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文官上百,武官上百,一个六品的大理司直入京并不特别引起注意—登高跟远志经快马先行,把公家的宅子布置妥当。
马车辘辘,在宅子前放了一串鞭炮,便开了大门让马车进入。
经过五年时间,登高跟远志自然也都成亲生子,妻子都是朝和县人,这回北上,妻小自然一同。
薛文澜算是京城新贵,虽然薛家底蕴不深却大有可为,所以各家礼物来了不少,薛文澜吩咐杜嬷嬷跟大丫头好好照顾周华贵,让登高家的跟远志家的去点那些东西,还礼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办了。
替大爷处理礼物,这是在朝和县已经做惯的事情,登高家的跟远志家的自然很俐落,过午饭就张罗起来。
登高已经让牙婆带了十几个丫头等着,薛文澜不管后宅事情,自然由周华贵挑选,苦了大半辈子,总算靠着儿子也能当家做主,周华贵对这种事情一向有兴致,只不过这次例外,吩咐杜嬷嬷挑几个好的训练起来,她不想管。
杜嬷嬷知道她想孙,劝慰了几句便出去选人。
一路过来风尘仆仆,薛文澜吃完午饭,洗个澡把自己打理干净,便自己一个人出门了,下人虽然奇怪,但大爷想去哪,谁又敢问,马匹牵来就是。
京城不管东南西北,开的都是早市,下午街上无人,因此一路策马。
就这样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停下来——朱红色的大门,擦得发亮的黄色铜环,大门两边狮石矗立,春树巷还是那个样子,宅子内黄槐探头,飘了不少黄槐叶在路上,风有点冷,空气中隐隐一阵桂花香,一派深秋景色。
薛文澜想起很多年前他跟母亲进京,比这时节还要晚一些,天气更冷,他们母子的衣服却不够保暖,眼见要睡在路边,那时才七岁的宋心瑶伸出援手……
“你谁啊?”门房见一人站在大门不走,忍不住出来赶人,一看,吓了一跳,“是姑爷,您站在外边做啥呢,快点请进,大小姐呢?没一同回来?”
“就我一个人。”
“姑爷快请,快请。”
“我有事情要找老太太。”
门房哈腰,“是是是,全嬷嬷,快点带姑爷去老太太那里。”
东瑞国国风保守,女子即便是和离,对家族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若是家中有未婚的弟妹,恐怕都成亲不易。
宋心瑶想必是为了保宋家门风,所以选择一人带着孩子独居在梅花县。
反正朝和县那么远,自然无从打听。
此刻见宋家下人喊着他姑爷,想起五年前,薛文澜还是有所感慨。
他搬离宋家这么多年,宋家也没什么改变,可是自己的心态却已经大大的不同,他当时以为自己已经受尽辛苦,现在想来,当年在宋家过的日子都算幸福了,若是没后来发生的那一些事情就好了……
许氏的院子到了。
全嬷嬷讨好的说:“姑爷等等,老奴先进去禀告。”
“嬷嬷请便。”
全嬷嬷便进去了,不一会许氏身边的熊嬷嬷亲自出来,喜笑颜开,“姑爷来了,快些进来,大小姐没一起?”原来,许氏也不知道。
是啊,只要心瑶一直写信回家,老人家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和离的事情。
这么糟心的事情,也没人会拿来膈应家里的长辈。
踏进许氏的花厅,看到老人家慈祥的笑容,他突然想起当年那个六岁的孩子,历经一路辛苦,看尽各种脸色,也是许氏安慰他好好读书,将来给母亲争光。
于是上前,行了礼,“文澜见过姨婆。”
“快些起来。”老人家笑容满面,“让姨婆好好看看你。”
薛文澜起身,许氏仔细端详他,笑说:“真长大了。”
“文澜已经二十二岁了。”
“在老婆子心里,你们都是孩子。”许氏很高兴,“快点,过来我这边坐着,听说皇上让你回京,以后是不是在京城就不走了?”
“还得看皇上意思,不过这几年应该不会再调动了。”
“那就好,京城满是文武百官跟皇室贵胄,多跟他们来往打好关系,对将来的仕途才有帮助。当地方官虽然自由,但你年纪会大,总不能当一辈子新贵,还是得找个派系依靠,前途才有人帮忙。”
薛文澜见许氏担心他的前程,内心一阵温暖,“是,文澜知道。”
“什么时候回京的?”
“今天上午。”
许氏乐了,“这么快就来看我?”
