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工作带给耐雪一种全新的生活,把她从困居的斗室中重新解脱出来,她很紧张,也很兴奋,两星期来她忘我地把自己完完全全投入工作中。她知道,这份工作并非她凭学问、凭真本事得来的,那位程经理似乎对她特别另眼相看,她非得努力工作不可,否则岂不太辜负了提拔和赏识她的人?
因为脑中、心中全被工作占满了,她几乎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切,包括天威、天威的困难和他那个“场合”。每天一大早她就离开她和天威那不是家的屋子,那个时候天威当然还没醒,下午下班回来时正是天威为应付各方面事情而最忙碌的时候,两人只能在晚餐台上匆匆一聚,没说上几句话他就被弟兄们请出去,神神秘秘的商量他们的大事,直到耐雪上床时,他也没时间进来一趟。
他们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疏远了。
下班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把耐雪为领了第一次的半个月薪水的兴奋冷却下来,原是人、车最忙碌的时候,此时更是到处人头攒动,都躲在走廊上、屋檐下避雨,等车。耐雪已经站了十五钟了,硬是连一辆计程车都没有,如果冒雨走到公共汽车站,怕淋湿了一身还得排长龙,她焦急又不安地四下张望,慈爱的上帝给她—辆计程车吧,她怕回去太晚又令天威不高兴,天威那脾气——唉!计程车是停在她面前,偏有那么霸道、那么不讲理的女人一把推开她抢着上去,她惊叫一声,脚下不稳又失了重心,整个人斜斜蠢蠢地往旁边跌下去,她又急又气又懊恼,这一跤摔下去怕不四脚朝天,笑掉人大牙吗?惊呼刚止,腿已半跪,更快地背后伸出一只手,强有力地扶住了她。惊魂甫定,正想道谢,她听见一阵熟悉又温文、有教养的声音。
“咦?你不是——沈小姐?”
“啊——程经理,真谢谢你,我——我被人推了一把几乎摔倒,真是谢谢你!”耐雪又窘又羞又狼狈的样子全让上司看到了。
“我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你!”程思尧点点头又望望天。“你等人?等车?”
“等雨,”耐雪渐渐平定一些。“这么大的雨不会有车,就算有,也抢不过别人,只能等雨停了才走!”
“这样吧,”程思尧有几秒钟的犹豫——他犹豫什么?“如果你不怕跑过街淋湿衣服,我的车就在那边,我可以送你一程!”
“那——怎么好意思,”耐雪连忙摇头,经理送她?她可担当不起,可是天威——“不太麻烦吗?”
“这雨一时不会停,来吧!”程思尧领先冲进雨里。
没有再让耐雪考虑的余地,除非她不想立刻回去,除非她肯冒天威发脾气的危险,她咬着唇,用皮包遮着头顶也跟着冲进雨里。
只是横过一条马路,她也淋得全身湿透,这雨简直大得毫不讲理。
程思尧已打开路边停着的一辆白色“快意”轿车,并示意而耐雪上去。汽车缓缓地向前开动,大雨使视线模糊,马路上又人多车乱,好半天也走不完一条街。耐雪不安地摸一摸湿衣服,直直地坐着不敢移动。
“住在哪里?沈小姐!”程思尧问。他平静而安详,似乎周遭的一切完全影响不了他。
耐雪迅速说了地址,更加窘迫不定。
她从来都是开朗、坦率又大方的女孩子,她和许许多多男女朋友都能自然相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程思尧是经理,是上司,是录用她的人,她就是不能更自然,尤其大家还那么陌生,又处在这么小小的车厢中!
“和父母一起住?”程思尧看出了她的不安,随口问,他是想使气氛自然些,这女孩看来有些怕他呢!
“哎——是,是的。”耐雪下意识的移动一下。
“这些日子的工作顺利吗?”思尧再问。他自认不是严肃的人,耐雪有什么理由怕他呢?
“顺利,很顺利,”耐雪舔舔唇。“许多同事都很帮忙,我学到很多东西!”
“很好,很好!”思尧笑一笑,很有气度地。“好好地做下去,会有前途的!”
“是!”耐雪紧紧盯着自己湿了的鞋尖,只希望能快些回到家里。
程思尧暗暗摇摇头,不再说话。这女孩子怎么回事呢?他已经尽量温柔了,她还害怕,不自然得那样,送她一程只是出于好意,她不会想到——什么歪处去吧?虽然传说中许多上司仗着权势追女职员,但程思尧是这样的人?三十三岁的他抱着“宁缺毋滥”的宗旨,几乎没碰到过任何吸引他、令他心动的女孩子,这沈耐雪——他不自觉地望她一眼,眼中浮起了笑意,她的条件不错,比他以前所遇见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好,只是——仍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仍不是——
“就在前面,经理!”耐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停在巷口就行了,我自己走回去!”
“为什么不停在门口?”他淡淡摇头。“哪一家?”
耐雪只好指一指那红门,思尧把汽车正好停在门帘下的阿发面前,面对着阿发那惊讶、意外的脸,耐雪心慌意乱地跳下车,连道谢的话、连再见都没说地就直冲进大门,好像一个做错了事被人抓住的小学生一样。
思尧也不在意,微笑着把汽车开走,这个沈耐雪的神态也太奇怪了些,怕什么呢?已经到了她的家,难道还怕他会吃了她?这些小女孩子!
耐雪奔到二楼,还看见阿发的惊愕,心中就益发不能坦然了。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只不过等不到车,搭了经理一程便车,有什么理由这样呢?阿发——也太莫名其妙了,她是不必在乎他的!
上到四楼,打开大门——她呆怔一下,该是高朋满座的场面怎么如此冷清?怎么会是空着的桌椅?怎么只有阿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她不愿跟阿胖多啰嗦,她可以问于文泰,甚至可以问天威——经过小小的账房,于文泰不在里面,那是反常的,平常的日子里阿泰该在此地坐镇才对。她快步奔回卧室,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天威也不会在——推开门,她长长的透一口气,她悬念着的人不正平静地躺在床上吗?
