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恐怖骇然,黑夜似的整个淹过丽子的脸。
她死盯住雪关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看着另一个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这样子——」丽子在榻榻米上拂开雪关,起身往外跑。
闷愁的雷声在屋檐上响起来。
在石榴花上响,在她的脑门心上响,那雷声,一路跟着她到了泥地屋子,轰轰隆隆地彷佛打在她和铁舟那偌大空白的距离之间。
铁舟人依旧站在窑前,长钳已经搁下来了,手里还抓着那只灰釉瓶,慢慢向丽子转过脸庞,脸上有淡淡的胡青,和在这样憔悴瘦损的当儿,他益发显得慑人的男子魅力。
丽子整个人落入了绝望里。不管她曾经蓄积过什么样的力量,现在似乎统统粉碎掉了——在铁舟之前。
她战栗地与他对望,趋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红豆词,」控制不住嗓子,她还是逼出话来。「我在文化会馆唱压轴的那首红豆词,你……可听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电视转播上。但铁舟背过身去,只道:「就算我听到了,又有什么重要?」
「你晓得对我很重要!」她冲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忽然身子软软地往下溜,伏倒在铁舟脚边。
一阕红豆词,正是当年铁舟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要唱好它并不容易,关键在一个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从前总说,总说她唱这支歌败于韵味的不足。
这使她到今天都还是存恨呵!
「难道我唱的红豆词永远得不到你的心?」她从地上仰起脸来,话声凄厉。
铁舟低头看她,她蜷缩的身子抖索着,还有一股娇态,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蒙了尘的黯淡感觉。
他将她拦腰拖起来,动作几近是粗暴的。她头发散了,丝丝缕缕挂在艳丽却惨白的面孔上,他直视着她,这睽违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当日背弃他时的美丽。
只是,那美丽给他一种残损感,用什么都弥补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经捧在手心上里惋惜的,已残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终究是毁了的……
这毁了的感觉摧折着他的心,始终折磨着他。
躺在他一条臂膀里的女人,和着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执着于这一点。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压轴的红豆词,为的是什么?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听见今日的歌声,要他说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点破她——
「从前你唱红豆词,太过于锐气,而今是……」他顿了一顿,「太过于哀怨气。」
丽子从骨子里震了起来,彷佛被铁舟道中的那满腔的哀怨都涌上了双眼,她一对眼神如泣如诉,泪光点点,一个劲儿地望着他。
没错,一阕红豆词她是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离弃他,这许多年来,她依旧爱他这个人啊!
丽子沙哑地叫了一声,猛抓住铁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挤的把自己挤入他怀里去,不顾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几乎有点病态的,沉陷在昏醉里醒不过来。直到一阵肃杀的怪叫声,从门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袭了过来,把迷雾都撞开……是那头老鹤,千重子,在远处嘶啼。
她被铁舟狠狠地扳开来,两人都气喘吁吁着,他的目光却不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去,遥遥望着后门,喉咙里咕哝着,「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儿,扶住木条门框,秀脸泛着青苍色,不知是给那突如其来的鹤唳,还是眼前的这一幕吓着了,她那又是惊征、又是惶惑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丽子扭头见着她,变了脸色,把铁舟推开时也同样急遽,掉过身奔去将雪关一拉,「走,雪关——」
那样子拖着、拽着,那样子仓皇,在枯黄凹凸的松林地,别说是雪关了,连丽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跄跄。
一路跌进了屋子。两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稳,都跪倒下来。几枝碧黑色的松针沾在雪关的颊上,来不及拂去、来不及喘息,她一只手猛地给丽子捉到嘴边——狠狠一咬!
