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翠到李盈月病房时,李盈月睡得熟,但脸和枕上仍有大片泪渍。
“我们出去!”李母怕惊吵到李盈月,示意林柏翠悄悄走出病房。
“怎么样?好点了吗?”
李母猛摇头:“唉!哭到天亮,大概哭累了,刚睡着。真是……真是自找的,才十九岁,二十岁都不到,就守了寡,肚子还有一个……真是,当初我真该阻止她的!”
“伯母,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我担心的是,她若要长期忧郁,恐怕对胎儿不好。”
“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年轻人,你又是医生,你的话,她也许听得进去,就麻烦你……”李母说着,又哽咽了。
“伯母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盈月就多亏你了……”
病房里突然传来声响,担心李盈月寻短的李母立即冲进病房。
“盈月——”
李盈月坐在床上,挂着点滴瓶,拿着文明中的遗物,泪眼婆娑。
“伯母,我来劝她!”林柏翠侧身进来。
李母点点头,退了出去。
林柏翠走到李盈月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并没有抬头看他。
“我知道很困难,你的爱,是那么地强烈,岂止生死相许而已……但,如果我是你,我会觉得欣慰,我会为明中高兴,因为,他终于脱离了苦海。”
任凭林柏翠怎么说,李盈月还是流泪不语。
“你看到了吗?他临死前写了‘地狱之死’,他活着如同在地狱一般痛苦,而医药已无法再给他解脱,除了死亡。死亡是他唯一的路,你要谅解他……癌病末期,那痛,不是你能想像的!”
李盈月的手指,轻抚着“地狱之死”。林柏翠欣喜万分:她在听我说,她有在听……李盈月的举动,鼓舞着林柏翠继续说下去。
“不要为了一个不能挽回的遗憾,造成另一个更大的遗憾!”林柏翠掀开她的被,拉她的手放在肚子上:“这里,你肚子里孕育的新生命,才是你真正的希望,那是你的爱,也是明中的爱,你应该为了他,好好地珍惜自己才对!”
李盈月手指动了动,哭肿了的眼睛又红了,泪水串串如珠。
“盈月,我是真的想帮你,但是,你得先帮你自己才行。走出阴霾,也许一天做不来,两天做不来,但是,你得先有意愿才行。如果,你只想把自己困在悲伤的回忆里,那么,就算十个我也无可奈何!”
李盈月慢慢抬起头,欲言又止,只是看着林柏翠,充满感激。
“悲伤总会过去,月缺,就表示月圆不远了。”林柏翠握住李盈月的手,紧了紧:“我们一起来期待孩子的出生吧!任何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是希望的重现!”
李盈月点点头,表示愿意努力;但她实在太疲惫了,从知道文明中的死讯以后,整整一天,她没有进任何的食物。她躺回林柏翠堆起的枕头上,陷在柔软暖和的枕席里。那温暖的感觉,恰如在文明中怀抱里似的。
“你好好休息,下午我再来看你。”林柏翠见李盈月合了眼,似乎将要沉睡了,才安心地退出病房。
这头,李母在门外等得心焦,见林柏翠出来,忙问:“劝得怎么样了?她肯听吗?”
“她睡了,但……彻头彻尾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她的心,伤得很深!”
“太重感情了,人就不能这样!”
“让她睡吧,不过,还是得小心点。我下午再来。”
“我会仔细看住她的,谢谢你。”
午后,林柏翠送了一束紫玫瑰给李盈月。
紫色玫瑰正好放在冷气口下,被风吹得巍巍颤颤。
李盈月望着紫玫瑰,挂念的却不是紫玫瑰的主人。她不是个挺有心思的女人,敏感也只针对她魂牵梦萦的人;对林柏翠的好,她只是感激,别无其它。
李母削了个梨山的蜜苹果给她,也是林柏翠送来的。
“吃一点吧,人家林医师特地买的,梨山的蜜苹果可不便宜,何况这种大的。”
李盈月不答,李母削了一小片放嘴里示范:“嗯,真的很甜,甜得像蜜。我削一片,你尝尝。”随即递一片送到她跟前。
文明中的死,李盈月是早预料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一天一夜地哀哭,情绪算是发泄了,泪也哭干了,此刻恍恍惚惚,感觉迟钝得像长了厚茧的皮肤。她随手接过苹果,放进嘴里也是无味。
然而,李母却是乐坏了,总算她肯进食了。
“好吃,是不是?来,再来一片,胃口要开,孩子才能长得好!”她忙又削了一片,直接喂进她口里。
李盈月看着母亲,咬下去,甜苹果溢出齿舌间的竟是苦汁。她困难缓慢地将苹果咀嚼、咽下,李母立即又送上一片。
李盈月盯着母亲的脸,好生感伤,当她送上另一片苹果时,李盈月抓住母亲的手阻止母亲:“妈——”
李盈月抚触母亲的鬓发,心疼她近日来的操心烦恼。“你多久没染头发了?这儿,还有这儿,都白了!”
