人生处处充满意外。
七年前的舒妍是邵一帆的意外,七年后的舒妍仍旧是他的意外,而且是让他头很痛的那一种。
“你真是太乱来了!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不是在演戏,不是在开玩笑,刚才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邵一帆一路上持续絮絮叨叨,碎念个不停,真不敢相信他这辈子会有如此婆妈的一天。
自从他像吃盘小菜般轻松地解决掉后头那三个倒楣鬼,并且十分肯定后面没有追兵之后,舒妍手搭在方向盘上,驱车往港口餐厅的方向前进,姿态写意,甚至还轻声哼起歌曲,以指节敲打起拍子。
她有种终于向邵一帆一吐多年怨气的轻松感,心中无比畅快。
“喂!舒研,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那副没把他当一回事的态度令邵一帆很不是滋味。
“没有。”舒妍很愉快地承认,唇边扬起的笑花险些没气死邵一帆。“我从我父母亲那里学到的最强本领,就是把耳朵关起来。”继续哼歌。
这是什么态度?邵一帆好想打她啊,可是当然舍不得。
不过,提起她父母亲……邵一帆停顿了会儿,摸了摸鼻子,又抓了抓那头已经乱得可以的黑发。
之前,他与舒妍少有独处的机会,除了刚刚被困在仓库里那种不得不的情形,舒妍见了他要不是把他当空气,要不就是躲他躲得跟见了鬼一样,哪能这样好好坐在他身旁?
机不可失,邵一帆一阵纠结过后,好不容易问出自从与她重遇之后,一直很想问,又不敢轻易碰触的问题。
“你父母亲还好吗?”短短一句疑问,其实背后隐藏的问题还有很多。
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吗?你和他们关系好吗?当年我离开之后,他们还有继续为难你吗?你姐姐还造成你的压力吗?
这些疑问不论是哪一个,对他们来说,都因格外彰显出他们曾有的亲近,于是显得特别尴尬。
“还可以。”舒研悠悠望了邵一帆一眼。那阵光意味有些深长,足以令他感受到种种愧疚不安与心虚自责。
假若他够关心这些,当初又何必独留她面对?他纵有万般离开她的苦衷,可对她来说,他毫不留情的辜负是铁铮铮的事实。
“自从我工作室上轨道,年收入破百万,当过几期杂志封面人物,接受过几个游戏节目采访之后,我又开始是他们的女儿了。今年过年时,我妈甚至还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回去吃年夜饭。”舒妍说得淡淡的,但这句话充满无可错认的无奈与讽刺。
“回去?”邵一帆扬眉,很快捉住关键字。
“嗯,我没有跟他们一起住。”舒妍自然明白他的疑问。
“我决定不读研究所之后,和家里关系降至冰点,断了经济来源。后来,我就在学长们弄起来的工作室里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一直留在台北。”没什么必要隐瞒,舒妍据实说了。
“学长?我以为你的工作室是你独立经营的。”
“现在是这样没错,可最初创办者不是我,是系上两个大我几届的学长弄起来的。他们毕业后因为还有别的出路,无法继续经营,所以我就接下来做了。本来,有点担心会不会在我手上做坏了,这些年风气渐渐起来,做出口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舒妍唇边绽出浅浅微笑。
她的笑容看来很从容、很自信,对自己的工作很引以为傲。阔别这些年,无非希望她过得好,看见她好,邵一帆心里也觉得很好。
“你的工作室弄得很不错,亮亮拿你当偶像,在家时总是‘妍姐、妍姐’挂在嘴边喊,只是,当时没想过会是你。”他从没想过舒妍有朝一日会做游戏,也没想过她会成为妹妹嘴里那个女强人般的存在,完全无法联想。
所以,当他和舒妍在“咬一口”再次见面,舒妍慌张得打翻了桌上水杯的同时,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晚上回家时抽烟,因为不自禁想起太多两人之间的往事,神思不属,点烟时居然拿错方向,吃了满嘴烟草,滤嘴就在他眼前烧起来,真是有够蠢的。
“我也没想过会是你。”舒妍偏眸睐他一眼,坦白地答。
她同样没想过他人会在台北,更没想过他会经营一家巧克力专卖店。
巧克力专卖店?这还是那个怀里拽着枪,要她从二楼往下跳的浪子吗?