雪关痛叫起来,「丽姨——」
雪关的指头给咬破出了血,丽子却还一手紧紧抓着她,一手把自己的指头也送进嘴里,雪关睁眼见丽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来。
看着丽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强过了自己手上的那点伤,雪关眼里一片湿濡,连吓出泪来自己不知道。
「跟着我发誓——」丽姨那神态、那语气之凶厉,雪关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举着一只带血的手,简直像要赌什么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听了,雪关只是瞠目结舌。
「发誓!」
在丽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关全身被无名的恐惧感包裹住了,对于丽姨的举动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蠕动着发涩的唇嗫嚅而语,「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二、绝不幻想!」
「二、绝不幻想。」
「绝不迷恋!」
「绝不迷恋。」
「绝不——」丽子的嗓声变沙哑了,却像钝了的刀子般还可以割着人。「绝不去爱那个男人!」
雪关忽然发不出声音,胸中像有什么连同她的呼吸、她的念头给强行拿走了。然后,丽姨最后的一句话割进她的耳里——
「丽姨和雪关都一样!」
瞬间,雪关领悟了这件事——发这许多誓,为的还会是谁?丽姨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正是铁舟。拿「绝不去爱」的一条锁链,一头链住雪关,一头链住她自己。
没有错,丽子明明还是爱着铁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惧的是雪关去爱,还是自己去爱?
丽子抓着雪关的手直摇撼,「说呀,雪关!」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条神经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着。雪关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轻、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对于刚发现到的爱情,不知道怎么捧住它才好,却也不能够没心没脑的这样说放就放了。
「你以为你爱得了铁先生?你以为你爱得了?」丽子的逼问里满是绝望的调子。
雪关的眼泪淌下来。「丽姨也一样吗?」
被这么一问,丽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颤来。她是不堪被反问的,也许是埋在她内心的那一切,连她自己都没办法正视。
倏地她跳起来,把雪关也一道从席上拖起来说:「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走,我们离开——」
从这些古旧凄伧,深幽幽的迥廊、玄关,丽子在这节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还是深幽幽的庭院、围墙……笼罩下来,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无论怎么奔逃,命运也不会有两样。
「太太,太太——」
一道倾斜的人影从岩片砌的小径喀喀喀地跑着,跟在她们后头直喊。不必回头,丽子也晓得是什么人想拦下她,那个人她几乎是害怕面对他。但是,他追来了,三泽春梅斜肩喘气地追上来,从肩后抓住了她。
「你是怎么了,丽——」喊一声她的名字,他及时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儿去呀?」
他抓,她扭,雪关在这团挣扎里被推到一边。丽子昏头昏脸地直嚷嚷,「让我走、让我走——」就是眼睛始终紧闭着,不肯看三泽。
「别再说这种话!这里是你的家,你不能再走了——小悠那孩子醒来了呀!」
闻言,丽子一怔,悠悠地在原处站住了,记起那整夜梦呓的孩子,几次喊妈,都是乞怜般的调子。她原是为了他回来的……
此时,由他们背后响起铁舟的声音,「一个不想留的人,三泽,你该放她走吧?」
丽子缓缓回过头,他站在那北山杉萧疏的叶荫底下,暗里仍见一双灼灼的眸子。
两下对望着,丽子像入了神,忘了旁人,也忘了刚刚自己的争嚷。
从当前一刻的世界坠入他的眼底、他的世界……
一旁的雪关把这一幕全瞧进了心眼里,丽姨和铁舟那种冷眼、热眼的交迸。说是仇吗?或许也是情。她忽然有种站不住脚的感觉。
突然,丽子一眼射向她,脸上接连掠过几种表情,没一种是雪关抓得到意思的,但是雪关确确实实看出来——丽姨不一样了。
她秀媚的一双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脸上有着微微的抽动,可是她抿紧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坚执的线条在一个雪关不知道的当儿,她转变了,产生了某种强大的意志。
她慢慢地开了口,「你说呢?三泽,是放我走,还是留下我?」她问的是三泽,两眼瞧住的却是铁舟。「或者,也没有所谓的去留,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十年前你已经离开这个家。」铁舟提醒她。
丽子挪几步子,杉影子下与他面对面,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清清楚楚听见她说的话——
「我是离了家,却没有签字离了婚,我仍然是这地方的女主人,仍然是——你铁舟的妻子。」
铁舟没作声,凤眼黑黝黝的,也没有表情。
屋子里这时候传出一阵呻吟,没别人,正是那位卧床的断腿公子!