“天威——”她顾不得自己湿淋淋的一身,奔到床边。“阿泰他们呢?今天怎么没有客人?”
天威漠然看她一眼,这些日子来,他变得更深沉了,简直完全令人摸不着他的内心。
“今天休息!”他说。
“休息?!”耐雪皱眉。直觉使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干他们这一行的说什么休息呢?“为什么?”
“你不高兴吗?休息——我会有完整的一夜来陪你,”他翻身坐起。“快换衣服,我们出去吃饭,然后去跳舞!”
“这么大的雨出去吃饭?”耐雪拿出干衣服预备换。“街上连一部计程车也找不到,我不想再湿一次——”
“你到底去是不去?”天威盯着她,眼中光芒如利刃。“你怎么完全不识抬举?”
“天威——”耐雪一震,连话都讲不出了。什么人又惹了他?或是他又受了打击、挫折?他又像一枚要爆炸的地雷,他又变得满身杀气。“我是好意——”
“收起你他妈的好意!”他脸上红云隐现。“我就讨厌你那婆婆妈妈,去或不去,我再问一次!”
“我——我换好衣服就走。”耐雪深深吸一口气,什么都不敢再说的迅速换好衣服。
天威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耐雪激灵灵地一颤,她感觉到那逼人而来的火焰,天威——在燃烧吗?
“你为什么不出声?一副委委屈屈的养女状,”他冷哼一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根本没想什么,天威,你公平一点!”她委曲求全,强抑激动,天威好像是故意找架吵似的。
“放屁!居然想骗我?”他怪叫起来。“你心里不是在骂天威你这王八蛋,你这流氓,你这混蛋,我才不信,你说是不是?你说!”
“天威,”耐雪慌忙关上房门。“别这样,让别人听见像什么呢?你明知我不会这样骂你的!”
“还不承认?”天威一把抓住她手臂,捏得她忍不住呼痛。“沈耐雪,你说,你到底对我说了多少假话?你说?怕什么人听道?什么人会在听?”
“天威,”耐雪的眼泪涌上来,心里又慌又乱,她误会了天威的意思,她以为阿发已对天威说了程思尧送她回来的事。“我从来没骗过你,真的,我可以发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脾气变成这样,到底——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握着她手臂的手一阵颤抖,天威的颤抖,然后——他颓然放开她,身上火焰熄了,脸上红云退了,眼中光芒灭了,声音也不再愤怒,他垂下头,好久,好久才说:
“对不起,耐雪,我实在——忍不住,”停一停,再说,“下午-—他们把阿泰带走了,还有几个客人!”
“什么?!”耐雪大吃一惊,脑袋里轰轰直响,什么人把于文泰带走了?为什么?“谁?!发生了一些事?对不对?谁带走了阿泰?”
“还会有谁?”他颓丧地。“一定有人告密,谁会知道我们这儿有场合呢?来了十几个人,都是真枪实弹,好在阿泰通知得快,我从暗门里逃出去,我是不能被抓到的!他们会发现我是逃兵,阿泰就顶住了一切,跟他们去了,还有四个正在打牌的人!”
“你是说——警察来过?”耐雪脸都吓得发白。“阿泰被关起来了吗?能不能保他出来?会不会有罪?”
“我不知道,”天威叹一口气。“一个人霉运来到真是处处都碰到黑,我这次回台北是孤注一掷,难道真是天绝我?难道真是——就此完结?”
“到底情形怎么样的呢?你说清楚些,”耐雪深深吸一口气发生了这样的事,难怪天威会大受刺激。“他们除了带走阿泰和客人,还有什么?”
天威咬着唇,牙齿深深地陷在肉里。
“他们搜出了我们的流动周转金!”他摇摇头。
“多少?可以——拿回来吗?”她敏感地一震,她不知道天威已在为钱烦恼,他受不起这个损失。
“大约六十万,”他牵扯一下嘴角,漂亮的脸上一片阴冷。“是我们的全部!”
“能拿回来吧?能吗?她的声音也抖起来,六十万,天!谁赔得起?
“我想——不能!”天威忽然振作一下,脸上现出奇异的光芒。
“那——那——”耐雪想问“那怎么办?”却打住了,问这样的问题岂不是火上加油?
“放心,逼不死我傅天威的,”他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
“无论如何也得跟他们周旋到底!”
“你怎能跟他们作对?”耐雪误会了,也吓坏了。“他们是警察,有法律支持的!”
“谁说他们?”天威笑得令人心寒。“我是指那告密的人,我发誓让他得到报应!”
“但是——阿泰呢?先得保他出来才行啊!”耐雪说。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对义气的阿泰甚有好感。
“有人去办了,”天威摇头。“他回来,我们可以知道更多的小溪!”
“天威,”耐雪显得怯生生的。“阿泰回来,这个场合——会再支撑下去吗?”
天威没有立刻回答,眼眸中的光芒连闪。
“傅天威真就这么倒下去?”他反问。
“没有钱——怎么支持?”耐雪担心的是现实问题。
“原来我们也是没有钱,一毛钱也没有!”他说。
“阿泰说——现在再去周转恐怕就困难了!”她怯怯地。
“难不倒我傅天威,”他笑得蛮有把握,蛮有信心。“阿泰不是我,他怎么知道我的事?”
“天威,我是想——能不能——能不能——”耐雪鼓起勇气,这何曾不是一个收手的机会?
“住口!”天威脸一沉,神色变得好吓人。“你若想跟着我就别出主意,在这个地方是我决定一切,不是你,不是任何人!”
耐雪倒吸一口气,不敢再出声。
就在这一个时候,守在楼下的阿发大步奔进来,他看来是一口气从楼下奔上来的,进了门半天只是喘气,涨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
“怎么样?阿泰回来了吗?”天威皱着眉。
“是,是——”阿发结巴地又指又比划。“阿泰——他正在上楼!”
天威一言不发地冲出卧室,耐雪看阿发一眼也大步跟着出去,果然,阿泰已经进了客厅。
“怎么样?”天威凝定目光注视那铁塔般的男孩子。“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事,放心!”阿泰摇摇头,眼光越过天威投向耐雪,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
“其他的人呢?还有钱?”天威一把抓紧了阿泰的手。
“其他的四个也放了,”阿泰吞一口口水。“老大,这一次——我们是不是要散了?”
