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後
一长串的车阵。
餐会早已开始多时,偏偏逸青还披困在这壅塞冗长的车阵中。
文明最大的缺点是每天必须一再地遇上的塞车。不是他不早点出门,而是今天的会议耽误了大多时间。
身为高家老二,他其实最为歹命。大哥逸安只负责公司的重要决策,其他大小交际应酬全落在他的头上;才刚退伍的逸平则最逍遥,成天把弄着手上的相机,优闲得令人眼红。
在一场意外交通事故之后,高家留下高堂老祖母和三个稚龄孩童。别以为这样会让他们屈服在命运折腾之下,高家奶奶一手接下祖传事业,撑到老大逸安接手掌管时,高家的事业仍是如日中天。而老二逸青在进入公司后,很快地便分担了大哥的辛劳。现在,他不就坐在车内,缓缓地往丽晶前进。
对于这种餐会,逸青已经没有太大的喜恶之分。多年的经验,他知道其中有好有坏,刚开始他着迷于其中,接著是一阵嫌腻,而如今他早已麻痹,没啥感觉。
车内匣内的CD一片换过一片,车子的速度却不见增快,逸青无聊地往车窗外望去。他的视线被对街一幢大楼的宣传墙吸引住。占着处于高架桥的地利之便,他几乎和那面高悬的海报平身而视。
那海报上的女子半边侧脸明显的弧线,还见得到半间、卷翘的浓密睫毛。一头乌黑的长发披绕过肩,露出香嫩的粉肩和一片光滑平坦、毫无瑕疵的裸背。这就是近日以来造成大轰动的广告。
谁说黄金项链一定得挂在胸前?澄黄亮丽的闪耀金饰垂在背上,反倒打破传统的行销手法,创下“澄金店”历年来的销售纪录。
海报中的那条金饰细细画过如雪一般的白皓,教人久久无法移开眼光;只不过,令人流连的不仅仅是那道金黄,而在灿烂金黄色底下的肌肤,更是慑人夺目。
而金饰广告的另一个造势,则是以天价的酬劳请到了红透半边天的名歌星解裳。
逸青瞪着那张海报,半掩的眼帘底下是他几年来仍印象深刻的珠瞳。他清楚记得那如猫眼一般的琥珀颜色。
留衣在大三那年出了第一张唱片,吓了他一大跳。他记忆里那个安静、冷眼的女学生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原来她是如此的漂亮。
逸青怀疑她被魔术师施了魔法,魔杖一点,她全身上下都变了。但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眼睛,仍是直直瞅着人,像猫一样深不可测。
据说留衣出了名气,逸平也算半个功臣,因为送去唱片公司的宣传照便是出自逸平的镜头。留衣首张唱片突破白金销售量时,唐、高两家办了一场庆祝酒会。整个过程,逸青没有机会和唐留衣说上几句话。之后,他们更少再见面。
仅仅一道墙而已,现代人忙碌得连擦身而过的机会都没有。
他听到有关她的事顶多是旁人的闲话家常,再者因为逸平的关系,才与她有稍微的关连,而这张海报自然是逸平的杰作。
逸平在大学期间忙碌于学校和摄影室之间,直到入伍才中断留衣专属摄影师的工作。今年夏天才刚退伍,马上又接下这份任务。
根据逸平的说法,留衣要求公司务必由他掌镜,换成别人她不拍,这是因为留衣对逸平完全信任。望着她姣好的背,逸青突然怀疑,逸平见到的美丽,是否同观赏这张作品的人一样多?
前面的车子开始有了动静,逸青的冥想被后方车子的喇叭声惊醒,他赶紧踩下油门,任海报上的倩影远远落在身后。
餐会结束之后,众人提议转往俱乐部喝酒,逸青没有反对。
这个俱乐部坐落在阳明山的一栋别墅里,所有的会员都是名流贵族,逸青也是其中之一。
俱乐部坐拥于一片山林之中,颇有与世隔绝的味道。一楼大厅兼具开放及隐密的空间设计,以蓝色为基调,二楼则是VIP室。而游泳池畔是另一个好据点,不仅可以欣赏到随风波动的碧影,还可坐览整座沉睡的台北。
逸青才到没多久,游泳池畔的喧嚷纷噪便惹来屋内一阵好奇。
“什么事这么热闹?”他询问道。
“嘿,听说是留衣来了,你去不去看?”酒保小李刚从外面进来,喜悦的神情像个大孩子一样。他不知道留衣就住逸青家隔壁,只要逸青愿意,天天都见得到她。
逸青晃晃头。
“高先生,你不去看看可惜了,她真的很漂亮,本人比电视上更好看。”同样身为男人,小李对逸青的冷淡不明就里。
厅内早已一空,所有的人都趋之若骛地赶到外头去瞻仰明星的风采,只剩下不感兴趣的逸青和尽忠职守的小李。其实小李恨不得再出去多看一眼。
“女人嘛,不都长得一样!”逸青嗤声说着,眼前浮上的是一双让人不愉快的眼睛。
“谁说的,差多了。”小李哇啦啦地反对。“留衣才叫做真正的女人。”
逸青摇头失笑。
“哇!进来了,进来了。”小李如梦呓般不可思议地喊着。
可不是!那阵喧嚣自外头涌进,顿时,宽敞的大厅显得拥挤不堪。绚烂的水晶灯立刻被另一道光芒掩盖,留衣在一群男人的簇拥之下,娇艳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无可避免地和她打了照面。