做服装生意的母亲,总说她从事的是美的行业,让自己美丽,则是每天例行的工作,而今,她却为了她,连头发白了都不自知。
“白就白了吧,都要当阿妈了,怎么不白?”李母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很不安,拢拢头发,摸摸脸:“怎样?我很糟吗?瞧,我居然忘了化妆,难怪脸色不好!”
“妈,你去买材料,我帮你把头发染好。”
“……不要了啦,染什么!改天到美容院去,人家是专门的!”她仍不放心留李盈月独处,文明中也是在医院还不是自杀成功,这种事万万不能再重演。
“你放心。妈,你能这么爱你的女儿,用一切去呵护她,尽管爸不在,你仍然不在我面前说一句苦!你能,我难道不能?我也有孩子,为了呵护他,我不会做傻事的。”
“盈月——”李母激动地抱住女儿:“好孩子,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我真不敢想像,那个成天赖床不肯上学的小女孩,竟然要当妈了!盈月……”
“妈,去买吧!你的头发为我而白,现在,让我来替你一根根地将它染黑。”
“好!我去买。”李母笑笑的,整理好脸上的泪,拿了皮包出去。“我很快就回来!”但,甫出病房,她又倏地折回。
“怎么了?忘了什么?”李盈月问。
李母怯怯地走回病床:“我……我还是把这个带走得好!”她快速地将水果刀收进提包,李盈月也理解地点点头。
林柏翠真恨死Miss王的多嘴,才两天不到的时间,居然全妇产科,甚至更超出他的想像,全医院的人,都知道了他和李盈月之间的暧昧关系。不管是不是子虚乌有,桃色新闻永远比国家大事来得受欢迎,来得容易流传。
一整天,林柏翠受够了那些多事的人的谈论和自以为正义的批判眼光,他必须回家,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
“哇!大新闻,你今天这么早?”看见丁筑在家,真是不如意的一天里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他迎上去,想暂时抛开压力,好好和妻子温存一番。
“哎呀!别这样!”丁筑推开林柏翠,继续埋首餐桌上成堆的书籍文件。“你没看我在忙吗?我回来是为了专心工作。办公室里琐碎的事太多了,你可别耽误我!”
林柏翠被迎头浇了冷水,很不高兴。
“我们到底是夫妻还是仇敌?你为什么总要这么跟我说话?”
“不然,你要我怎么说?我现在忙得很,可没时间跟你撒娇,我得发展我的事业……”
“你不必发展什么事业,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你大可在家,或者出去逛逛百货公司……”
“逛百货公司?好哇!那你去发展事业,别整天只窝在医院里当个小医生啊!那天餐会,我特地约了医学杂志的主编和几个妇女杂志的经理,人家是看得起你才跟你约稿,而你却全部一口回绝了!那个国大代表跟你谈土地投资的事,人家是看我面子耶!你知道他们玩一笔,只靠嘴巴讲讲就能赚多少钱进口袋?我……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我喜欢平静、安宁的生活。那些都是虚无的,你的父母、我的父母,他们难道不富裕?可是你父亲离婚了两次,我爸妈分居两地,他们幸福吗?”
“起码他们受人尊敬,活得有成就感哪!”丁筑赌气地走到窗边:“爸虽娶过很多老婆,但没有一个女人会怪他。连妈都说,爸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他不但多情,在事业上、为人上,都很令人尊敬;外交官很多,但像爸那样受人欢迎的,却寥寥可数,那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是整天儿女私情,不知上进的,你懂吗?”
