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抒依旧沉默。
他知道她心里记挂着谁?是的,他知道,就像他知道自己心里记挂着谁一样。
他的心像是被撕扯般的痛,但在他将慕真送走的那一刻,他便决定不再跟她有任何的牵连跟瓜葛,不管对她是什么感觉,这都是他保护她的方式。
“我会叫韩栋跟群开去探望她。”他以异常淡漠的反应掩饰并压抑着内心的波动。
二夫人一听,柳眉立刻紧皱,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二爷,你跟她终究曾是主仆一场,难道……”
“她与韩栋及群开要好,看见他们,她的心情会好些……那应该有助于她的病情。”
“二爷,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犹须系铃人,可别做将来会后悔的事。”二夫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言尽于此,告辞了。”
语罢,她走出工坊,带着候在外头的丫鬟离去。
一听说慕真生了场大病,韩栋及林群开立刻前往李府探视。
虽然他们极力想劝说傅天抒随他们一同前往,但傅天抒却像是铁了心般拒绝。
明白他的脾气,也了解他当初为何将慕真送往李府,更知道一时半刻动摇不了他,他们也只能暂时作罢。
到了李府探望了慕真之后,两人心情沉重,不为别的,只因她确实病得不轻。
看着原本活蹦乱跳的她,如今却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呻吟,他们真是心疼至极。
走出房外,二夫人请他们到小厅喝茶,三人就此事讨论起来——
“二夫人,慕真怎会病得这么重呢?”韩栋一脸不舍,“她比之前见到时还清瘦,脸色也苍白憔悴……”
二夫人眉心一皱,“她这是心病,打从她来到李府的那一天起便染上了。”
林群开微顿,“二夫人,你的意思是……”
“二爷不明白,你们两人总不会不懂吧?”二夫人一叹,“不管她知不知道,明不明白,但她确实是对二爷动了情呀。”
韩栋苦笑,“我们当然看得出来,只不过天抒实在是太固执了……”
“是啊,”林群开语气无奈地道:“刚才我们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想劝他跟我们一块儿来探望慕真,可他……唉。”
“二爷从不求人,既然费心央求我收留慕真,必然是因为慕真在他心里占了位置。”二夫人慨叹,“在他将慕真送来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韩栋跟林群开互觑一眼,不知该不该将他们所知道的事告诉二夫人。
“二爷不让她待在傅家,可是因为……傅家大少爷?”二夫人语似试探,但其实已心知肚明。
韩栋无奈的点头。“正是如此。二夫人对傅耀祖的事应该略有耳闻吧?”
“那是当然。永春城虽大,但傅大少爷的名气更是响亮。”只可惜全是坏名气。
“凡是天抒拥有的,傅耀祖都想夺去。天抒想保护慕真,又不愿与傅耀祖冲突,将她送往别处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韩栋说。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必绝情到连来看慕真一眼都不肯吧。”
“装作不曾相识恐怕是他保护慕真的方式,”韩栋感慨不已,“他并非绝情,而是自知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二夫人微怔,不解的看着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韩栋点头,“若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担心自己见了慕真,便会忍不住把她带回身边。”
“我也是这么想。”林群开附和的说:“他怕自己一旦动摇而将慕真带回傅府,会使她身陷危险之中。”
听完,二夫人柳眉一蹙,“他为了报答傅家老爷及夫人的恩情,凡事总是忍让,这我能理解,但若因此而放弃他该追求的,那不就正中傅耀祖下怀吗?”
“二夫人所言极是,但我们两人实在是拿他那个固执性子没办法啊!”
“韩栋,群开。”二夫人突然目光一凝,直视着两人,“该是你们推他一把的时候了。”
两人微愣,疑惑地问:“推?”
二夫人颔首,“看他如此委曲求全,你们该腻了吧?”
“当然。”韩栋脸上微带愠怒,“我跟群开早看不惯傅耀祖那嚣张的嘴脸了。”
管理并担负起经营镇金堂重任的是傅天抒,可偶尔,傅耀祖会到铺子来耍威风、端架子,像是在昭告天下“我才是镇金堂的准当家”。
看他对着铺子里的伙计及金匠们大呼小叫、颐指气使的嚣张模样,要不是傅天抒老以眼神阻止,他们几度想把他拉到后面海扁一顿。
傅天抒或许是欠了傅家两老恩情,但他们并不欠傅耀祖,身为好友,真的看不惯傅耀祖那吃定天抒的可憎嘴脸。
“二爷之所以不把慕真留在身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为了保护慕真而不再隐忍屈从。”二夫人一笑,“也就是说,当他身边有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人时,便是他展开反击的时候。”
韩栋跟林群开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略显兴奋。
“二夫人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二夫人唇角一扬,“如果生病动摇不了二爷的决心,那么死呢?”
