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做最后的准备,越到离开的时候,情势似乎越紧绷,他们也因此更无暇怀念这个他们待了十多年的地方。
尤其是陆致芳,从十七岁那年跟着沈怀望来到美国,转眼她已三十岁,当年她离开台湾,与双胞胎姊姊从此分离,来到这个陌生异国,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怀望。
在美国,她从陌生到熟悉,从不习惯到习以为常,照道理讲,现在要离开了,她应该很不舍、很惆怅。
可是她没有,一来她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人,二来情况紧迫,她跟怀望心里都很清楚,没时间让他们伤春悲秋。
本来中情局的人以为怀望已死,她才能这样安然躲在这间小屋将近一个月,现在他们知道怀望还活着,肯定会倾巢而出,就是要将他揪出来。
所以他们的时间真的所剩不多,这一刻在小屋里的安宁,下一秒可能就烟消云散,彻底消失。
这几天怀望一直四处奔忙,不断联络;保罗也帮着他的忙,可是她可以感觉得出来,怀望很累。
他身上的伤势一直都在,没时间让他好好休养,彻底痊愈,他只能靠意志力撑着自己;而她也只能尽量帮着他,照顾好家里的大小事。
她开始收抬两人的行李,不过几乎大部分的东西都不带,只收抬几件随身衣物,还有身分证明文件。
怀望比较麻烦,怀特.威斯里.格鲁曼在纪录上已经死亡,但怀望透过特殊管道,另外取得了以「沈怀望」为名注记为华裔人士的护照,原先的怀特.威斯里.格鲁曼是个道道地地的白人,现在的沈怀望则已经脱离这个身分。
这样,也算重生了吧!
那天晚间七点多,吃完晚餐,沈怀望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整理文件,陆致芳坐在床上,抱着孩子希望能让孩子早点入睡。
杰森是个好动的小男孩,不过才几个月大,连走都没办法,手脚就已可有力的挥来挥去,常常让陆致芳难以招架。
「好啦!宝贝赶快睡觉啦!」
「妈咪……」
「乖!妈咪在这里,赶快睡觉。」
「妈咪……」
「对啦!我是妈咪,你赶快睡觉。」
「妈咪……」
陆致芳哭笑不得,「你在跟我聊天啊……」
沈怀望将文件收好,回头就看见这温馨的一幕,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真切,因为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幸福。
说也奇怪,本来还很在意致芳到底爱不爱他,尤其在他弄清楚自己的情感之后,但经历过这生死灾难,致芳又怀孕,他好像没这么在意了。
倒不是因为不爱了,恰好相反,他只是觉得何必非弄清楚不可,又何必说得这么明白?就用陪伴来表达彼此的感情,这就够了不是吗?
站起身,身上的伤势尽管依旧隐隐作痛,但终究会好转。走到床边,坐在床沿,看着致芳,看着杰森这孩子。「宝!你马上就要当哥哥啰!」
陆致芳看着他,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都好。」沈怀望伸出手,让妻子靠在自己身上。
一躺在床上的孩子看着爸爸跟妈妈的恩爱,似乎也想靠在他们身上;陆致芳只好将孩子抱起来,三人彼此相互依偎。
「不然……生双胞胎好了。」沈怀望提议。
「这哪是我说了算……只是如果要是双胞胎,希望他们长大以后可以不用分开。」
「你想到你姊姊?」
一点头,不能否认她真的怀念那个十多年不见的姊姊,不知道她和姊夫过得怎样,有没有幸福,人生是否一帆风顺?无风无雨?