“我不知上进?我不明白,既然我在你心目中如此不堪,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
丁筑沉默了。她知道,她当初看上林柏翠的,就正是今天她批评、她无法忍受的这些,但是,她无法承认自己的改变。
二十岁的女孩,青春美丽就是傲视群伦的筹码,除了快乐之外,什么也不会在乎;但是,当年岁渐大,青春不再,美丽褪色之后,她必须找更多的筹码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骄傲。金钱、身分地位、权势和才干的显现,只要能使自己更高人一筹的,丁筑都不愿放过。
她不在乎高处不胜寒,她只怕被人瞧下起,尤其,在母亲失宠,父亲正式娶了三房之后。
她不愿说她嫁给林柏翠是因为她压得过他,是因为林柏翠不是个会有外遇的男人。她不能教他知道她的弱点,否则,他可以故意以外遇来要胁她。
“你说呀?你为什么要嫁我?如果你真的那么瞧不起我,觉得我不像是个男人,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林柏翠十分忿怒,但不完全为丁筑,他们也不是没这么针锋相对过,林柏翠只是把一整天的不如意一并发泄出来罢了。
但不知情的丁筑却不那么替林柏翠想,只是赌气地说:“应了你的话,我当你是仇敌!和敌人朝夕相处,才能更激励我上进!”
林柏翠的震惊不在话下,他倒退了两步。“你说真的?”
丁筑知道话说重了,但一来拉不下脸开口谈和;二来工作繁多又压力大,便干脆不答话了。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先开口结束冷战。林柏翠开始看报纸,从第一版看到第三十六版,从国内外大事看到分类广告,最后再看回来;而丁筑也继续埋头工作,只是再也无法专心。
丁筑和林柏翠的关系总是这样,疏离的时候双方冷静下来,格外感觉到对方的好;待冲突过去了,两人热烈地难分难舍、朝夕纠缠后,又难以忍受彼此的异同,然后又见争执、冷静,再一次地热恋、疏离……如此循环不息。
每次总是林柏翠先沉不住气,他以为两人相处的时间已经够少了,何必把仅有的时光都浪费在唇枪舌战中?他宁可以短暂地鞠躬哈腰、低声下气,以换取一个甜美静谧的夜晚。
但这天,丁筑等得几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而林柏翠仍然悠哉游哉地埋首在报纸里。
丁筑起身泡茶,故意弄得茶杯铿锵作响,还没好气地说:“琼娜怎么搞的,茶杯都黄了,明天非得好好说她不可!”说着,眼角扫过林柏翠的脸,林柏翠竟一语不发,恍若无人。
丁筑仿佛受了极大的羞辱,怒说:“你摆什么谱?你想闹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先开口说话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别惹火我,否则……”丁筑把杯子往墙角一甩,“碰”地一声,白色瓷片散落一地,在水晶灯下闪闪发光。她往房里跑去,掩着脸,委屈地大哭。
她以为他会追进来道歉,安慰她的委屈。
她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劝她、哄她、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但,他始终没进去。
她是绝不会走出房门的,除非他进来求她。凭她丁筑的条件嫁给这么个小医生,要不是他有个政治地位极高的家世,要不是他的个性还算忍让她,她周遭的人随便一个都强他十倍!廖清泉是,王恭盛也是,除了家世没他好外,一个个企图心强,事业搞得有声有色!
她这么委屈下嫁都不说什么,他居然敢这样对她?丁筑愈想愈气,把镜台前的化妆品用力一扫,乒乒乓乓的化妆品、香水碎了一地,冲起一阵五味杂陈的香气。也不知是不是精力透支又动气的缘故,丁筑整个胃波涛汹涌起来,“呕”地一声,便没完没了地吐了一地酸水、菜屑。
“太太?太太,你怎么了?”琼娜闻声来探看,见丁筑那模样,着实吓着了。“太太……”琼娜伸手去扶,却被丁筑甩开。
“叫先生来……”
“先生?”琼娜朝房里打量一番:“先生不在房里吗?他在哪儿?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他不在外面吗?去找,去给我叫他……呕——”丁筑又吐一阵,却吐不出东西来。
“太太,你……”
“别管我,去给我叫他!”
“是!是……”琼娜匆忙退出去,里里外外喊了一圈,又匆忙进来:“太太,先生好像出去了。”
“出去?”丁筑怔住了,他竟敢?
丁筑疯也似的大吼一声,然后趴在床上痛哭起来。“林柏翠!你给我记住!你给我记住!”
