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雅轩小筑骤因韩伯涛的不支倒地,而陷于一片昏乱紧张的局面里。
当汪如苹响彻云霄的尖呼声,刺入耳膜地在餐厅里回荡着的瞬息间,苏盼云立刻恢复她学有专精的护理常识,连同被汪如苹尖叫声引来的平磊,一起将韩伯涛抬到就近的客房里,并吩咐汪如苹立即打开窗户,让舒凉的冷风送进来保持室内的空气流通。
她略略检查了一下韩伯涛的腹腔,赫然发现他位于右上腹部位,有个隐略像小指头般大的硬块,不知怎地,她心头涌过一阵沉重的乌云,在汪如苹和平磊焦切的注目下,勉强露出一丝虚浮的微笑,“你们先别紧张,我也不敢确定韩伯伯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先打一一九叫救护车把韩伯伯送到医院检查比较保险!”
就在众人分工合作下完成打电话、收拾行囊等紧促而刻不容缓的工作。当救护车赶到雅轩小筑,医护人员正准备将韩伯涛抬到救护车的担架上时,一直昏迷不醒的韩伯涛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态度生硬的不肯配合医护人员的行动,直到汪如苹语音哽咽地质问他:
“你要折磨我,直到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高抬贵手善罢甘休吗?”
韩伯涛的浓眉纠葛,闪进眼底的是一片令人恻然心悸的悲伤和柔情。“好,我不折磨你,我让医生护士来折磨我。”他停顿了一下,绷着脸孔继续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可以把我送进任何一家医院,除了那个浑小子的祥安医院。”
汪如苹无尽辛酸的噙着泪望着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孟禹计较?你还要我夹在你们之间忍受这种宛如针戳的折磨吗?”
韩伯涛的嘴紧抿成一直线,固执得不肯再说任何话,一只脚还跨在地上,不肯和医护人员妥协。
就在这僵滞的一刻,心焦如焚的平磊说话了,“小嫂子,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听韩大哥的话,看病要紧啊!”
汪如苹脸色苍白地抹抹脸上纵横的泪痕,点点头颤声说:
“好,我就再纵容你的顽固一次,但,下不为例。你们这对冥顽不灵而自私成性的父子,我已经受够了。”话毕,她寒着脸,带着满腔酸楚激动的情绪率先爬上救护车,紧绷着脸,泪光隐隐不肯再理任何人。
当苏盼云正准备举足也跨上救护车时,韩伯涛忽然出言阻止她:
“盼云,你不必跟着来,有我太太和平磊随身照顾就可以了,你还是留在家里整理自传要紧!”他停顿了一下,寓味深长的瞅着她,“你懂我的意思吧!时间是非常宝贵而无情的——”
苏盼云心头一凛,然后,她突然明白了韩伯涛那令人心酸不已的言下之意,“是,我会好好整理你这本‘飞鸿踏雪泥’的传记的。”她语音里有了浓稠的、连自己也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鼻音。
韩伯涛好像突然放下一件心事而完全松懈的人一般垂下头颅,救护车的车门关上了,鸣着令人心脏悸动的警笛驶走了,驶离苏盼云绵远而若有所思的注目外。
苏盼云坐在雅轩小筑的书房里,仔细翻阅着韩伯涛那本又像日记、又像记事本的手札:
“一九六六年,整个北京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气,红卫兵的‘阶级斗争’愈来愈大,愈开愈弄得人心惶惶,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身陷于朝不保夕的恐惧中,昨天还和你一起吃晚饭聊天的朋友,今天早上就被莫名戴上高帽,送上人民大会堂接受严厉的党批判!
当然这股像疯狗乱咬人的斗争赤烙终于烧向了影艺圈,所有的朋友,包括我的爱人如苹在内,他们全部积极劝我赶快准备逃亡!
我个人倒是不怎么在意,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忠党爱国、又对政治敬鬼神而远之的平凡百姓,这种忽儿斗左、忽儿斗右的阶级革命运动,实在跟我这个喜欢搞电影的人扯不上任何的关系。万万想不到红卫兵为了达到整肃电影界,彻底瓦解资本主义的目的,不惜先拿我开刀杀鸡儆猴,让我坐了长达五年的政治牢狱!
