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玉屏峰上,奇岩怪石,云水苍茫。
云雾缥缈间,一名俊挺伟岸,目光炯然的男子,独自站立其中。
在他身边古松林立、三面临壑,地形之险恶,只留一小线濒临悬崖之栈道,非胆大心细之人,不敢登而望之。
夏侯虎一袭蓝衫黑靴,腰间系着一条白玉腰带,劲风吹拂,将他的衣袂吹得瑟瑟作响。
他伫立山头,望向叠幛蓊郁的千岩怪松,头却是忧郁烦闷的,浓眉紧紧锁拧,他很烦,是烦透了。
唉!一记长叹,叹出他的千头万绪,叹出他的力不从心。
唉……唉!两记长叹,再叹出他的茫然若失,叹出他的事效不力。
他本是朝廷派在皖南一带,用来镇压当地马贼的一支骁勇义勇军的将领,几年下来,夏侯军的剿悍勇猛,的确将猖撅的马贼给吓得收敛不少,同时也保障许多商旅及过路人马的安全。
而朝廷为了嘉勉他们,特在黄山山脚下,建了一座“太平城”,好让这批夏侯军及其眷属,能世世代代在此扎根续种,维护皖南一带人民的民富安康。
能够维系整个太平城内的长治久安,夏侯虎确实功不可没,他训练人民要有居安思危的想法,而且人人都要上私塾念书,不许有文盲的情形在城内发生。
男的除了要习武外,还要学着务农、制造兵器,每年春末夏初,便忙着拦沙作坝,以防洪汛泛滥。
女的则要学会针线女红,炊事织衣,农忙时还得帮着收割打稻,春米拣掏,战事发生时,更要能照料伤残、济弱扶幼,因此太平城内几乎是人人都要有一技在身,没人能吃闲饭,而且也没人敢吃闲饭。
这样的太平盛世,在夏侯虎的脸上,本应是笑逐颜开,但整个太平城的人都晓得城主心里有事,而且他们是一点都帮不上忙。
原因是,夏侯老夫人生了怪病。
至孝事亲的夏侯虎,是人尽皆知的孝子,在夏侯老爷去世后,城主就与母亲相依为命,他每件事都事必躬亲,就连喂食三餐也从不假手他人,每晚都会在母亲床榻边,等夏侯老夫人睡着,他才能安歇。
朝廷有时会送来一些异族进贡的奇珍异果,他也会先挑拣肥硕多汁的上品给母亲,剩下的分给属下及家眷后,他才吃剩下来的,没想到将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却还是让她生了怪病,而这怪病在他遍寻名医后,还是找不出根源,这令他怎能不烦呢?
垂头一沉,他又唉出了第三声叹息……
这时,从后头的石阶处,传来一阵阵气喘如牛的声音,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喘着大气拖着步,还不忘喋喋不休,吵个不停。
“等会我来说,这事儿一定要由我来说,才能说个详细……”凤姑一只白胖胖的手,直抚着胸口,边上石阶边说着。
“不成不成,这事儿先传到我耳里,应该由我来说才对。”鸾姑瘦削的马脸直摇着,歪歪的堕马髻也跟着不住摇晃。
凤姑喘着气,还是不忘抢话。“人是我让小狗子去苏州找的,你怎么倒先邀起功来了。”
“可小狗子是我的人,而且他是先回来向我禀报的。”鸾姑两眼发直,嘴型硬邦邦地下垮着。
“你真是越说越离了谱,那是你刚好在门口撞见,才抓着他问的。”
“我是她主子,他不跟我报备,难不成还跟你?”
“可是是我花银子请他去找的,你最好搞清楚。”
“笑话了,花银子了不起,要几百两、几千两,老娘有的是钱……”
“谁希罕你的臭钱,要银子我也有……”
“你们又在吵了?”
高大如松的身影,在她们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矗立在两人眼前,剃扈跋扬的深刻五官,让两名中年妇女全噤了声,不再争吵不休。
凤姑堆满着笑,福态的身躯吃力地再上一阶,鸾姑见她动了小动作,撩裙一跨,直跑在她前头。
两人又是一阵你推我挤,夏侯虎两手交握在胸前,颇为不耐烦地问道:“你们两个是不是都有同样一件事告诉我?”
