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自己将可怜兮兮地度过一个被人遗忘而冷清的生日的席紫筑,在意外接到汪盛霖送她那只怀表做生日礼物之后,接下来,随着意外惊喜而来的礼物,便不断地涌进地目不暇给、手忙脚乱的喜悦和晕眩中。
首先给她惊喜的是,捧着一盒巧克力大蛋糕回来的母亲关雅娴,然后,这个向来最宠爱她的妈妈,又打了一条二十四K的金项链送她,随之回来的爸爸席镇远,则送她一个意大利的女用皮夹。
正当她感动万分、雀跃不已地拆着礼物,爱不释手地逐件把玩品赏之际,啁啾的门铃声又响起了。
随着关雅娴一道神情愉快走进来的竟然是她那个阴魂不散、深谙纠缠艺术的追求者曹君彦。
他穿着一袭粉蓝色的昂贵西服,抹着发油的一头鬈发全部往后梳向脑门,手上捧着一束缤纷美丽、盛放娇艳的紫玫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朵。
他一进门,先是彬彬有礼地向席镇远打声招呼,并随手送上一瓶昂贵的洋酒来讨好他心目中未来的岳父。
对于他大小通吃、设想周到的殷勤,席镇远的反应不像关雅娴那般热络,他只是淡淡地笑道:“谢谢你的礼物,可惜我一向不喝酒,更没有崇洋的心态,这瓶酒你还是带回去转赠送给其他适合的人选吧!”
“这——”曹君彦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在这令他有点尴尬、下不了台的一刻,对他出手大方、仪表堂堂显然也是深具好感的关雅娴却替他出面解危了。
“唉呀!镇远,这是人家曹先生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来,别为难他了。”说着笑着,她已经擅做主张地替席镇远收下那瓶价值上万元的洋酒了。“你不喝,也可以拿来招待客人啊!”
席镇远只是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作声,然后,重新拿起晚报,把全副精力放在阅读国家大事的要闻上。
有点自讨没趣的曹君彦也颇懂得改弦易辙,把重点放在讨好女主角和女主角的母亲身上。
把花献给席紫筑之后,他又像献宝似的从西装衣袋里掏出一个精美高雅的黑丝绒礼盒,柔情款款地递到席紫筑面前,“这是我特地为你挑选的生日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席紫筑无动于衷地撇撇唇,还来不及开口回拒,她的母亲关雅娴又擅自做主地替她伸手接了下来。
打开盒盖,望着那条光彩夺目,美得教人屏息凝神的钻石项链,关雅娴冒出了一阵惊喜的赞叹!
“哇!多美的一条钻链。紫筑,你瞧,人家曹先生多有心啊!你还不赶快谢谢人家!”
“我——”席紫筑咬着下唇迟疑着。“无功不受禄,我不想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关雅娴和曹君彦面面相观着,然后,她又很快地恢复了圆滑世故的应对能力,“唉呀!这孩子八成是害臊了。曹先生,你别介意,我替她谢谢你,你请坐,待会儿等我那个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小女儿回来之后,我们一块切蛋糕庆祝。”
“当然,我很乐意留下来为紫筑庆生。”曹君彦也颇懂得收放自如的进退之道。
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席紫筑,不禁暗暗对母亲略嫌势利的作法,产生一股极不舒服的反感和不满了。但她只是悄悄地把反弹的情绪放在心底,并急于思索一条不明显、却最有效的退兵之道。
就在这微妙而令她不耐的一刻,姗姗来迟的席紫若却抱着两个包装精巧的礼物回来了。
一见到紫若,席紫筑松了一口气之余,连忙暗暗向她使个眼色,搬起救兵来了。“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一向聪颖过人、鬼点子又多的紫若,马上知道姊姊的用意,她笑容可掬的说:“我跟我的家庭教师一块上街帮你选生日礼物啊!”
“是吗?”关雅娴却满脸狐疑地逼问到她跟前来,“你是乘机跑到外面去游荡了?还是跑到美国去选礼物?怎么搞得这么晚才晓得回家呢?”
“妈,我知道你这个生性多疑又严厉精明的法官,忍不住想抓住我的小辫子来个严刑逼供,但——”席紫若顽皮而慧黠地扬起嘴角,扫量了曹君彦一眼。“今天是姊姊二十二岁的大寿,又有陌生的客人在座,所谓家丑不宜外扬,你这个寿星的妈妈可要忍耐一点,三思而后行啊!”