“谁说的?”天威猛然一拍桌子,全体都吓了一大跳。“要散——除非我傅天威死掉!”
“可是——”阿泰比较老实,六十万被充公的事他说不出,他明知那些钱来之不易。
“休息三天,然后重新开始!”天威说得斩钉截铁。“阿泰,你去休息,我出去一趟!”
“这么大雨,天威,你去哪里?”阿泰抓住他。
“找周俊彬!”天威眼中凶芒暴涨。“冤有头,债有主,傅天威还有一口气在,他逃不了!”
“天威,你别去生事!”耐雪挡住了他的路。“你该知道你不能露面的!”
“让开!”天威一把推开她。“谁敢阻止我,我杀了他!”
“天威——”耐雪又急又怕,她知道天威会杀人,天威那样子已豁出了性命,不顾一切了。“阿泰,你拦住他,你不能让他就这么去——”
“老大,周俊彬一定要找,却不是这时候,”阿泰走到天威身边。“他会等在家里让你找到吗?”
“我——去打得他那儿稀烂,让他知道我傅天威还没有死,还有手有脚有口气。”天威愤怒地。
“这样的事哪需要你去?”阿泰对阿发做一个暗示。“阿发,找一班兄弟去捣了周俊彬的巢,现在就去,令他们措手不及,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放心!错不了!”阿发一挥手,和阿胖双双走出去。
阿泰透一口气,慢慢转向天威。
“然后明天去找周俊彬,他一定会露面了,”他慢慢说,“我和你一起去!”
耐雪心中一寒,这是什么?报上说的黑社会大火拼?
“你们——非这么做不可吗?”她软弱地呻吟。
事实上,耐雪也知道天威和阿泰非这么做不可,那个圈子是大沼泽,当第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已不能后退,非逼着往前走,非逼着越陷越深。她不知道泥沼的对面有没有岸,可有人走上岸?她只看见太多的人在泥沼中挣扎,有的人还能支撑着站立,有的人已经泥足深陷的失去了挣扎的力量,有的人已惨遭灭顶——天威以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仍旧上班,下班,一星期过去了,天威的赌场早已又恢复了,天威哪儿来的钱呢?看他们那一班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报纸上没有任何消息,她心里怀疑,阿发、阿胖带人去捣毁了周俊彬的地方没有?天威和阿泰又去找过周俊彬没有?他们什么都不说,她自然是不敢问,天威那骇人的脾气——
她坐在写字台前,快下班了,所有的工作都已做完,她脑中又来回地转着天威他们的事。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明知天威的所作所为竟没有离开他的心?离开——她摇摇头,她真是从没想过这问题,她爱天威,她认为那该是一辈子的事,只是——天威依然是忽冷忽热叫人摸不透,也叫人苦恼着,天威——到底对她有几分爱情呢?
她又想起母亲,一个多月了,她——是不是该回去看看,母亲只是孤独的一个人,不论她原谅与否总是母亲,回去挨一顿骂也是应该的,何况她已有了工作,很不错的工作,母亲或许会高兴而原谅她?
就今夜吧!下了班就去母亲那儿,反正这段时间天威也忙着,自从上次出事后,天威就更小心地注意一切,陪她的时间几乎等于零,只要告诉他一声,相信他也不会在意她回母亲那儿的。
她拨了天威的电话号码,立刻,她听见天威那低沉的声音。
“天威,我,耐雪,”她用愉快的声音说,“你忙吗?”
“你有什么事?”天威冷漠地,听不出一丝感情。
“我——我想晚一点回来,”她吸一口气,心里开始不安。
“一个多月了,我想——去看看妈妈!”
电话里有一阵子沉默。
“你去吧!”他漠然说,然后就挂上电话。
耐雪拿着电话发了一阵子呆,天威,天威,难道不能对她好一些吗?即使只是表面?他不知道她会伤心?一如林文莲伤他的心一样?一句冷漠的“你去吧!”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与他完全无关似的,唉!怎样的无关?耐雪的全心全意、耐雪的一生幸福都交在他手上了!
她慢慢放下电话,一抬头,远远斜对着的经理办公室,那个年轻的程经理好像又在看她了,她大吃一惊连忙收摄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敏感?她发觉程思尧总在不经意之间望着她若有所思,或者——也不是望着她,而是望着她这方面,谁叫她的桌子斜对着他办公室的门呢?他只要望着门,自然而然的就望着她这方面了,是吧!只是这个方向而已!
她听几个女同事谈起程思尧的事,说他骄傲,说他的眼高于顶,说他对女孩子全无兴趣,三十三岁了,不但没结婚,连女朋友也没有。女同事们是用刻薄不屑的口吻说的,可是耐雪认为程思尧只是正派,只是洁身自爱,从她和他接触的两次看来,他该是谦谦君子!
下班的铃声大作,也打断了耐雪的胡思乱想,她随着许多同事站起来预备离开,这个时候那个负责送公文的小妹匆匆忙忙拿着一叠账单进来,并拦住了耐雪的去路。
“沈小姐,帮帮忙,”小妹急得满头大汗。“是我错,我漏了这一叠账单,是今天要进账的,如果漏掉,我怕明天会挨骂,沈小姐——”
“好吧!我帮你忙!”耐雪微笑着拍拍那小妹,反正她是回母亲那儿,迟半小时也没关系。“交给我好了,明天主任问起来,我会说收到了!”
“你今天进账吗?”小妹好感激地。“我陪你一起!”
“不必!你走吧!”耐雪回到桌子上。“反正你帮不上忙,我很快会做完!”
“谢谢你,沈小姐,”小妹望着她半晌。“不因为你帮我的忙,实在你是全公司最漂亮、最好的小姐!”
“好了,好了,你还不快走?”耐雪摇头。“你不走岂不耽误我的时间?”