铁舟转身进屋子,接着,丽子和三泽回过神,也一起赶了进去,留下雪关一个人站在荒冷的庭院,内心一个觉悟,像一记掌掴厉厉打下来那样的痛切、明白——
她爱上的是继母的丈夫,是继母一直还爱着的男人!
当一屋子人忙着呵护铁悠之时,雪关不声不响地溜出三泽大宅,心头乱糟糟的,也不辨方向,就在街上胡走。
山下的一带老街坊,歪歪倾倾的路面,黑旧的店头,张着京染的布帘子,帘子后阴阴的,总像布着什么秘密。
总像三泽大宅里还藏有其它的内情,是她不堪想象的。
街巷里突然呼呼嚷嚷地冒出一顶神轿,风里飘着无数的黑带子,四周有一群人穿古色服装,吟哦摇摆,那古怪的腔调,那一张张涂白粉的脸,让雪关顿时掉入了一种奇诡的气氛里。
这不知是什么神社在进行什么祭典,说起京都的祭典,那是数也数不完的,雪关叫得出名的也不外是葵祭、只园、时代三大祭。对于家乡的种种,她不明不白的太多了。
她被这不知名堂的行列吞没,感到整个世界是无从说起的茫然,京都这些涂白粉的、挂面具的脸,怎么也看不出面目,看不出真假……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过丽姨的脸、三泽的脸、铁舟的……幽邃、生气的表情,对着她斥喝,「笨蛋,杵在这儿,想给游神队伍踩烂了做豆腐汤?」
才一惊醒,她就被拉开了——也不晓得铁舟打哪儿冒出来,抱住她就往路旁的围墙贴,宽挺的肩膀护住她的头脸。神轿从他们身边撞过去,地上的一洼黄泥水,在她脸一挣出铁舟的怀里时,便被溅到了。
游神队伍闹烘烘地过去了,雪关狼狈地揩脸,瞧瞧手上的黄泥,呐呐的道:「不是豆腐汤,是味噌汤……」
铁舟板着面孔,显示他完全无意讲点笑话,松弛个人神经。事实上,他正恼火得紧,一整天他都知道雪关失魂落魄的,当她偷偷跑出屋子时,他跟了出来,从这里开始,他就不高兴了——
他还能够否认吗?他一直紧紧地在注意雪关,这个他不想,也不要理会的女孩。
这样子斯文秀气,在他面前总流露一味小女人的姿态,几分羞涩、几分娇憨,但她也有昨晚的那种坚决与热情,竭力维护他的作品,好象看在她眼里,他的一切都是好。
可恶!这女孩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来打动一个人的心?他还保得住自己的一副木石心肠吗?瞧见铁舟一张愠怒的表情,雪关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猜不着他怎么也到了这游神的街上,他不是该与妻儿在一起的吗?