“你——什么陌生的客人,这位曹先生是你姊姊的朋友,你别这么没大没小的,还不赶快去向人家打声招呼,别让人家看笑话,说你一点家教都没有。”
“YesSir。”席紫若装腔作势地向关雅娴行个必恭必敬的童子军礼,然后,在关雅娴的白眼和紫筑笑意盎然的注目下,笑咪咪地转向西装革履的曹君彦说:“你好,我叫席紫若,谢谢你刻意来向我姊姊祝寿,不过,你的苦心可是白费了,因为——我姊姊早有了意中人,所以,我劝你还是早早收心,换个追求的目标比较保险。”
这话一出,不但令曹君彦觉得非常难堪和窘迫,连关雅娴也震惊莫名地变了脸色。“紫若,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规矩又随便乱讲话呢?”她气极败坏地指责着不知轻重的女儿。
席紫若却故作无辜地耸耸肩,“我哪有?妈,你不是也很中意辜允淮这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乘龙快婿吗?怎么辜大哥一不在,你就迫不及待地引狼入室,给姊姊出了这么一道难解的三角习题呢?”
曹君彦一听,脸色当然是非常的阴沉难看,而关雅娴更是急怒攻心,尴尬万分,“你——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快给我进房里看书,少在这胡闹!”她气呼呼骂道。
这句气势汹汹的命令对席紫若来说,不啻是正中她的下怀,她立即对怒气腾腾的母亲露出了娇俏淘气的一笑,“是,我铁面无私的母亲大人,我立刻到房间里闭门思过,专心K书,但我有些功课上的问题想向姊姊讨教,而且,辜大哥也有一句悄悄话想托我告诉姊姊,所以——”
她还没说完,席紫筑立刻迫不及待地和她搭唱起来,“噢,功课要紧,妈,紫若既然有课业上的问题要问我,我这个做姊姊的自然应该责无旁贷地负起解答疑难的责任。”
“你们——”关雅娴为之气结,而曹君彦则脸都绿了。偏偏,坐在一旁拿着报纸只顾着关心国内外大事的席镇远,这时候又凑起热闹扮演着临门一脚的“插花”角色。
只见他放下报纸,不徐不缓地开口说道:“雅娴,你不是一向最重视孩子们的课业吗?难得紫若今天有虚心受教的精神,你这个做妈妈的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绷着一张脸呢?”
关雅娴瞪着席镇远恼怒地还来不及开炮,席紫若已经笑嘻嘻地抢着说道:“谢谢爸爸的英明。”然后,她机伶地飞快拉着紫筑的手,在母亲和曹君彦无奈而生气的注目中,窜进了自己的卧室。
一进入紫若的卧房,席紫筑不禁笑意嫣然地瞅着她,既佩服又感谢地连连摇头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
刚把自己一举抛进柔软的床垫上、呈现极不淑女“大”字型的席紫若一听见这句话,立刻坐了起来,煞有其事地板起脸孔慢吞吞地说道:“姊,你说这句话可是一下子得罪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两个女人了,你不怕我这个大嘴巴的小恶人,一状就告到妈妈那个大恶人面前,让你这个寿星今晚吃不完兜着走?!”
“悉听尊便,如果你不怕妈妈把你这个乱嚼舌根的小恶人先抓起来,算刚刚那一笔旧帐的话,我欢迎你到妈面前按铃申告!”席紫筑笑意盎然的说。
席紫若瞪大眼抗议了,“好啊!姊,你可真现实啊!我为了救你,不惜本着水深火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不惜甘冒妈妈的盛怒,硬把你从那位拍马屁和缠功都是一级棒的曹公子手中救了回来,而你这个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的姊姊,竟然忘了我对你的恩惠,翻脸像翻书似地不认帐!”
“好嘛!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谢你?随便你怎么狮子大开口,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真的?”席紫若俯在床上,用手支着下巴,半真半假地眨眨眼,“包括我要求你把辜允淮那个万中选一的如意郎君让给我?”