或许这是生在那个时代所有中国人共同面临的浩劫吧!为了不拖累我用整个生命去挚爱的妻子汪如苹,还有我那活泼可爱的稚子孟禹,我在遭逮捕入狱之前,便事先拟好了一份离婚协议会,用尽各种办法强迫如苹签字。她始终不肯同意,直到我带一名妓女睡在我们房间里,让她发现为止——”
苏盼云一口气读到这里,不禁荡气回肠,热泪盈眶,深为韩伯涛那份情到深处反为薄的至情至爱所感动、所折服!
接着,一团疑云涌进她波涛起伏的思绪里。如果韩伯涛是在一九六六年就进了牢改监狱,那么,深陷囹圄的他怎么可能在一九六八年出卖她的父亲,进而导致他们家破人亡的悲剧?
而且,她是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如果那时她父母亲都已经亡故了,她是怎么冒出来的?难道她的生辰月日有错误?还是这中间有人在撒谎?
万一撒谎的人是她姑姑苏曼君,她是不是还要继续执行这场残忍而莫名其妙的复仇计划呢?
如果这一切真是她姑姑苏曼君包裹着谎言的计谋,那么,韩伯涛夫妇何其无辜?韩盂禹又何其无辜呢?
想到韩孟禹,中午那股令她不胜愁苦的困扰情绪又重新回来了。
她心烦意乱的合上手札,正准备起身为自己冲杯有清神醒脑作用的热荼时,书房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她倏地回首,竟然看到了一个此时此地不应该会出现的人物——韩孟禹。
她霎时像个突然被人点上魔咒的木蛙娃一般僵在原地,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韩孟禹显然也被她的存在吓了一大跳,接着,知觉同时回到凝眸相望的两个人身上,韩孟禹先是眯起眼,然后皱着眉宇,不甚友善的冷声质问她: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盼云也迅速在纷乱的情绪中找回她的理智,她板着脸,推推鼻梁上的镜框,用一种比他还冷、还淡漠的口吻回敬道:
“这话好像应该由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擅闯民宅可是违法的,我可以把你扭警法办。”
韩孟禹眼睛闪了闪,然后淡淡地扬起他那一对漂亮的剑眉,“是吗?请问你要怎样将我扭警法办?用你那一双不堪一击的纤纤玉手,还是……你脸上那层可以冻死一只活鱼的冷霜?”
苏盼云并没有被他充满讥刺的语气激怒,她只是冷冷地点点头,继续冷言冷语、冷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闯空门的窃贼,继续卖弄你那自以为是的幽默感好了,等我按警铃通知警察来了之后,你再去对警察解释,为什么一个好端端四肢健全、仪表堂堂的大男人放着三百六十种光明正大的工作不去做,偏偏干起梁上君子的勾当来。”
韩盂禹万万没想到,他挣扎了半个月,终于决定在今晚藉拿私人物品的理由回来探视父母,谁晓得所有的人都不在家,却在他父亲的书房里撞见这个比他在军队中遇上的女教官还犀利难缠的陌生女子。
瞧瞧她一副自恃甚高、冷若冰霜的神态,还有那一身平板乏味的装束,韩孟禹不禁对她的身份好奇起来,“听着,小姐,我不晓得你跑到雅轩小筑来做什么,但,你最好不要急着按警铃,否则,警察来了,难看的是谁还不知道!”
苏盼云跟他卯上了,她也学他的语气,不苟言笑的沉声警告:“听着,先生,我不晓得你跑到雅轩小筑来做什么,但,你最好放聪明点,在我按下警铃前,赶快离开,否则,你可能就会因为擅闯民宅这项罪名,住进监狱吃上好一阵子不要钱的牢饭了。”
韩孟禹好整以暇的倚着墙,他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的撇撇唇,“你凭什么指认我是个闯空门的妙贼,我偷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我对你这个冷得可以令方圆五百里的植物凋零的女人做出了什么冒犯的举动?”他发觉逗逗眼前这个正经八百、骄傲拘谨、神圣得好像不可侵犯的女子,实在是一种新颖有趣的奇妙感受,虽然,他并不是那种喜欢和人耍嘴皮,以调侃别人取乐的人。
苏盼云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立刻抬起下巴义正辞严的说:
“你这个大胆又轻浮的窃贼!凭我是雅轩小筑的客人,更是韩伯涛先生聘雇的员工,我就可以指控你的罪名!”
