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眯细了黑眸,“城中已戒严,边境也已封锁,我不信你能在这情况下脱手。”眼下大都中追着魂纸跑的可不只他二人而已,北蒙国皇室都这么大动作搜查了,如今别说是大都,就是整个北蒙国,境内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事实上,我的确是已经交出去了。”这些日子她迟迟不回靖远侯府,就是为了要与自己人接头交出手中的烫手山芋,他真以为,她会没事离开安全的靖远侯府?她又不是吃饱撑着了。
“交给了谁?”
容止不再爽快给他答案,反倒是二话不说地动起手,将手中的茶盏朝他扔过去后,便运上了全部的内力,一掌狠快地朝他的胸口击去。而莫追则是不痛不痒地挥开她那一掌,直接以更浑厚的内劲将她给震飞回睡榻上。
他扳着颈项,“不自量力……”一个士级中阶而已,这样她还敢动手?
“你忘啦?”跌落在榻上的容止,两手撑按着床榻,虽是有些狼狈,但她那双眼眸却显得格外灿亮。
“忘了什么?”
她的面上带着得逞的笑容,“在这绣楼外头,还有位相级中阶的大人物在呢,咱们这么点动静,你说,他会不会察觉到?”
她故意的?
“你--”
下一刻,绣楼底下传来一阵轰然巨响,绣楼大门遭来者以一掌直接轰烂。闻声的莫追在转过头的那个刹那,容止已伸手在床边一按,登时床板飞快地翻转,惊觉上当的莫追连忙追过来,可床上已空无一人,且任他再怎么按床板也都不翻过来。
已在绣楼底下以内力搜过一圈的来者,一步步地往楼上走。而感觉到来者的气息愈来愈逼近后,又气又急的莫追眼底盛满了不甘。
啧,相级中阶……他还没蠢到在这当头拿这条小命去硬碰硬。
他略略一提气,十万火急地破窗而去,身上瑰丽的纱裳,在月下化为一道流丽的艳彩。
容止没想到,在进入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好歹也算得上是这行数一数二的老手后,她也有被人追得深觉易容术不灵光的一日。
市井中心一家颇富知名度的食堂,临近午时时分,食堂大厅里用膳的南北来客已是将厅里给挤得水泄不通。
一副年轻姑娘家打扮的容止,才刚叫了一碗当地有名的汤面,坐在好不容易抢来的位子上等着救济一下肚皮时,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中年汉子,抢地盘似的硬挤到了她的桌前。
“跑啊……你再给我跑……”莫追气喘吁吁地将两手按在桌面上,“我就不信这回你还跑得了?”
一眼就认出那双熟悉的眼睛后,容止安坐在位子上笑脸盈盈,丝毫没有被他给逮着的危机感。不待莫追喘过气来,她忽地两手使劲扯开胸前的衣襟,大片的雪肤就这么大剌剌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你、你……”没料到她会突然来上这招,莫追被她给吓呆了。
容止没给他半点回过神的机会,她柳眉一蹙、眼眶一红,扯开嗓子放声尖叫。
“非礼啊--”
人来人往的吵杂食堂大厅内,霎时像被泼了冷水般安静了下来。
大厅中用膳的人们纷纷回过头来,就见一名花儿似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衣衫不整地瑟瑟躲在桌边,而站在桌前一身猎户打扮的中年男子,则气势凶狠地俯身在她的桌上。当下大厅上有血性的男子们,纷纷站起了身朝他们这桌靠过来,脸上皆怒气冲冲地写满了路见不平。
“我没……”莫追呐呐地抬起两掌,试图解释,“不是,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那个……你们误会了……”
双拳难敌四手……在众人义愤填膺的不信任目光中,莫追急急回过身想拉出容止来解释清楚误会,岂料方才犹在那个位子上的佳人芳踪早已成空,深陷他于不义中的容止早在引起骚动后,再次不声不响地自他掌心底下迅速脱走。
压迫的人潮再次向他挤来,莫追边往墙边退边徒劳地想澄清。
“慢着 你们真的误会了……”
初冬的寒风冷冷吹过大都宽敞的街道,路旁的树木枯黄的叶片早已萧瑟落尽,整棵树身披附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即使天顶上仍有日光,但那宛如安慰般的阳光却怎么也教人没法暖和起来,就像是莫追那一颗被这年冬日给寒透了的心。
此时此刻,他像匹恶狼似的,瞪大了载满幽怨的眸子,目光笔直戳向眼前这位于食堂中陷害了他就落跑,在被他给连追了几日后才终于再次堵到的小仇家。
再次换了副模样的容止,虽不再是那日姑娘家的打扮,而是换上了一身男人的装束,但这回她可没再易容了,此吋她也正好奇地盯着同祥也换了副模样的莫追,不解于他是怎么认出她来的之余,更是对他有如猎犬般的寻人功夫打心底感到佩服不已。她一脸遗憾,“啧,四肢俱全……”她都牺牲那么大了,那些人居然没拆了他?