琼娜是个原住民女郎,率真可爱,但对丁筑却十分畏惧。她总有那么多的理由可以挑剔她,尤其在她生气的时候,总口口声声要辞退她,琼娜为了弟妹的学费,加上林家给的待遇又特别优渥,便对她一再忍耐,久了,也懂得一点相处的诀窍了。
她知道此时最有效的,就是打电话请丁筑娘家的人来,只有这样,她才能避过这场灾难。
果然,丁筑的母亲余孟芳,姊姊丁兰很快地就赶到了。
“丁筑?怎么弄成这样?”余孟芳见女儿干呕不断,不是肠胃出问题就是……她迅速扶女儿在床上躺好,吩咐丁兰:“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妈,半夜三更的,有必要吗?”
“什么必不必要?你妹妹被人欺负成这样,你没瞧见吗?柏翠也真是,虽然我和你爸离婚了,可是丁筑好歹都是丁亦虹的亲生闺女儿,他胆敢这么放肆,我绝不给林家好脸色看!快,去打电话!”
“哦!”丁兰无可奈何地服从了。
余孟芳回头把女儿看了又看:“可怜的孩子,早知道连柏翠这样没性子的男人都靠不住,我就不给你谈亲事了。丁兰嫁洋人没好结果,你现在又这样!男人!男人真不是好东西!”余孟芳似乎不必知道前因后果就可以定了林柏翠的罪。说着,丁筑的委屈更深了。
而这方,丁兰眼尖,一眼就瞧见报纸堆上搁着一张新写的纸——
我走了,冷战可以结束了……
“妈,妈——这儿有一张柏翠留的话。”
丁筑一听是林柏翠,立刻把纸抢了下来。
我走了,冷战可以结束了。
如果你也要走,那就走吧!把家暂时搁着,谁想要,谁就捡了去吧!
冷战终于还是要在冷漠中结束,早知这样,我们又何必坚持得那么辛苦?
“什么?什么跟什么嘛!妈,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这样,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丁筑,你冷静点,妈会想办法!相信我……”余孟芳深思片刻,缓缓吐着气说:“八成是有了,八成是!”
“有什么?”
“第三者!所有的婚姻都是这么结束的,你大妈是,我也是!”她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
丁筑在这个时候证实怀孕,实在是件尴尬的事。
以她的个性,她是绝不会为了生孩子而让自己身材走样,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乱和紧张,但此时,孩子又似乎是她吵架最大的筹码,她可以不动声色,而教林柏翠在出走后,又乖乖地回来并且道歉。她很相信林柏翠的出走只是单纯的意气用事,绝不是母亲口中的“第三者”介入。
什么样的女人能介入丁筑的婚姻?除非她也和丁筑一样,能在不动用特权下勇夺中国小姐前三名。除了自己优越的内外在条件外,林柏翠温和的性格,单调的就业环境,都是丁筑否定“第三者”存在的可能原因。
丁筑望着窗外,天空透着灰沉沉的曙色,怕不是个好天气!然而,林柏翠会在哪儿呢?她好想念腹中那小东西的爹。
她想:只要他肯道歉,只要他肯用心地哄她,这回,就把这小东西生下吧,也省得他整天把时间都耗在那两只牧羊犬上。
林柏翠在天桥上吹了一夜的风,有时冷得直打哆嗦,他就蜷在转角处,像个落魄的流浪汉。不过,他的心却是平静的。
他不知道再回去时要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局面,总之是不会太舒服的;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想,起码此时此刻,他不必去看谁脸色,不必去讨好谁——
丁筑是个美丽的女人,高挑白皙,喜欢穿黑色低胸的短洋装,外罩亮丽的流线西装外套,永远性感而俐落。不针锋相对的时候,她的确是个令人引以为傲的女伴,但……
唉!也许真是自己太没出息!林柏翠叹道。
天色由黑转灰,阳光探头处没有教人惊艳的彤云霞色,只是灰灰地由墨色转而为淡。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色,令人联想到死亡;正因为这样,他格外喜欢替人接生时,生命跃动的奥妙。
人世间最残酷的事实是人人都避免不了死亡,但生命的延续却是死神的克星;当死神在长时间的追逐后,结束了一个生命,另一个生命却又悄然地诞生,并延续前一个生命的特质,这真是世间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林柏翠不明白,这么神圣美好的工作,丁筑竟觉得它“没出息”!他万万不能认同。
他倒宁愿欣赏李盈月,当人力无法控制死亡时,就让子宫来担负起生命传承的任务,让死亡成为另一个重生。
她是个伟大的女人,一个懂爱、懂生命的女人!