忽然,雪关感到一股失意委屈堵上心头,撇下豆腐、味噌的菜单,她转身便往回?走,让铁舟跟在后面。
等到雪关三次从三泽大宅的大门走过去,再兜回头,却都不知道要跨入门里,铁舟便肯定了她在导航方面有困难。
「这里有识途老马,你可以问路。」他说,一手去推大门,一手拉她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雪关满脸都是泪,原来她哭了一路!铁舟几乎是下意识的张臂把她拥住,也许是让她给抵住了,他胸口有点痛,而内心又稀奇地泛满了温柔情绪,再想不到他还能够这样的轻声细语:「不认得回家的路,也犯不着哭啊!」
雪关含泪的鼻音持续在他温暖赭红的上衣褶缝间细细碎碎响,他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问:「和路没有关系,嗯?」
女孩的眼神变凄惋了,把堵了一天的心头冤郁吐露出来,「我不晓得……原来,丽姨一直是有婚姻关系的……」
而你,便是那桩婚姻里的合法丈夫,对你的恋慕成了最难堪、最绝望的事!雪关在心里呐喊。
他有片刻不言语,然后才慢慢摇起头来。「没有了,」他说,双手扶住雪关的肩,自己都不明白,对这女孩有这种慎重其事的态度,又能如此心平气和。「那场婚姻早经由法庭结束掉了。」
这时,庭院里卷起一阵尘灰,有个人嘀嘀咕咕地扫着落叶过来,在十来步外打住,眯眼打量门槛前的两人。
是那帮佣的老婆子,拄一支竹扫把,身子佝偻在白罩衫里,嘎着声音说道:「……
怎么你又来了?和咱们铁先生这样疙疙瘩瘩的!不是我简婆多嘴,人多活了几年,多说几句话也是应该的,铁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你和铁先生怎么好也不能好到人家的屋檐里来呀!良子小姐。」
明明是这老太婆昏头认错人说的话,雪关听了却冻住了,整个人化做冰冷,铁舟松手放开她,没有说一句话,迳自大步踩过一地箫飒的落叶走了。
雪关追了几步,才瞥见屋廊下有个人静静立在那儿,看着他们。「丽姨……」雪关出了声,但她像没听见,悠悠地别过身去。
「丽姨——」雪关叫着冲过去,她是再也受不了了,这雾里谜里的一切秘密,在廊角捉住丽子的紫衣袖,眼泪已夺眶而出。「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雪关,你和铁先生,和——和——」
「和白羽良子。」就像从喉咙里刨出来似的,丽子替雪关说出这名字。
雪关哑着不能出声,心里震骇地喊一声「不」,然而,打从第一次听那老婆婆提到「白羽小姐」时,她一直抗拒不肯让它成形的事实,如今已经一点一点的暴露出原形。
丽子回过脸,林外那渐暗了的晚霞,照得她脸上一片残红。她惨伤地笑了笑,「你该也猜到了吧?是的,白羽良子,也就是你母亲,一直到死前……都是铁先生的情人。」
要说得公平一些,其实是她自己把白羽良子送入铁舟怀里的,是她领着铁舟去认识她、熟悉她,到最后爱上她的。
怎么不呢?那样的风致楚楚,娟秀、谦柔,丽子自己不也是第一眼见到良子就喜欢她吗?
也不尽然啦!她初次碰上良子是在南禅寺,良子慌张狼狈,不知给什么人追着,下板道时差点就撞倒丽子。
「躲到这里来——」丽子反应快,看情形不对,机敏地把她拉到一家茶水店的后巷子里,掩护住她,随后又卸下自己身上的披巾、外套,让她改了装脱身。
前后匆匆,她们只交换了几句话。十来天后,丽子在学校收到一只包里,里面附了一封信,署名白羽良子,说是见披巾上绣有丽子的芳名、学校,猜想她该是这院校里的女学生,因而将披巾寄来归还,但那袭上等绉绸和服外套,却在奔逃的时候损裂,竟致不能修补复原了。
观此考究服色,想必小姐出身富贵人家,这么昂贵的和服,良子眼前实在无力偿还,但良子一定会想办法凑合出这笔钱的!当日得小姐慨然相助,使我这个在京都无依无靠的孤女有无尽的感激,我断不会忘了这份人间的温情……
一封信情词恳切,加上一笔很是端秀的小楷字,丽子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极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并没有放心上,当时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个人——铁舟!