“我说你这女人怎那么狠毒?”莫追一想到那天差点就被食堂那些人给生吞活剥,他就对她恨得牙齿根有那么点发痒。
“无毒不丈夫。”
“你又不是公的!”那等下流的手段也就她这种女人才使得出来。
容止不在乎地耸耸肩,“在下近年来扮男人的时间比当女人的时间还长。”
向来认眼不认脸的莫追,这才发现她今日的祥子不像是有易容。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看上去约莫二十好几,还人模人祥的,没想到心地却是那么黑。
“如假包换。”她拧着眉心,有些不相信地拖拉着音调,“这……不会就是你原本的模样吧?”
“有问题?”她都敢这样上街晃了,难道他的会见不得人?
“太嫩了,你满十八了没?”姑且把他俩的武力差距摆在一旁不看,光是这张青葱水嫩的脸,看上去就像是她以长欺幼似的。
“咳咳……这问题一点也不重要。”莫追的脸有片刻莫名的扭曲,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先回答我,你是何人所派?”
知道这回确实是跑不掉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隐瞒。
“原国,纳兰。”
莫追措不及防地变了个脸色,一副脚下鞋子里钻进了小石子,明明就是硌脚得很,却又不知该不该脱掉鞋,卡得不上不下的痛苦祥。
光看他的脸色,容止很快即肯定了这阵子搁在她心中的猜测。
“你是黄金门的莫追?”没想到她的运气这般好,难得来趟北蒙国就撞上了他。
“……怎么认出来的?”他满心纳闷起自个儿的易容术啥时退步成这般了。
“听到纳兰先生名讳会有这种表情的,也就只有黄金门的门人了。”她白他一眼,“此外,普天之下会追魂纸追得那么紧的门派,除了你们黄金门外还有哪家?而黄金门中最会追着魂纸跑的,除了莫追还有第二人吗?”认不出他来本就在理所当然之中,但要猜他还不容易?
“你叫什么名字?”
“容止。”
莫追微微一愕,“纳兰先生旗下第一内间?”搞半天竟然是那个死对头派来抢生意的?
“好说。”她不客气地朝他拱手,好笑地问道:“听说,贵门派的前掌门,生前曾指名了要门下诸弟子年年都得上供魂纸给他当纸钱烧?”
他沉默了半响,神色严肃地问:“你不会也在我师门卧过底吧?”
“那倒没有。”她是曾有过这个念头,只可惜,他家师门太过固若金汤,硬是让人潜不入也摸不进,要想混入他家门派?难,太难了。
正当他俩杵在路口,半生不熟地叙着也不知哪门子的旧时,一阵浓厚的白雾忽地自四下纷涌而来,阻隔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声响音息,也将他们困囿在原地。而像是有生命的白雾,还如同藤蔓般地缠上他俩的双脚,似要一口将他们吞下。
“幻术?”也算是老江湖的容止,提气轻轻一震,轻易就将靠上来纠缠的白雾给抖开。
“嗯。”虽还未见到来者,但一见到这眼熟的阵仗,莫追的两际便不觉间又开始隐隐泛疼起来。
容止扬手指向雾中的某人,“找你寻仇的?”
“对……”莫追两眼对上那张熟悉的脸庞,莫可奈何地搔搔发。
在他们说话间,一名男子自白雾中朝他们走来,容止不解地瞧着对方道不道、巫不巫的打扮,两眼再滑过他写满了仇恨的脸庞,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跨了一步,稍稍与莫追拉开点距离。
“瞧他一副对你恨之入骨样,你杀了他的谁?”
莫追长长叹了口气,语调听来甚是无奈。
“……他的家人。”对于这位没实力又锲而不舍的老仇家,他是杀也不是,留着也不太对,任他想来想去就只剩下头疼二字。
“喔。”人在江湖走,常有的事。
“我杀了他爹。”
“难怪--”她微微颔首,可话还没说完,他已又接着开口。
“他娘。”
他语气呆板地继续补完,“他哥他姊还有他弟他妹。”
容止愕然看向他,“你怎么专挑他家的?”