她是他父亲聘用的员工?这倒是新鲜而有意思,“哦?韩伯涛聘用你做什么?来冻死整个大香山的植物,让大香山成为寸草不生的废土,还是雇你来娱乐平磊那个王老五,陪他谈天说地,嬉笑逗唱?”
苏盼云想不到韩盂禹有这么可恶、可恨的一面,她立即沉下脸,冷冽如霜地命令他:
“先生,请你立刻离开这里,不管韩先生雇用我做什么,但,我都不准备告诉你答案,也不跟你这种轻浮的人闲扯淡!请你自重,马上离开这里!”
韩孟禹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冷傲矜持,经不起玩笑的冰霜女子,尽管她穿了平板而毫不起眼的套装,但她有一张清秀典雅、令人心动的容颜!
尤其是那一双充满生气、戴着眼镜也掩藏不住的美眸!
对于她近于严厉的斥喝,韩孟禹只是懒洋洋地露出一丝促狭的微笑,“这世界上有做客人赶走主人的吗?小姐,你这可是乞丐赶庙公喔!即使你有天大的本事把全台北县的警察都请来,他们大概也很难按照你的要求,将我这个少主人驱逐出境。”
“少主人?”苏盼云故作茫然地轻蹙起眉端,“你是……”她沉吟地咬着下唇。
“韩盂禹。”
“哦,那个做医生却置父亲病痛于不顾的不肖子?!”苏盼云语出惊人的冷声讽刺他。没想到韩孟禹却像挨了一记重棍似的迅速变了脸色,他目光阴鸷而凌厉的逼视着她,声音生硬而冰冷得令人发麻:
“你说什么?”
苏盼云浑然无畏地昂首凝视他,“我说你是个不肖子!”
韩孟禹面罩寒霜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谁问你这一句。我问的是前面那一句!”
苏盼云的手腕被他抓得隐隐作,但她又挣脱不出他那像钢条一般的掌力,“你……你抓痛我了,你先放开我,我自然会告诉你!”
韩孟禹重重地松开她,他铁青着脸沉声命令她,“快说!”
苏盼云被他眼底那份燃烧的痛楚和焦灼震动了,于是,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你父亲最近身体状况很不好,他很容易就疲劳,我是被他聘来帮他撰写自传的,但这几天的进度很慢,因为,他常常觉得精神不济,食欲也不是很好,更重要的是他常常会皱着眉头,按着腰部和腹部,好像在强忍什么痛楚似的。今天中午,他跟我,还有你妈讲话,讲着讲着刚从椅子站起来,就突然昏厥过去。我学过护理,立即替他初步检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他腹部有肿胀的现象,你是医生,不用我多说,你大概心里也有数,这会是什么样的病症。”
韩孟禹的脸立刻刷白而扭曲了,一阵尖锐的痛楚从胸口扩散而蔓延到全身每一个有知觉的毛细孔。“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你应该问你自己才是。”苏盼云直言不讳的盯着他说。虽然,她突然有个冲动,想伸手抚平他纠结的眉峰和凝聚着痛苦的脸孔。
韩盂禹全身好像被巨雷击中一般打了个痉挛,“他们现在在哪一家医院?”他粗嘎的问道。
“不知道,除了你上班的那家医院外。”
韩孟禹百味杂陈地绽出一丝苦笑,“我们父子实在很相像,是不是?”
“是的,就像你妈常说的,两头冥顽不灵的蛮牛!”苏盼云轻轻点点头。
韩孟禹紧紧闭上眼睛,然后,他张开了闪烁着若隐若现水光的眼睛,紧盯着苏盼云那张姣好而楚楚动人的脸庞,一字一句地慢声问:
“我再问你一次,你刚刚说的都是实话,还是我妈唆使你骗我回来的伎俩?”
苏盼云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瞪着他,怒光闪闪,语音咄咄地咬牙说:
“韩孟禹,你还真是我所见过最无情、最可恶、最多疑的浑球,就像你老爸说的一样!你说这种话不仅是侮辱我,更是侮辱你母亲!骗你回来?你以为你父母没有你这个罔顾孝思的不肖子,他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你尽管去猜忌怀疑好了,把你生病的爸爸、焦心无助的妈妈全摆在一旁凉快好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冷血无情!”