小妹说再见,又千谢万谢了几次,这才走出去。这么一下子,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了耐雪一个人,她只好立刻目不斜视地开始工作了。
原本以为半小时可以做完的工作,结果忙了一个半小时,耐雪真后悔答应小妹,漏了这么多账单实在太不小心了,而这些账单全可以立刻去收款的,对方公司行号只要看见这些单据就必然付钱,万一落在别人手上,岂不就是公司损失了?数目还不小,十多万块钱,把小妹杀了也赔不出来啊!
六点四十,终于是做完了。她锁好抽屉——账单只好暂存她这儿啦!主任已经回家了,保险箱也打不开,也无所谓,谁知道她这小出纳的抽屉里有相当于现金五十多万块钱呢?她才不担心有人会来偷!
长长吐一口气,站起来——她呆怔着半天也说不出话,那程思尧微笑地站在她前面不远处,用一种观察的、审视的、研究的眼光望着她。
“程经理!”她窘红了脸。
“怎么这样晚?”程思尧语气里充满了关怀。“只剩下你一个人在工作,是工作太多?”
“不是,是快下班才来的一些账单,不入账怕弄错,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完了再走!”她老实地回答。
“下次遇到这种情形最好请一个男同事帮忙,”他很自然地伴着她往外走。“一个女孩子单独留在办公室里,虽然楼下有警卫,万一遇上一个坏人,也是很可怕的事!”
“坏人?!我不明白!”她意外的。
“以前发生过,”他始终保持着良好风度。“楼上的一间公司,一个女孩子下班后在办公室,被混上去的坏人非礼过,那的确是相当不幸的遭遇!”
“有这样的事?”她骇了一大跳。
“你不会以为我是危言耸听吧?”他笑。
“当然不是,”她困窘地。“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现在知道了,以后一定要注意!”他看她一眼,他们一起走进电梯。
第二次同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安的情形比第一次稍减。程思尧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上司,事吗?他是一个君子!
突然,耐雪心中掠过一个疑问,思尧下班不走,直等到她工作完了才一起离开,可是为了等她?陪她?可是为了怕那可怕的“万一”发生的意外?她心中流过一抹温暖,从小她很少受到这种近乎保护似的关怀,母亲和天威都不曾给过她,她十分感动。
“非常谢谢你,程经理!”她垂下头说。
“谢谢我什么?”思尧竟是十分风趣。“我还没有说要送你回家呢!”
“我不是指这个,”耐雪的脸红了。她开始发现了一些在他面前不安的原因,除了他是上司、是个出色的有教养有好风度的男孩子外,她从来没接触过三十三岁的男孩子,那是成熟得接近完美的年龄,是吗?“是我阻迟了你回家的时间!”
他满意地点点头,她毕竟能了解。
“那么,陪我去喝杯咖啡,如何?”他出其不意地。
她的心乱了,陪他去喝杯咖啡?这算是什么?约会?邀请?他一定以为她是个未婚的小姐,她是未婚,但她已不再是小姐,她有了天威,怎能再接受他的邀请?可是——她又怎能拒绝?在这种情形下!
“我——没有告诉家里!”她益发不安了。
“一杯咖啡要多少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你已经晚了将近两小时,这十分二十分又算什么?”他说得洒脱。“沈耐雪,你是不是很怕我?”
她呆怔一下,上次叫她沈小姐,现在变成沈耐雪,女孩子的敏感告诉她,该是戒备的时候了!
“不。你是经理,我尊敬你!”她吸一口气,不安被压了下去。她面对着的是经理,不是可以当朋友的男孩子。
“尊敬!”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然后,他带她到附近一间很不错的咖啡屋,是那种灯光明亮的餐厅咖啡屋,耐雪安心些,也更相信他的正派。
“沈耐雪,我发觉你是很奇怪的女孩子,”程思尧慢慢转着手里的咖啡杯。“一个多月来,你没有和公司的女孩子交朋友,没有和她们联群结党,没有叽叽喳喳的说是非,甚至你也没有和任何男同事来往,你是很独立,很冷静型的!”
“我不会很容易付出和接受友谊,”她慢慢说。这里的气氛和情调都令她舒畅、安适,她说起话来也更自然了。“这方面我很挑剔!”
他眉毛扬一扬,似赞许地点点头。
“看得出也相信你是这一型的女孩,”他说,“你知道吗,从许多应征者中间挑选了你,就是因为这一点,我的眼光很正确!”
“原来你请职员只为证明自己的眼光正确与否,”她意外又释然,语气也活泼起来。“公司老板或是董事会知道了会怎样?”
“升我的级!”他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因为我有好眼光,这是一个领导者最重要的!”
“好自负,难怪她们说你骄傲!”她摇头。
“她们?”他也摇头。“你肯信了她们的话,我不是怪人、狂人就是同性恋者!”
“我只相信自己的看法和感觉!”她不置可否。
“那么,我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人?”他很感兴趣地问。
“一个很有教养,很洁身自爱,也很有气度的人!”她说。突然间,她记起面前的男人是谁,不是朋友,是一个可以说陌生的上司。她的脸红了,话也说不下去。“我——”
“怎么了?为什么不再说下去?”他诧异地盯着她。
“我想——我太放肆了,”她摇头又摇头。“我忘了自己的身份,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想一想,眉心慢慢聚拢。
“沈耐雪,撇开公司的职位不谈,我们可不可以是朋友?”他若有所思地。“那种不重性别、纯友谊的朋友?”
“这——”她的心怦怦乱跳,什么叫“纯友谊”的朋友?“我不知道,口头上说是朋友,结果根本合不来,思想又不能交通,这也没有用,对不对?”
“在你挑剔的原则下,我这样人的友谊会被拒绝?或是接受?”他目光炯炯地。
“你——可是在笑话我?”她相当聪明。
“HONEST!”他伸出三只手指作童军发誓状。
“我想——这不是立刻能回答的问题,对吗?”她说。
“好!我等你能回答的时候再回答我,”他也不在意。“不过记住,你一定要回答我,不管多久!”
