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悠悠的河,以永恒的节奏缓缓地前进。
不知不觉中,四年的时间使罗亚越加高挺,双肩慢慢宽阔,嗓音也日渐低沉;莎曼虽然仍是孩子气的可爱脸庞,却也悄然开始属于少女的成长,身材由圆润变得纤细,个子也慢慢长高。
但朝夕相处的两个朋友对这些一无所觉,在她眼中,罗亚仍然是有著黑发棕眼、向她宣誓效忠的武士男孩!而对罗亚来说,莎曼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常常让他觉得头疼的麻烦爱哭鬼。
当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消逝,星斗开始一个接一个跃上深蓝色的天幕时,罗亚爬上高高的钟楼,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头金发的少女坐在石垛上,支腮望著天际出神。
他走过去,在莎曼身边坐下,静静地没有说话。
晚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来清爽的感觉,罗亚放松四肢,摘下一片树叶开始吹起来,叶子发出简单而欢快的曲调,应和著风声。
“罗亚,”莎曼保持著托腮的姿势,没有转头看他。“你听见了吗?”
他停下,“听见什么?”
“沙漠的歌声啊。”
他诧异地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一无所获。“什么歌声?”
“唉,你真的听不到吗?沙漠在唱歌,就像大海会唱歌一样。从前在帕西法尔,我每晚都听著海之歌入睡的,现在沙漠的歌声也很好听呢。”
海洋唱歌?大概是指海浪声吧,罗亚终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觉得失笑。
莎曼总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常让他听得莫名其妙,至于沙漠的歌声——应该就是风沙之声吧。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睡,终年风不停息。
“沙漠一年四季这么唱,你都听不烦吗?”他不怎么认真地问。
“我喜欢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我就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一辈子也不改变。”
一辈子吗?他有些发怔,“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呢。”
她回过头来,微笑了,笑容在星光下花一样绽开。“那有什么关系。”她向他靠了靠,倚在他肩上,微微打了个哈欠。“反正罗亚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一直在一起?好任性而天真的话,真是孩子气呢。虽然莎曼是个常常让人头疼的麻烦爱哭鬼,不过有时候也是很可爱的。罗亚觉得如果真能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他回答了,“对。”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再向他靠紧了些,从他身上传来属于人体的温热是令人安心的催眠剂,有点想睡了啊……没关系,罗亚会叫醒她的,因为他是她的武士嘛。
“罗亚……”倚靠著宽阔而坚实的肩头,在托勒利夏呼啸不绝的风声中昏昏欲睡的莎曼,轻轻呼唤了身旁的友人。
“嗯?”他生怕惊扰什么似的低低回应。
“我最喜欢你。”仿佛什么重要而秘密的东西不经意溜出心口,像精灵的叹息,还未被夜风捕捉便沉入苍穹。
“你说什么?”模糊听到几个尾音,罗亚偏过头打算问清楚,却忽然怔住了。
莎曼枕著他的肩,微微侧著头,金色长发像一道阳光流泄在胸口。清冷的星光照著她的小脸,宛如白瓷般的肌肤淡淡生晕,梦幻般的透明。长长睫毛挂著星辉,在眼下投射出两泓迷人的阴影。红唇孩子气地微微开启,小小的、凉凉的呼息喷在他颈间。她像一只飞倦的小鸟,就这么在他肩头,放心、安稳地沉入梦乡。
罗亚忽然觉得,她离他这么近,前所未有的近。在这一刻,有一种奇异的温柔,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浮上他的眉宇。
他静静地坐著,一动不动,在星光下倾听她的呼息和自己的心跳,这两种声音交缠得符节合拍,像流水与游鱼。思绪溯著记忆之河而上,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模糊情愫,像入夜的薄雾,在他不经意的忽略下,悄然而固执地覆满他的天宇。
“莎曼……”他轻拈她的秀发,无声地放在唇边亲吻,放纵自己小小的逾越。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脸上温柔的表情,完全落人暗处一双充满震惊而忧虑的眼中。
*** *** ***
几天后,尼奥王子宣布,将于下月月圆那一天,在岩堡举行公开的御前比武大会。
自从四年前来到托勒利夏,七百余人的队伍就分成两部分——王室和十数家贵族带著两百多名家臣仆役住进岩堡,其余四百名低级杂役则在距岩堡三、四里外的一片平坦谷地建立起一个小村庄。
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缘,土地既稀少又贫瘠,要供养这么多张嘴实在困难,为解决生计问题,这些以前从未干过农活的人们不得不亲自耕种,另外还专门组织了支商队到各国进行贸易,同时也负责搜集情报。
原本武士人数就不足,这么一来,岩堡的守卫力量更是空前薄弱,有经验的战士只剩一百来个,远不能满足防御盗匪的需要托勒利夏属于三不管地带,常有沙漠强盗与各国边境流寇侵扰。而到其他地方招募佣兵又难以保证其忠诚度,唯分之计,只能从低等仆役中选拔有才能的人充当武士。
所以,托勒利夏每年都要挑夏季的一个月圆日举行御前比武大会,这也成了低级仆役一举跃入上层行列的捷径。
对于这场大会,最兴奋的莫过于十六岁的罗亚,今年,他终于到达可以参加的年纪了。
同时兼具勋爵养子与吉德贱民双重身分的罗亚,虽然获准留在岩堡,却仍然被视为低贱的存在。罗亚并不在乎被派去做脏活累活,然而能像养父一样成为一名高贵的武士,是他从小一直渴望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似乎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参加比武大会,堂堂正正地加入王室禁卫队,做一名与养父一样勇敢的武士,然后,真正正式向莎曼宣誓效忠!