“如果早知道是我呢?”邵一帆问她。
“那我就不会跑去‘咬一口’找亮亮了。”去提醒自己曾经被这个男人狠甩过吗?算了吧。虽然,也不是不想见他,正确地说,应该是很想见他……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无情。”邵一帆嘴上虽然如此抗议,唇畔却轻扬笑意。
夜晚的小路上没有来车,港边的空气送来海水的咸味,徐徐晚风从破裂的车窗吹进来,总算为他们混乱的今日带来一丝平静的气息。
他们刚从一场灾难逃出来,明明都狼狈得要命,又饿又累,却有种劫后余生的共患难情感,使两人格外珍惜此时短暂的静谧时光。
“应该的。”舒妍看他一眼,和他同时笑了。
这样平心静气地聊起从前并不困难,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在逐渐松动。
舒妍脑海中陡然闪过某些画面,咽了咽口水,蓦然一顿。“不过,除了这个,我倒是很意外,你居然认识我姐。”
有一回,她如同往常去“咬一口”找亮亮,推门走进,未料却撞见邵一帆和姐姐在一起的画面。
邵一帆立在姐姐和同事们的桌旁,不知在与他们聊些什么有趣的事情,姐姐似乎被他逗得很乐,笑得十分开心。
看见邵一帆和姐姐有说有笑,那感受五味杂陈,十分复杂。
习惯了什么都输姐姐一大截,习惯了被与姐姐比较,舒妍心中不免想着,是不是老天爷还嫌整她不够,多年后也要将她失去且深爱过的男人送给姐姐,狠狠宣告她的失败?
念及此,舒妍心中不免又是一番震荡。
不是说,不要受他影响;不是说,他们早已不是恋人;不是说……算了吧,其实她介意得要命,舒妍已经不想自欺欺人了。
老是跟邵一帆吵吵闹闹的,对他没有好脸色,其实,是很怕管不住自己逐渐又向他靠拢的心吧。
很怕收不住感情,很怕再次被他抛下,很怕他对她好,都只是为了补偿他当年的离开……
她希望他补偿她吗?舒妍扪心自问。
不,她不想,她希望他继续爱她,希望他眼里只有她,不是因为他们当年的分离,而是因为她值得被爱。
可是,若他真爱她,真又要和她再续前缘呢?她好像也不大愿意。
她心里有股咽不下的闷气,说不清、吐不出、吞不入,纠纠结结、缠缠绕绕,教人根本斩不断、理不尽。
“你姐是常客,怎会不认得?我还知道她每次都点巧克力水果松饼。”
邵一帆浑然不知舒妍的心理煎熬,轻松地耸了耸肩,半晌,又道:“说起你姐,若有机会,让你姐劝劝培元或许是个好主意。”
“我姐?”舒妍扬睫,一头雾水。
“是啊,你姐,培元很喜欢你姐的样子。”邵一帆点头。
“培元说的?”她怎么从没发现?
“不,他没说,我用看的。”邵一帆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男人喜欢不喜欢一个女人,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什么啊,他这种胸有成竹的口吻是怎么回事?是在嘲笑她少根筋吗?
他以为他是什么?恋爱专家?他若是恋爱专家,他们俩又怎会走到如今这境地?舒妍又开始对他生气了。
“你又知道了?我姐本来就长得漂亮,只要是男人都会多看她几眼的。你都不知道,我姐转行做医美,有多少上门求诊的人都要求要整得跟我姐一样。”
“你姐有很漂亮吗?”邵一帆居然偏首沉思。
“喂!”他的反应令舒研很没好气。“你不是忘了我姐长什么样子吧?不是常客吗?”