一胖一瘦两张脸对峙一看,然后再朝夏侯虎点了点头。
“那好,上回赵大娘的孙媳妇生了个胖娃儿,是谁先来通知我的?”剑眉高扬,扫视着充满期待的两人。
“是我是我,虎儿,我就知道你记性最好,鸾姑姑告诉你的每件事情你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说啊,我今天要说的是……”
“凤姑姑,那么今天就换你说了吧!”一人一次,彼此不相欠。
凤姑笑歪了嘴,肥肥的两片颊肉堆出得意的笑纹。
她还故意将夏侯虎拉到一旁,慎重其事说道:“虎儿,这事要不是你凤姑姑我,事情绝对没办法进行得这么顺利。”她先自我吹嘘,彰显自己的功绩。
“那就麻烦凤姑姑快说了吧,要不然这机会我就让人了。”此刻的心情复杂紊乱,实在无法再与她磨蹭下去。
凤姑拉着他的手臂,脸上难掩兴奋神情。“好,那我告诉你,我让小狗子到苏州去,寻找当地非常有名的一位女神医,她呢,同时也是在兼营药材生意买卖,听说她给人治病的经验非常丰富,几乎每个去找她的人都能药到病除,要是你能把那位女神医给请了来,你母亲的病就有希望了。”
“不过小狗子有说,这苏州陆家在当地是家大业大的个体大户,要请动女神医出诊,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鸾姑凑上前来,补充风姑所言不足。
“苏州女神医?”杂七杂八说了一堆,他在意的仅有这短短五字。
“可不是吗?陆家二姑娘医术高超,听说可以用捻线,同时替七个人把脉,而且一口气替十位病患灸艾下针,对症下药是又快又有效。”这些是太湖一带居民对女神医的褒扬,风姑未亲眼目睹,只能穿凿附会臆测。
“可惜我们这穷乡野村,要请得动她,恐怕没那么容易。”鸾姑多少也耳闻陆家是看钱办事,即使是最乐善好施的二姑娘陆探兰,恐怕也会在其家人的反对下,不愿前来黄山一趟。
说来说去,这两个人说的全是不中用的废话,然而夏侯虎并不这么想,他只浅浅说道:“这名女神医真有本事将我娘的病医好?”
“应该是没问题的,是吧?”凤姑抛个眼,微得鸾姑认同。
鸾姑深思了会,同声附和道:“听说她还曾到棺材里,替个刚断气没多久的老头子下针,想不到还真让她给针活过来了!”
就是有这样一件令人啧啧称奇的大事,才会将陆探兰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但要请得动这女神医出诊岂是件易事,若非自家好姐妹命在日歹,她们也不用往这条路去想,一想到陆家那拣斤挑两的性子,她们就头痛欲裂。
“你们确定那位女神医,真能治好我母亲的病?”他只想知道这一个单纯且清楚的答案。
“这是当然了,可惜她不晓得会开出多少天价?”太平城百姓世代披星戴月、胼手胝足工作,能攒的钱有限,她们真不敢想象,这天价一开,全城的百姓要如何生活。
“陆老爷子以赌起家,恐怕要他女儿行侠仗义、悬壶济世,我看是不可能的事了……”
凤姑、鸾姑此番前来,只是传递这消息好让夏侯虎作打算,她们还尚未拿定主意,毕竟要这女神医出诊,代价势必不在自己估算之内。
“你说那位女神医住哪,叫什么名字?”他几乎听不进两人的担忧,一颗心正蠢蠢欲动着。
“她叫陆探兰,是苏州苏老爷的二千金。”凤姑简明扼要的说。
只见夏侯虎应也不应,一个跨步直奔下山,两位年事已高的长者才要追上去,绕过一处岩壁转角,人影早就消失无踪。
“虎儿跑这么快,该不会是……”鸾姑深知夏侯虎的性子,这种事传到他耳里,很难有考虑二字。
凤姑心领意会,笑笑说道:“希望是好好请人家回来,别把人给硬扛回来就行了。”
苏州 阳澄湖畔 同德堂
柳丝垂金,桃花吐艳,又是一个春霄动,惊蛰起的春分时节。
在这春寒料峭,冷暖不明节令,什么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病都全出笼了,尤其是老人家和小孩儿,最是容易受到风寒的侵袭。
按照往例,同德堂都会在惊蛰下秧之前三天,自费替苏州城的百姓们义诊,在那期间,同德堂外头,几乎是绵延好几百尺的队伍,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拿个药补补身,反正这三日是同德堂陆家二姑娘行善恩的好日子,雨露均沾,大家同受其福。
另一方面,还能借此机会,瞧瞧陆二姑娘的娇柔美貌,这未尝不是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呢?