“你!”韩孟禹被她抨击得不胜狼狈,又不胜恼火。
“我怎么样?我的实话刺痛你的弱点?你真准备跟我站在这里针锋相对一辈子,任凭人家讥笑你这个大名鼎鼎的内科医生枉学七年医术,救了无数不相干的病患,却对自己的父亲的病痛置身事外,坐视不管?”苏盼云振振有辞的说。
她犀利而一针见血的抨击让韩孟禹心头一痛,他白着脸倏然掉头准备离开书房。走出门扉的他又突然回首,目光如炬地瞅着她问:
“你是——”
“苏盼云。”
“苏盼云?苏州的苏,盼望的盼,云深不知处的云,是吗?”韩孟禹目光深沉的凝注她低问着。
苏盼云轻轻点点头。
韩孟禹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好一会,然后车转身子准备离开。
苏盼云走到书房门口正欲关上门,没想到走到楼梯口的韩孟禹又出入意表地回过头来,用一种迷惑的眼神望着她,沉吟地说:
“你知道吗?我确定今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你,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对你老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苏盼云的心跳骤然加速,浑身都跟着僵硬紧绷起来,她暗吸口气,命令自己沉住气,小心应战。“韩先生,你说这句话不觉得老套和庸俗吗?你到底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
韩孟禹脸色倏然沉下来,然后,挑起眉,他寒着声,一字一句犀利的回敬道:
“这句庸俗又老套的话,我对无数个女人说过,但对于冷冰冰又自作聪明、喜欢误解风情的女人,你是第一个!”话毕,他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用力迈开步履离开了雅轩小筑,离开了苏盼云如释重负却若有所失的注目外!
离开了雅轩小筑,韩孟禹立刻驾着他那辆澄蓝色的BMW,沿着新店市街道展开地毯式的搜查,逐一过滤所有内科医院,盼能尽快找到韩伯涛夫妇。
很幸运地,他在第三家,一个叫建德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开放的综合医院的回廊上,找到汪如苹和平磊。
他一见到他们,立刻难掩焦虑地加快脚步迎向他们,“妈,爸爸呢?他还好吧?”
一直隐忍自己胸头苦楚和心酸等复杂煎熬情绪的汪如苹乍闻此言,立刻红了眼圈,“你还懂得关心你爸爸的安危吗?”
韩孟禹的心立刻揪紧了,“妈,我——”
“你怎样?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尊贵吗?尊贵到可以和自己的父母呕上一辈子的怨气吗?”汪如苹泪光闪动的质问他。
韩孟禹的嘴唇扭曲了,“妈,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对待你们的,我只是——”
“你只是怎样?不能原谅你父亲拿钱干预你和姜秀瑜那段建筑在金钱和谎言沙堆上面的爱情?”
韩孟禹的脸色灰白了,“妈,我不是不肯原谅爸爸,我只是……恨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残忍的方法来让我看清楚姜秀瑜的真面目。你不知道,当姜秀瑜跑来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的心有多痛!当我还是个需要父亲在身边关爱指导的孩子时,他却远在天边,让我一个人在孤独、挫折中摸索着学习长大,可是,当我独立坚强到可以承担所有事情,包括为恋爱付出惨重的代价时,他却要横加干扰,硬生生剥夺我做自己主人的机会。对于这样的父亲,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来面对他!”