席紫筑双颊飞红了,“瞧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让不让的?”她没好气地斜视着她,“辜允淮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品!”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懂得‘孔融让梨’的精神喔!!”席紫若开玩笑的说,其实,天知道她心里是翻涌着怎样迷离复杂而忐忑难安的滋味?席紫筑轻拍了她的手背一下,“愈说愈不像话了,对了,你刚刚不是说辜允淮有话托你转告给我的吗?”
“哦,这——”席紫若脸上的笑容差点冻结了,“这——他要我代他向你说声‘生日快乐’。”
席紫筑无奈又有点失望地白了她一眼。“这算哪门子的悄俏话嘛!”
席紫若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姊,你别失望嘛,辜允淮这个书呆子虽然不善于说咱们女孩子最爱听的甜言蜜语,可是,他可是买了一条很漂亮的丝巾送你哟!”说着,她赶忙把那个包装精巧的礼盒递到紫筑手里。
席紫筑轻轻动手拆着包装纸,巧笑倩兮地问道:“这礼盒还没打开,你怎么知道他送我什么东西啊!”
席紫若脸色一僵,“这——是辜允淮告诉我的嘛!”她艰因而不自在地圆着善意的谎言。
“是吗?”席紫筑拿起那条像一方云彩一般柔软、轻盈的丝巾往脖子一围。“怎么他跟你这么谈得来?跟我——反而显得比较生疏客套呢?”
席紫若心里的苦楚和争战更为激烈了!“这——他是我的家庭教师,有什么话对我这个学生当然比较不会保留啊!呃——姊,”她急中生智,赶紧把另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物递给席紫筑。“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只是一本日记簿,不成敬意,还请你笑纳。”
“谢啦!”席紫筑笑吟吟地收下,正准备转回自己的房间之际,席紫若又叫住了她,“对了,姊,我回来的时候,在信箱里发现这张没有贴任何邮票、写上住址的贺卡。”她递给席紫筑,笑咪咪地打趣道:“八成是你哪个秘密的爱慕者的杰作。”
席紫筑望着封套上那挺拔飘逸的毛笔字,心中一阵颤动,血液没来由地加速了跳动。
“姊,你怎么了?”席紫若也察觉到她的异样了。
席紫筑迅速用笑容来掩饰,“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我有份报告还没做完,明天一定要赶出来,我回房去做作业,你也赶快加油吧!别辜负了爸妈对你的期望。”
然后,她神色怔忡地抱着生日礼物离开了紫若的房间,浑然没有留意到紫若那一脸困惑的凝思和犀利的注目。
坐在书桌前,席紫筑和自己的感情做了一番辛苦而艰难的争战。望着那张贺卡,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伸手打开它,阅读里头的内容。
她没发现自己的手是何等的颤抖,当那张雪白的绢纸映入眼帘时,他仿佛听到自己那异常偾张鼓动的心跳声。
在那张雪白的绢纸上,有着以精湛书法写下的一阙古诗词。
而那阙古诗词的内容如下:惜花不是爱花娇,赖得花开伴寂寥;树树长悬铃索护,丛丛频引鹿卢浇;几回欲折花枝糗,心恐花伤复停手;每来花下每题诗;不到花前不持酒;准拟看花直尽春,春今未尽已愁人;才留片萼依前砌,全落千英过别邻;懊恼园中妒花女,画幡不禁狂风雨;流水残香一夜空,黄鹂魂断浑无语;纵有星星石藓衣,拾来已觉损光辉;只应独背东窗卧,梦里相随高下飞。
她一口气读完,然后,她在心神俱醉和一股莫名的酸楚与悸动中,又细细地再读了一次。
她发现自己的眼眶,竟不自觉地浮现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但她很快地摇去那层脆弱和恍惚,抓着那张绢纸,带着一股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怒气和痛楚步出了房门,穿过空旷无人的客厅,冲出了家门,像个愤怒又骄傲的女神,用力叩着隔壁邻居那扇紧闭的房门。
铁门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正是聂子擎那张英俊,又不失性格的男性脸庞。
“这是你写的吗?”席紫筑挥舞着手中那张绢纸。
面对她咄咄逼人、严厉而来势汹汹的质问,聂子擎只是浓眉深锁,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更撩拨了席紫筑胸腔内的痛楚和恼火。
“你敢写,为什么不敢承认?”她寒声逼问道。
“你希望我说什么?生日快乐吗?”聂子擎似笑非笑的扬起眉问道。
“你!”席紫筑的脸涨红了,她怒光闪闪地再度扬着手中的绢纸,“你为什么敢写这种诗词来向我示爱?你以为我是那种随便可以钓上钩,而饥不择食的女人吗?你以为你抄了一首情意缠绵的诗词,我就会感动得忘了自己是谁,而被你这种虚有其表的男人唬得团团转吗?”
