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黎华经过一日的逃跑,早就疲累不堪,身上受的伤和从早晨开始就飘的雨,让他在外头更难躲藏,于是在甩掉一波人后,他果断的入了城,打算随便先找户民居躲了起来,没想到才刚躲没多久,就让人摸到身后。
他先是假装不反抗,再趁着回头时将手里的刀直接扎往身后人的门面,没想到对方动作太快,他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拳打在地上,整个人头晕眼花,要反击时,却听到那声贱到不行的“彭梨花”。
这个往常让他恨得要死的绰号,在这个时候竟让他无比的安心,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在听见这个有点陌生声音的喊声后,就放心的晕了过去……
彭黎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裳,肩膀上的刀伤也做了处理和包扎,就是那把刀也随意的放在一边的桌上,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个小厅堂,他身下躺的是用几张长板宽铺上被褥搭的床。
他猛地坐起身,想起昏迷前的事情,有些踉跄的下了床,握起刀子,正准备打开门要离开,门就已经先他一步打了开来。
他警戒的退后几步,看着眼前高壮的男人还有他身边跟着的年轻妇人,心中不住的打鼓。
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那个女人看起来瘦弱倒是好应付,但那个男人……
想起刚刚被一拳打倒的回忆,他顿时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宫丞楠一开门就见到彭黎华跟只刺蜻一样整个人僵在那里,他瞄了一眼,似笑非笑的直接端着碗盘进了厅。
“醒了啊,来吃点东西吧,彭梨花。”宫丞楠现在心情的确不错。
本来以为这辈子跟上辈子的好友大概不会有任何交集,结果又意外相遇,怎么说都是值得高兴的。
所谓人生四大喜的他乡遇故知,果然让人心情不错,虽然这个“故知”现在已经认不得他了,但一点都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彭黎华听见眼前的陌生男人说出熟悉的昵称时,震惊的程度难以形容,但是脸上却还是强装着镇定。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的?!”
“蜀葵,今儿个晚了,先回房去睡吧!这里就让我来就行。”宫丞楠没先回答他的话,而是先转头让自家的小姑娘回去睡了。
若不是彭梨花出现了,本来就已经要歇息了,况且接下来这话也不适合她知道,还是索性让她去休息吧。
只是他的一片好心,反而让洛蜀葵心中有些不安。
因为刚刚大郎拉回来的那人……说是男的,可是也漂亮得太过分了!那眉眼,比曾经看过的戏子都还要美上三分,让她都忍不住有些自卑了起来。
而大郎刚刚和他说了两句话,就急忙要打发她离开,让她那郁闷的心情又更上层楼。
只是洛蜀葵向来不会反驳他的话,即使有些难过还是乖乖的回房去了,但到底能不能够睡着,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看着妻子已经离开,宫丞楠也自在了许多,淡淡的勾起一抹笑,“我是谁?这真是个好问题!彭梨花,你可还记得那年宫里的大明湖旁?”
一听到这句话,彭黎华先是一愣,紧接着是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彭梨花,要不要我再问得明白点?当年某人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就在大明湖畔脱了裤子,结果让当天来游湖的先帝和一群太妃给看个精光……”他想起儿时的趣事,不免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神情。
彭黎华是真的震惊了,因为眼前男人说的事儿是只有宫里人才知道的笑话,知道的除了先帝和那时候受宠的太妃们以外,就只有当今圣上、他自己,还有已经不幸意外身亡的宫丞栖知晓。
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的?
宫丞楠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他大约都是又惊又怕的,也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的说了一句差点让彭黎华直接摔倒在地上的话——
“彭梨花,我换了个身体就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宫丞栖!”