两人微怔,“你是说……”
“咱们来演出戏吧?”她勾唇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两天后,李府来了一个丫鬟,一进镇金堂便哭丧着脸,跑到韩栋及林群开面前抽抽咽咽的说不出话来。
傅天抒正在整理一些今天自珠宝贩子那儿购来的饰物,见李府丫鬟哭着进来,立刻搁下手中工作。
“小春,你怎么了?”小春经常陪着二夫人来,众人对她再熟悉不过。
小春哭得满脸涨红,双眼周围红肿得像是发疹子似的,眼泪直流说不出话来。
傅天抒趋前,低声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
韩栋跟林群开连忙同声否认。
“别开玩笑了,小春是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我们哪敢招惹她?”韩栋先说。
“就是啊,好兔不吃窝边草可是我跟韩栋的原则。”林群开附和着。
傅天抒神情严肃的白了他们一眼,然后目光一凝,看着哭个不停的小春。
“小春姑娘,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春迎上他那张严肃的脸,微微顿了一下,“我……呃……”
她眼底闪过一抹心虚,但傅天抒没发现。
见状,韩栋挨过来,将傅天抒挤开,“瞧,小春让你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被他吓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关他什么事?难道是他把她弄哭的吗?
他下意识往一旁的圆镜里看了自己一眼……是,他是严肃了点,是少笑了点,但真是个鬼见愁吗?
“小春,是不是二夫人怎么了?”林群开跟韩栋紧挨在一起,两只眼睛直直望着哭肿双眼的小春。
小春抽了几口气,呜呜咽咽地说:“不、不是二夫人,是……是……”
“是什么?”韩栋疑惑的问。
“是慕……慕真。”小春一脸悲伤,“周大夫说慕真时日无多,快不行了,二夫人……二夫人要我来……”
她话未说完,傅天抒臂膀一伸,猛然将韩栋跟林群开推开,瞬间欺近小春。
小春惊吓得差点忘了呼吸,瞪大着两眼看着他,“二……二爷?”
“你刚才说什么?”傅天抒目光如刃的直视着她,“谁时日无多?”
小春唇片颤动着,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说:“那……那个……就是慕……慕真啊。”
闻言,傅天抒转身绕过台子,打开小门,迈开大步夺门而出。
看着他慌忙奔出店门口的身影,韩栋、林群开同时露出狡黠的微笑。
“看来,”林群开转头看着韩栋,“二夫人的妙计奏效了。”
“可不是吗?”韩栋笑说:“果然要下猛药,才赶得动天抒这头笨牛。”说着,他转头看着演技出神入化的小春。
“小春,你还真行……”韩栋一脸佩服的看着她,“瞧你两眼红肿成这样,还哭得岔气,连我都快以为是真的了。”
小春从袖里抽出手绢擦拭着满脸的泪,“快……快给我水……”
听她话声痛苦,两人微怔。
难道她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
“小春!”韩栋紧张的抓着她,“慕真真的不行了?”
“是我快不行了……”小春眼泪直流,“人家为了逼真,刚才在眼睛周围涂了辣椒水啦!”
韩栋怔住,“辣椒水?”
听到她用这么激烈的方法弄哭自己,林群开几乎想笑。
但他知道,若他笑那就太不人道,也太可恶了。
“小春,你真是……了不起。”憋着笑,林群开立刻将她带往后面找水冲洗。
没有任何事比隐藏自己的情感还要困难,而傅天抒努力想隐藏、甚至是逃避的坚持,在听见慕真命危的此际,全然崩溃瓦解。
他内心有无限的悔恨,后悔不该将慕真送走、不该在她病重时仍不愿见她一面,不该……
二夫人说得对:他不该做会自己悔恨莫及的事,可,他做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病让她一病不起?到底是……不,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慕真不想走,她曾那样哀求过他。
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他以为李府及二夫人会是她的避风港,他以为这对她及他都是最好的安排……但不是这样。
他太自私,为了回报养父母恩情,为了不当一个不知感恩、忘恩负义的罪人,他将慕真狠狠推开。
她该是他的责任,就像小虎、小花跟小龟一样,打从他对她伸出援手的那一瞬间,她便已是他的责任。
但他却抛弃了一无所有,只能依附着他的慕真。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这种悔不当初的感觉,教他几乎想杀了自己。
来到李府,家丁前来应门,一见他,便知道他的来意。
家丁将他带至潇湘苑,再由秋香将他领至慕真的房门前。“二夫人,傅二爷来了。”
须臾,一脸哀伤的二夫人打开门,“二爷,你总算来了……”
见二夫人神情如此悲伤,眼眶又泛红湿润,傅天抒的心一紧。
“二夫人,慕真她……”
“二爷,你早该来的。”二夫人语带怨怼,“不过……慕真终于等到你来见她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像是慕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若是如此,他哪还有时间站在这儿?
