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小毛呀,你瞧见了没?前头那座有着灰白土墙,底下有道掉漆大门是我们要去的清平县,清平清平,听起来就很有太平日子的味道,等我们到了城里就给你买上等的草料,让你吃到肚子发胀……”
黄黑毛混杂的大板牙毛驴似听得懂人话,仰起肥厚的脖子对天叫了三声,像在说:“你说话算话,不能忽悠驴子。”
“你看你呀,又胖了,才走几步路就喘了,亏你还是负载能力强的牲畜,怎么连只老黄狗都不如,不行呀!要努力,你的粮食要自己赚,不要老想依靠别人……”
荒腔走调的女声唱起,“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五音不全的季薇薇彷佛不知道她的歌声有多么鬼哭神嚎,唱完一遍还不够,又接着唱第二遍、第三遍……还越唱越大声,佯装手上拿了一根短鞭,做做样子朝驴屁股凌空一抽。
不过人有类聚、物有群分,季薇薇的小毛驴和她一样音感极差,分不出宫、商、角、征、羽,还乐在其中的跟着摇头晃脑,一副晕陶陶的模样,不时发出哼哧声助兴。
能忍受一人一牲的魔音穿脑,还能面不改色的念着地藏王菩萨经,静慈师太的修行又增进了不少,她完全不为所动,宛如置身在梵音缭绕、暮鼓轻扬的寺庙中。
“小毛,做驴子要有志气,才让你背一点点东西而已,你要懂得感恩,你看你主子我多疼你,没舍得在你身后加辆驴车,看看前面那头牛多可怜,载了一车的粮食,还得连同主人家一家七口人也得载上……”真是太残忍了,不爱惜动物。
也要进城的牛车和季薇薇师徒离得并不远,听到后头小姑娘的比喻,驾车的牛车主人回头一瞪。
牛本来就是耕田载物的牲畜,不养来干活难不成当祖宗供着吗?嗟!你这小姑娘才脑袋被驴踢过,傻的。
“哎呀!小毛,你家主子被人瞪了,全是你这头少长人脑的笨驴子害的,人家都用傻子的眼神看我,你再不努力,草料减半。”嗯,要省点银子,好买两床厚的棉被。
秋风又起,只怕冬天的脚步也快来了。
“嗯昂!嗯昂!嗯昂!”翻起黄板牙的小毛对爱自言自语的主人大感不满,对空长嚎。什么都能减就是不能减它的草料,它瘦了,真的好瘦好瘦,瘦骨伶仃,再不让它吃好草就只剩下一张不值钱的驴皮了。
“谁说不值钱,驴皮能熬成阿胶,那可是上等的补品,能养颜美容,我和师父分着吃,就能成为青春永驻的美魔女,到了六十岁,嫩得掐出水的皮肤还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这可是传说中的宫廷御品,她只是听说,一口也没尝过。
一听要拿它的皮去熬什么胶,小毛眼眶似含着泪,用驴鼻子顶了季薇薇一下,意思是—我有在干活,你看这锅碗瓢盆不是我在驮,我比牛还强壮,比马还能拉车。
“可惜你不会说人话,要不然就太好了,我一个人练口才挺寂寞的,老有强者无对手的悲凉,你说我该不该女扮男装上京应考,以我的才华,肯定考个状元公、探花郎什么的,反正我全家都死光了,不怕欺君诛九族,大不了绞了头发当姑子,躲到庵堂里避世,一样快活……”
女子不能当官是季薇薇最大的遗憾,前一世的她功课可好了,虽不到过目不忘的境界,也是读书界的好手,多看几遍就背牢且融会贯通,考场上她可是万夫莫敌的常胜军。
这十一年来跟着师父走过大江南北,看过无数风俗人情也认识了不少奇人怪事,她在这过程中经历相当丰富,相信在这朝代的任何一名女子也无法活得像她这般痛快。
可是天下人,天下事,仍有很多让人没法视若无睹的不平事,一人势单,帮不了大家,她很想出手相助却是能力不足,官欺民时有所闻,民告官,想都别想。
说实在话,该设立讼师制度,让擅言懂律法的书生去为民喉舌,他们不是一心想报效朝廷为百姓谋福吗?既然地方官不可靠,就让他们来,做正经事,少在那儿悲秋伤春。
“小毛,我说的是不是异想天开?这年头的女子是根草,谁都能来踩两脚,踩不成就撒两泡尿淹死你,很不道德的,你以后千万不要学,很可耻。”又没公德心。
不平、不平、不公平,你们要是知道后世的女性有多出色,能当女王,当总统,当一国元首,这些目光短视的男人就该抱头痛哭,是你们压抑了女权,阻断了我们的表现机会。
季薇薇始终念念不忘女警的工作,她热爱在阳光底下飙洒汗水的感觉、连日伏击无恶不作的纵火犯、彻夜不眠守在满是蚊蝇的沟渠,就为了逮捕连杀二警的歹徒……