陆探兰生得一张讨喜的鹅蛋脸,白里透红的肌肤如同抹了腮红,一对亮眼蛾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看来聪慧干练、顾盼神飞,贝齿亮唇间进出淡淡的薄荷香,可叫人光是用鼻子闻,就已经陶然自醉。
同德堂内,袅袅的佃罗香从金兽炉中飘出,纤纤玉指正搭在一名老先生脉络上,许久才将手儿扬起。
“顾老伯,你这病多由心脾不足,阴虚火旺及胃中不和所引起,所以等会我开给你的药方于,就是以补养你的心脾,以生气血,然后再滋补你的肾阴,帮助你清心降火和安神定志之用,记住要放松心情过日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喜子要是不娶,你就别再逼他了,怄坏了身子,怎么说都是划不来的。”探兰不仅治病还治人心。
“唉,兰姑娘,你真知我顾老头心里难受,这小喜子都快三十了,还成天在外头厮混瞎活,我这老骨头都快见祖宗了,他要不快点给我娶房媳妇,我怎么跟顾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顾老伯说到伤心处,不免悲从中来。
“你别心急,改明儿你找他来,我来跟他好好说说,你们爷儿俩一碰了面,说不到三句话便吵了起来,这怎么谈事情啊!”她回头将药方子递到丫环面前。“待会把柴胡、黄苓和半夏多上两钱,大黄及桂枝少许即可。”
“知道了,小姐。”丫环领了命,便带着顾老伯往里头抓药去。
接着下来的是位面黄肌坏、四肢冰冷的中年妇女,她一坐在探兰面前,不用把脉光看面容,便能判出何种症状。
“江大婶,你贫血得很严重.你晓得吗?”
江大婶像是碰到活神仙,眼光瞬而一亮,不可思议问道: “兰……兰姑娘,你真是说的切中要领,我……我成天头晕眼花、心悸又失眠,我家那口子快被我吓死了,这三天两头没事就晃在路边,好几回被马车撞到,差点送了命。”
探兰深知这是女子最感头痛的妇女病,她轻轻抓起江大婶的手对她说道:“你瞧,你连指甲部分的苍白点都那么明显,眼中结膜黏稠,再不好好补补身子,你会越来越虚弱的。”
“家里三个小孩嗷嗽待哺,我要不到市集里摆个小摊做点生意,日子要怎么活下去啊!”想到还有三个小孩子要拉拔,江大婶哪有心情顾全身子。
探兰静默了会,当下立即作出个决定。“你丈夫不是一直找不到工作吗?我看就这样吧,同德堂最近缺了些杂役,你明儿就叫他过来干活,供应三餐,月俸十两,这该能分担你的家计了吧!”
江大婶一听,比天上掉了银子还让她开心。“大家都说兰姑娘长得好,心肠又好,这话真是没错,咱们苏州城有你这位活菩萨,真是我们老百姓的福气啊!”
“平常大伙也很照顾同德堂,我回馈这么一点,不足挂齿。”她又开了张药方,拿给另一位丫环。“记得用当季的黄耆、当归、白芍和大熟地,其他像粉草、夜神和旱莲草斟酌下量,如果她吃了三天还没太大改变,再为她加些女贞子和白术,明白吗?”