别像她跟怀望,经历过这么多的危险与折磨,人生能顺利就是最大的福气,这是她现在最深的感慨。
「既然如此,这些年你怎么都不联络她?」
陆致芳抱着孩子,脸上带着苦笑,「一开始其实有点气她,就这样自己嫁了……我看起来不在乎,其实很在乎;后来在这里的生活很忙碌,我得学着适应新环境,还有你的家庭,现在还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更没心情去联络她,久而久之也不知要怎么联络她了……而且谁晓得,现在联络她会不会把她也给牵扯进来。」
沈怀望跟着心疼,沉默良久,终于决定开口,「致芳,我们干脆回台湾吧!」
「回台湾?」她心一动。
「对,我们回去……其实我也想回到我妈的家乡永远住下来。这十多年,我没再回去过,我好像也差点迷失在这里……」最后一句话一说完,沈怀望似乎显得有点迷惘,表情茫然。
陆致芳拍拍他的手,安慰他。
沈怀望笑了笑,「我想台湾也有我们共同的回忆,是我们成长的地方,也是我们相遇的地方……」
「好!去哪里都好,我没有意见。」
一从现在开始,她只想跟着他,去哪里都没关系,那是因为是他,所以天涯海角她都愿意跟着,不管是十七岁那年,还是三十岁的现在,她的想法都一样,差只差在现在的她已经想通了。
他面带满足笑容,紧紧抱住她,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一种幸福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扩散,带来甜蜜的滋味。此时此刻的安宁祥和,对照着前一阵子的恐惧、混乱,更显珍贵。
如果是作梦?他们都宁愿不醒过来。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沈怀望知道是保罗夫妇,方才他告诉这对夫妻,七点半时过来找他。「致芳,我们出去跟保罗他们说说话。」
「说说话?」
「他们今晚就要离开了……我们应该谢谢他们。」
「是啊!应该的。」
将孩子放在床上,两人站起身走向门口。
打开门,保罗夫妇就站在门外,看着沈怀望与陆致芳,难以猜想眼前这对年轻夫妻要跟他们说什么。
「沈先生,你要跟我说什么?」
「孩子睡着了,我们到客厅去。」
带着保罗夫妇来到客厅,两个男人走在前头,陆致芳则跟保罗太太走在后头,气氛显得有点碍重。
到了客厅,沈怀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保罗。
他不明就里的接过,保罗太太在一旁看着,也是一脸迷糊。「这是什么?」
「保罗,谢谢你这阵子的帮忙,还有你太太,我跟致芳都很感谢你们,真的谢谢。」沈怀望诚挚的道谢。
「我也是,谢谢你们。」
保罗太太还是那样大剌剌的个性,「说什么谢谢,大家都这么熟了,格鲁曼家族以前也很照顾我们,我们只是做我们该做的事。」
一点头,对着保罗说:「保罗,信封里有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还有一间在西雅图房子的所有权状。」
保罗打开信封,果然有这两样东西。
沈怀望接着说:「这就给你们了,抱歉,我能给你们的不多,希望这一点钱可以帮你们往后的日子安定下来。」
「为什么突然要给我们这个……沈先生?难道……」
「没错,你猜对了,带着你老婆今晚就离开这里,不要多留。你们开着车走没关系,不用替我们担心……」
保罗太太很讶异,握住陆致芳的手,「可是你们两个怎么办?那些人还在追你们不是吗?」
保罗也接着说:「就是,我们走了,谁帮你们去办事?」
「保罗,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事实上,你们必须离开,这阵子你帮我的忙,我很怕他们也会找你麻烦,如果可以,你们最后赶快离开,甚至你们也不一定要在西雅图落脚,可以把房子卖了去加拿大,别待在美国,最少这样是安全的。」
「可是……」其实保罗知道沈怀望是在替他们着想,知道自己也可能卷入危险中,但这阵子的相处,他们就像是家人一样。
陆致芳握着保罗太太的手,「就到这里吧!其实我跟怀望过几天也会离开,到时候还是分开。你们先走,至少现在走,你们不会有事,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沈怀望接话,「抱歉,保罗,我自作主张,利用我在中情局与联邦调查局的管道,改了你们夫妇两人的身分,包括新的护照,还有新的姓名,这是为了确保你们之后的安全。
「我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知道你们的存在,但以防万一,所以我必须帮你们安排后路,给你们新的身分。相关文件都在袋子里,你们看了就知道。」
保罗夫妇点头,保罗太太更是眼眶含泪,她抱了抱陆致芳,交代了许多事,其中更叮咛她别永远这么冷淡、冷静,有时候激动一点、热情一点,人生也能多一些冲劲,生活也能多一些味道。保罗太太祝福他们,陆致芳与沈怀望将祝福收下。人生的际遇该如何,谁也说不准,但至少可以向一路上的贵人说声谢谢。
而陆致芳也知道,怀望也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她想对他说的不只是谢谢,还有深藏在心中多年不曾透露的情感。
时间进入倒数阶段,收拾好的行李,买好的机票,安排好的班机,一切准备妥当,转眼就到即将启程的时刻。
保罗夫妇已经先离开了,他们会去哪里没人知道,沈怀望要他们不要交代行程,就这样直接离开。
除了最亲近的人,别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才是最安全的,正如他们也没跟保罗夫妇交代行程。
说也奇怪,曾经是这么熟悉的人,转眼间就要别离,握得再紧的手,揽得再紧的拥抱,也终有放开的一天。
小屋内只剩下沈怀望、陆致芳,还有杰森。他们都在心里倒数,知道离开的时刻就在眼前,然而心中一丝怀念也无。
飞往洛杉矶的班机明天就要出发,他们没告诉任何人他们即将搭着这班飞机离开维吉尼亚州,离开瀑布教堂市。
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沈怀望告诉陆致芳,「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这个时候你还要见谁?」