“我会记住!”她透一口气。这个程思尧明显地对她有好感,也给她全然不同于天威的新感受,天威好像一堆烈火,能烧死人,能令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个程思尧却像冬日的阳光、温暖、和煦而且似乎能永恒。思尧该是女孩子最好的选择。但——耐雪却毫不犹豫,绝不后悔地固执着自己对烈火的狂热。
“能不能说你自己?”他望着她。
“我——很平凡,不说也罢了,”她垂下眼帘闪避了。“还是说你吧!”
“我,”他笑了笑,露出整齐健康的牙齿。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和天威几乎完全相反。“有什么可说,你刚才不都全了解了!”
“你的——家庭?”她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何必多问?他的家庭关她什么事?
“我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他慢慢说,说得好平淡。“从念书到工作我都是按部就班的,我不是一个取巧的人,我喜欢一步步踏踏实实的走,那么走到目的地得我应得的奖赏时,我会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悚然一惊,他的话使她想起和他绝对相反的另一个人,若天威知道她和程思尧在这儿喝咖啡、聊天,怕不暴跳如雷要杀人了。她今天怎么回事?答应了他喝十分钟二十分钟咖啡,这么一坐竟是一个多钟头,连去母亲那儿的事也忘了,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实在太迟了,”她看一看表,又不敢表现得太焦急。“妈妈会等得着急,我想现在就回去!”
“这个时候怕他们已吃过晚餐,”他很有把握地。“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好不好?”
“我想——他们会等我!”她不知道该怎么推。“或者我自己先回去?”
“若现在走,我肯定会饿肚子了,”他耸耸肩。“我们家是过时不候,我又不喜欢独自一人进餐,勉为其难一次,好不好?嗯!”
“哎——好吧!”她好痛苦地挣扎了半天,终于是松一口气,喝咖啡和吃晚饭没什么不同,天威知道了一样要发脾气,以后——尽可能的避开这个程思尧好了!
“很勉强的答应,”他招来侍者吩咐食物。“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程思尧真无赖!”
“你怎么能知道别人的思想?”她不服气。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他笑了。“你还在想,以后一定避开这家伙,对吧!”
“你——”耐雪呆住了,他真能看见内心?
一个能看透她思想、她内心的男孩子,每天就在她四周,会——发生怎样的事?
她开始害怕!
☆☆☆
星期天的早晨,耐雪不用上班也起了个大早,她计划趁天威没醒之时去洗一个头,顺便带点菜回来,弄几样精致可口的小菜给天威换换口味,无论如何,她——也该算是个主妇吧?她喜欢做那些很温馨、很甜蜜的家务,那才有“家”的感觉,对吗?
换好衣服,刚走到外面客厅,迎面遇到一个陌生的妇人。她望望依然在赌的两桌打牌的客人,她以为那妇人是找那些赌客的,但——那妇人定定地望着耐雪,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
“请问——你找谁?”耐雪被望得浑身不自在。
那妇人冷漠又傲然地笑一笑,声音很特别。
“天威在吗?”她问。
“天威?!”耐雪退后一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能把天威的消息随便告诉人的。“请问你——”
“别管我是谁,回答我,天威在或不在,”妇人冷冷地哼一声。“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耐雪呆住了,这妇人真凶,她之来一定不怀好意,她是赌客吗?她穿得很好,模样不错,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只是神情太嚣张,破坏了她的风度。
于文泰在账房听见声音赶着出来,他一定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一眼看见那妇人,脸色变得好尴尬。
“哎——伯母,”于文泰对耐雪直眨眼,耐雪会意地转身回卧室,其实她听见于文泰称呼那妇人伯母时已明白是谁来了。“你请坐,天威还没起床,我去叫他!”
“不用,我自己去!”天威母亲田素文越过于文泰,仰着头要往天威卧室走去。
她走进去的时候,天威正好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素文,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中却是一片沉寂。
“你来做什么?”他沉着声音问。
素文四下打量一下,视线又停在耐雪脸上,耐雪的脸全红了,垂着头不敢出声。
“地方不错啊!”素文对儿子的声音热烈多了。“天威,我知道你回台北一定有办法的!”
天威的眉心迅速聚拢,脸色也变得阴沉。
“我的事不必你过问,”他完全不像对母亲说话。“你快点回家,再也别来了!”
“什么话?我是你妈妈,来不得吗?”素文冷笑。“何况我特别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那说——说你的事,说完请你快走!”天威好不耐烦。“我没有时间,我要睡觉!”
素文忍耐着怒气,她了解儿子外刚内柔的个性。
“好吧!”素文看耐雪一眼。“军校的事我替你摆平了!”
“什么?”天威不能置信地。
“军校的事摆平了,”素文再说一次,颇为自得。“我说过,这种事一定没问题,我认识人!”
“怎么知道——没问题了?”天威心里兴奋,脸上却极力不表现出来。
“我已替你办好退学手续,为什么还不知道?”素文笑了。
“我那朋友——来头大得很!”
“退学令呢?!给我看看!”天威从床上跳下来,这是个大好消息,他也沉不住气了。
素文从皮包里找出一张纸,扬了一扬,却不拿给天威。
“但是——不是这么简单,你明白的,是吧?”她说。
天威呆怔一下,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厌恶和愤怒一起涌上来,但咬着唇,只冷冷地问。
“说吧!多少数目!”他望着素文。
“五万吧!”素文面不改色,说得理所当然。
“我——哪儿来这么多钱?”天威皱起眉头。
“五万块钱,又不是五十万,我不信你没有,”素文一点也不让步。“你有这么一个场面,五万块钱——还不是转眼就弄到了!”
“你以为我抢钱?”天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素文把退学令往桌上一推,脸孔变得好难看。
“给不给随你,你自凭良心!”她说,转身就走。
“慢着——”天威低吼,把旁边的耐雪吓了一跳,他——不是要打人吧?
“你要这笔钱做什么?”
素文在门边慢慢转回头,她早料到天威必会低头的,从小到大,外刚内柔的天威,她这做母亲的太了解了。
“近来手风不顺,总是输,”她自得地一笑。“我拿来做翻本的本钱!”
“你们——不能停止赌钱吗?”天威额头青筋直跳。
“你管好你自己这一档算了,”素文扬一扬眉。“我们的事——我总会停!”