他放低声量,“我要见她。”说完,他径自推开房门,掠过二夫人身侧,步进房内。
二夫人与门外的秋香交换了眼神,旋即走出房间并轻轻带上房门。
傅天抒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走近床侧。
床上,赵慕真静静的躺着,一动也不动。
他惊觉到自己在颤抖,从脚底至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仿佛都在剧烈的颤抖着。
傅天抒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的害怕、恐惧。
对于自己的身世及来历记忆全无的他,虽幸得养父母的收养及照顾,但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像无根的浮萍般——尽管飘浮在傅家这口池子里,却无安定之感。
他不记得三岁之前的自己拥有过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不安全感造就他不愿也不渴望拥有,只因害怕失去。可如今,他却害怕失去慕真,即使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过她。
坐在床侧,看着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的她,他的心又是一揪。
与之前见她时相比,如今的她更显清瘦孱弱。
伸出颤抖的手,他轻轻触碰她冰凉的额头。
就在此时,赵慕真睁开了眼睛,目光没有焦点,空洞而茫然。
他想,她没看见他。
“慕真。”他唤她。
她微顿,双眼稍稍移动,看见了他,像是在怀疑什么似的,她微微蹙起眉头。
“二……二爷?”她的声音虚弱,但还是能清楚听见她说了什么,“这是梦吗?”
“慕真——”
“一定是梦,”她虚弱的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中涌出、滑落,“我常常梦见二爷,小花、小虎……还有小龟……有时也会梦见韩栋哥……群开哥……”
他不忍的以手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慕真,这不是梦。”
赵慕真慢慢的睁开眼睛,疑惑的看着他,“不是梦?”
“是我,真的是我。”他轻拉着她的手碰触着自己的脸颊,“你摸得到我,不是吗?”
她冰凉的手微微抚摸着他的脸颊,眼底满是迷惘。
看着憔悴的她,傅天抒心中有无限的悔恨,在这一刻,他无法再压抑心中情绪,更无法隐藏自己对她的在乎。
总是习惯将真正的心情及感情深埋的他,在这一刻完全释放——
“慕真,我很抱歉,我不该……”
“二爷……”她气若游丝地打断了他。
他浓眉一拧,紧紧抓住她的手,“什么?”
她眼底盈满泪水,语带哀求,“我可以回去吗?二夫人对我很好,可是……我……我好想念在傅家……那短暂的日子……我想小虎、小花、小龟……我想大家……我……”
她脑袋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楚眼前所见是真是幻,因为觉得是梦、因为脑袋不清楚,她反而无所顾忌的对他说出心中思念。“二爷……我也想念二爷……”
闻言,傅天抒的胸口一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他不确定是否属实,但他绝对相信……人之将死,其言必真。
“我、我也惦记着你。”他碍口却毫不犹豫的说出这句话。
赵慕真慢慢的眨了两下眼睛,怀疑的看着他,像是在思索自己听见的是真是假。
“这果然是梦吧?”她蹙眉,凄然一笑,“多真实的梦……”说着,她又阖上了双眼。
见她阖上双眼,傅天抒吓得魂快飞了。“慕真?!”
“二爷……”闭着双眼的她喃喃道:“这梦……真好……”
看她还有回应,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牢牢的握着她的手,像是害怕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像纸鸢般随风远去。
“二爷,我……我想回家……”
闻言,傅天抒陡地一震。回家?她指的是傅家吧?
养父母双亡的她,在长庆城已经没有安身立命之处,对她而言,那个她短暂停留的地方已是她的“家”,他却狠心的将她送走。
当初他将她带离长庆城,就是为了让她能活着。可如今,却是他让她濒临死亡,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慕真,我对不起你……”他拼命想稳住自己激动、混乱,几欲崩溃的情绪。
听见他说对不起,赵慕真再度睁开眼,迷惘困惑的看着他。
须臾,她虚弱的一笑,“二爷是我的恩人,没……没有对不起我……”说着,她又闭上眼睛,整个人虚弱而困倦,“我好累……”
“慕真?”累?她要永远闭上双眼了吗?
不行,她才十八,大好人生正要开始,他不要她离开,他不让老天爷带走她!
此刻,他衷心的向老天祈祷,只要让她留下,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守护她,不再自以为对她好的将她推开。
她若想待在他身边,他便允她待在他身边,就算那是个危险的地方,他也会用生命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老天爷,请祢发发慈悲吧!她不该如此命薄,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他在心里不断的祈求着。
“二爷……带我回家……我要……回家……”赵慕真嘴里咕哝着,迷迷糊糊的再度失去意识。
看着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她,傅天抒立刻下了一个决定——带她“回家”。
如果那是她认定的家,如果这是她临终前唯一的愿望,那么他绝对不会教她失望。
“好,我们回家,我现在就带你回家……”说着,他卸下身上短裘盖在她身上,将她自床上抱起。
走出门外,二夫人在廊上候着,见他抱着已昏睡过去的慕真出来,眼底乍现笑意。
“二爷,你这是……”她故作疑惑地问。
“二夫人,请容晚辈任性的跟你讨回曾经交付于你的人。”他语带歉意,眼神却十分坚定,不管谁挡在前面,都不能阻止他将慕真带走。
二夫人微顿,淡淡一笑,“我只是代二爷暂时照顾慕真,也该是把她带回去的时候了。”
“晚辈感激不尽。”他衷心的向她道谢,然后迈出步伐,朝着苑门走去。
目送傅天抒抱着慕真离去的背影,二夫人的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