聂子擎的太阳穴隐隐鼓动着,他艰涩地吞咽了一口苦水,语音沙嘎的说:“我一向都非常清楚自己的分量,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不自量力的傻瓜,斗胆抄了这首诗词冒犯了你高高在上的尊严,你大可以毫不留情地撕掉它,何必大费周章地特意跑来找我兴师问罪,降低了你‘台大人’的格调和风度?”
“我——”席紫筑顿时哑口无语了。
“如果你觉得撕碎它会脏了你的手,我可以为你代劳。”话刚出口,他就紧绷着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席紫筑呆愕得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手中夺过那张绢纸,并快速地将之撕成粉碎。
缤纷如雪花一般的纸屑,散落在他们无言而一样纠葛痛楚的凝注中。
聂子擎脸色灰白地速速转过头,无意识地望着遥远的天空,凄楚而生硬的开口说道:“对不起,冒犯了你。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然后,他满脸阴霾地扫了席紫筑一眼,咬紧牙关地当着她的面重重关上那道铁门,也关上他和席紫筑之间那扇有着重重障碍的心灵之窗!
刚吃完早餐,辜允淮闲适自得地坐在客厅沙发一隅,手里拿了一份早报,还未及摊开阅读,他就听到父亲沉稳有力的声音从餐厅那端传来——
“允淮,你先别急着看报纸,爸爸有事要跟你详谈。”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狂跳了一下,慢慢放下报纸,深抽了一口气,缓缓走到餐桌前,望着仍在享受西式早点的父亲,“爸,您想跟我谈什么?”其实,他心里早有定数,也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
辜健群喝了一口牛奶。“你先到书房等我,我用完早餐就来。”
辜允淮神色复杂地看了妹妹允蓝那写满了同情和鼓励的脸庞一眼,带着一股壮士断腕的毅然和凄怆走进了父亲的书房,靠着窗台,无意识地浏览着窗外明媚秀丽的景观,强迫自己按捺下所有翻腾不安的情绪,静静享受着这份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然后,他听到书房大门被启动关上的声音,他缓缓转过头,接触到辜健群那一双锐利冷峻而精光毕露的眼睛。
辜健群走到书架前,坐进那张他最钟爱的藤制摇椅内,并拿出打火机为自己点根雪茄。沉静如水的空气内,立刻弥漫着一抹淡淡的烟雾和熏香。
在这份看似沉寂宁静,实则却暗藏玄机的气氛中,辜健群吸了一口雪茄,精光璀璀的一对眼睛又重新盯在儿子身上。“允淮,你回国来已经快四个月了,到现在还没决定你到底要走哪一条路吗?”
“爸,您呢?您又希望我走哪一条路呢?”辜允淮以问为答地进行“投石问路”的策略。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辜健群缓声说,又抽了一口雪茄。
辜允淮嘴角闪过一阵轻微的抽搐,“爸,您有没有规过?也许——我并不适合接您的衣钵去从政,更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才,无论是在政治舞台或是商业舞台上,我都不可能成为一名闪闪发亮的明星,因为,我讨厌扮演这种不是和别人打躬作揖,就是和别人勾心斗角的角色。”
“是吗?你所谓的打躬作揖和勾心斗角指的是什么?”辜健群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这世界上有哪一个伟大的角色不是经过激烈的竞争,经过广结善缘的社交手腕而奠下成功的基础?”他不以为然地发出一声冷哼,“你不喜欢?要成就大事的人,就必须学会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涵养和毅力;要容人所不能容,为人所不能为!”
辜允淮吞了一口艰涩的苦水。“爸,我并不想成为伟人,也不想做英雄,更不想做个追名逐利的政治人物或一辈子都被金钱束缚的企业家。”
辜健群脸色微变,他点点头,沉声问:“好,你既不想追随我的步履去从政,也不想接家族事业,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检察官,参加年底司法从业人员的检定考试。”辜允淮坦白而从容不迫的说。
“检察官?”辜健群嗤之以鼻的冷声哼道,“这世界上有几个检察官能出人头地的?”
