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他整整关了她三天!其间旅店老板曾经来过数次,但郎兵部以羽衣生病需要静养为由,将人打发走了。
羽衣了解郎兵心里仍在挣扎,仍相当不解,但她自己又何尝放松呢?
固然这一扇门想挡也挡不住地,若她想离去,自然能不费气力就离去,但他的执念却深深地牵绊着她。
那么就等吧,她不再喊叫,也不再解释,决定等他何时释然,何时想通,她才离开。
羽衣倚坐在床榻边,看着小几上原封不动的饭菜,又望向始终立于木架上,未发出丁点声音的朱鹰。
这三天她没胃口吃东西,它竟然也跟着她不吃;她难以入眠,它竟也跟着她日夜不合眼。或许它能感觉她的困顿,但幻化成此状的它,却一点沟通的能力也没有。
「没想到我不能飞,而你也不能,告诉我,是不是任性的我害了你?所以你才会在一年前来到了凡间,而且还变成了这个模样?那么现在可有不回九天山,就能解决一切的方法呢?」
羽衣对着朱鹰喃喃自语,朱鹰听完她的话,竟偏过头看着她,鹰喙又张又合地地似在言语。
「你说了什么?我听不懂啊,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羽衣与朱鹰对望,见它不能出声,于是她又失望地别过脸去。
「唉,那么等等我,也等等他,我知道他终有一刻会想通的,然后我会带你回九天山……」
无奈的吁叹落下,羽衣抬眼看向房门,就在这时,她发现房门的居然开了条缝。
羽衣讶异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轻拉开大门,来到走廊上。
「郎兵。」羽衣对着空无一人的廊底唤了一声,但响应她的,就只有一地的日光以及斜映的柱影。「郎兵、宝驹,你们在吗?」
她又唤了一声,但是还是没有人回答。
他们……是不理她了吧?
是她破坏了三人的美好情谊,是她狠心摧毁好不容易筑构起来的幸福,眼前要他们原谅她,或者来送她,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心头微微泛出一波酸涩,羽衣轻叹了声,回房将三天前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和朱鹰带出厢房。回到廊上,原本旅客往众多的庭庑,竟然有股怪异的安静。
人都到哪里去了?这种过于安静的气围,令她感到不安!羽衣带着朱鹰住店前走去,也才走了几步,身后的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杂音,是以她高兴地回过头。「郎……」
一只燕雀自廊下飞出,并窜向无云的睛空,静望住那一片湛蓝,羽衣的心情顿觉无失落。
她回首再看向无人的廊底,凝望良久之后,羽衣兀自说着:「我走了,你们……要保重。」说罢,羽衣不再回头地往店外走去。
等羽衣消失在视线范围,一直藏在廊底的郎兵才站了出来。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直到身前那一直被他捂着嘴的宝驹挣扎了一下,他的手才无力地放去。
「羽衣……羽衣走了!郎兵去追、去追!」嘴才被放开,宝驹不急着喘气,而是哭了起来。
宝驹虽然很想追上去,但羽衣之前和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所以他想追也不能追,只能紧紧抓着郎兵,期盼他想想办法。
可郎兵竟只是呆站着,完全没有动作。
走了?他困住她三天,让彼此想了三天,今天他将门开启,她终究还是选择离去。他用了所有的办法还是留不住她,那么即使现在追上去,又能够怎样?
就让她走吧!不要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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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旅店,羽衣幸运地跟着一队商旅出了兰州城,往西北方走了三个日夜,旅队突然在一处荒废的沙河驿站停下来。
马车忽然停驶,一整天都与货物挤在狭小空间里的羽衣,也自昏睡里悠悠转醒,她掀开车棚的布廉往外探,除了看见一望无际的秃丘,便只看见悬浮在丘顶的圆形淡月。
将朱鹰带下了马车后,羽衣四下望着,正疑惑着人怎么都不见踪影之时,一声喧哗便霍地自车队前处拓展开来。
走近一瞧,「请问前面发生什么事?」羽衣朝着一名离自己最近的汉子问。眼前一群人个个面带惊惧,好象听到什么骇人的事情一样。
「前面在打仗了,过不去,那支商队就是从战场附近退回来的。」
打仗?「那么我们的队伍……」
「要回兰州,不能再往前了,再往西头等于是找死,这年头西夏鬼打仗打昏了头,只要是汉人都杀,根本不管是汉军还是普通商旅。前面的队伍还差点被劫,幸亏他们带头产经验足,反应够快!」
间言,羽衣愕然、「有人受伤吗?」
「没有,不过我们再不退,就不保证会不会有人死伤了。」盯着低头沉思的羽衣,汉子忽然想起,「对了,姑娘你好象跟头儿说了要往西去,现在西边不通,你就要跟我们回兰州了,我看你回到兰州最好别久待,往东到秦州可能比较安全……」
汉子的叮咛在耳侧频频响着,可羽衣担心的却不是不能继续前进的问题。
「姑娘?」
「嗯?」羽衣回过神来看着汉子,瞧他脸色楞然,可能是以为她被打仗这件事给吓着了。
「你快快上车去吧,待去儿头儿下令,车队就要折返,你可以不要落单了。」
见羽衣点头,汉子这才走开,羽衣退至一旁。倚着一辆马车,心中还是怔然。
兰州也不安全,那么郎兵和宝驹怎么办,他们可会及时退到安全的地方?