这个京大的才子,这个台湾来的,可恨、可恶又可爱的年轻男子,把她的一颗心弄得四分五裂。
谁都不要去招惹铁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艺社学生联展的会场,一眼看上那件题名为「梦」的灰蓝手捏陶,也不该回头去问,「冈崎社长,这件作品的作者愿不愿意割爱,把它卖了?」
陶艺社社长一味痴痴地看着她。穿着一色烟紫织锦和服,随发婉然而下两条鹦哥绿缎带!她偏过秀脸微微一笑,不单是冈崎一人,在场的那些社员、那些参观者,个个收不回目光。
京大校园公认的美人,出自一个有过授勋的将军、名医、议员的家族,从小她跟着留意的姑姑学音乐,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早出了名……
丽子自己也知道,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要为她倾倒,像这会儿簇拥在她左右的这些人、像昏陶陶的冈崎学长,一心讨好她,一股劲儿代替别人答应,「只要你喜欢,当然愿意、当然愿意……」
但是呀!即使是她,也不该犯这种错。即使进了展览会场,也不该一眼就被那个灰蓝色的梦吸引去,看著作者名牌,看着那陶品奇崛的线条,想象塑造它的那双手……
「我喜欢这件作品,我要买下它……」
四周都是迎合她的声音,一片热烈的空气,冷不防冒出个人声,「谁说我要卖了它?」
由会场另一端慢吞吞走出一个人来,秀长身段,接近于水蛇腰,大约是这个缘故,他举手投足间总带了些慵懒味道。
头发又嫌长了点,他也不管,从两颊覆下来,露出来中间一段极俊的眉眼、鼻梁,和那微讽的、似笑非笑的唇形。
「冈崎!这些东西是展览品,不是买卖品,忘了吗?」
话是对冈崎说,但他一双凤眼却瞅住了丽子看。从人丛中朝她踱了来,空隙只有一点点,他偏要横过她的跟前,有那么一个刹那,他与她面对面,逼太近了,他衬衫上兀兀的黑铁扣子从她紫锦的胸口刮了过去刮出响铮铮地那么一声,从此留驻在她的生命里。
就是他,铁舟,「梦」的主人!然后,他移一步而过,踱出会场,走了。
隔天的校园,消息传遍,女孩子们一致用倾慕的语调谴责道:「铁舟好坏,作品不卖!卖人家铁板!」接着又怅叹,「可怜的丽子,碰这么个大钉子,看来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买她的帐嘛……」
她们都快活极了,丽子却私下叹气,对于嫉很她的人,她也只能有这点贡献。
不过,这点贡献并没有维持太久。四天后,丽子下了课往住处走,铁舟忽然从街旁一排柳树后头转出来,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着那件大概名气已经传到鹿儿岛的手捏陶,把她拦下来。
「我的梦是不卖人的,」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可恶的口气,那种懒洋洋的态度,那陶举到她鼻子前。「不过,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丽子又犯错了,大家闺秀是不会嘟起嘴儿,露出又嗔又恨的模样的。「但是,别人的梦我不要,我有自己的梦。」
她仿效他那日的姿态,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那排柳树,铁舟闲闲地靠在树干上,把一条碧绿的柳丝儿含在嘴里,待她走近了,问她:「你的梦是什么?」
她笔直地走过去,没睬他。
第三天,他跨骑在单车上,从第一株柳树开始辘辘随着她走,一直到最后一株,那件手捏陶跟着一叠书绑在单车后座上。
第四天,整个校园都听见女孩子们在跺脚,所有的人都觉醒过来——铁舟在追荒川丽子。
第五天,丽子打老远便先把等在柳树下那条人影瞧个仔细,待会儿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头顶上,打道过去,不必理他。
这天冷极,铁舟竖起黑呢领子,没骑单车,也不吃柳条儿了,他长腿叉开,大剌剌地挡在她面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这笨玩意儿你要还是不要?」他叱道。
丽子摆的仍旧是五天来的倔脸色。
僵持一分钟,铁舟手一松,他的,或者说她的,灰蓝奇崛的梦哗啦啦地摔碎在红砖道上。
铁舟转身走人,走了几步听到一声嘤咛,他吃惊地掉过头,见丽子脸色发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卷起袖子露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儿划去——
「你做什么?」他一下子冲过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丝,整个儿战栗起来的人是铁舟。
她在惩罚他!似乎早在那个花样的年纪里,丽子就已经娴熟这种道理——她伤自己一分,爱她的人就伤十分;她受点轻伤,他受重伤。
铁舟彻底给打败了。在飘来拂去的,绿依依的柳条儿帘下,他拥住她,自责自愧而且心疼。然后,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这天晚上没有离开。她也败了!