“爸,我对名利一向看得很淡泊,更不想出人头地,而国父曾经说过:“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你做立法委员可以为选民服务,我做检察官也照样可以为人民服务,特别是可以在维持社会正义、打击犯罪方面尽些心力。”
他顿了顿,望着辜健群变得更为冷峻凝重的脸庞,忍耐的说:“爸,也许我甘于平凡的想法会令您失望,但人各有志,职业更是无贵贱之分。人活着,能心安理得做自己爱做的事,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和快乐,不是吗?”
辜健群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你是在教训我吗?允淮。”
辜允淮的心痉挛了一下。“我不敢,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我,也能成全我。”他不卑不亢的哑声说。
辜健群眯起眼,冷冷地开口说道:“如果我不成全你,也不赞同你去当检察官,你准备怎么做?跟我闹家庭革命吗?”
辜允淮僵笑了一下,凄楚而疲倦地叹道:“爸,你明知道我从小到大都非常尊重您,对于您的吩咐我更是战战兢兢、唯命是从。二十六年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的主人。像我这样毫无主见,也不敢有自己意见的人,无论是政治斗争或是商业竞争,都是注定了扮演傀儡的角色;像我这种懦弱、欠缺担当和磨练的人,即使想做一名三流的政客和三流的好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辜健群霍地站起来,寒着一张脸。“什么叫做三流的政客、三流的好商?”他怒气咻咻地问到辜允淮面前来,“你和外面那些蓄意中伤我的人一样,都认为我是个投机狡狯的政客?是个只会炒地皮而为富不仁的好商吗?”
“爸,我没有这个意思,请您不要生气——”辜允淮白着脸,苦涩的说。
“我不要生气?”辜健群面罩寒霜的逼近他,“我有你这种不知轻重、不识好歹的儿子,我怎么能够不生气?不寒心?”他怒意横生地喘了一口气,“为了让你能平步青云,轻轻松松地接我的椿,我是费了多少苦心,处心积虑安排你去念法律系,为的还不是替你的政治生涯铺路!我和其他有利害关系的政治人物,乃至党政要人打躬作揖、勾心斗角,为的还不是帮你打通关,让你减少阻力,减少三十年的奋斗。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政客和好商的骂名?这就是我辛辛苦苦养育你,栽培你二十六年,你对我的心血所给予的评价吗?!”
辜允淮心中的痛苦和争战更深了,他扭着灰白的脸祈谅地说:“爸,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可是——”
“失望?”辜健群厉声打断他,“我对你不是失望,而是——痛心疾首。”
“爸!我——”辜允淮因这番痛苦莫名的指责和鞭苔而泪光闪动了。
辜健群却凌厉地挥手,再度不容分说地打断了他,“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父亲,你就照我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要不然——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你去做你那个清高而有正义感的检察官,不要让我这个政客爸爸、好商爸爸污损了你的清誉和形象!”
辜允淮的心脏揪紧了,亲情的压力像一条无形的巨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焦灼窒息得几乎昏厥在一股致命的痛苦中。“爸,请您不要逼我——”他喉头梗塞的祈求着。
辜健群却固执得毫无转园的余地,他板着脸冷声说:“我并不想逼你,而是你在逼我。”他淡漠而痛心的停顿了一下,“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把我辛苦建立的江山捧到你面前,而你却不屑一顾,浑然看不见我对你的苦心,那么我要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儿子何用?”
辜允淮打了个冷颤,脸上的痛苦更深了。他抿了一下干涩枯燥的嘴唇,嗫嚅而不安地犹想做最后的困兽之斗。“爸,不是我不懂得您对我的苦心和期望,只是我——”
“只是什么?”辜健群再次咄咄逼人地打断了他。“只是你翅膀硬了,想做自己的主人,所以你才敢有恃无恐,才敢和自己的父母作对,唱反调!”