丫环领了命,便带着江大婶离去,接着下来的本是一位母亲带着小娃儿来看病,岂料一名扁头脸圆,肚大腿短男子,手拿一把和身材比例不合的大折扇,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两名獐头鼠目、贼头贼脑的小喽罗还为他将人群驱隔开,行径之嚣张,似乎不把同德堂放在眼里。
“走开走开,我家少爷要先看病,你们全都给我闪一边去!”开路狗仗着主人权势作威作福,差点将手抱孩童的妇女推倒。
这号人物,探兰倒是没什么印象,一旁的百姓有些嘀嘀咕咕,都在打探这家伙的来历,几个常在太湖一带厮混的小乞儿,眼尖的马上就认了出来,原采是无锡城内,开设钱庄,专做高利贷买卖秦员外的儿子,秦不王是也。
只见这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家伙,大摇大摆便往探兰面前一坐,将整个板凳坐得椅脚嘎嘎作响。
“敢问……眼前这位俏姑娘,可是苏州城内鼎鼎有名的陆探兰,兰姑娘?”秦不王看得是眼斜嘴歪,圆圆的狮头鼻还泛着油油的亮光。
“你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我家小姐没那时间陪你在这边穷搅和,没瞧见后头一大堆人等着排队看病吗?少在那边占着茅坑不拉屎!”丫环竹波是出了名的辣丁子,锐利的眼神压根不将眼前这头猪放在眼底。
“瞧你个牙尖嘴利的,本大爷我是听说此地有人在行医救人,怎么,你们是这样对待病人的?”秦不王恼羞成怒,伪善的嘴脸立刻横起眉、竖起眼来。
“你要看病可以,那就请你跟所有人一样,照着先来后到,从最后一个排起。”另一位丫环叶影,指着长长的一条人龙说道。
秦不王往后一瞧,这长长如辫的一条队伍,几乎快要看不到尽头,要他堂堂一个富家子跟着寻常百姓一同排队,这简直就是笑话嘛!
“排队?”秦不王与他两名手下相视一眼后,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听听,这臭丫头竟然敢叫我秦不王捧队,我可是无锡一带最有钱的富豪子弟。行,要我排队也可以,那你就来陪老子我排,要怎么捧,我就陪你慢慢地排。”
一只咸猪手眼看就要伸到叶影面前,突然间,一阵麻痛袭上心头,像是数十只蜜蜂一起叮在他白胖的手背上,待他定睛一看,这可不得了,几十根细针满他的手背外缘,将他手上的几十个穴位,针得密密麻麻无一幸免。
而十根针的另一端,则系着十条红色丝线,线头统筹收在探兰的玉手上头,只见她轻轻一扯,就痛得秦不王鸡猫于鬼叫,几个穴位一同发出如电极般的麻痛,一时之间,整个同德堂宛如变成一间杀猪的屠宰场。
“可恶,你竟敢……”小喽罗见到主子有难,本想上前阻止,哪晓得探兰的另一只手上,也正有数十根针,正虎视眈眈对着他们。“我……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秦不王,我看你是没什么大毛病,惟一的毛病叫做:为富不仁,只要回去多点施、行些善,我看你的病就能不药而愈,听懂了吗?”灵巧的手指操着捻线,每轻轻一拉扯,就痛得秦不王两眼翻白,生不如死。
“我……我知道了,我说兰姑娘……”
“叫兰姐姐!”
“是……是,兰姐姐我下次不敢了,你……你就饶了我吧!”秦不王双膝跪地,手臂上被针扎之处,全都红肿泛紫。
“下次再敢乱插队,我就废了你这只手!”皓腕一扯,十根红线随即抽回,秦不王像被打转的陀螺,转了好几十圈才踉跄地跌在一旁。
秦不王吃了一地的泥灰,他狼狈不堪地爬起,什么狠话都不敢多说,便夹着尾巴逃窜而去。
所有人看到探兰手脚这般利落,全都看傻了眼,待定了定神后,这才全体鼓掌叫好,对她的英勇机灵佩服得五体投地。
“虚惊一场,大伙别放在心上,下一位是……”
突然间,一阵急沙狂风扬起,急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进了同德堂,漫天四起的尘沙将同德堂的招牌盖得灰蒙蒙一片,就连准备看病的患者,也同样感受到飞抄走石的那种窒息感。
“外头是谁来了?”探兰冷声的问。真是邪门,躲了雷公又遇霹雳。
所有人待尘埃逐渐落定后,才从黄黄滚滚的尘网中,看到依稀可见的一个轮廓。
一个穿着蓝衫,头束峭头,身背一把钱金丝弓,骑着伟岸骏马的男子,正停在同德堂的幡于前,身后还有一乘大红轿,旁边更有四名骑在骏马上的彪形大汉,整个阵仗看来,颇大有来头一般。
为首男子利落地下了马,步伐沉稳,徐徐朝向探兰的方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