她很怀念一张口就有饭吃的外食文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营业的餐厅、速食店,累了还能在店里上网,四海无国际的任凭翱翔,偶尔还能沉浸在打怪的电玩游戏中。
只是这些都离她很远很远了,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只剩下苍白的颜色,她,回不去了。
“宫里的女官也是官。”收起佛珠的静慈师太看了爱徒一眼,似在说她想入宫,当师父的也能搭上手。
一听师父开口了,季薇薇很捧场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编贝白牙。“师父呀,宫里的女官不叫官,那是给皇上备的妃妾,要是姿色长得好会被放出宫吗?十之八九收入后宫给皇上享用,而且当女官也要看家世吧!不是官家千金哪能进得了皇宫,连太监都瞧不上眼。”
女官的资格审核相当严格,官做越大的人越怕死,皇上亦然,万一里面掺了一个什么刺客的话,那不是人头落地那般简单,很可能朝堂又要起风浪,甚至改朝换代都有可能。
最后苦的是底下的老百姓,征粮征米还要征人,战火一起绵延数月,甚至数年,安定下来的百姓又得颠沛流离。
所以,皇上很怕死,也不能死。
静慈师太暗忖,这倒也是,女官的审查一层又一层,甚为严谨,想当年她……“尽又胡说了,大不敬的话语若传进有心人耳中,师父想保你也保不住,你呀!何时才能让师父不为你操心。”
“师父,我长大了,你不用老是为我担心这、担心那,你是出家人,要视万物为虚无,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日后盖间庵寺给师父养老。”这是她常说的老话,可是……
看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容貌秀妍端丽,身姿婀娜,静慈师太有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叹。“是长大了,该觅个如意夫婿,师父会为你掌掌眼,择一门好亲事。”
“咦!”怎么变了?
以往师父都会露出取笑的眼神,说她年纪小,见识少,还没见过辽阔的万千世界就想要飞,要她多点耐心,岁月是很残酷的,即使自己不想要,它也会很快的来到,带走曾经美好的纯真,历练世间的人情冷暖。
师父年年这么说,少有改变,她是真正的修行人,心中有佛祖,看透世情又充满智慧的出家人。
“觉得不一样?”这孩子把心里的事全写在脸上,对她不设防,心性善良又聪慧过人。
季薇薇很傻气的点头,她把静慈师太当成这一世的娘,她穿过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静慈师太,难免有雏鸟心态。“师父,我才十六岁,还小着呢!你瞧我还稚气得很。”
静慈师太若慈母般抚着她的发,“瞧瞧你这俊俏的模样,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也是为师糊涂了,竟忘了你早过了十五及笄,没为你准备插簪,师父的无心之过想必你是不放在心上,你的心性太豁达,不像时下的闺阁女子。”
她的视线落在爱徒挽起的发髻上,斜插入发的乌木簪刻纹古拙,看似平凡无奇却是价值不菲的沉香木,一位故人所赠,如今转赠于芳华正盛的徒儿,这份传承的心意不曾断绝。
“师父,不管我是十五或二十,都是你放心不下的爱徒,你可别跳脱不了世俗眼光,看徒儿年纪差不多了能自主了就把徒儿往外推,弃徒儿于不顾,我可是不依。”她得快点打消师父错误的想法,让个“高中女生”去嫁人太不道德了。
“呵……撒娇是没用的,缘分到了是怎么也逃不开,你皱着眉会变丑,小心嫁个丑汉子。”静慈师太打趣着,这么多年来,她唯一放不下的大概是这徒儿。
唉,割舍不下的软肋!她还是勘不破红尘俗事。
“美人颦泪垂,不知心恨谁。”季薇薇故意揪着眉,眼巴巴地看着师父,那样子十足十的逗趣。
只可惜热炭遇到古井水,波澜誓不起。
“师父让你恨吧!省得你又胡言乱语,等哪天你嫁了个良人佳婿,自会了解师父的用心。”女子终究要有归宿,找个依靠的人相伴终生,不然渺渺天地间只一人太孤单了。
“不嫁不嫁,徒儿不嫁人,我要给师父送终,我不要嫁人,太累了,我只要活得快活,掌握自己的一生。”她不会把自己交给全然不认识的男人,从此成了驯养的羊。