天威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突然记起一边还有耐雪,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打住了。
“你——等一等!”天威终于说,“阿泰!”
阿泰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他早已等在门外,是吗?
“天威,你叫我?”阿泰问。
天威面上微有难色,咬一咬牙说:
“到账房拿五万块钱来,快!”
阿泰犹豫了一秒钟,什么话也不问转身就去,不到两分钟他回来了,手上多了五扎一百元的钞票。
“拿给她!”天威对阿泰努一努嘴,阿泰立刻照办。
“还有事吗?”阿泰问。
“你先出去,等一会儿——我们再谈!”天威摇摇头。
阿泰去了,素文也迅速地把钞票放进皮包。
“谢谢你,天威,”素文笑了,比较温和地。“以后——或者我替你带点客人来?”
“不,别来!”天威敏感地怪叫起来。“别带你的朋友来,你——以后也别再来这儿,不方便!”
“是吗?”素文轻轻地笑起来。“对自己妈妈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的朋友难道不是一样赌钱?”
“不,你别来,否则——怪不得我翻脸。”天威显得十分激动,接着又说,“我警告过你——”
“不来就算了,发什么火呢?”素文一点也不动怒。“这位小姐——你怎么不给我介绍呢?”
天威呆一呆,素文似乎有意为难他,他该怎么介绍?“她——不关你的事!”他的脸红了。
“看你,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素文转向耐雪。“你——是天威的女朋友吧?”
“我——我——”耐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她受不了素文那种透视一切的眼光。
“她叫沈耐雪,是我的——女朋友,够了吧?”天威咆哮起来。“你已拿了钱,你还不走?”
“你怎么了?天威,”素文大惊小怪地。“做妈妈的不能关心你的女朋友吗?”
“你——”天威双手发颤,气得话也不会说了。
素文若无其事地转向耐雪,笑得好亲切。
“沈小姐,刚才我不认识你,恕我不礼貌,”她慢慢说,“以后大家是一家人了,对吗?什么时候和天威一起回家坐坐,吃一顿饭,好吗?”
“伯母,我——”耐雪垂着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这么说好了,下星期天,我预备好了等你们,”素文自作主张。“记住啊!我回去了!”
也不等他们答话,素文径自走出去,耐雪下意识里想去送,天威用手阻止了她。
“关上房门!”他叫。
耐雪的心震动一下,迅速关上房门。
“无耻!卑鄙!”天威用力摔破一个杯子。“沈耐雪,我警告你,下次——少理她!”
“但是——她是你妈妈!”耐雪小声说。
“妈妈又怎样?她是个吸血鬼,”天威眼睛红了。“你敢不听我的话?”
耐雪知道天威内心痛苦,母亲对儿子除了金钱和利用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了。她忍耐着不再出声。
“我告诉你,下次不许她再进来,不许再和她说话,”天威不正常的喘息着。“否则——你给我滚!”
“天威——”耐雪叫。委屈的泪水已掉下来,她有什么错呢?怎能怪她呢?
“哭什么?你以为我想害你?”天威讨厌眼泪,他的怒火更盛。“你理她——终有一天你连渣都不剩!”
耐雪直摇头,咬着唇强忍泪水。她虽不喜欢素文,但素文也绝不会像天威说的那样不堪,母亲终究是母亲,天威——唉!是不是太过分了呢?然而这话她却是不敢说,天威就快要爆炸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中只有天威的喘息,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打开房门,对外面叫——
“阿泰!”
于文泰总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快步走进来,这个直率的高大男孩脸上有一些忧色。
“天威——她走了!”他说。
“通知阿发,此后无论如何不许她上来!”天威阴沉的。
“老大,”于文泰为难地。“阿发他们怎么敢?谁都认得她是你妈妈!”
“她再来几次,我们——还做得下去吗?”天威吼着。
“天威——说实话,我们目前就已经紧得透不过气,周转金不多!”阿泰照直说。
“这——我去想法子!”天威脸色泛青。“目前的局面——你能应付吗?”
“暂时可以,”于文泰点点头。“就怕今天晚上客人多,我们运气又不好——”
“别说了,我——这就去!”天威冲进浴室。
于文泰对耐雪摇摇头,他知道天威又给耐雪委屈了,但他也帮不上忙,天威的脾气——谁敢说话?
“大嫂,你——让他点儿,”阿泰小声说,“他也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阿泰,我明白!”耐雪点点头,吸吸鼻子。
于文泰走出去,不一会儿天威也从浴室出来,一言不发的换衣服、穿鞋子,似乎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然后,他一转身就往外走,连眼角都不扫耐雪。
“天威——”耐雪关心地。
他只漠然看她一眼,扬长而去。
耐雪如当胸挨了一拳般坐在床沿,好半天回不了神,天威的冷淡,无情的模样,任她再怎么骗自己也不行,天威对她有一丝艾青马?天威看来——根本没把她当人,不是吗?动不动就对她发脾气,也不理她受不受得了的乱骂一通,上次酒醉之后对她说的蛮有感情的话似乎——已在空气中消失。或者那次也不是蛮有感情,只是对她歉疚——是这样吗?歉疚?
她摇摇头,不听指挥的眼泪更多,更快地涌着上来,她——室自作自受,她是活该,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不是吗?她——真贱,天威明明不爱她,天威心中明明只有林文莲,她是——自动送上门来,她真贱,她——她的脸藏在掌心,好伤心、好悲哀的哭起来。
这情形若告诉任何一个人,怕没有人会同情她吧?放弃了学业,背弃了母亲,不顾一切的跟着天威,但——换回来的是什么?换回来的是什么?值得吗?值得吗?她太傻了,她做了天下最蠢的事!