“有件事情想请问老太太。”
许氏是聪明人,一听哪有不明白,于是挥挥手,让人都下去,“好了,说吧,姨婆听着。”
薛文澜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问的问题一旦说出,那等于就是告诉许氏,自己跟宋心瑶和离了——老人家过得好好的,何必让她知道这个,可是这件事情不问许氏,他就没人可问了,很重要,他一定要弄明白。
许氏鉴貌辨色,“是不是要问心瑶?”
薛文澜一怔,“姨婆,您……”
“姨婆是老了,但不糊涂,心瑶的信上避重就轻,从来不提你,也不送一些朝和县的土产,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看不明白,把大媳妇叫来一问,她见瞒不过我,只好坦白。只不过宋家还要做人,新天还要做人,就没把事情讲出去。孩子,姨婆不信你不喜欢心瑶了,你倒是跟姨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薛文澜怔了怔,“我……我……”
然后我不出来了。
他该怎么说?该怎么问?
自从发现母亲还跟宋家人有联络,他内心就浮起一个疑惑,这时候离答案很近,但他反而害怕了。
万一答案就是他想的,他要怎么面对?
“姨婆,您可有跟我母亲写信?”
“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亲出生时周家已经没落,她没好好学过写字,倒是礼物送了不少,一年会送好几次过来,吃的喝的都有,都是特产,京城可没有,好多东西我都没见过。我就是这样才发觉心瑶不住在朝和县的,若是她住在那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送回来一点。”
薛文澜深吸了一口气,母亲没写过信,那么姨婆当然不可能回信。
跟母亲有联络的宋家人,又是谁?
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文澜,你是我妹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了,我有多疼爱我的小妹,我就有多疼爱你,姨婆是把你当自家孩子在看的,这点你要明白。”
薛文澜眼眶一热,“文澜知道。”
他娶了姨婆的孙女,却在高中外派后跟她和离,姨婆明明知道却也没怪他,还是见了他,好好的跟他说话,因为他回京而欣喜不已。
在宋家这么多年,宋新天有的,他都有。
他十四岁时前程不定,也没背景,那时他说要娶宋心瑶,姨婆也允了,没有刁难,只说让他好好照顾心瑶。
现在他对宋家有疑问,他只能来问姨婆——这种在京城住了百年的家族,下人忠心不必论,就算他愿意倾家荡产也未必能买到想知道的东西。
“姨婆,我……我母亲跟宋家某个人还有联络,您能不能帮我查查?”
“你怎么晓得?”
“我母亲清楚新天生有几个孩子,连我都不清楚,她却知道……”
知道宋有福那样对待母亲,他连一起长大的宋新天也无法面对,到了朝和县,宋新天写过几次信来,他都没回覆,然后,宋新天就不写信了。
他也很痛苦,但他觉得自己还跟宋家有牵扯,那对母亲真不孝。
他以为母亲也不想跟宋家有牵扯的,可是突然知道这个事实让他一时无法反应,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薛文澜一凛,“姨婆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两人相望,都是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薛文澜突然有一种感觉,许氏也清楚宋有福做过什么好事,“姨婆,您是不是……是不是……”
许氏点头,“原来你也晓得。”
薛文澜脑中一热,突然有点愤怒,“您为什么不阻止?”
“我要怎么阻止?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阻止你跟心瑶成亲?因为我知道一旦两情相悦,我说什么都没用。”
两情相悦?
薛文澜觉得自己听错了,但又想,应该不是听错,脑中恍若千万马蹄,让他无法回神,很简单的四个字,但他却不懂了。
姨婆的意思,是母亲跟宋有福互相喜欢吗?
“孩子。”许氏一脸难过,“难道你跟心瑶分开,是因为这样吗?上一代的事情,你们不用管啊,他们要怎么糟糕让他们去,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薛文澜觉得很茫然,他不懂许氏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的母亲被欺负……我怎么能……怎么能……”
“欺负?没人欺负华贵,你没听清楚吗?姨婆就是因为拆不开自己的儿子跟华贵,所以你提亲时,我才没多想就答应的。人生苦短,与其刁难孩子,不如顺着孩子吧,将来无论怎么样都是自己选的,没有怨言。”
“拆、拆不开?”薛文澜艰难的开口,“姨婆,您是说……”
许氏对外喊,“熊嬷嬷,把我放在镜台最后面的那个匣子拿过来。”
熊嬷嬷很快把东西取来,放下后,又关上格扇出去了。
许氏打开匣子,上面是一对成色很好的玉镯,就见许氏拿起玉镯,然后掀开底部,居然有夹层。
夹层取出一张纸条。
许氏叹息一声,把纸条推过去,“你自己看。”
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字:喜欢。
薛文澜认得,那是母亲的笔迹没错。
喜欢谁?父亲过世已经二十年,这纸条看起来不过七八年的样子。
许氏开口,“这是你母亲写给你表舅的。”
表舅,就是宋有福。
母亲写纸条给宋有福,喜欢。
薛文澜太震惊了,这么多年来他对母亲一直抱着愧疚,对宋家抱着恨,连带着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分开,然而他的孝道追究到底,事实居然这样不堪。
“他们互相喜欢,也有往来,我知道,你表舅母也知道,可是我们管不住,只能让他们注意一点,别惹出事情让孩子难做人。”许氏一脸难过,“你母亲到底怎么跟你说的,你会这样对待心瑶,是不是说我们宋家欺负她?”