季薇薇头摇都得快断了,静慈师太却出神得听不进半丝声音。
“掌握自己的一生……”是吧!她苦笑,眼神里多了令人伤痛的怀思。
当年她也说过不让别人掌控她的一生,可是她进去的地方呀,却是人吃人的炼狱,她不忮不求的活着,还是伤痕累累的逃出,不敢回头。
人,不能向命运挑战,命运会嘲笑你,她便是那个可笑的幸存者,以为可以不可一世,原来一切都是妄想。
喜、怒、哀、惧、爱、恶、欲人之七情,多了哪一样就是贪,贪、嗔、痴、怨乃是世上首恶,不肯放手,如同飞蛾扑火,至死是一只扑腾的蛾,在火中燃烧成灰烬。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的神色不太对,像是很痛苦,又似从痛苦中解脱,全然放松。
手臂被扯了几下,回过神的静慈师太笑看着已换上平常姑娘家衣饰的爱徒,少了那身灰鼠色衣袍,她看起来面色红润,更加妍丽。“快进城了,要听话,别胡闹。”
“师父要在城里行医吗?”她们带的药材不多,恐怕没法免费赠药了,她得想办法多赚些银子。
跟着静慈师太行走三山五岳,加上本身的个性使然,季薇薇的物欲很低,也不着重于得大赚银子才行,她认为钱够用就好,不用多,因此身上有的银两真的只够日常所用,不多,也从未有过大富大贵的想法。
她们师徒一个行医、一个卖素菜,生病了有人医治,饿了有素菜可食,身体健康肚子饱,还有什么好忧虑的,钱财乃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愁心。
所以她们只买所需的日常用品,有多余的银两会视情况施于更需要它的人,清苦而不贫穷,富裕而不无知,把每一日当喜悦来过,知足常乐,不为居无定所而苦恼。
“看看吧,县城不比一般村落,先找个地方落脚,师父到寺庙里拜个菩萨。”静慈师太逢庙必拜。
“好,我也要找个热闹的市集卖素菜,头水村的村民太热情了,送了我们好多的瓜果菜蔬,我要赶紧把它们做成菜肴卖出去,不然小毛会被压扁的。”看,多可怜,四肢无力,四只驴脚颤呀颤的。
似有同感的黄黑杂毛小毛驴抬起脖子驴叫一声,摇摇驴头,一脚印一脚印地拖着步伐。
城墙很高,是一块一块的土垛红砖砌成的,经过风吹日晒,年代已久,已出现灰褐色的斑点,再加上长年的风沙吹袭,原本的颜色已然不见,成了具有岁月痕迹的土灰色。
过了守城人守着的城门,一对师徒和一头毛驴进城了。
清平县。
“薇儿,缓步走,不要蹦蹦跳跳,要有姑娘的规矩,别左顾右盼,看着前方。”唉!要为她忧心到何时啊。
“师父放心,徒儿有看着路……咦,师父,你有没有发现城里的人有些……呃,古怪?你看她们瞅着我们的眼神……”不,是看着她师父的神情不太对劲,隐隐有股仇视,仇视中又带着畏怯,尤其是身边有妙龄女子的妇人。
发生什么事吗?她们可是刚进城,什么也不知道,别把祸水往她们身上引,那太没天良了。
只是,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瞪视,好像她们是从沟渠里爬出来的老鼠,叫人厌恶又想狠踩两脚,踩不扁也要热油烹浇,其神情全无对出家人的敬意和友善。
不太美妙的感觉,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千万别好的不灵,坏的灵。
静慈师太略微审视来回的百姓,一向无波澜的眉头微微拧起。“是诡异了些,你小心点,别为了师父得罪人。”
她也看出众人的仇视目标是她,似乎想冲上前揪出她的衣襟痛打一顿,对徒儿的目光却是怜悯、同情,一副想解救她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师父,徒儿才不是鸡肠子肚量的人,师父有难竟袖手旁观,谁敢动你一根寒毛,我就跟谁拚命。”师父是她来到这世界最亲的人,如师如母,已是她的骨肉至亲,抛之不得。
“你这孩子,唉。”就是不听话。静慈师太感慨之余又觉欣慰,徒儿果真是个重情又重义的好孩子。
师徒俩面容和善的想向县城里的百姓打听何处有庵堂或有容人借宿之地,可是所到之处人人一哄而散,都用防备的眼神远远回避,没人肯和她们说一句话。
真的很沮丧,不过一日就成了谁也不愿靠近的臭虫,师徒两人既无奈又好笑,又有几分莫可奈何。
心想若清平县不欢迎她俩,那就出城去,赶往下一个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