彭黎华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然后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最后又躺回床上去,把被子给小心的盖上。
“我肯定是在哪里晕了,现在正作着梦呢,真是的!得赶紧醒来才行,要不被人给抓了,麻烦就大了……”他面无表情的躺着,眉头却越皱越紧。
宫丞楠也不打断他自欺欺人的动作,暗暗嘲笑好友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长进,脑子还是这么简单。
彭梨花一辈子大概都把脑子用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刑部里的事情,尤其是逼问人犯更是他的最爱,另外一个就是下厨了。
除了这两件事情外,彭梨花平日活得跟半个傻子差不多了。
就这样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见他连五官都已经皱在一起了,却还是死撑着不起来,宫丞楠也懒得和他继续耗下去,直接戳破他想自欺欺人的愿望。
“行了啊!再没脑子也够了,小心我让人把你那些宝贝绣图全都剪坏,到时候看你怎么哭!”
就不信这件事说出来他还不信,因为这算是他最私密的一点小秘密了。
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看起来冷酷得很的刑部尚书其实私底下喜欢收藏美丽的绣图,甚至还在书房里给这些绣图挪了位置,专门放着他的战利品。
“对了,我记得那箱子就放在放着史记下头的那个柜子下头……”他怕火力不够,又添了点柴,就是要让好友不得不承认事实。
果不其然,彭黎华这会儿是再也不能装死了,一得知他心爱的宝贝可能被毁,便连忙从床上跳了下来,脸色不善的瞪着宫丞楠吼。
“宫丞栖,你这个黑心肝的坏胚子,要是敢动我的宝贝就死定了!”
男人的友情就是这么的奇怪,说来他们和皇帝虽然是打小玩在一起,但一开始是谁也不服谁,还常常打打闹闹互相挖苦,谁知道,越是如此三个人的感情越好。
表面上大家只保持着君臣之谊和礼貌性的来往,但实际上除了宫里不方便进出外,他们来去彼此的府邸根本就像走自家后花园一样。
宫丞楠当初随着皇帝去巡查河堤结果落水身亡这件事情,一直都是其它两人心中的痛,结果没想到隔了将近一年,彭黎华居然在危难时刻听见了他借尸还魂这等奇异的消息,让他除了震惊外,也只有满心的欢喜。
“所谓的祸害遗千年大约就是说你这样的吧!”彭黎华既然从床上起来了,看着桌上的食物也知道是给自己的,半点不客气的坐下来就吃,一边吃还不忘刻薄一下宫丞楠。
高兴归高兴,但是彭黎华和其它两人在一起就管不住那张嘴;尤其是挖苦人的语句,根本就是随手拈来,一点都不用过脑子的。
“行了吧!吃的都塞不住你的嘴,我要真的死了,你跟皇上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呢!”宫丞楠没好气的顶了回去,然后看着他吃得稀哩呼噜的模样忍不住皱眉,“吃慢点,怎么像个饿死鬼一样!你打小学的规矩都让狗吃了?”
“你要是像我一样被人追杀了一路,整天只吃了些野果还有干粮试试?我看你也就跟我差不多了。”
宫丞楠注意到关键,顿时正色道:“行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出了都城不说,居然还落得这副狼狈的模样?”
彭黎华三两口把剩下的热汤给一口喝完,烫得吐舌头又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终于有心思把都城发生的大事给完完整整的说了出来。
“你也知道先帝过世前还留了一个小儿子,就是现在才八岁那一个!”彭黎华正了正神色,想起都城里这一阵子的乱象,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然后?不要跟我说他想要……篡位?”