“我没有忘,只是,我真没觉得舒蔷特别漂亮啊,你在我心里永远是No.l。这些年来,我连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也没,你姐长什么样子我还得认真想一下才想得起来。”他说得就像太阳是从东方升起那样自然。
“你说这种话都不用打草稿?”舒妍瞪他,脸却红了。幸好现在是晚上,看不清楚。
“什么话?肺腑之言。”邵一帆挑眉,扯唇微笑,脸上笑容依旧自信微讽,坏坏的,让人很想打。
“肺你个头!难道你这七年来都没交过女朋友吗?”他总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都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舒妍反驳他反驳得毫不留情面。
可是其实,会不会她的问句里也存着几分打探的心思,想知道自她离开他之后,他的感情世界是否多采多姿,不似她孤寂一片,几年来都交了空白卷。
“哪有空?我忙都忙死了。”邵一帆的表情十分荒谬。
“忙什么?”舒妍不解。
“当然是忙着当一个你父亲认可的人。”他这几年来的人生目标就是如此。
“就算被我父亲认可又怎样?”舒妍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抬眸望了一眼路标,又侧首看他,转动方向盘,右转前行。“你哪来的信心?你都没想过我也许结婚了?”
把她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为了被她父亲承认而独自奋斗,这件事很蠢,她七年前觉得很蠢,七年后仍觉得很蠢。
“我有想过。”邵一帆诚实地答。
怎会没想过呢?想着她不知过得如何,想着她不知是否在哭,想着是否出现了某个好男人,懂得照顾不会照顾自己的她……想着想着,每个夜晚都是无比难熬。
“那你忙个什么劲儿啊?”舒妍白他一眼。
“那不然呢?你觉得我当时不顾一切带你走,让你和家里决裂,将你放在我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世界里会比较好吗?”邵一帆反问她。
舒妍一时间被他问得无语。
他的问句令她胸臆沉重,脑海中成堆记忆翻涌,心中感受既涩又苦。
七年了,真的已经太久了……
“既然已经离开了复杂的环境,为什么没有试着找我?”她好早好早,自与他重逢,就想问他,可一方面抛不下自尊,另一方面又害怕听见答案,经过了今夜种种,开口仿佛没有那么困难了。
“舒妍,我花了很多时间从泥沼里爬出来。”邵一帆瞅着她若有所思的眉眼,轻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很轻,落在无边夜色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关于个中辛苦,他选择轻描淡写。
“这一晃眼便是七年,我排除万难,不顾一切想成为一个能稍稍配得上你的人,可却又不敢打探你的消息,不敢奢望你继续爱我。我心想,只要能待在曾经和你一同待过的城市里,只要能守着这样一点点小小的希望,我就可以说服自己这几年来的辛苦都值得。”
终于,能如此向她坦诚他的心路历程,邵一帆有种如释重负的感受,也有被她拒绝的觉悟;只要,能够稍稍令她体谅他的苦衷,一点点也好,他便值得。
他的声音笃实、浑厚沧桑,饱富情感,就像多年前一样,可却深情得令人心生怨怼。
“把我当包袱丢了,很值得?”舒妍实在很不想让自己听来如此怨责,但她真的没办法。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他可曾后悔?
“那是不得不的选择。舒妍,我希望你明白,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包袱,你是我的动力。我当初没有自信能够照顾你,现在可以了。”邵一帆深望她的眸,真心诚意,说得十分真挚。
“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他想照顾她的同时,她也正在学会照顾自己,而且,她相信她学得很好。
她不留余地的回答令邵一帆沉默了良久。
她对他一直有股怨气,他感受得到,没有一刻如同此时般清晰。
“舒妍。”邵一帆深呼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唤她,那口吻有些认命。
“嗯?”