是啊,盈月不知怎么了?柏翠看看表:趁上班前去看看她吧!
李盈月一夜没睡,整夜想着文明中临终前的牵挂——“月,织巢……”,他希望她改嫁,嫁给一个能给她安慰、给她一个完整的家的男人?
雄的织巢鸟不断织就更好的巢等待他的梦中情人;雌的织巢鸟则不断地寻找一个可以安居、培育下一代的好巢;那雌鸟的心,李盈月明白,不为自己未来的幸福,也为下一代能有个美好的环境。
谁能给她及孩子一个美好安适的家呢?
文明中放了钓钩,又让钓线断了,而她却是那尾吞了钩、却上不了岸的鱼,在浪里痛苦地浮沉、挣扎。
文明中真放得下她这样痛苦吗?不,李盈月知道,他放不下,他一定会回来,在每个深夜里,他总会回来!
李盈月转了个身,看着窗外的鱼肚白。
天亮了,昨夜文明中没回来,也许地府就像军队一样,有一些复杂的报到手续吧!他是个“新鬼”,或许很忙,过几天才会回来。李盈月想着,竟笑了。
起码到了地府,丢去了那身破皮囊,他双手齐全又没病痛,可以更自在快乐些。
“盈月?”李母从沙发上翻起。“你没睡啊?别胡思乱想了,要多休息啊!”
李母揉着惺忪的眼,转身去梳洗。
“妈——头发染得够不够匀?颜色还好吧?”李盈月打起精神,要母亲知道她很好。
“很好,染了之后看起来年轻一些。你赶快睡一会儿,要多休息。”
“妈——”李盈月的目光追逐着李母自化妆室出来。“妈,我想出院,出院后回去跟你住,好不好?”
“出院?好哇!我也省得两边跑。待会儿我去跟亲家母说。”
“嗯,太好了。不过,我得先跟林医师说说,他很不放心……”
“盈月,林先生好像……好像对你特别好。明中才刚过去,我本不想这么早说,不过,既然你也感觉到了,我就提醒你,有遇到好的男人,不要放过,一个女孩儿原是不愁没归宿,但你现在不同,带个孩子,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如果他不嫌弃……”
“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
“我不是要把你随便嫁了,我是看他真对你不错,不信,晚点他一定又会来看你!”
李母话没讲完,林柏翠就推门进来了。
“伯母、盈月,我给你们带早餐来了!”
李母见到林柏翠喜不自胜,瞄李盈月一眼后暗自窃笑,她则害羞地别过脸去。
“你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气色很好。”
“林先生,你陪盈月聊一下,我去办个事儿。”李母藉口出去,林柏翠也不以为意,继续找李盈月攀谈,他喜欢这种没负担的感觉。
“心情好多了?”
“看开了!其实,明中的事并不意外,只是太突然,很难一下子就接受了。尤其,尤其肚子里……”
“我明白。不过,也正因为另一个他依旧生存在你的子宫里,你才更不必伤感,不是吗?”林柏翠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有没有踢?”
原本只是医生本能的诊察举动,林柏翠却在触及李盈月的瞬间,心跳加速,脑海一片空白慌乱,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鼻息正轻搔着他的脑门儿,他的呼吸是愈来愈困难了——
我必须停止这些不该有的想法!他暗自警告、挑战内心的另一个自己。但……但……但他的理智却又显得如此地薄弱……
余孟芳彻夜未眠。
第三者?第三者的角色一直困扰着她、啃噬着她!彻夜,她在头痛与心痛间挣打扎。
她是个第三者,但她憎恨第三者!
余孟芳原是丁亦虹得力的左右手,她精通四种语言,有女人的细心也有男人的魄力,但所有的优点都敌不过丁亦虹致命的风趣幽默与翩翩风采。
她爱上她的主管,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已婚的丁亦虹,并为他生了一双女儿。
或许错就错在她生的是女儿吧!