留衣迷人的微笑隐没在唇边,眼底的琥珀颜色逐渐转浓。
逸青淡淡扯着嘴角,有人上前拍他的肩膀。“喂,逸青,刚刚怎么没出来看留衣,她和翔平一起来的。”
留衣身边的男人,傲气的对他一笑,宽大的手掌罩在留衣的肩头,像是明显地昭告着什么。逸青将手上的酒杯微微举高,笑着说:“我累了,不影响你们的兴致。”
“哎呀,怎么搞的,最近做了什么事伤坏身体啊?哈哈!”一旁有人起哄开玩笑,逸青也回视而笑。
但那双琥珀却完全没有笑意,而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眼神。
“我们到那边吧!”留衣终于开口,远远地指着阳台。
郭翔平讨好的搂着她走过去,一阵喧哗又往前移动,留下逸青在吧台前的冷清。
留衣又说:“给我杯调酒。”
小李勤快的工作起来。
欢笑声此起彼落,留衣是其中最婉转悦耳的一个,而郭翔平则笑得夸张而不修饰。
逸青的眉头微皱。纯粹个人观点,他对郭翔平向来没什么好感凭借父亲的财富,本身却不努力,正是一般纨挎子弟的最佳写照,没想到唐留衣的眼光这么差。
突然一股厌烦袭来,他站起身子准备离去。
小李看见他的动作,讶异地说:“高先生,你要走啦!”
毛躁小伙子毕竟没有前一任酒保阿南来得好,逸青决定以后减少来的次数。他给了小李丰厚的小费,然后望了阳台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阳台上热闹一片,绿叶丛中的留衣却明显地感觉到他走了。
她对侍他同陌生人一般。
逸青苦笑。不然,他希望能得到什么?
他回到家中,经过逸平房间,停住脚步,尝试性地敲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逸平的声音,显然逸平也还没休息。
逸青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他这无忧的弟弟正坐在满是底片的床上,检阅着自己的成果。
看见来人是他,逸平笑着和他打趣,“二哥,这么早回来。”
逸青小心躲过到处散落的底片,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是啊!”
“有些好玩的没有?”
逸青摇着头。他也学逸平拾起底片朝着光源探视,看出模糊的影像是一个女人。
“又是唐留衣?”他问道。
“嗯。她下一张专辑的写真。”逸平边说边朝他丢来一叠冲洗好的照片,逸青顺手捡起。
逸平的确适合吃这行饭,所有的神韵抓得极好,留衣在他的镜头之下,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十足的女人。
“你要小心。”逸青迟疑地开口。逸平是他的弟弟,他总不能见弟弟受伤而不顾。
“什么?”逸平觉得奇怪,开口问他。
“我是说,”逸青停顿一会儿,才说:“唐留衣长得那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
逸平觉得他说的话理所当然。
“所以……”
“所以什么?”逸平问。
逸青一脸尴尬。“所以,你要有所防备,以免她变了心。”他先是采暗示方式。
没想到逸平当场傻住,然后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二哥这可是在提醒你。”逸青怏怏不乐。
逸平还是一股劲地笑。“你的意思是说,我和留衣?”他发问时仍不停笑着:
“不是吗?”
“我的天啊!”逸平笑得直拭泪水。
逸青没好气地等着他的笑告一段落。
“我怎么可能和她。”
这时轮到做哥哥的傻眼。“为什么不可能?”
“说我们是哥儿们还差不多。”
“怎么会呢?你帮她拍照,尤其是那一张裸背的照片,她更是指名要你掌镜不是吗?”逸青不解的问。
“我说二哥,你没谈过恋爱吗?拍个照片就叫恋人,那些摄影师怎么办?拜托,你在情场上翻滚了这么多年,别辜负你的盛名好不好?”
“可是,她要当歌星的事也只找过你商量。”逸青还是不懂。
“拜托,那哪叫商量?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有一天唐留衣小姐跑来找我,她说:逸平,帮我拍照,我要唱歌,需要一些沙龙照。”他学着当时留衣笃定自信的说话模样。“所以,请你搞清楚,我高逸平是托唐留衣之福,才变成名摄影师。”他对着逸青自嘲地说。
“原来,我们都错了。”逸青喃喃自语。
“是的。留衣是很有自信的人,她对自己做的事非常有把握,旁人是没办法影响她的。”逸平稍作补充。
逸平和留衣算是不错的朋友。据他了解,留衣没有多少知心好友,她习惯独来独往,或许是因为家庭环境所造成。留衣是唐家独生女儿,而双亲又长年在外经商,所以从小自己一个人玩惯了。
逸青思索着说:“那么,她是想出名?”