“你恨我吗?”他已经预备接受最坏的答案。
恨?舒妍偏首睐他,在等待红灯的时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交通号志发呆。说恨太沉重,但若无爱,哪来恨?即使不恨,也有各种不体谅不甘心与不服气。
沉默了好半晌,舒妍终于开口,努力说出最真实的感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其实,我隐约也明白我们那时已经走入死胡同,不论你随我留在台北,或是我跟你回台中,都不是一件好事,我们也可能早就分开,可是……”好不容易开口了,话说到一半,朦朦胧陇又断了尾音。
“可是什么?”邵一帆殷殷盼着她的下一句。
“可是,我理智上可以接受,情感上不行。”事实上就是这样。她无法不气他,又觉不该气他,又气自己这么气他。
她知道这种心情很复杂,很难令人理解,但就是如此。
“怎么说?”邵一帆挑眉。
“我不会说。”千丝万缕,百转千回,岂是一时半刻能够说清?
“好吧,那,等你感情上可以接受的时候,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吗?”既然她说不清,邵一帆就直接问重点。
只要她愿意给他时间,他有长长的一辈子可以向她展现他的爱情。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是该问你,你有办法把我当队友吗?”他总算抛出她最期待又不敢期待的问题,舒妍想了想,终于也回报给他她的“最在意”。
她最在意的,一直都是这件事。
“什么意思?”邵一帆完全听不懂。
“队友。你不是曾经说,相信队友就成功一半吗?”他茫然的表情令舒妍认为她有必要解释得更清楚些。
舒妍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驶向下一个路口,他们就快到了。
“我想和我的男人共患难,不是被他单方面为了我好就抛下我;我要当的是和他在前线并肩作战的队友,不是只能在家里等他回来的后援;比如像刚刚那种状况,你不该要我下车,想独自去找培元,我不想要任何人为我作决定,你能明白吗?”舒妍说得言简意赅,十分明了。
“我不明白,没有一个男人能眼睁睁看着女人为他冒险,至少我就不行。”邵一帆消化了会儿她的话,回话回得十分果断。
“我们可以一起解决问题,你不能随便决定独自一人去冲锋陷阵。”舒妍说得更直接也更明白。
“我办不到。”邵一帆仍然维持同样的立场,态度同样强硬。“事实上,若不是刚才事情来得太快,我绝对会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强迫你下车,怎么可能让你一路和我被枪手追着跑?我怎么可能亲眼看着你陷入危险?”
“你就是不了解我想要什么!”舒妍又挫败又气恼地盯着他的眼。
“你也同样不了解我想要什么!”邵一帆被她说得也不禁气恼了起来。他想保护她错了吗?他的眼神和她同等坚持。
两人谁也不让地对视良久,这,瞬间,舒妍突然懂了,他们沟通失败,邵一帆无论如何也无法和她取得共识。
七年前是,七年后仍是,一切都在原地踏步,只要他们两人的心态始终一样,他们永远会步向同样的结局。
“好吧,那就这样吧。”舒妍十分无奈地做了结论。
有沟通很好,沟通失败也很好,两个观念不合的人应该干脆做个了断,她决定和他将话说开,彻底划清界线。
“你不用为了补偿我,所以想对我好,跟你分手之后,我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我学会为自己的人生作主,并且因此过得很好,平心而论,你真的不亏欠我什么,你不用为了曾经的离开爱我,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她想,等培元的事情过后,等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她绝对不要再和邵一帆有任何瓜葛了。
已经够了,她应该饶了自己,应该要找一段新感情,找一段新人生,找一个和她拥有同样观念与认知的人相守一生,不要再和邵一帆纠纠缠缠了。
“我不是想补偿,我一直都爱你,没有变过,我的目标很明确,我以为我已经说明得很清楚。”
邵一帆郑重强调,他眸中的坚决与深情险些令舒妍动摇,她必须很努力才能保持立场坚定。
“我也说明得很清楚。我不要再被男人抛在身后,永远。”她的口吻与他的一样顽强。
“舒妍。”邵一帆望着她强悍的侧颜,还想再说些什么。
“别再说了,我了。”舒研踩下煞车。
谈话结束,沟通失败,Game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