汪如苹怜疼地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在你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又何尝不想待在你的身边,用我们满腔的爱来抚平你的委屈、伴着你的喜怒哀乐一起成长?但,两件特殊的政治风暴剥夺了我们做父母的权利和义务,当年,我们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台湾念高中,受大学教育,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当时还未满十八岁,不能随我们出境,当然,加上政治因素,他们把你留在台湾也是想藉此来制衡你爸爸,好封住他的嘴,让他在国外不会乱放话。”
“孟禹,你爸爸会惹来这些无妄之灾都是我害的,因为我爱上了一位本省籍的少女。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但,她母亲反对,因为,她先生是二二八事件的不幸罹难者,她们对我们这些从大陆过来的外省人恨之入骨,她说,她宁可把女儿送去做妓女,死也不肯让女儿嫁给我们这些良心可诛的外省鬼。当时,我很痛苦,又拿这笔算不清的仇恨没辙,你爸爸见我天天藉酒浇愁,无精打彩地,不禁说了一段感触良多的话,他说:‘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悲剧,牵连甚广,如果政府不肯拿出魄力和爱心来正视这件事,彻底化解受难者家属心中郁积的仇恨和不满,这种敌对的省籍恩怨和冲突会愈积愈深,终至一发不可收拾。’他当时只是在拍片现场跟我提到他的隐忧和感慨,没想到却被怀有妒意的有心人士听见,立刻向情报单位密报,扭曲你爸爸的用意,害你爸爸马上成为阴谋不轨、为匪宣传的异议分子。当时,若非你爸爸在国际影坛上颇有知名度,而且深受影剧界的尊重和推崇的话,他可能又会二度住进政治牢狱。在有所忌惮的顾虑下,他们选择送你父母出国这项比较不会引人侧目非议的惩罚,你父亲心中虽然悲愤,倒还坦然接受,只是他放心不下你,就委托我来照顾你。也许,我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监护人,这些年来让你受了不少屈辱和痛苦,还要忍受调查人员的盘查和别人异样排挤的有色眼光。”平磊语重心长的含着老泪望着他说。
韩孟禹蓦地红了眼眶,“别这么说,平叔叔,你待我就像亲生的儿子一样,倒是我,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和负担。”
平磊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我倒是没什么,只要你肯了解你爸爸的苦衷就好。”
汪如苹双眼里闪烁着动容的点点泪光,“孟禹,敞开心胸来接纳你爸爸吧!天下父母心,如果你能体谅他用非常手段拆散你和姜秀瑜的背后的苦心,请你放下纠缠在你心头里长达十多年的心结吧!为我,为你那和你一样高傲倔强的父亲,更为你自己。”
“妈!”韩孟禹听得心如刀割,热泪盈眶了。“对不起,让你操心和难过,我会尽力去做的,爸爸现在人在哪里?”
“在诊疗室里。”
“他进去多久了?”
“好像蛮久了,”平磊低头看看腕表,“哇,少说也有四十分钟了。”
韩孟禹眉峰靠拢了,“你们不是坐救护车来的?怎么又挂普通病诊呢?”
汪如苹递给他无奈的一眼,“还不是你那固执的爸爸坚持的,他说,他好得很,根本不需要挂急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这些紧张兮兮的家人,他才懒得来医院活受罪哩!”
韩孟禹愈想愈不对,他即刻走到诊疗室伸手敲门,一位有张晚娘面孔的护士小姐立刻探头出来,“什么事?”她满脸不耐的态度在见到器宇轩昂的韩孟禹时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对她前倨后恭以貌取人的态度,韩盂禹只是淡淡露出了他一贯深沉的笑容,“护士小姐,请问你一下,刚刚有位名叫韩伯涛的病患,他进去检查四十多分钟了,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他是不是情况不太对劲?还是医生仍在对他做精密的检查?”
“韩伯涛?”护士小姐查阅手上的病患名册,“他挂几号?”
“四十二号。”汪如苹也簇拥过来。
“四十二号?他领单子去做验尿检查了,你们可以到检验室找找看。”
他们立刻跑到二楼检验室,负责检验工作的医护人员却对他们耸耸肩,“我拿试杯给他,叫他去上厕所,可是他一去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人影,也没拿样品来。”
韩盂禹一听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韩伯涛早就趁尿遁的手法溜之大吉了。他暗暗诅咒了一下,对着六神无主的汪如苹和平磊说:
“妈,我们回家去守株待兔,爸早就溜了,他戏耍了我们所有的人了。”
“这个韩大哥也真奇怪,怎么年纪一大把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怕上医院,怕打针吃药呢?”平磊皱着眉,无奈的摇摇头,“还跟我们玩这种躲猫猫的寻人游戏呢!”
他们立刻忧心如焚的坐上韩孟禹的车子,朝住大香山的山路前进。
到了雅轩小筑,应声出来的只有仍待在书房里阅读手札的苏盼云。
见到她的那一刹那,忧心忡忡的韩盂禹倏然忘了他跟她之间曾有的针锋相对和不愉快。“苏小姐,你有看到我爸爸吗?”