“爸,您不要扭曲我的心意,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想法,也不敢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恳求您让我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辜允淮无奈而疲倦的解释着。
“你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只不过——我不想和你做一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父子。”辜健群生硬地从齿缝中慢声说道,目光灼灼地紧盯着辜允淮那张泛白而扭曲的脸,坚定的拿出他从政冷酷无情、只问结果、不择手段的态度,继续绷着脸淡漠地告诉他,“我最后一次告诉你,如果你还珍惜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还体恤我对你的那份爱之深、责之切的苦心,你从下个月开始就到我的服务处实习,做我的幕僚人员。同时,等席家那个大女儿席紫筑六月毕业之后,你就先跟她订婚,把感情的事安定下来,不要为了儿女私情而忘了男儿当自强的正事!”
辜允淮只是面如灰土的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辜健群又犀锐地看了他一眼,“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斟酌考虑,看你是要六亲不认,做自己的主人,还是要我这个爸爸!”语毕,他面无表情地拉开书房大门,踱着沉重的步履离开。
而辜允淮则痛苦地把脸埋进双掌里,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反应。
席紫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作祟,当曹君彦又开着他的宾士车出现在她面前“站岗”时,她居然一反平时冷淡倨傲的态度,笑容可掬的对他说:“我今天心情特别好,想兜兜风游车河,你有没有兴趣奉陪?”
受宠若惊的曹君彦立刻高兴的一迭声附和,“当然,随你想去哪里玩!下至高雄,上至罗东,我这个司机一定服务到家,包卿满意。”
“可是,我今天并不想让你这么辛苦的做我的司机,也不想坐你这辆太招风的轿车游车河。”
“那——你想坐什么车?我包一辆计程车载我们游车河如何?”曹君彦可不想错失这个千载难逢,可以和佳人同车遨游的机会。
“包计程车?那不是要花很多钱吗?”席紫筑言不由衷的瞅着他笑问道。
“没关系,这是小钱,我花得起,为你——我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不会心疼、皱一下眉头的。”曹君彦笑嘻嘻地拍着胸脯说。
席紫筑无限娇柔地看了他一眼,看得曹君彦心花怒放,有着飘飘欲仙的晕眩感。“好吧,我们就偶一为之,破例对自己奢侈一回吧!”
但当曹君彦笑得合不拢嘴,神采飞扬地伸手拦计程车时,她却柔声出言制止他,“等等,现在不可靠又危险的计程车司机愈来愈多了,在良莠不齐的情况下,我们要是倒楣碰上一个害群之马,金钱损失事小,要是把命都给丢了,那不是很冤枉吗?”
“那——依你看——”曹君彦征询的望着她。
“我有个邻居,他是绿十字的驾驶人员,我们透过无线电Call他来载我们,不是比较安全可靠吗?”
曹君彦可不是那种徒具其表,没有一点IQ的空心大佬倌,他虽然知道自己恐怕有被席紫筑用来做为工具的嫌疑,但为了一亲芳泽,他也乐得不动声色、顺水推舟了。
打完了指名要聂子擎开车的无线电话之后,曹君彦和席紫筑便俪影双双地伫立在罗斯福路和新生南路的交叉口,“恭候”聂子擎的大驾。
大约过了五分钟,一辆半新的黄色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聂子擎面无表情地坐在驾驶座上,连车门都懒得打开。
曹君彦奇怪地看了席紫筑一眼,连忙殷勤地伸手拉开车门,一派绅土地欠身摆出个LadyFirst的姿态,让席紫筑先上车,然后自己也跟着上车。
聂子擎幽沉沉的目光,透过后视镜反射在席紫筑那双盈盈如一汪秋水的明眸里。
聂子擎眨了一下眼睛,表情酷得像一块冰冷而没有感情的钢板一般。“去哪里?”他冷冷地问道,声音既冷硬又平板,一副迫不得已才开口讲话的神态。
曹君彦可是颐指气使惯了的有钱大少,他可看不惯聂子擎这种冷漠而恶劣的服务态度。“喂!我们可是花钱来坐车的,你态度能不能好一点?”
“我的服务态度一向如此,你要是看不惯,我欢迎你下车改搭其他计程车。”聂子擎淡淡地说道,声音仍是寒飕飕的,像一道刺人发麻的冷空气。
“你!”曹君彦气得脸色骤变,正准备打开车门下车时,席紫筑却笑语嫣然的拦阻了他,“君彦,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一个气质粗鲁的司机一般见识吧!”