丁筑出生前,医生断定是个男胎,余孟芳逮了这个机会,要胁丁亦虹得和前妻离婚,教孩子得认祖归宗;否则,她便要他嫁,让丁亦虹的儿子姓了他人的姓,永远永远地成为“黑市夫人”!
丁亦虹的前妻是他留美时的同学,脱俗清丽,却始终没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丁亦虹望子心切,便和前妻离了婚娶了余孟芳,谁知手续办妥不到三个月,孩子呱呱坠地,又是女儿。
“别难过,女儿好,女儿贴心!横竖咱们养得起,要儿子,等你身体好了,要生几个有几个;何况,我是娶你,又不是娶儿子!”
丁亦虹不愧是个名外交官,温文儒雅不说,那体贴女人的劲儿,现世男人真没几个能比。就这样,余孟芳也安了心,想过些时日,再给他添个儿子。不料,才不过三年的工夫,丁亦虹又在外头有了女人,且一举得男,教余孟芳捶胸顿足,恨自己太天真!
她恨!她恨那外头的“第三者”,明知人家有妻有女,还硬是勾搭;然而,当她无依无助时,丁亦虹的大老婆却文风而至。
“你不是很会抢吗?再抢回来呀!”
余孟芳闻言痛不欲生,誓言绝不应允离婚之事,就算留不住心,也要硬生生把人留住!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她依然不能留住他的人!而最教余孟芳不能释怀的,是那第三者,竟是昔日的管家;而她在丁亦虹有心的栽培下,竟也能在绘画上走出一番天地,且在社交圈里传为佳话。甚至,丁亦虹还为她改了名字,叫季知颜。知颜知颜,知己红颜。
当余孟芳在报上看见丁亦虹与季知颜才子佳人共赴鸿宴的新闻时;在报上见到丈夫与昔日管家公然出入,含情以对时,余孟芳终于承认失败,她的自尊终于被打击得荡然无存!
余孟芳也终于将辛苦经营的家、痴痴等待的丈夫,拱手让给了“第三者”。
她恨季知颜,生生世世都无法释怀;但她却丝毫无法怪恨自己的丈夫,尽管他移情别恋,尽管他终究抛下了她,她仍深信,她曾是丁亦虹最爱的女人。
丁亦虹若知道他曾加诸于她的伤害,如今又将加诸在自己女儿身上,他是否会有一丝丝的懊悔呢?
不,这事不能教亦虹知道,否则,马上就会传回林家去。有些事,桌底下好解决,搬到桌面上来,为了面子,往往变得更复杂。
余孟芳盘算再三,决定先找那“病源祸根”。
余孟芳直接找上林柏翠身边的人。当初,余孟芳也是藉工作之便,近水楼台才将丁亦虹抢到手的,当然,季知颜亦如是。
“对不起,医生还没来,请外面等。”Miss王以为余孟芳是门诊病人,敷衍一声便要把门关上。
“等等!我是林柏翠的岳母。”
“哦!哦——是,嗯,林太太?”Miss王先是一怔,接着立刻又换了一脸笑,迎余孟芳进去。
“丁太太,请坐。”
“我不坐了,我是想……”余孟芳仔细将Miss王打量之后,笃定不会是她,才缓缓开口:“我已经知道了,我只是要确定,所以希望你不要瞒我。昨天,柏翠和小女吵了一架。”
Miss王一听,猜想是林柏翠为了那叫李盈月的女人和老婆摊牌了,既已摊牌,那她也无啥需要隐瞒,便说:“丁太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所以……”
“你说,尽管说!”
“那女的,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我也劝过林医师把她安排到别的医院去生,林医师偏不听!也许,他人现在就在那李盈月病房里呢!”
余孟芳只觉顶上“轰隆”一声,顿时天昏地暗!
“丁太太,你不要紧吧!”
余孟芳扶住桌子,才免于倒地。
天!天——旧戏重演,就算是旧戏重演,也要有一点改变吧!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些未出世或刚出世的小生命在搅和呢?不,不能慌,我万万不能慌!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余孟芳塞了一叠颇有分量的钞票给Miss王。“你放心,我不会教你为难的!”说罢,便急急向电梯走去!