“不是他想,是他娘想,还搭着安王那不安分的家伙。”撇了撇嘴,彭黎华三两下便把这些日子以来都城里闹的乱子给说了清楚。
安丞楠听完了前因后果,也觉得头疼,“怎么就一个河堤的案子还扯出这么多事来了……”
安王本是皇上的叔叔,也是和先帝竞争皇位的人,先帝撒手前,不忘将他封了安王,直接封了块土地打算让他出都城,却没想到先帝走后,安王的母妃也“恰巧”过世,安王以守丧为由,就求了旨意滞留都城。
结果这一留,留过了三年孝期后,大家似乎就遗忘了还有一个叔辈的王爷还留在京里。
虽然大家若是办个花会还是年节也会送礼什么的,但是安王府就像是整个沉寂了下来一般,几乎无声得让大家都快要遗忘它的存在。
皇帝凤玺原也不是一个苛刻的皇帝,虽然他向来很懂得物尽其用,在夺皇位的时候那些斗得颇凶的兄弟,他一个也没放过,全都让他们去做一些他不大想要做的苦差事去了,好比去边关和那些鞑悟人谈判,或是去沿海省分操练海军顺便查盐税之类的活计。
他通常都选两个最不合的兄弟,避免了串通的可能,就将人给派了出去,让自己得了好名声不说,也让他觉得自家兄弟领着俸禄不是吃白食的,而那些本来不怎么服气的兄弟们也因此被管教得服服贴贴的。
整日被指使得团团转,光忙都忙死了,哪里还能够生出什么异心?
话又说回来,或许是凤玺原看起来太好说话了,才会让人贼心不死的打起了篡位的主意。
说来能查出这桩阴谋还是因为“宫丞栖”死在大水之中,皇帝震怒之下,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去彻查,原本以为是贪污大案,却没想到这帐却扯到了安王的身上,紧接着又发现安王居然和王太妃有了牵扯,一封密信更是道破了两个人密谋之事——弄倒皇帝后,由安王支持着太妃之子登基。
“这一连串的事,你不在,皇上就偷偷派了人把消息传给我,结果还没等我们找到其它证据,皇上就病倒了,后宫也都有人看守。”彭黎华努力让自己别发火,但是想起离开都城之前,偷偷走了密道进宫里见到皇帝时的情况,就有些憋不住的骂了粗口。
“那王太妃也忒不是个东西,居然让人对皇上下药,那药也够阴损,一般大夫把脉就只把得出肾水虚,让人以为皇上是纵欲过度,却不知道那药会逐渐掏空他的身子,让他整日疲累昏睡,直到最后再也醒不过来的狠药。”
“无药可解?!”宫丞楠紧皱着眉头。
“有!孙太医被我偷偷的送进宫里去帮皇上把脉,就直接说中了那狠药的名字,只是那时候宫里已经被王太妃给控制住了,皇上未立后,一个太妃站了出来,后宫哪里找得到可以制衡她的?而朝廷又被安王给把着,皇上等于是被软禁在了宫里,里里外外都被换上了不少他们的人,就是想要抓副药都得遮遮掩掩的,然后药解方子里其它药都还寻常,就是一个药引子少见,结果抓完药方正要让人偷偷弄些药引子出来时,宫中的药库就失了火。”
失火?宫里的药库可是有人专门看守的,宫里哪里都容易着火,就药库是最不可能的,只能说他们连借口也都不认真找了。
宫丞楠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宫里药库失火,宫外……尤其是都城里肯定找不着药引子了,而这药引子既然稀少,外头肯定难寻,所以彭梨花才会一路到茶城这里来。
呵!真没想到,才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这什么妖魔鬼怪都现了形了!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彭黎华忍不住又倒了杯水来润润喉,“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所以就亲自出城来找,只是没想到出了都城不过十日,后头就跟了不少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药引子,却一路被追杀到此。”
“我都知道了,今儿个晚上你先歇着,等明日一早再说吧,不管怎么样,我总要护着你平安回京的。”
一直以来压得胸口沉甸甸的压力似乎在对着宫丞楠诉说一通之后消失了,彭黎华点点头,又回了床上,在宫丞楠将要离开前,忍不住说了句。
“我很高兴你没死,真的。”
宫丞楠没想过他居然还会说这样暖人心的话,忍不住一愣,然后吹熄了烛火,将所有笑意全都隐在黑暗之中。
洛蜀葵一大早醒来,就发觉床边空荡荡的,她昨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到他终于推门进房后,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只是没想到一早起来后,却又发现枕边人没了踪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些什么,轻巧的穿了鞋往外走去,还没开门,就听见了那个长相柔美的男子和大郎在说话。
她咬着唇,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猜测着那人到底是真男人还是只是声音有点低的女人,然后心越来越乱。
她知道自己一部分是因为那人实在生得好,所以心里有些不痛快,但是她也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见不得别人长得好。
而是她发现那人和大郎一样,有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人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她即使站在大郎的身边,也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样的认知,让她忍不住怀疑起那人突然出现的原因,还有大郎对那人的热心和那种熟稔的程度,在在都让她忍不住猜测,大郎和那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你不能在这里久待,走城门出去只怕也行不通,我在这里有熟识的人,他有门路可以直接走水路往郎水去,走那里的话再转官道,肯定会比那些人还早到都城。”
“那你呢?你不跟着我走?”