这两个人是把梦打碎了才热恋起来的,爱得极甜、极深,然而,不断地相互抗衡,就像一开头他们演出的那场对手戏。
两个都是太钻心思、太使力气的人,爱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却给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那个在南禅寺落逃的女孩子,丽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
事隔半年,丽子收到她寄来的一笔钱。
说是用来赔偿和服的损失,那数目也太微少了,丽子一笑,把钱退回去。不几日,那钱又寄了来,对方心意十足,这下丽子不能不亲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说她很幸运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丽子按址寻上门,却发现那是家乌烟瘴气的酒吧问,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儿,还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娱乐。
丽子花了点小费把良子找出来,良子见到她,高兴得如见亲人,紧握住她的手,酸泪滴在沾了酒渍的碎花衣襟上。
这或许是命运的牵作,使得丽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丽子的亲族虽不在京都,但多少有些人脉,她父亲就有个老部下的女儿在千本街卖进口咖啡,同样做女侍,高级咖啡馆总好过小酒吧间吧!
一星期后,丽子把良子带到熟人的咖啡馆,又央人在附近帮她找了个较好的住处,脱离木屋町的环境。她同时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笔赔偿和服的钱交给老板娘,算入良子的月饷里。这点良子或许不知情,但之前一笔笔丽子对她的恩情,已足够她感激涕零了。
丽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和良子这么投缘,名门人家的独生女,在外尽管是风光、受宠,她还是带了一种孤傲性子,没什么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对于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却能多少透露点心事。
这可能是因为良子和她那些同侪不一样,良子真心喜欢她,对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从心底认为丽子一切的好都是她应享的。
一回,她们同上清水寺求签,良子领了签回来,欢欢喜喜的把一支吉签递给丽子说:「小姐就是好命人!」她扬扬手上,「我抽的这签就不算好,还要加油。」
其实,是良子把两人的签调换了,拿自己的吉签换丽子那支噩运签,丽子明明知道,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那天,她们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台的木栏杆上,由东山上俯看,柠檬黄的落日、柠檬黄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乡的小曲儿。
后来丽子才晓得,良子从小随父母在教会里唱诗歌,若不是家庭生变,她本来可以进音乐学校的。而当时丽子只感到不可思议,良子的歌声也许欠了点技巧,但特别有种婉转柔情。
丽子对于音色的感受是极敏锐的,当下拉住良子的手道:「你跟着我唱——」
等良子战兢兢跟着她唱了半阕红豆词后,丽子由惊奇变做兴奋这下子,她要让铁舟没得再挑剔了。
铁舟一开始就劝丽子别试这支曲子,她不服,她是在他屋里一张中文老唱片上听到的,他一字一句的教会了她,可是她全曲唱罢,铁舟却露出失望的表情。
之后丽子几度下功夫练这支歌,就是没办法让铁舟点头。最后她瞠怒起来,「为什么你老是说我唱不好红豆词?」
「因为你是个幸运儿,没有领略过那种人生穷愁、爱情困顿的景况——这样不好吗?」铁舟藉话锋一转,伸手搂住了丽子。「或者日本女人就是唱不出中国女人的心声?」这么说是要给丽子台阶下。
可是丽子挣扎开来,依旧心不平,为此又和铁舟赌了气。
她是善于和铁舟竞争的,现在,她找到了一定让他输的武器——白羽良子的歌声。
不是所有的日本女人都不能使他满意。
一个月后,铁舟生日那天,丽子邀了个小聚会,当然不说是为铁舟庆生,铁舟向来不耐烦这一套的,丽子只道要给他一个惊喜。
那晚,小出吉原也一块来了。咖啡馆的烛光在刻花玻璃灯罩中摇曳,白羽良子穿着一款珠白小旗袍,站在钢琴边的模样儿楚楚可人,一支红豆词唱出来,连丽子都惊讶自己能把良子调教得这么出色。
哦不,那口婉约清愁的嗓子,只能说是天赋。白羽良子令在场每一个听众都醉了心。
独独铁舟从头到尾没什么反应,丽子简直是猜不透他。良子入座时,他只顾喝他的黑咖啡,只有吉原夸奖良子,友善地和她说话。
直到他们要离开了,良子送到门外,也许是怕生紧张,也许是穿不惯丽子特意要她穿上的中国旗袍,良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旁的铁舟扶住了她——
就那片刻,丽子瞧见了,铁舟凝视良子的表情,那种眼神的闪烁和变化……
丽子骤然间觉得,这整件事她可能设计错了。大大的错了!