曹君彦被她这声“君彦”叫得既窝心又甜蜜,一张原本怒气冲冲的臭脸,即刻换上了一张得意非凡的笑脸,但他的快意还不及慢慢细嚼时,聂子擎又冷冰冰地开口了。
“对不起,能不能请你们到达目的地之后再肆无旁人的打情骂俏?我虽然是一个卑微的计程车司机,但我的时间和你们一样宝贵!”
曹君彦闻言又不禁怒火上升,但席紫筑又拉着他的衣袖,制止了他。
“君彦,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够享受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你就沉住气,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来破坏我们愉快的心情,好不好?”
“好吧!那——你说我们先到哪里玩呢?”
席紫筑似有意又无意地瞥了聂子擎那张阴沉紧绷的脸孔一眼,绽出一丝娇柔可人的笑颜说道。“我们先去淡水赏夕阳,然后再到阳明山赏星星、看台北市的夜景好不好?”
“好,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欣然同意,就算——你要我上太空为你摘下满天星斗,我也会舍命为你办到的,绝不会——”他极尽肉麻露骨的甜言蜜语才说了一半,聂子擎就冷不防地踩下油门,像疾驰的箭一般冲向了灯火幢幢的台北市街头。
坐在那辆令人眼冒金星、心惊肉跳,车速快得像驰骋的云霄飞车般的计程车内,曹君彦坐揽美女的快意,立刻被一阵NB536心反胃的恐惧和虚弱感所取代。
他白着脸,不断怒声命令聂子擎开慢一点,孰料面色阴冷的聂子擎却置若罔闻,把他气急败坏的命令全部当做马耳东风!
他看看和他一样晕眩想吐的席紫筑一眼,不禁暴怒地连威胁、恐吓都搬出来了。
“我要告到消基会去,我要把你的恶行让计程车公会知道,让你从此变成黑名单,连脚踏车都没得开!”
对于他怒气冲冲的咆哮威吓,聂子擎仍是一贯冷峻倨傲的态度,车速仍然保持着高度的动荡和巅沛!
最后,他把车子停靠在淡水观音山的一条空旷而略嫌荒凉的崎岖小路上,面无表情地冷声对惊魂甫定的曹君彦和席紫筑说:“对不起,请你们下车,我下班时间到了,这趟生意我不做了,我也不收你们的车费,如果你们意犹未尽,欢迎你们步行走下山,打另一通无线电话叫计程车载你们继续游车河!”
曹君彦气得脸色发青,但他尚来不及发火开炮,席紫筑已经怒光闪闪地逼问到聂子擎的驾驶座前,“你敢这样羞侮我们?!”
“为何不敢?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他绷着脸冷声说,“请你们下车吧!要欣赏夕阳就趁现在,否则等月亮出来了,那可是很扫兴的!!”
席紫筑和曹君彦为之气结,但虎落平阳被犬欺,此时此刻,怒不可遏的他们也只好带着满腔愤懑悻悻然地下车,而聂子擎却握着方向盘,潇洒冷傲地驾着车从他们面前扬长而去。
聂子擎拿出钥匙,一打开厅门,竟发现一向都会坐在客厅那张太师椅上等他回来一块用饭的爷爷,俯卧在入门的玄关口。
他大惊失色,连忙弯下腰,扳过爷爷的身子,却被他那惨白而毫无人气的脸色吓一大跳。“爷爷——爷爷,您怎么了?”他焦灼而惶恐地拚命伸手轻拍着爷爷冰冷的面颊,并掐掐他的人中。
聂爷爷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并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小擎,你回来了?”
“爷爷,您哪里不舒服?您快告诉我,我载您去医院挂急诠。”聂子擎难掩关切地握住了爷爷枯瘦的手。
“不用了,我只是刚刚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我——年纪大了,全身骨头都僵硬老化了,所以——自己没力气爬起来,把你给吓坏了吧!”