一听到这话,洛蜀葵忍不住屏住了气息,等着听宫丞楠的回答。
“我?我自然要送你一程。”宫丞楠看了看那个还关着门的房间,眼底满是温柔,“只是我还得回来。”
彭黎华不解的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除了一扇门板以外什么都没有,“你回来做什么?你现贫虽然……换了身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皇上一句话就能让你重新坐上那个位置。”
宫丞楠摇摇头,“我还没说吧,我在这儿成亲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彭黎华却被炸得连反应都慢了好几拍,“你说——什么?!你成亲了?!”
他大吼完原本还要继续吼,让宫丞楠不认同的扫了一眼后才压低了声音,只是就算宫丞楠眼里能够射刀子,他也要问个清楚。
“你怎么就成了亲啊?!你你你……你是脑子胡涂了吗?!就这穷地方能够有什么好的?你……是不是死了一次后,脑子也出了毛病?”
“她很好。”他打断了他的话,温柔的微笑,眼神又扫过门的方向,“死过一次又重活只是一个机遇,也是我和她相遇的缘分,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门内的洛蜀葵只觉得身体微微发颤,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尤其是她似乎听见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的时候。
“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宫丞栖吗?我现在开始怀疑了。”
看着他脸上温柔得不象话的神情,彭黎华只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掉了满地啊!
这真的是那个在一堆女人中也能喊无趣的宫丞栖?真的是说天下女人就没一个能配得上他的那个宫丞栖?
宫丞楠瞥了他一眼,“童子鸡,我懂你忌妒我的心,所以不和你计较这话,然后我再说一次,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宫丞楠,最后一个字改了,别老叫错!”
不管彭黎华因为再次被嘲笑他的童子鸡身分而跳脚,他推开门,见到眼眸含泪的洛蜀葵,没有半分让人偷听到秘密的不安,而是坦荡荡的问:“都听见了?”
洛蜀葵望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她的手摸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有曾经对她说过许多情话的唇,这样熟悉的一切,居然都不属于她以为的那个人吗?
他是谁?又是用哪一个身分在对她说情话?
“你……到底是谁?我的大郎呢?他去了哪儿了?”
宫丞楠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旁,一双眼专注而深情的看着她,“我就是你的大郎,只是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我既是宫丞栖,也是宫丞楠。”
她定定的看着他,他的双眼里是她的倒影,但那令她感动的一切,却是另外一个人做的?!
那她像个傻瓜一样的信任,在他的眼里又算是什么?
当她一次次说着最喜欢大郎的时候,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是嘲笑她嘴里说着喜欢,却不知道所爱的人早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还是没有任何愧疚的接受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的爱情?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依然熟悉的容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陡然有点怕。
“蜀葵,傻姑娘,难道你怕我了?”
是啊!她怕!怕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当了一次次的傻瓜!怕自己的一腔真心信任其实都只是他眼里的笑话!
洛蜀葵抽回了自己的手,闪避了他的眼神,手揪住了衣襟,摆出抗拒的姿势,“我不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