“我哪知那些全是他家的?”莫追烦不胜烦地揪了揪顶上乱翘的头毛,“谁让他那一大家子全都爱改名换姓兼易容!那时我赶路缺盘缠嘛,衙门墙上一大片悬赏单里我就随手挑了几张,哪知刚好都是他们一家子?”
“……家门真不幸。”
“还用你来提醒?”说到这事他就胸口发闷,愁得想撞墙。天知道这位报仇心切的仁兄,这些年来怨灵似的追在他后头不放,就跟只永不放弃的跳蚤一祥……可他真的就只是手气一时太好而已,他老兄怨,他也很冤啊。
“你们说够了没有?”谢留菊赤红着眼,迫不及待地亮出身后一柄半人长的弯刀,准备再接再厉一洗血海深仇。
眼看着那位拦路人已被仇恨给迷失了心眼,容止也不好意思阻碍他的报仇大志业,当下她大大方方地让出地方,自顾自地走 到路口的另一边看戏去。
莫追郁闷地抓着额际的发,压根就不想与这位老熟人动手,可左思右想他又没什么好法子,于是他索性亮出自身等级的武力威压,盼对方能知难而退。
就在谢留菊一鼓作气朝他冲来,手中弯刀的刀锋都已快砍上他的颈间时,狂暴的内力自他体内进射而出,犹如数千柄利箭, 不仅将从未见过他真正实力的谢留菊给吓得弃了手上的弯刀慌忙觅路而逃,亦让旁观的容止当下在心中速速决定,在今日过后,无论如何她绝不要再与这位武艺惊人的相级初阶有所牵扯,免得日后如何送了小命她都还不自知。
被震伤了五脏六腑,今年又再次没报仇成功的谢留菊,面无血色地在巷口转过身,却不巧在逃跑路线上撞上了杵在原地没动 的容止,他急忙止住不稳的步代,屏住了气息焦虑地看着疑似同伙的她。
为了他的仓皇失措,容止好心地朝他摆摆手。
“别紧张,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
“啊,错了,我又不是什么坏人。”后知后觉的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皱着眉,两眼迟疑地滑向一旁,“……大概吧。”
她不说还好,说了后更是害得谢留菊冷汗直冒,连连大退三大步,赶紧拐至另一个没人堵住的巷口快步逃离。
容止瞄了瞄正慢吞吞朝她走过来,面上一点逮人意思也没有的莫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不赞同地挑着眉,“不怕打蛇不死,后患无穷?”那可是仇家,又不是放生池里的鱼儿。
莫追感慨地摸摸鼻梢,“我都已经杀他一家子了……”虽说他本来就不是故意的,不过,凡事情留一线,他总不好做得太绝,省得这个以报仇为人生目标的家伙没勇气再活下去。
行,他嫌命太长就由着他去,她可没工夫留在这儿看他大方卖善心。
容止没兴趣地转过身,随意挑了个方向就走,只是不过一会儿,她便停下脚步,侧着脸看向身后似要一路跟她到底的年轻少年郎。
“跟着我做什么?不怕我又坏你生意?”他不是很不乐见她吗?
莫追这回也不怕她跑了,他拖着脚步,一步一思索地来到她的面前,板着一张脸左左右右打量了她许久,又再上上下下地将 她给瞧了个遍,然后,猛地一骨碌凑至她的面前,以鼻尖顶着她的鼻尖,冷不防地开口。
“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伙?”
盯着近在眼前的眉眼,容止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她立刻往后大退了一步,谨慎地盯审着他那双泛满别有所图意味的眼眸。
“你今年要上坟的纸钱还没找着?”想来想去,除了那回事外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提到这个莫追就没好气,“还不都怪你坏了我的好事?”
她冷冷轻哼,“咱们可是各凭本事,少把脏水往我的头上泼。”抢不到手是他自身的无能,手段不到家怪得了谁?
“你若不帮我就换我来坏你的事。”使坏谁不会?
她嚷讽地问:“哟,狗急跳墙?”
“呜汪!”
“汪汪,汪汪汪!”
“……不觉得太不要脸了吗?”她阴着脸,嘴角微微抽搐。
莫追大大咧咧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不要,送给你,我只要有破纸交差就成了。”
“……”哪儿有砖头?她要往他的脸上拍!