苏盼云狐疑不解的微抬起眉毛,“没有啊!他不是跟你们去医院检查身体吗?”
韩盂禹懊恼又焦灼地发出了一声诅咒。
而汪如苹则白着脸跌坐在沙发椅上,平磊则沉着脸不说话。
“怎么回事?韩伯伯他怎么了?”
“他溜走了,我们以为他会回来这里。这下可好,可真是好戏连台,他不但瞒着我们策划了一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好戏,更接着演了一出连环的失踪让,这下子人海茫茫,教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平磊没好气的咕哝着猛发牢骚,“这韩大哥也真是的,怕看医生还居然叫自己的独生子去念医学系,自己反而视医院为禁地。”
“什么?韩伯伯——他不见了?”这下连苏盼云也震愕的变了脸色。
一群焦急又束手无策的人困守在客厅里一时凝眸相望,无言以对。
汪如苹坐在沙发一隅,无助难过的拚命隐忍着满汪在眼眶内盘旋的泪意。
平磊则坐立难安地来回踱步着,不时夹杂几声无奈的叹息。
韩孟禹则坐在母亲的对面,绷着脸闷头吸着烟。
苏盼云则绞着双手坐在汪如苹的右侧,无言的凝注着所有人的焦躁和坐困愁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窗外嫣红迷人的黄昏奇景也被浓稠深沉的云霭渐渐吞没了。
很快地,月亮露出她委婉动人的身影,颗颗晶莹璀亮的星光也从黑漆漆的夜空中窜了出来,连成一副众星拱月、美丽醉人得令人不忍移目的缤纷夜景。
但,心系韩伯涛病情安危去向的他们,谁也没有心情去浏览窗外的良辰美景。每个人都面色沉重的杵在原处,任无助而愈来愈不安恐惧的心情残忍地宰割着他们。
直到苏盼云听到从平磊腹里传来的饥肠辘辘的蠕动声响,她立刻故作轻快的笑着打破沉寂:
“哦,大家肚子都饿了吧!我到厨房去准备点吃的,我们边吃边等。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韩伯伯会没有事的。”
汪如苹愁云重重地缓缓摇摇头,“我吃不下,你们肚子饿的人先吃吧!”
“我肚子是很饿,但心情欠佳,不好意思只顾着吃饭这种民生问题。”平磊也提不起兴致的摇头说。
苏盼云下厨做饭的意愿倏然被大大地打了折扣,“好吧,如果你们都不想吃,我也——”
“我要吃。”一直冷眼旁观、默不作声的韩孟禹忽然低沉地开口说。
苏盼云按捺下“你不会自己打理啊!”这句冲到喉头的挑衅话。“好吧!想吃的话就来帮忙,我只为长辈服务,不做平辈和后生晚辈的老妈子。”她笑吟吟的说,然后不睬韩孟禹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轻柔地车转身子,径自步入厨房。
当她从冰箱里找出青菜和碎猪肉,拿出锅盘、菜刀,正准备切洗料理时,韩孟禹不冷不热而低沉有力的男性嗓音倏然出现在厨房门口。
“你要我这个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平辈帮忙做什么?帮你把所有的食物都冷藏起来,以便你这位“冷”小姐料理冷盘?还是……替你举刀把那些青菜猪肉五马分尸?”