“哈!你又错了。”逸平再次否定他的想法。“二哥,你听过她唱歌没?”逸平突然问他。
逸青不感兴趣地摇头。“靡靡之音,我没兴趣。”
“找个机会吧!”逸平收拾好一床的底片,对他建议道:“你会发现她的歌声真的不错。”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在记忆中,逸青从未听过她开口对他说话,对于她的歌声,自然也就发生不了多大的兴趣。
隔天逸平和留衣接了摄影棚的通告。
棚内制造出一股柔和安适的气氛,逸平让留衣坐在一张椅子上,轻轻地让她仰头露出光洁的颈项。光源由左边斜照过来,产生一种放射状的光芒,另一边的反光板则锁住其他的灯光。她就像个发亮的主体,耀眼而不失浪漫。随着音乐的律动,留衣缓缓摆弄姿势。
逸平使用连续变焦镜头,不放弃任何一个脸部动作。他的手十分忙碌,嘴里却不经意地问着:“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哥突然警告我。”
留衣维持脸上的表情,淡淡地说:“没什么啊!”她心里明白逸平说的是逸青。
又是快门按下的声音。留衣再换一个姿势,她两手拢起蓬松如云的秀发,下巴微微缩起,露出勾人魂的笑容。
“他说什么?”留衣问道。
“他说你长得漂亮,必定有很多人追你,教我要小心提防,以免你给我戴‘绿帽子’。”逸平主动地加上最后一句。
一串爆笑声不由自主地冲出留衣的唇中。
“停停停!”站在一旁观看的经纪人频叫暂停。
逸平无奈地放下相机。
留衣的经纪人管得紧,任何照片姿势都得经过她同意,看见留衣笑得厉害,她苦着脸说:“我的大小姐,你这一组照片是‘澄金店’的宣传照,诉求的是女人味,你干么笑得这样开心?”
“都是逸平害的,他不逗我笑不就没事。”留衣坏心肠的把过错往逸平身上推,他只有倒楣地翻着白眼。
“我好累,陈姊,让我休息一下嘛!”留衣撒娇地说着,陈姊招架不住她的软功,只得宣布休息十分钟。
计谋得逞,留衣立刻恢复原来平静的表情。
“啧,我发觉女人真的很可怕。”看见她前后两秒截然不同的表情变换,逸平心有余悸地说。
“什么意思?”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样,逗乐了留衣。
“错了,那是聪明女人的权利。”留衣纠正他的说法。
“对,像你一样。”他开玩笑的说。
留衣突然安静下来。
“喂,你怎么了?”逸平发觉到她的沉默,好奇地问她。
“逸平,我问你,你真的觉得我是这种女人吗?”
“当然不是。”他没想到留衣会突然这么认真,赶紧辩称,“我只是开玩笑的。”
留衣叹口气说:“可是,事实的确如此。我和别的女人不同,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且一定要得到手。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一向自信满满的留衣变得不再肯定。逸平模模她的头安慰着,“不。你一点都不可怕,至少你不会害人,不是吗?”
留衣点点头。
逸平看着难得乖顺的她,不禁笑了起来。“至今我还记得你来找我拍照的那一天。”
“哦?”
“你很有自信我一定会帮忙,当我问你为何不找唐伯伯帮你,你却执意不靠家人庇荫,你似乎知道自己绝对会出名。”
“我的确知道啊!”留衣又恢复之前的自信。她噘起嘴巴说:“你忘了我要的东西,我一定会得到。”
“哦!那么我问你,你下一个目标是什么?”逸平感兴趣地问她。
“不告诉你!”留衣不作正面回答,神秘的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再度转浓,一抹誓死不休的坚定闪过她的眼中。她已经采取了行动,这是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逸青转移阵地,不再出现在阳明山上的俱乐部,留衣的影子却没因此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她是个知名人士,只要稍加注意,不难发现她的行踪。
为了满足人们偷窥的欲望,丰富乏善可陈的日子,媒体总爱绕着俊男美女打转,冀图从他们身上挖出一些花边消息。
世界三大男高音在台北演唱,是艺文界的一大盛事,占据影剧版重要篇幅。逸青平日鲜少翻动这种版面,今天却心血来潮地瞄了一眼。
和昨晚演唱会轰动的程度不相上下,留衣盛装的彩照与标题并列在醒目的位置。她的穿着出自范伦铁诺的手笔,一袭铜色丝质薄纱洋装,纤白的肌肤若隐苦现,更衬托出洋装上金色绣花的无比灿烂。
站在留衣身旁是最近红透半边天的摇滚歌手吴捷,吴捷一反平日夸大的穿着,身穿古典式的丝绒西装,露出圆领套衫,更显现挺拔的身材。
看它俩规近的模样,不像是彼此仅有耳间的阶段。果然新闻的标题是——歌坛上的金童玉女,相约出席演唱会。
逸青冷冷一笑,没再仔细详读内容。想必郭翔平就和他手中的报纸一样,翻过一页即算了,他又何必在意?留衣爱交几个男人那是她的事,何况逸平不是说过,他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和邻居的情谊,其他什么都没有,他大可不必挂心.他的眼光移转至下一页的财经新闻,心也收回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