余孟芳在病房外徘徊好久,决定先给丁兰一个电话。
“喂?丁兰,你妹妹还好吗?记住,一定要盯住她,盯住那肚里的孩子。是,你先别问,我在柏翠这里……我跟你说,和我料想的一样,不,更糟,对方怀孕了,产期又比丁筑早……别告诉她!我怕她意气用事。好,我挂电话了!”
余孟芳将电话重重挂上,叹了一口闷气,又进化妆室去把自己整理好,才再度向病房走去!
林柏翠在里面吗?如果在,她是否就不顾他颜面地开骂呢?或者,或者他压根儿不在里头,那……呼,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余孟芳推门进去,窗前摇曳着一盒紫玫瑰,一个稚气的少女微挺着肚子,站在窗边向外探着,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笑问:“怎么又回来了?”
她的笑僵在原处,余孟芳的呼吸也凝在一处。
为什么这么像?那笑,和报上所登季知颜对丁亦虹的笑,简直如出一辙!余孟芳的恨,再一次迎上心头。
“你是……”
“你是李盈月?你以为……我是林柏翠?”
李盈月感受到余孟芳的不友善,但一听到她也认识林柏翠,以为是来找人的,她柔柔地笑道:“柏翠已经走了!”
果然!李盈月的话证实了余孟芳的猜测。余孟芳看着她的肚腹问:“几个月了?”
“再两、三个月就要生了。”她摸摸肚子。
“把她拿掉!”余孟芳的话把李盈月吓着了。
“我会补偿你,但你一定要把孩子拿掉!因为,我女儿也怀孕了,柏翠不会为了你而抛下自己的妻儿,不管他曾对你做过什么承诺,我们丁家是名门世家,绝不会让他胡乱来,你也不可能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不……我不能拿掉孩子!”李盈月倒退了几步,她不明白,这个贵妇为什么突然找上她,又要她拿掉快要出世的孩子?
“你必须拿掉,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不,我不能!不……妈——”
“怎么回事?”李母外出回来惊见一幕,躲过余孟芳,过去抱住惊慌的女儿。“你是谁?”
“我是谁?问得好,那你又是谁?哼!我真不明白你这个母亲怎么当的,听任自己的女儿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破坏别人的家庭?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胡说?你还想翻供?你女儿还把我当成林柏翠呢!”
“林柏翠?你是……”
“我是他丈母娘!我告诉你,别以为有了孩子就算有了筹码,我女儿也怀孕了,而且,以我们丁家的名望,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的!”
“林柏翠?他结婚了?”
“没错,而且快当爸爸了!你……你快把孩子拿掉,就算他出生,也不能挽回什么的!我女儿人漂亮、家世又好,柏翠绝不会为了你,而跟我女儿离婚的!”
“喂——”李母愈听愈气:“你这疯婆子说够了没有?你们家世好,你们的女儿宝贝,我的女儿就不宝贝了吗?你女儿有本事,有本事就不会丢了丈夫还让老妈来丢人现眼了!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出去!”李母顾不了许多,只觉眼前的人刺眼,半推半赶地将余孟芳赶了出去。
余孟芳从没被人这么无礼过,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这个贱女人!第三者!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你!哼!有其母必有其女,真是!真有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
余孟芳的声音引来他人的侧目,满腹忿恨的余孟芳,也只好悻悻然地离去了。
李盈月好不容易心情好些,又平白受了这不白之冤,难忍之气,一时心悸呼吸困难,李母忙扶她在床上坐下。
“小心点!你别理那疯婆子,她八成精神有病!”
“我不知道林大哥有妻小了,否则,我怎么也会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何况,妈,听她的口气,她好像误会这孩子是林大哥的?这……这该怎么办才好?万一害他们夫妻闹翻……唉——他是个好人,我们不能害了他!”
“盈月,这根本不关我们的事。我看,待会儿我就去办出院手续,以后换个医生看就是了!林柏翠人是不错,就是不老实,我还问过他有没有女朋友,他故意不回答。”
“妈,事出有因,林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替他说话!他害你被人家说成那样,这要给明中的父母听见,还得了吗?”李母回头去收拾东西,随即又回头问:“盈月,你……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我……”
“喂!你别傻了!才嫁了一个得绝症的,别又爱个有老婆的,你要不能安安分分找个正常男人,我宁可你一辈子都不要嫁!”
“妈——”李盈月埋怨母亲小题大作,但,要不是林柏翠已有妻小,她原本真以为……真以为他能给她一个理想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