抬眼望住遥远的星夜,不知道心里记挂的人,这个时候可已嗅到战争的味道,而开始逃难的脚步了呢?思及此,地的呼吸霎时不顺,眉间更是攒蹙。
「师兄,你究竟哪里不舒服了?快告诉我!」
若非马车的另一边传来的一句男声,她的心可能已经迷失在浓厚的不安之中。
「我没有事,只是这漠上的风沙太大。」接在急躁男声之后传来的,是不声低柔的男音,那声音虽显虚弱,但字句清晰。
马车的另一边,两名行脚僧对望着,年纪轻的那个似乎很心急,而年纪长的那个,却对自己的身体不适毫不以为意。
「师兄,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们身边是不是有什么?」小僧侣又问,眼珠子更是左瞟右睬,并捱近大僧侣。
「这里的冤气太重,我……没办法一一帮上忙。」
「那么就不要理了!我就知道这趟一定会有讨厌的事发生,去个啥羔子敦煌!」
「我们到敦煌是要取回师父要的经书,还有顺道修行,师弟怎么又妄口了?」话说完,他又抬眼望向沙丘,上头黑压压的人海不但还在,而且有愈聚愈多的趋势。
战场啊!多少精魂留连不能离去,他们想归乡,想念家中的父母妻儿;他们想杀敌、想立功、想取下敌人的头颅……这种种执念,竟是到了死亡仍不能停止。
而心怀执念的魂魄若是无人指引,恐怕也只能永远缚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眼前他即使为他们念经念到咳血,也没有办法尽数超度啊!「师兄,你的脸……」忽然,小僧侣喊着。
「我的脸色……呃,没什么……大概是月光太亮的关系,师弟,你扶我到车上好吗?」
师弟年幼,对于这类情况当然会怕,所以他还是少说的好。
「喔……我扶你上车。」战战兢兢地挽着大僧侣,小僧侣转过身来面对马车,才一抬眼,就注意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人。「师……师兄,那……那是什么啊?」
顺着师弟惊恐的视线看去,大僧侣也瞧见了立于夜风中的羽衣。
她一身淡色素衣被风吹得飘飘然,再加上月色惨白,看起来真的很像……
「是谁?」大僧侣喊。
「对不起,我是另一个车队的人,不是鬼。」听到他们的对话,羽衣索性上前打招呼,并走到近处,让悬在马车上的灯火照亮自己的脸,善意地笑笑。
「咳,我……我还以为是鬼呢,这样吓人真不道德!」小僧侣率直地说。
「师弟,不得无理!」大僧侣念了小僧侣一句,又看了羽衣一眼,旋即睇住她肩上的那只朱鹰。「请问这位施主,您跟着车队是要……」
「我也是要上敦煌。」
「敦煌?」忖思了片刻,大僧侣的目光又回到羽衣如玉的容颜上,「您……可是因为他,黔夜?」
羽衣听了十分讶然。「为什么你……」
「它刚刚告诉我的。」朱鹰,就叫黔夜!
「但是……」虽然她感觉得出这人与众不同,但连她都不能听见黔夜的心音,他却能够解读?
「因为施主的心已不在他身上,你的心,在兰州。」不人心,安能得知他想要说的?