苏盼云被他的赫然出现吓了一大跳,一不留神菜刀竟然剁到自己的手指头,她轻呼一声,痛得连忙缩起手,望着鲜血直流的手指,还来不及作任何适当医疗措施前,韩孟禹即刻冲过来,不加思索、也毫不避讳地一把抓起她的手,用力捏紧她的食指,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洁净的手帕帮她包扎止血,“你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等会别忘了要擦点消炎药,免得细菌感染。”他粗声轻轻责备她,澄澈清亮的眸光里有着令人心动而屏息凝神的关怀和温柔。
苏盼云脸颊没来由地爬上了两朵晕红而生动的霞云,她的一颗心像突然浸淫在一池漾满醉意的酒池里,变得虚软飘浮而醉意盎然。
她那双颊酡红,有三分娇怯、七分妩媚的楚楚风姿,令韩孟禹心头闪过一阵陌生而难言的悸动。接着,一股异样而搅人心扉的情愫紧紧揪住了他,让他竟舍不得离开目光,甚至像个傻瓜似的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就这样微妙而疑真似幻的一刻,他们这番酩酊欲醉的情绪蓦然被汪如苹那从前厅传来、令人浑身一震的惊呼声给震散了。
“伯涛,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韩孟禹心头一震,立刻如梦初醒般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复杂而深奥地瞥了她一眼,便掉头冲出了厨房。
苏盼云抚摸着自己滚烫似火的嫣颊,倏地,摇晃去全身的燥热难安,也跟着挪动脚步迈出厨房。
一到客厅,她就看见韩伯涛和韩孟禹这对父子,像两个面无表情的拳击手一般,在出场比赛前用一种谨慎、充满衡量意味的眼光冷冷地打量着彼此,厅内的气氛被他们这种对峙弄得僵滞而令人神经紧张。
然后,憋了一肚子气的韩孟禹率先发炮了,他铁青着脸,双眼冒火的瞪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从齿缝中迸出话来: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
韩伯涛的脸部肌肉抖动了一下,他淡淡地抬起一道浓眉,“这话好像应该由我这个做老子的来质问你这个做儿子的。你居然还知道回来?你不是说过你永远不踏进雅轩小筑一步吗?”
韩孟禹挑衅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Sowhat?你不是也说过你永远都不回台湾的吗?”
韩伯涛闻言脸色剧变,他寒着脸还来不及发火前,平磊立刻挤身插进他们父子中间,笑着忙打圆场,“哎呀!你们父子俩这么久没见面了,干嘛一见面就像仇人似的怒目相向呢?”
“是啊!盂禹,你忘了你在医院里跟我讲的话了吗?”汪如苹也走到儿子身边,拉着他僵硬的臂弯柔声提醒他。
“不是我忘了,而是……他实在太过分了!”韩孟禹怒光沉沉地咬牙说。
此话一出,韩伯涛立刻沉着脸,语气森冷地警告他:
“我再怎么过分,也还轮不到你这个做儿子的来教训老子!”
韩孟禹脸色一窒,满腔怒意和恐惧挂虑混凝而成的熊熊怒火,立即被汪如苹祈求的目光卸去了,他板着脸,吞了一口苦水,别过头闷不吭声。
“伯涛,你怎么可以不声不响地从医院里偷偷溜走呢?”汪如苹温存的眸光里充满了谴责的意味。
“就是啊!韩大哥,你让我和小嫂子还有孟禹都急死了,差点没心脏麻痹。”平磊也跟着数落道。
韩伯涛越过他们,坐进他最钟爱的摇椅里,轻轻晃动着把手。“我不偷偷溜走,难道你们肯善罢甘休,轻易让我从医院逃生?”
“伯涛,你怎么这么别扭固执呢?”汪如苹摇头苦笑了。
“不是我别扭固执,而是那个蒙古大夫居然要我住院,然后还要我验尿抽血,我只是肚子有点不舒服,干嘛去受这种活罪?”
韩孟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胸头的激动和怒潮了,他没好气的大声说:
“你再这么漫不经心,坐视自己的病痛而不顾,等病情恶化严重了,你才有罪可受,到时候连医生也救不了!”
“我希罕啊!我今天在医院里已经看够了医生的嘴脸,用不着回到家还要受你这个杵逆孝道、颐指气使的浑球医生的气!”韩伯涛也提高了声音。
汪如苹见状,连忙软言慰语的安抚他的火气,“伯涛,孟禹也是关心你呀!你有病痛,不看医生怎么行呢?”
“我没病,有的话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老毛病,用不着你们大惊小怪的。”韩伯涛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什么老毛病?老顽固的老毛病吗?”韩孟禹沉声讥讽道,完全被韩伯涛那无所谓的神态激得心急万分又火冒三丈。
韩伯涛沉吟一下,口气更粗鲁不耐了,“B型肝炎。”
“普通的B型肝炎会腹部鼓胀吗?会严重到昏过去的地步吗?”韩孟禹咄咄逼人的说。
“这……这还不是给你这个没大没小、不懂得孝道为何物的逆子给气肿的?!”韩伯涛恼火的还击着。
韩孟禹面罩寒霜的逼近他,“爸!你不要给我乱扣帽子!”他艰涩地吞了一口水,强迫自己控制愤张的情绪,“爸,请你正视一下你的健康好吗?就算不为我这个令你处处看不顺眼的儿子,至少,为了妈,为了她这个和你结发三十多年来一直跟你过着东奔西跑、浪迹天涯、没有享过福、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妻子,你起码也可以为了让她安心到医院去做一做详细的检查,别让她为你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啊!”