「致芳,」他似乎不想回答,「你在家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
「怀望,你难道还要让我再担心你吗?告诉我,你要去见谁?」
沈怀望叹息,抹了抹自己的脸,「中央情报局局长鲍德温。」
「他?我还以为你这辈子最不想再见到的就是他。」
「有些话总要跟他说清楚。」
陆致芳抱着孩子,也想了想,「好,那我跟你去。」
「你跟我去?致芳,你有没有搞错?」
对着他露出笑容,沉稳而自信,「我也有事要告诉他。」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他?」
「或者说,应该是要威胁他。」
「致芳——」他沉声警告,似乎想弄清楚这个聪明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说到这个女人,真是让他又佩服、又惭愧,她太聪明、太沉稳,充满勇气,光看她在得知他的死讯后,竟然可以独自一人到处调查他的死因,就够令他佩服,更令他感动,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她表达情感的方式。
致芳永远都是他最坚强的后盾,更是他在爆炸受伤昏迷期间逼自己坚强活下来的动力……
他想活着跟她创造往后的新人生,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爱致芳……真的爱她,说来可笑,原本不相信爱的他,竟然这么深又这么坚定的爱上一个女人,而且是这个女人……这个也不相信爱的女人。
是他的报应吧!可是他真的好爱她……
没辙,只能屈服,「好吧!我们一起去吧!」
他真是疯了,竟然会带着她去见那个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但沈怀望就是相信这女人心中有着更好的计画,可以让他们全身而退。
跟那天沈怀望去见对方时一样的状况,当天晚上,他们竟抱着孩子连袂来到中央情报局总部,透过眼线安排,与上次如出一辙,约莫晚上九点整,他们已坐在局长办公室等着。
想必上回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潜入局长办公室,已让那个老贼吓得满身大汗了吧!
他应该已经清楚让对方知道他并不是毫无实力的人,必要时他可以还击,但他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他只想全身而退,彻底离开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对!不属于他的地方。
他现在叫作沈怀望,怀特.威斯里.格鲁曼已经死了,他也不想再当那个人,他只想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他们夫妻俩记忆里最快乐的地方,也就是台湾。
办公室内灯光暗着,沈怀望一言不发,陆致芳也乖乖坐在一旁,幸好孩子已经睡了,没有发出吵闹声音。
「你其实有能力自保的……你在中情局甚至还有眼线。」
摇头苦笑,「那些眼线是中情局内自己的派系,我只是妥善利用而已……事实上,我并不想参与他们的内部斗争,我只想离开,我不想淌这个浑水。」
话才说完,大门开启,有人走进,端着水杯,此人身形矮胖,依习惯,此人一进门就锁门。
就算没见过,大概也知道进来的人就是办公室的主人。
在昏暗的灯光中,这回竟然出现三个人,来人吓了好大一跳,恶狠狠的瞪着沈怀望,只差没把他拆解入腹。
「我一定要把你在局里的眼线抓出来。」
「随你。」耸肩。
强自镇定,绕过办公桌回到自己的位置,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孩子。「你可真会躲,我找你找了好几天。」
「找我干什么?怀特.威斯里.格鲁曼已经死了,不是吗?」
「真的死了吗?」他看着陆致芳,知道这个人是谁,事实上,他的人马也回报过有个女人一直在调查怀特.威斯里.格鲁曼的案子,他的手下甚至抓到过这个女人,差点也成功把她解决掉。
「我不跟你多废话,我只是来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这里。」
「你以为你可以活着离开吗?」
「如果你知道状况,一定会让我活着,甚至会反过来保护我的安全。」
皱眉,「什么意思?」
沈怀望靠在椅子上,双手手指交错,姿态慵懒,似乎准备谈判,而且笃定自己必赢。「我已经把所有格鲁曼集团帮联邦政府贩卖军火给各国的文件统统整理好,密封保存,然后交付信托。我设定的条件,在未来三十年,受托人每年都必须接到我的亲自来电,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
「不然受托人就会将所有文件统统寄出,寄给全球十家媒体,让他们去报导相关讯息。」
对方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你要跟我玉石俱焚?」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只求活着,跟我的老婆、小孩安全活着;只要你别再愚蠢到想用杀人灭口来解决问题,我可以保证所有机密绝对不会外泄,三十年后,信托契约期满,受托人会主动将文件销毁。」
「那要是这三十年内,你不幸死了呢……我是说,不是我下的手。」他狼狈的追加解释。
「我看起来不像短命的人吧?」沈怀望看着身旁的女人,笑了笑,「这你就不用替我担心了,如果我真的不幸出了意外,我的妻子会接替这顶工作。总而言之,你停止你的杀人行动,我就会保密;如果你杀了我,那很抱歉,所有事都会东窗事发,这一切就看你怎么选择。」
「我知道了……」他没得选择,「你真狠,跟我玩恐怖平衡的游戏。」果然是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我话说到这里,先走了。」
才站起身,陆致芳马上开口,「我也有话要说。」看着局长,「我们明天离开,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要搭哪班飞机走吧?」
「……」面露阴狠表情,一度想干脆炸掉飞机,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