兰州?羽衣凝睇着大僧侣,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温暖的笑意,令她不觉忆起与郎兵、宝驹一起的情景。她……好想回去,从跨出旅店之后,没有一刻不想,只是她晓得自己不能。
「恕贫僧无理,贫僧还有一句话想说。」看着羽衣,他又接着说:「其实,这只鹰也不想回敦煌。」
「什……什么?」僧人的补述,唤回羽衣飘远了的心神。
「它的心,也在兰州。」
他的心也在兰州吗?但天净却跟她说,黔夜每个夜晚都出现在她梦中,一直要她找羽衣;他找她,应该是要她和他一起回九天山,不是吗?莫非……
看着垂下头的朱鹰,也正偷偷望着她,那模样好似在响应大僧侣听话,她不由得困惑了。
大僧侣点点头,「它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施主您……」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原本歇在羽衣肩上的朱鹰,便「啪!」地一声,振翅往他的方向飞来。
「小心!」一旁的小僧侣一挥手,将原本想扑过来的朱鹰挡下,未料朱鹰居然顺势歇上了他的手臂。「可恶!这死鸟做啥……」
他狂舞着手臂想将朱鹰甩开,但鹰爪强劲,所以他始终不得法。
「它喜欢你,师弟。」大僧侣笑说。
「它喜欢我?」小僧侣与双锐利的鹰眼互瞅。
「对,你就那样让它先歇着吧。」大僧侣笑出声音来,但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并对羽衣说:「贫僧……或许能帮得上你们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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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怎么帮?那僧人并没有直接点明。就这样,两名僧人与羽衣搭着同一辆马车,往兰州而去。
平静地过了一天一夜,日暮时分,朱鹰突地叫了一声,扰及了正闭目养神的僧人。
睁开眼,大僧侣先是望向马车外,说:「战场远了。」
「战场?」闻声,羽衣一天一夜皆处于仿徨状态的思绪,这才平定下来,原本她还困惑于大僧侣的态度,但此刻……
外头,血腥味确实已经淡去,但那数百上千年积聚而成的古老腥膻,却不是凡胎肉眼所以嗅得、见得的,而这名僧人竟然感受得到!
「来,到木箱上头来。」大僧侣探出手臂,叫唤着歇在小僧侣肩上的朱鹰。
小僧侣抖了下肩头,朱鹰也就自他肩下跃至大僧侣身旁的一只木箱上。大僧侣探手抚住朱鹰坚实的前胸,半晌才问:「在这里吗?只要拿掉就成了吗?」
「嘎……」许是触着它的伤处,朱鹰痛苦地张喙喘气。
「请问,他怎么了?」羽衣见状十他担心。
「没关系,只是有一截箭镞留在它体内,它无法自行取出。」指尖穿过朱鹰的羽绒,轻按在疑似为箭身断裂的地方,「师弟,你能以内力帮他逼出体内的箭头吗?」
师弟从小习武,学习的方向与他不同,现在刚巧派上用场。
「箭头?在哪里?」
「在我手按住的地方。」
「喔,好,我试试看。」小僧侣左掌一张便掐住了朱鹰的肩胛,等大僧侣点住伤处的手一移开,他左掌的五指就捏合成杓状,掌心对住鹰胸。
「去!」霍然间,他左掌前推,一道内劲自掌心送出,同时间,一截带有淡红血色的箭镞亦由鹰的背部飞速窜出,并落向车棚,发出铿然声响。
箭镞逼出来了,朱鹰的双翅立即猛然狂震,激动的模样,似是想要一飞冲天。
「黔夜,慢点!」羽衣想阻止,但它仍旧跃上了车子尾部的棚栏,昂首往飞霞满布的天际观望。
也许仍有些许顾虑,顷刻,它又回过头看着车内的三人。
「去吧。」大僧侣朝它绽出一笑。
「但是他才刚逼出箭镞,连恢复原貌的气力都没有,这样是不是太急了?黔夜……过来。」羽衣将手臂伸出,但朱鹰并未如她所愿,跃回她的手臂上。「黔夜?」
「时间不多了,那个他爱着的人,时日已无多,所以让他去吧。」大僧侣半跪了起来,看着羽衣。
「时间不多,是指……」羽衣脑海里乍时浮现一张苍白容颜,莫名地,她的心也跟着一阵椎疼,那种感觉,就和地决定离开郎兵和宝驹的时候相同。
此刻,这两个原本不信任爱甚至唾弃俗情的飞天一族,虽然有着沟通上的困难,却不经言语和心音,就彻底了解了彼此的想法。
爱,原来有着这种无疆界的感动力量,就连冻结了百千年的寒冰,都要为之融解呀!羽衣眼睫湿润了起来。
「去吧。」羽衣对着朱鹰说着。
朱鹰也不再迟疑,它俯低身子,双翅一震,转瞬间便往宽阔的天边飞去。
当朱色的身影融进了赤红的霞光中时,车上三人各自激荡着的心,也才暗暗平静下来。
坐回原位,羽衣沉默无语,然而她百结的思绪,却毫无隐蔽地映在僧人的眼帘上。
「施主仍有心事?」大僧侣问,见羽衣不语,他又接着道:「是在兰州吧?兰州有您挂心的人,贫僧想,他们应该也正等着您回去。」
她挂心的人……等着她?