他势在必得地握紧了拳心,“嘿嘿,上坟烧纸是需要技术和手段的。”每年他所找的魂纸数量可是全师门之冠,他早早就已下定决心,誓要把这个良好纪录保持下去,既然今年都已被她连砸两次锅了,眼下的时间又所剩不多,为了保证今年能有纸钱烧,他巴也要巴着她。
容止才懒得管他们那个诡异的师门平常是如何关起门来内斗的,眼下她只期望他别像只苍蝇般黏着她,最好是有多远就给她滚多远别来碍事。
她两手环着胸,“我若不答应,你又能奈我如何?”开什么玩笑,她有什么义务去帮他?再怎么说,他们两家从某方面来说也是种死对头。
“不如何,让你当不了燕家七公子而已。”莫追漾出阳光般的灿烂笑脸,从容不迫地吐出心底刚刚拨好的盘算。
容止听了不禁眯细了眼,开始考虑,要不要采取手段,将这株会打扰她办事的噩苗给强行扼杀在摇篮里。
“甭动那些有的没的念头。”莫追扬起一指,有恃无恐地朝她摇了摇,“就凭你这士级中阶,想动用武力扳倒我这相级初阶,你可以先去慢慢练个二十年再来碰碰运气。、
武者四级中,这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差距,可说是一座自古以来就横亘于武者之间,令之难以攀越的天堑。
武者们晋阶虽易,可每晋一级的难度,则不是每晋一阶可相比拟的。在这条漫长艰险的武道上,任由再如何有天资有毅力的武者,就算拿出二三十年的时光死命苦练,若无契机与造化,往往也不见得武力造诣能再往前迈进一步。
容止不以为惧,“想让一个人死,方法有很多种。”谁说打不过就不能用别种手段?
他的眼神蓦地一冷,“那也得看我给不给你这机会。”
突如其来自莫追身上释出的强大武力威压,在下一刻令毫无防备的容止心血狂涌、五脏六腑如烈火灼烧般地剧烈疼痛,她强抑住痛感运起内力试图抵挡些许,可她却发觉,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岂只是不堪一击而已?
“你……”
“小蚂蚁。”莫追走至她的面前以指抬起她的下颔,以一种睥睨的姿态低首看着她,“真惹恼大爷我,你家纳兰先生明年就得替你上坟了 ”
慵懒醇厚音调,悠悠滑过她的耳际,听来好似轻拂过柳梢头的和暖三月春风,可容止却蓦然觉得自己有如身处隆冬寒窖般遍体生冷,呼吸被死死扼在胸臆间无法出入,四肢僵固得宛如石化,她甚至无力移动指尖半分。
徘徊在生死之线上,她相信,只用两根手指,他真能像捏死只蚂蚁般在下一刻毫不费力地捏死她。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莫追撤去了加诸在她身上的武力威压,容止定了定神,强忍着泛满整个鼻腔与口腔的血腥铁锈昧,她抖颤着手拭去了自嘴边滑下的血丝,心有不甘地望着面上带着一缕浅笑的他。
“……我在北蒙国的工作已毕,我帮不了你什么。”
“喔?在被我识破你的身分后,你还没甩了七公子的身分也没离开大都,这就证明你在大都内的事情还没办完。”莫追笑咪咪地凑至她的耳边,以鬼喃似的语调,好整以暇地拆穿她,“实际上,北蒙国这儿还有其他的魂纸,是也不是?”他压根就不信像她这等实力一等一的内间会留在敌窟白白浪费时间,或是蠢得留在这儿给北蒙皇室有机会逮住,这可不是那位纳兰先生会教授的教条。
他这是打定主意占她便宜到底了?
容止神情阴郁地瞪着他,分明他就不是想沾她的光得到魂纸,而是想藉此自她手中抢手才是,先前他还有脸面说什么合伙?
莫追一改先前欺压的态势,状似亲切地将她自地上扶起,还体贴不已地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尘灰。
“靖远侯府七公子这么好用的身分,你怎可能说弃就弃?”他做人的信念向来就是……在哪儿失了场子,大爷他就从哪儿找回来!想扔下他跑了?门都没有。
望着他势在必得的模祥,不知怎地,容止的心思反而因此沉定了下来,不复方才的烦躁。
想利用她?这风水可不是成天就只兜着他一人转的,到头来,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
半响,她别有深意地开口。
“你就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