哭了一阵,心头舒服些,毕竟已是大人,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是错误,也要面对它。她到浴室洗一把脸,回到房里换好衣服,拿了皮包——无论如何,先离开这儿再说,错误已经造成了,总有一个可以补救的万法。
她从客厅中走出去,没看到天威,阿泰也不见,她也不在意,最好什么人都别碰到,免得又会罗索。
下了楼,阿发正靠在墙上发呆,可能是挨了天威的骂,她不看他,笔直走了出去。
沿着巷子走出马路,她怕自己的眼睛红肿难看,从皮包里拿出太阳眼镜戴上,一边在想,或者——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她需要极端冷静地考虑一切——
“嗨!沈耐雪!”有人在招呼她,是愉快、亲切的男人声。
她吃了一惊,声音好熟,莫非——抬起头,果然是他,程思尧。他正坐在他的汽车里,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哎——程经理,”她硬着头皮招呼。“怎么会在这儿?你的朋友住在附近?”
“不,我正在思索你的家是这一条巷子?或是下面一条?记不清了,”思尧笑。“运气真好,就看见你出来了!”
“你——”她呆怔一下,他来找她?
“星期天太空闲,我在想或者你愿意去郊外逛逛?”他很有诚意地望着她。
“我——”她心中好乱,不想去却也不想推,失意于天威,她喜欢被思尧尊重的感觉。“我打算去洗头的!”
“下午,晚上还有大把时间,”思尧打开车门。“你难道不喜欢新鲜空气?”
耐雪望着那打开了的车门,犹豫了两秒钟,终于上车,她感觉到阿发在背后惊愕地望着她。
“中午就回来吗?不会太久吧?”她不放心地问。
“你总是那么紧张,下午你有约会?”他温和地看她一眼。没穿西装的他,白T恤,米色麻质牛仔裤,看来好年轻。
“不——我跟你去得突然,没告诉家里人!”她支吾着。她是紧张,她也——唉!她心中还挂着天威。
“对了,你家门口怎么总站着一个或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孩子?”
思尧问。“不良少年吗?”
“不——是住在楼下的人,看了——也不觉什么!”她垂下头,她怕被他看出扯谎。
“你喜欢去哪里?嗯,耐雪!”他一边开车一边问。
她心中怦怦的跳起来,沈小姐变沈耐雪,终于叫她耐雪了,这个程思尧——表现得未免太明显了。
“我没意见!”她装作若无其事。“想问你一件事,如果刚才我不出来,你预备怎样?”
“我会问那门口的男孩你住几楼,然后上去找你!”他很自然,很理所当然地。
“你不能去!”她骇了一大跳,反应强烈,嚷起来。
“你不可以!”
“怎么?”他诧异地。她家里还有老虎吗?正当的拜访有什么不妥?
“哎一我是说暂时别去,”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母亲——很古板,很严厉,很守旧,贸贸然去——我怕她得罪你!”
“一九七六年了,还有这样的母亲?”他笑起来。
“天下的母亲永远一样,对女儿又严又紧张,到一九八六、一九九六年都不会变!”她挤出不自然的笑容。
“哦!是这样吗?”他耸耸肩。“我们程家没有女儿,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而且——你也没得到我同意,怎可就这么到我家?”她故作轻松。
“你同意吗?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他半开玩笑地。
“十年吧!”她也不认真。
汽车驶向高速公路,向车外望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郊外?他要带她到哪儿去?
“这条路能把我们带到哪里?”她问得技巧。
“你猜呢?”他在笑。“天边?或彩虹尽端?”
“都不像呢!”她也不蠢。“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怎配到那种美丽的地方?”
“谦虚是美德!”他望着她。“我们去到的会是一个世外桃源,宁静而美丽!”
“有这样的地方?在台北附近?”她不能置信。
“很快,它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他平稳地握着驾驶盘。“如果你觉得累,可以靠着睡一阵,大概还要走四十分钟,到了我会叫醒你!”
“那地方很神秘吗?名字却不能说?”她也笑了。离开了台北,她人也显得轻松好多。
“说了就使你失去幻想的快乐!”他摇头。“你爱幻想吗?爱造梦吗?”
“问得不聪明,有不爱幻想、不造梦的女孩?”她反问。
“我对女孩子没经验,”他笑起来。“惟一熟悉又最接近的是母亲,可是母亲不幻想不造梦!”
“她已超过了幻想和造梦的年龄啊!”她嚷。她几乎已完全当他是朋友了。
“耐雪,你相信男孩子也造梦,也幻想吗?”他说。
“你吗?”她用手掠一掠头发,很美的一个姿势,又绝不做作,自然而潇洒。“男孩子梦也梦见事业,幻想——也是名成利就!”
“说得我又俗又铜臭,”他故意叹了一口气。“在你眼里我是这么差劲吗?”
“这那儿是差劲呢?难道男孩子也梦爱情?也幻想风花雪月?”
他思索了一阵,不,出了一会儿神。
“世界上没有人不梦想爱情,是不是?”他说。
她一窒,不敢再接腔。再说下去——她怕不可收拾。
“你一直在台湾念书,做事吗?”她聪明地转开话题。
他扬一扬右手,她看见一个设计精巧的戒指。
“我曾花了两年时间去买回这个戒指!”他说得幽默,也有一丝自嘲。
“美国?”她再问。不是关心,这个题目不伤大雅。
“很世俗的一个地方!”他不置可否。“高度物质享受,紧张的生活,强烈的竞争,到处都是压力!”
“怎么这样说?台湾的年轻人谁不向往那儿?”她说。
“向往是一回事?去到那儿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他摇头,很认真地。“想象往往是最美好,最如意的!”
“这是留学回来的人说风凉话吗?”她笑起来。
“绝不是风凉话,我是那种人吗?”他轻轻叹一口气。“我弟弟比我聪明,他就不选择留学,他将来的发展一定比我快!”
“你弟弟也大学毕业了?”她随口问。
“两年了——哦!你或许会知道他,他在你以前的大学做助教,”他也顺口说,“你是中兴的——”
“程——之洛?!”耐雪变了脸色。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程思尧会是程之洛的哥哥?
“你认识他?你怎么不早说?”他又意外又高兴。
“不——熟!”她低下头。心中七上八下,她真后悔这么贸贸然叫出之洛的名字,若思尧去问之洛,轻易的就可以从文莲那儿知道她的一切。
“他的未婚妻林文莲——啊!是你那一系的,一定认识了吧?”他似乎感兴趣。“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呢?我真蠢,是不是?”