聂子擎望着聂爷爷那张惨白枯黄的脸孔,实在难以释然地放下沉淀在心头的疑虑和担忧。“爷爷,您真的不要紧吗?还是让我开车送您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看医生只怕也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而已。我老了,全身的零件都报废得差不多了,何况——”聂爷爷逸出一丝干涩的苦笑,“我本来就是风烛残年、身罹绝症、数着秒钟跟索命阎王战斗的老人……”
聂子擎脑中轰然作响,脸色倏地刷白了,“爷爷,您——您——”他心如刀剐地“您”了半天,硬是被喉头的硬块梗住所有的话意,而无法畅意的说出来。
聂爷爷露出了怜惜而带着一丝悲凉的笑容,他轻轻伸手抚摸着聂子擎那头浓密的头发。“小擎,生老病死乃是大自然最正常的循环,爷爷活了大半辈子了,对生死早就看得很淡很淡了,唯一牵挂不下的就是你这个和我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命根子。你知道爷爷为什么要逼你为我画肖像?!”他气喘如牛地停顿了一下,眼中泛起了点点闪烁的泪光。“爷爷用心良苦,一方面是希望能激励你继续作画的兴趣和意愿,而——不要让画笔空下来,另一方面则是——”他黯然地吐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我希望——这张画能留给你——
做个永远的——纪念。”
聂子擎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激动和酸楚,他热泪盈眶的紧紧握住聂爷爷的手。除了喉头紧缩地喃喃念着“爷爷”两个字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所以——你如果真是听话的孩子,你就应该化悲愤为力量,赶快扶找起来,趁着我还有口气,赶快完成那幅画像,不要让——我死不瞑目啊!”聂爷爷一脸感伤地望着他,厉声命令着。
“爷爷——”聂子擎痛楚莫名的含泪喊道。
“你——你真的要我走得不甘心、不能瞑目吗?”爷爷老泪闪动的紧紧瞅着他,颤声质问着。
聂子擎心中一恸,眼泪霎时冲出了眼眶。“好,我画,我马上画完它,我马上画完它!”他喉头梗塞地一迭声说道。
就在他试图扶起聂爷爷时,才心痛逾恒的发现,爷爷这一跤已摔掉他所有行动的能力。
聂爷爷望着他那扭曲灰败的脸色,连忙粗声命令他,“你还在那里犹豫什么?只要你能尽快画完它,我就是双腿瘫痪,只剩下一口气,也能躺在床上当你的模特儿。”
聂子擎只好红着眼眶,强自压抑住所有悲痛奔腾的情绪,将聂爷爷抱上床,然后在泪雨交织、悲苦交集的心境下,握着彩笔,拿着调色盘,一笔一笔地挥舞着。
他一面勾绘着色,一面心如刀绞地望着爷爷那张愈来愈枯槁苍白的脸色,颗颗晶莹的泪珠不断地跌出眼眶,跌碎在他的衣襟上,也弹湿了画布上的人像。
痛苦挥洒了两个小时,他终于在哀痛逾恒的情景下,完成了聂爷爷的画像。
以过人的意志力打起精神煎熬了两个钟头多的聂爷爷,望着那幅画像,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满足而抽搐的微笑。“很好,小擎,爷爷——这一生还没像现在这么高兴过——你——”他呼吸急喘了一下,手痉挛似的紧紧抓住了聂子擎的手,“你——你能答应爷爷一件——事吗?”聂子擎泪眼模糊地强忍着胸口阵阵尖锐的痛楚。“爷爷,您请说——”他抽泣的哽咽道。
“爷——爷爷死了以后,你要——把这栋房子卖掉——拿钱到——国外去学画画,爷爷——相信你——会出人头地,成为一名——杰出的——画家的。”聂爷爷又挣扎地喘了一口气,紧紧地抓痛了聂子擎的手。“答应我——你会去——学画画,完成——当画家的梦想——别让爷爷走得——不安心——”
聂子擎心碎而泪雨纵横的用力点点头,“我答应您——我答应您——爷爷。”
聂爷爷惨白如死灰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眼光涣散而气如游丝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叮嘱着泣不成声的聂子擎,“如果——你——作画觉得疲惫痛苦的时候,就——看爷爷的画像——爷爷——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永远……”然后,他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永远闭上了眼睛,毫无血色的脸上挂着一抹好安详、好宁静的淡笑。
聂子擎如遭电极的呆愕了整整一分钟,然后像只负伤的野兽般冒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浑身颤抖地抱着聂爷爷干瘦如柴的身躯,痛苦的从喉头发出一阵阵椎心刺骨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