然而,丽子的个性过于骄矜,她不屑于让自己去正视那件事实,不屑于让自己去担心铁舟对良子的那点眼神。她继续关照良子,甚至带着良子和铁舟、吉原玩在一块儿。
后来连吉原都说了,「丽子,你让太多人跟在你和铁舟身边了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提醒。
吉原打十来岁便和铁舟是一淘儿的,源于他父亲从前为铁得日管理财务,两个年轻人结识得早。吉原这人很纯情,相较于铁舟,他的性子敦厚而几乎显得太温弱了些。
丽子晓得,吉原也是暗中恋慕她的人之一,但他绝不和铁舟竞争,因而只在一旁欣赏他们,不必打坏关系。他既倾心丽子,也喜爱良子的灵慧,就因为对人的心软、有情,欠缺了一点坚持,使得最后两个女人都选择投靠了他——也可以说是利用了他。
丽子将吉原的忠告放到耳根后,到了秋天,事情终于发生了!
咖啡馆的老板娘慌里慌张地打来一通电话—「良子出事了,我没法子处理,小姐快过来看看该怎么办才好。」
丽子在图书馆里找到铁舟,第一次她在铁舟眼里看见痛苦之色,他说:「你能不能别再为别人花心思了?你该为我们自己花心思!」
许多年之后,丽子才体会出铁舟当时的绝望心情——他深知丽子在和他比高下,她拿良子来试验他最后是输还是赢,她一心想赢过他,竟致忘了她是爱他的。
忘了爱情里面不能出现第三人。
「你不帮良子,难道我也放了她不管?」丽子生气走了。
铁舟当然不是不帮良子,没有人能对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孩置之不理。那晚,等丽子找到吉原一起赶到咖啡馆时,铁舟已经早一步到了,一个人正和两名无赖对峙着。
到此,有关良子的遭遇这才全盘托出——她虽长在静冈一个穷牧师的家庭,父母可都是很风雅的,不幸相继辞了世,丧葬费是舅舅筹来的,事后良子赫然发现,舅舅根本是把她连同自己的一笔赌债一起抵给了钱庄。
良子辗转几站逃到京都,一路躲着舅舅和钱庄那些人,在南禅寺帮人家卖艺品的那一次,差点被逮着。藏身近一年,本来以为风波已过,哪知钱庄的人还是追到了她。
或许因为在场人多,两名无赖悻悻然的走了,但狠话指下来——债务不解决,他们是不会和良子就此罢休的,咖啡馆要敢继续庇护良子,他们也要让它没得生意做!
这便是良子之所以到三泽大宅落脚的缘故!良子在铁家躲了几个月,铁舟运用叔父在商场上的关系,让几个老江湖去和钱庄斡旋,在给了一笔总算让钱庄点了头的数目,划清良子和她舅舅的界线,终于将良子人生里的这场危难解决了。
那段期间正值铁得日沉病在床,良子为了答恩,留在铁家日夜服侍这病重的老人,因此,反过来得到了铁舟铭心的感激。
然而,铁舟与良子之间已不仅止于这一报一还的情分了。在两人朝夕相处的那几个月里,在丽子刻意不去过问他们、刻意地置身事外,甚至对铁舟摆出冷淡的态度时,由于她的矜傲与疏离,那个好像早注定了要发生的局面,终于发生了……
铁舟和良子坠入了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