她选择离去时,就等于背叛了三人的情谊,他们还会原谅她吗?还会等着她吗?
看着大僧侣温煦的面容,羽衣虽然稍微释然,但事情未到最后,她仍是无法放下不安的心情。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对她太重要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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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怀着忐忑的心,羽衣回到了兰州,只是来到旅店门前,她的脚步却迟疑了。
「进去吧,他们肯定会很高兴。」站在羽衣身后的大僧侣催促着。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那两名僧人帮过羽衣,对她的态度也极为和善,所以在行程中,她便也不忌讳地提到兰州的郎兵和宝驹。在她不安的时候,都是他们给她鼓励的。
羽衣看了下大僧侣,深深吸了口气,正想举步进入店内,后头却有人惊嚷:「羽衣姑娘你回来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鞋贩子。
「嗯,我回来了。」除了郎兵和宝驹,对其他人而言,她应该算是忽然消失的,所以他一脸的愕然,她并不觉得奇怪。
鞋贩子走近她说:「我还以为你大概会很久之后才回来,因为郎兄弟说你回东北家乡省亲去了,嗯……可是姑娘的家乡在东北,怎么才不到几天就回来了?」
东北省亲?原来郎兵替她编派了理由,好让她的离去不显得过于突兀。
「因为我到了半途人不舒服,而且离回乡还有一大段路,所以就决定临时折回了,那么……我先进去了。」
羽衣顺势答了几句,而后转身欲进旅店。
「羽衣姑娘!」鞋贩子又嚷了一声,使得即将进门的三个人全都盯着他,这一盯,却让他支吾起来。「呃……我要说什么居然给忘了,你……进去是要找郎兄弟吗?」
不找他找谁?羽衣觉得有异,于是折回来想问鞋贩,不过话还没说呢,就听见又有人大叫。
「喂!死老鬼!你有没有看到宝驹那小子?今天早上我起来就没瞧见他,如果他跟去就完了!」
从店内急奔而出的是旅店老板,他擦着满额的大汗,一瞧见羽衣,原本就灰土的脸色,霎时又变得更糟了。
「姑……姑姑姑姑娘,你怎么回来了?」他口吃道。
「宝驹怎么了?」他们的举止实在怪异,羽衣肯定一定有事发生。
「宝驹……宝驹他吵着要跟店里的车出去,我怕他跟丢了。」
「那郎兵呢?」
「郎兄弟……呃,郎兄弟他……」
「没撒谎的本事就闭嘴滚一边去,支支吾吾的,看得人心烦!」小僧侣将刀甩到身前,一脸不耐地说。
这一喝,当场的气氛就僵了起来,旅店老板和鞋贩子两人对望一眼,最后憋不住,才决定吐实。
「宝驹……他大概追郎兄弟去了。」旅店老板说。
「为什么他要追郎兵?郎兵去哪里了?」
「郎兄弟他……他上了战场了。」一旁的鞋贩子接上话,他眉头紧皱,牙关更咬得极紧,「这阵子前方吃紧,西夏军眼看就要打到兰州来,军里头又缺人,所以对兰州下了召令,只可家里的男人还能走、还能跑,能够拿刀骑马,四肢健全,一户都得出一男。」
「但是郎兵他……」莫非有人发现了他的军籍未除?
「他……他是拿着我的诏令替我人营去的。」都是他一家老小哭天抢地拉着他的样子被郎兵瞧见,要不然今天也不会是郎兵代替他人营。「姑娘,我对不起你。」
看着鞋贩子满面悲怆,羽衣心中毫无怪罪。「那是他的决定,没有谁能怪谁,他去到哪里了?」
「该是凉州附近吧,我也不晓得,不过兰州这里组成的军队,三天前就已经出城去了,姑娘你问这也是……」一句「白问」梗在喉际,鞋贩子咽下去之后,即不再接话。
「凉州附近?」难道就是那场逼得车队折回的战争吗?
羽衣马上往城门方向跑去,将一干人叫唤拋在身后。郎兵、宝驹,你们可千万要没事!
平常脚程快的人由旅店跑到城门需要一刻钟,但羽衣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时间。到了城墙边,她身上的衣物及飘带更宛若盛满了风,往上一腾,她竟有如一朵飘在的祥云,轻易就飞过了高高的城墙,消失在墙垛的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