“姨婆,我……我……”
“你那时有疑问,怎么不来问问姨婆呢……”
他要怎么问,他被愤怒冲昏了头,只想等母亲身体快点好起来,可以移动了,马上带她离开宋家。
他恨自己无用,不能保护母亲,也恨宋有福不顾基本伦常,这样欺负人。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不是,不是那样,母亲跟宋有福两人是彼此有意,没有勉强。
他突然想到自己当朝和县丞时办的一个案子,一个寡母因为儿子跟媳妇感情太好,所以自己吃了一点砒霜,买通了大夫,然后说是媳妇想害死她。
很简单的案子,很快就破了。
当时师爷就说,这寡母想拿捏儿子,拿捏儿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儿子媳妇离心,这样儿子就会永远靠着母亲这边。
都是自己糊涂,只听了母亲的话就信了,没去想想问问许氏,也没想过要问表舅母,只要他当时多留一个心眼,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是他当时太生气了,只想着永远不要跟宋家有交集。
如果这些不曾发生,自己可以跟心瑶一起期待新生命,可以看着她肚子变大,可以照顾她,等孩子出生的时候,第一时间看到孩子。
给他们起名,看着他们会走,看着他们会跑,看着他们渐渐长大,而不是像现在只有一幅画像……
是自己糊涂了,居然跳进母亲设的局中,而什么都不知道……
宋心瑶眼皮一跳,又一跳,按了按,还是跳个不停。
牛嬷嬷看她一直在揉眼睛,“小姐,怎么了?”
“眼皮一直跳,左眼呢,这是跳灾,还是跳财?”
“春分,去弄个热棉巾过来给小姐敷敷,如果没比较好,奶娘去土地公庙烧个香,再拿个香灰回来洗。”
春分很快去了。
宋心瑶敷了热棉巾,果然好很多。
咚咚咚的,大门传来敲门的声音。
牛嬷嬷笑说:“大概是小少爷、小小姐回来了。”
今天是十五,市场有开,吃的、喝的什么都有,两个小家伙磨着要吃糖萌芦,宋心瑶便让夏至带他们去了。
牛嬷嬷笑着说:“来了、来了,别急。”
门一开,却是呆住——薛文澜。
他不是上京了吗?怎么又来了,她记得小姐跟他说过别来了,邻居看到会说话,这样对孩子不好。
“牛嬷嬷,我找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不见你,唉唉唉,你怎么自己往里面走,我说了小姐不见你啊——”
宋心瑶还敷着棉巾,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错,后来又想不对啊,就算这几日因为情绪波动吃不好、睡不好,也不可能幻视得这么严重吧?真的是薛文澜?难不成自己刚刚的眼皮是在跳这个?
薛文澜一身风麈仆仆的样子,满脸尘土,有点疲倦,眼中都是血丝但又神采奕奕,脸上的笑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宋心瑶看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过让你别来,这才几天。”
“我知道。”
“那还来,等下邻居看到怎么办?”
“我有件事情要马上告诉你,我骑了一夜的快马过来的。”
宋心瑶气不打一处来,“不能写信吗?”
“这很重要,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你。”
宋心瑶想叫他走,但他脸上高兴的样子让她想起很久以前,他进士榜上有名的时候—不,现在更高兴一些。
他是个情緖不怎么外放的人,现在笑得都不像他了。[什么事这样欣喜?不不不,自己可不是关心他,是好奇而已。
宋心瑶不是心肠硬的人,他再怎么说也是孩子的爹,见他这样,她无奈的放下棉巾,“说吧,我听着。”
“你让下人离开些。”
这关乎他的母亲,也关乎她的父亲,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是,他的母亲是错了,但那还是他的母亲,他生气、愤怒,但没办法把母亲的事情摊在阳光下让别人看,让别人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