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时间留下的伤疤,是包装过的祝福,让人变得勇敢无惧。
丁玥下意识抚摸手腕半圆形暗色疤痕,十年过去,她不再是站在流理台前不知所措的青春少女,然而有一小部分的她,被困在那个盛夏的傍晚,不曾随光阴递嬗改变。
有一小部分的她,被爱的毁灭力量震慑,暗暗决定不碰爱。
会议室在一番唇枪舌战后,终于短暂平静,坐她旁边的新产品课长,轻轻推了她一把,她回过神,听见梁一中低声在她耳朵边说——
“散会了。”
“喔。”刚走神片刻的丁玥点点头,面不改色将打一半的会议记录存盘,有轻薄小巧的录音笔当靠山,会议记录不是什么难事。
散会后,激战过的经理级长官们如获大赦,赶忙收拾笔电、手机,往会议室外移动,准备忙各自的工作去了,丁玥是个小助理,没重要大事赶着忙,因而动作缓缓的,不急不躁关上笔电后,拿起录音笔按停止键。
“你喔,刚才厂长看你好几眼,不怕死的家伙。”新产品课长梁一中摇头说得无奈。
“怕什么?我有录音笔,会议记录一个字都不会漏掉,谁说了什么,保证原汁原味留下。况且,我有特殊保命符,厂长不会炒我鱿鱼。”丁玥笑笑地说,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是厂长助理,其实这个会原本与她无关,只不过今天负责会议记录的另一名小助理请假,她临时被厂长抓来打记录。
厂长是个四十八岁的中年男人,相貌不错,身材也保养得不错,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却不满足,在外面养了二十一岁大学生情妇,是个高材生,第一学府国贸系。
丁玥之所以发现这个保命符,纯粹是意外。
几个月前她到妇产科做例行性六分钟护一生检查,却碰上厂长跟他的情妇在诊疗室外候诊。
那女孩低头啜泣,小声地说:“那也是你的孩子,你忍心杀死他?”
“别哭,都是我不好,你还年轻,才大三……”厂长用他低沉好听的男人嗓音哄着。
这时护士喊了丁玥的名字,厂长诧异抬头看,两人视线短暂相交,丁玥虽尴尬仍是朝他点了点头,才进诊疗室。
隔没几天的一个上午,厂长把她叫进办公室,期期艾艾想解释。
“那天的事……”向来沉稳的他,难得有了慌乱。
“厂长的私事与我无关,请你放心,我不会乱说什么。”
丁玥当时坦然望着办公椅上的男人,心思却飘忽地想着……她父亲当年,是不是也曾有过同样的慌乱神情?
“去年他们学校邀我去演讲,莉雯是国贸系系学会会长,个性很活泼,演讲完她找我吃过几次饭,我们……”
“厂长,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丁玥站得直挺,从容淡然的说。
“我其实也不想这样……”他无力地说,彷佛将她当成告解的对象,“我太太你也见过,是个很好的女人。”
丁玥见过厂长太太好几次,厂内聚餐、公司家庭日,大大小小可携家眷的活动,厂长都会带着太太孩子一块儿出席。
“不,我想厂长的太太还不够好,没好到让厂长为她义无反顾拒绝外界的诱惑。”说完,丁玥头也不回走出厂长办公室。
丁玥站在长形会议桌前,又发了一阵子呆,回想她意外得知的“保命符”。
梁一中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她叹气回神,拿起笔电、录音笔,却听见梁一中说:“你的本领是神游吗?我刚说话你听见没?”
丁玥摇头,“你说什么?”
“受不了你!”梁一中翻白眼,“二厂厂长辞职了。”
“我知道他辞职了。”丁玥不冷不热说。
“听说新任二厂厂长是太子爷。”梁一中说得神神秘秘的。
梁一中总有些办法,先别人一步知晓内部消息。
丁玥似笑非笑看着他,“那又怎样?”
“怎样?你居然还问我怎样?你刚才也神游太久了吧?厂长刚才说要把你调到二厂当新厂长助理,你觉得呢?”
“调就调吧,我只是个小助理,我的感觉不重要,反正不管调到哪里,都是混一口饭吃而已。”
“丁玥,不是我说你,人要有点梦想、理想,活着才会有动力。我实在不懂,你北一女毕业、台大企管、金融双学士,结果胸无大志,做一个小小的厂长助理,你不觉得你是在浪费生命?”