韩伯涛眼底闪过一丝黯然而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他缓缓摇着头,“我不必去做什么多余而费事的检查,我说是B型肝炎就是B型肝炎。”
韩孟禹脸色一顿,他暗暗用力咬牙,“好,就算是B型肝炎,不好好诊疗保健的话,病毒也会扩散恶化变质成为肝硬化,甚至转变成——”他心底猛地掠过一阵剧烈的抽痛,浑身震颤再也说不下去。
而汪如苹更是听得面无血色,泪盈于睫。
全大厅里最镇定沉着的人大概要算是韩伯涛本人了。他只是淡淡地撇撇唇,目光如电地紧盯着韩孟禹,“会转变成什么?你怎么不敢说下去?”
韩孟禹脸色倏地刷白了,他死命地、悲痛地,紧紧地瞪视自己的父亲,咬紧牙根,一字一句地寒声说道:
“爸,你真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人!”然后,他血脉愤张的红了眼睛,“你要我求你是吗?好,我求你,我这个从小到大一直被你打压却不敢对你多做任何奢求的儿子,在这里对你提出郑重而揪心的哀求,不管你曾经是多么残酷的打击了我这个对你有跟没有没啥两样的儿子,从强迫我放弃学音乐,到逼我念医学系,从我制作唱片,到被你抨击成垃圾文化为止,我这个始终没有声音,不敢对你祈求肯定的儿子,在今天痛心疾首的拜托你,让我为你检查一下,好吗?”
所有的人都被韩孟禹这番充满激情、温情,感人肺腑的一篇话震动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虔诚而凝肃,充盈着一股揪心刺骨的酸楚。
而韩伯涛,这个热爱儿子更远胜自己的父亲,却暗暗收藏起他激动而辛酸不已的情绪,深吸口气,面无表情的哑声说:
“好,我答应你到祥安医院接受检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除了你,你们医院任何一位内科大夫都可以做我的主治医生。”
韩孟禹闻言,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而吓人,他凄然而沉痛地摇摇头,“原来你这么排斥我?爸,我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敌人?”
韩伯涛目光深沉,绷着脸不说话。
汪如苹却大大心痛了,“伯涛,你干嘛要这么嘴硬而固执己见?你明明——”
“别说了,他要怎么想是他的事,我根本不在乎!”韩伯涛断然厉声打断了她。
“哈哈哈——”
韩孟禹蓦地从喉头里爆出一阵凄厉惨然的狂笑,他笑得放肆,笑得令人鼻酸!
“好,就照你的意思,你都可以不在乎,我是你的儿子,当然也做得到眼不见为净的工夫!”话毕,他像一只负伤的野兽,火速冲了出去,冲进了一片黑漆漆的暮霭里。
韩伯涛目光凄然的、眼睁睁地望着他冲出去,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但在他心如刀戳的胸口里却回荡着一股无言的悲叹:
“孩子,我不想加重你心里的负担和压力,更不想断送了你光明似锦的医生生涯,尤其不想让你一辈子背负着‘你的父亲是死在你的手里’的十字架;我是你的父亲,我比谁都了解你,也比任何人都爱你,所以,我宁可让你现在伤心,也不要你一辈子伤心。”
这是隐藏在韩伯涛无情面貌下最真实、最沉痛的挚情。但,他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他不想让他用整个生命去钟爱的两个家人在他面前崩溃!
这是他的执着,也是他的无奈。
望着汪如苹幽怨的目光,平磊困惑的脸色,他疲惫的站起身,“我累了,我想先睡了。”然后,他不管所有人质疑不解的目光,缓缓步上二楼,轻轻闭上房门,也沉痛的关上教自己痛苦得几近溃决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