“若是早知道——你就不会录用我了?”她勉强说。
“为什么?录用你与他们全无关系,”他诧异地。“耐雪,你好像不喜欢我提起他们?”
“怎么会呢?”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思尧是之洛的哥哥,她的一切岂不就要暴露出来了?
“事实上之洛跟我很少接触,见面都少,”他解释着。“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和他的时间配合不起来,我们兄弟俩——”
“不需要解释的,程经理,”她长长透一口气。“你们兄弟的一切和我完全无关,不是吗?”
思尧呆一下,耐雪的口气一下子冷淡了,和一分钟前几乎完全不同,就因为之洛是他弟弟?她和之洛——当然没有关系,之洛早就和文莲订婚了,她——为什么?他知道不能再谈这件事,否则一天的气氛都破坏光了。
“耐雪,我们是朋友,你还叫我程经理?”他轻松的。
“你是程经理!”她淡淡一笑。
“现在不在公司,不是上班时间,”他笑。“耐雪,你不能换一个令我心情轻松的称呼?”
“那——程先生!”她不看他。之洛是他弟弟的事横在心中,虽然她不在意思尧对她的印象好坏,她根本不喜欢他,更不希望他追她,但——无论如何那是件难堪的事。
“程先生!”他轻轻敲打驾驶盘。“我起码五十岁了!”
“二十岁的人不能称先生吗?”她被他的神情和声音引得笑起来。“先生是尊称!”
“我情愿你不尊敬我,只当我是个普通朋友!”他说。
她皱皱眉,沉默着不再出声。她是不该跟他来的,她明知他对自己有好感,她是——明知故犯,真是错得一塌糊涂。看吧!他们几乎已经找不出可以谈下去的话题了,再处下去,会是怎样尴尬的场面?
汽车从中坜转进石门,地势越来越高,人车也越来越少,更多的青草味、泥土味,甚至于还有使人回忆到童年的牛屎味,石门——他要带她去哪儿?
“啊!”她突然醒悟。“我们到石门水库!”
“很聪明嘛!”他促狭地笑。汽车已停在石门水库入口卖票处。
“已经到了?”她红了脸,很有少女味道的羞涩。“我没看到这入口处,我真是突然想到的!”
“你真紧张,又小心眼儿!”他开玩笑。“来,让我带你到水坜上去看!”
“不,我不去,我怕高!”她直摇头。“一到高处我就头昏,仿佛就要跌下去似的!”
“惧高症!”他摇摇头。汽车又往前驶。“水坜不高,只是一座长长的桥,从桥上往前望去,近处山峦,远处乡村,还有云,还有炊烟、树木,还有河流,你说像什么?”
“一幅国画?丹青山水?”她反应极快。
“你愿走进画里一游?”他凝望着她。
她心中一阵莫名猛跳,要怎样才能拒绝,才能逃开他明显的攻势?
“啊!到了!”她指着车外。“就是这座桥吗?”
他微微皱眉,不声不响地把汽车停在桥头。耐雪咬着唇,迅速地推开车门。
“慢着,”他握住她的手臂。“耐雪,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是你心中有什么顾虑,但是——我不放手,我等你已经等了三十三年,你知道吗?”
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耐雪心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这样的男孩,这样的感情,她不是心动,却是烦恼,他的条件好得令她——她可抗拒得了?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低下头。
“你明白的!”他轻轻放开她。“耐雪,打开你的心扉,让我进去,若有任何困难、阻扰,让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不——”她一惊,转身跳下车。“程——程先生,能不能不说这些?你不觉得——太突然?太快?”
“可以!我不说,”他锁好车也跟着下来。“别叫我程先生,好吗?叫思尧!”
她红着脸矛盾得挣扎了半天,她知道他的眼光一直在她脸上,她避不开,逃不了,整个石门水库山谷中似乎只有他们俩,她几乎是进了他的那幅画里——
“好,思尧,”她长长地透一口气,叫他名字也并不表示什么,她的心中依然只有天威,她爱的是天威,她将来嫁的也必是天威。“别再令我难堪了!”
“我是在令你难堪吗?”他皱眉。他不明白,难道她完全对他无意?
“我——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你,”她好为难。“我的环境——并非你想的那么单纯!”
“哦?!”他好意外。
“以后——我能告诉你时一定告诉你,”她真诚地说,“无论如何,你是——我惟一的好朋友,相信我,思尧!”
他凝视她一阵,双手缓缓放在她肩上。
“我相信也很感谢你这么说!”他的声音温柔、深情,他已经在爱她了,是吗?是吗?
“耐雪,我是个很有耐性的人,我现已等了三十三年,我会再等下去!”
“你——”她眼睛一红,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哽住,再也说不出话。
“耐雪,耐雪,你心里有什么烦恼,有什么苦楚,有什么困难,都告诉我,别折磨自己,让我替你分担,好吗?”他轻拍着她。“你相信我,无论是什么——我都真心愿意为你担当,真话!”
耐雪再也忍受不住,靠在他的胸前低声哭泣起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从来没有,母亲的严厉,天威的暴躁,她心中只有委屈,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温言安慰,真诚分担。她激动,她感动,她总是付出感情,从没得回过,想不到此时此地思尧——唉!
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轻轻拍着她,拥着她,让她尽情地发泄。云缓缓在飘,风缓缓在吹,水闸里的水缓缓地、轻轻地在流,群山寂静,只有耐雪低低的、尽情的哭声。然后,哭声渐小、渐弱,然后——停止了。她用手巾纸抹干净泪水,轻轻离开他的怀抱站直了。
“思尧,我伤心的流泪不是心中有困难,有烦恼,”她正色说,“我只是——你知道吗?你和我都犯了同一个错误,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是——这样的吗?”他严肃地问。“我真的不该爱的,是吗?”
“是!虽然不该爱,但是——我不后悔!”她说,“能去爱,我已满足!”
“谁说不是?”他笑起来。“爱是不会后悔的,爱也永不止息,对吗?”
他们相对凝望,怎样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