“不觉得。”丁玥不理他,转头走人。
“你别怪我啰唆,我不就是倒霉当了你四年学伴吗?啰唆是看在你是我学伴的分上,换做别人爱怎么浪费生命就怎么浪费去,我根本懒得管。”
“那请你忘记我是你学伴,把我当陌生人吧。”
丁玥踩着低跟鞋,像只骄傲的孔雀昂起头,鞋跟与地板敲出答答的响声,走出会议室,留下错愕又无奈的梁一中。
忘记?如果能忘记四年的情分、忘记总是萦绕在心头的恋慕是容易的事,他其实也想忘记,可惜遗忘从来就不容易,还特别的难。
若是他本事够大,他真想抹掉丁玥眼里的哀伤,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无法知道是什么让丁玥哀伤?
那哀伤强烈到,让丁玥只想麻木空洞地活。
人事命令很快公告在公司内部的电子布告栏,月底丁玥转调二厂任厂长助理。
丁玥让计算机屏幕休眠锁定,中午十二点十分,她打算到地下室便利超商买份三明治、一杯冰咖啡,当中餐解决。
丁玥才站起来,梁一中几步过来,问:“一起到餐厅吃饭?”
“我不想去餐厅。”丁玥说。
“中午不吃吗?”
“想到便利商店买三明治、咖啡。”
“那一块儿去。”
“你不是想去餐厅吃?”
“不去了,你快要调去二厂,中午能一块吃饭的机会没剩多少了。我们去买三明治,找个地方一起吃吧,我讲八卦给你听。”
丁玥无可无不可的耸了肩,跟梁一中到地下室去买午餐,便利超商外有几张供人用餐的桌椅,他们随意找了张坐下。
丁玥慢条斯理拆开三明治,小小咬了一口,梁一中大口喝冰咖啡,眨眼大杯咖啡已剩下一半,他放下咖啡杯,不急着吃三明治,说起了八卦。
“你知道太子爷是谁吗?”
丁玥摇头,她的转调令已经公告,二厂新厂长的人事命令却还没公告,只有某些可靠消息在中高阶管理层级间流传。
“你也认识的。”梁一中压低声音,对着她说。
“我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太子爷?”丁玥不以为然。
“台大,跟我们同届的,从学妹到学姊无一不迷恋的风云人物,独独你丁玥不屑一顾的那个男神级校草……”
丁玥愣了一剎那,低声问:“你说林熙?”
“对,就是林熙。”
“林熙姓林,怎么可能是太子爷?况且……”林熙是私生子啊。她将话咬在嘴边,没说出口。
“他跟母亲姓,他母亲是张董包养快三十年的女人,你猜林熙的妈妈是谁?”梁一中声音更低了。
“猜不到。”不管林熙的妈妈是谁,一定是个大美人,因为林熙很漂亮,以男人来说,他漂亮得过头。
梁一中越过桌面,在她耳朵边说了个名字,丁玥微微瞪大眼睛,有点吃惊,难怪林熙长得漂亮,林熙的母亲居然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大影后,听说两年前过世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丁玥沉默片刻,不明所以地问。
梁一中欲言又止,终于打开三明治,咬了一大口,咽下去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说:“我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林熙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啊,当年台大所有暗恋明恋不恋林熙的人都知道。”
这事会闹得沸沸扬扬,起因是一个暗恋林熙的大一学妹,整整一个月在男宿门口早晚“接送”林熙——说接送是好听,说难听是纠缠。
当时大三的林熙被“接送”得厌烦,索性告诉学妹,他结婚了。
学妹没信,以为林熙只是找个烂借口打发她,没想到林熙隔天拿身分证给学妹看,配偶栏上果然有了女人的名字,林熙还顺带给了学妹一份涂掉住址的背面复印件。
伤心欲绝的学妹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将林熙给的复印件贴在系所布告栏,也是从那时起,大家才知道林熙身分证上的父亲字段空白,嫉妒林熙、因爱不到而生恨的人开始背后喊林熙私生子。
她想林熙是故意不将父母亲字段涂掉,他都涂掉户籍地址,大可连父亲、母亲字段一并涂黑,不是吗?
总之,那阵子林熙已婚的消息,在系上、外系传得人尽皆知。
后来听人说,林熙的妻子大他八岁,是个女强人,但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并没有人认真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