为了这一天,罗亚准备了很久,最近更是将空闲的每一分钟都用在剑术和骑术的练习上,拜养父所赐,他很早就开始学习这两项武士的基本技能。
西蒙对养子的这种狂热似乎并不支持,但也没有禁止,只是常常用一种复杂而叹息的眼神注视他。
另一个不满者是莎曼,为了练习,罗亚已经好几天没有去钟楼跟她碰面了。
“罗亚,陪我说话嘛!”她站在马厩外向他招手。
“不行,我现在没空。”他忙著在草垛间练习躲避对方长剑的动作,看也不看她。“你自己去玩儿吧!”
前天不行,昨天没空,今天居然还是不理她,金发小公主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大叫,“我讨厌比武大会!讨厌剑术!最讨厌、最讨厌罗亚!”
罗亚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提起裙摆跑开了。
*** *** ***
御前比武大会在罗亚的期盼与莎曼的诅咒中,如期举行了。
岩堡外的一大片空地上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著兴奋与刺激,色彩绚丽的旗帜随处可见,点缀于竞技场四周的营帐和天篷边。
人群的鲜丽衣裳迎著阳光,恍若珠宝般闪闪生辉,孩童们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仆人们手上捧著大盘子,来回穿梭为贵族传递各种解渴饮料。
竞技场上铺著沙粒,两侧设有约莫一百码长的木栅栏,里层栅栏较低矮——仅有三尺高,但外层栅栏却足足有八尺高。
内层空间是留给随从与参加竞技的武土的马匹活动之用,高栅栏外则是一般平民、仆从观赏竞技比赛的活动区域。
女士们和未参加比赛的贵族与武士测坐在呈梯形排列的长凳上,居高临下可将全景尽收眼底。这些看台长凳均设有天篷,分别饰以各家族的旗帜以为区隔,而正中央飘扬著王室霍恩家族的金鹰旗帜。
比赛开始前,参赛的年轻武士们都穿著甲胄在场内走动,依各个武士的财力状况,其所穿之甲胄便有款式与品质之分,而其间的差异颇大。
场内可见一些铁环链成的盔甲,也有较新式以皮革连结的金属制甲胄。最富有的武士则芽白利迪斯传进的新式甲胄,它以上好的铁片将整个人从头包到脚,全身无一处未受到保护,盔甲上饰以染色羽毛,其颜色代表著武士的家族。
莎曼坐在正中的看台上,急切地等待著比赛开始。尽管对罗亚有著不满,她还是十分盼望朋友能够在比赛中有好的表现,因为她知道这对于罗亚有多么重要,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
在她四周,到处都可见武士们跪于女士面前,接受丝带、腰带、薄纱头巾,甚至珠宝。
“我看见那些人手臂上都绑著丝带,”她对身旁的女伴莫拉夫人问:“那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每位女士都可以挑一位武士,将她的祝福和象徽送给他。”
莎曼看见罗亚朝这边走来,他穿著简单的护甲,头盔夹在胳臂下,棕色的眼睛闪耀著兴奋的光彩,看上去神采飞扬。
几乎想也没想,莎曼己经大叫起来。“罗亚,快过来,我把祝福送给你!”
他快步来到她面前,单膝点地,微笑著看她,“这是我的荣幸。”
她撩起覆于发上的透明薄纱,由发辫上取下一条金色丝带,系在他的左臂上,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要赢得胜利哦!”
罗亚重重点了点头。不管是为了莎曼还是为了自己,他都要争取这个机会。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些贵族们异样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尼奥皱起眉头和西蒙担忧的脸色。
*** *** ***
大会分为徒步剑术比赛和马上长矛比赛两部分。
在剑术比赛中,罗亚轻松地击败七、八位贵族少年,最后败在禁卫队一名士兵手下,这已经是二十岁以下的参赛者中最好的战绩了。接下来是马上长矛比赛。
道长木栅将场地隔成两半,两名对手各从木栅一头向中间冲刺,谁被长矛击下马背就算输。
穿著仆从服饰的罗亚是个英挺健美的少年,但是身著甲胄的他则气宇轩昂、威武不凡。
他轻松地抬腿翻身登上马背,胯下骑的是匹灰色战马,马身上饰以绿色毛华叽马饰,技著刻有金豹的绿色皮饰,莎曼认得那是他养父西蒙的坐骑米达文,她看著罗亚旁边的人将他的头盔、盾以及长矛递给他。
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差点没呛著她。这种游戏用的虽然是木制长矛,有别于战场上所用之长矛,但是仍有危险性存在。她屏息看著罗亚策马前进,头低倾著,手臂执矛平伸。他的矛正中对手的盾,而对方亦然,双方长矛均应声折断,于是两人都折回场边重换新矛。
比赛规则是折断三支长矛而不致被对方击下马背,如果其中一方在三回合冲刺中被击下马背,就算输。但是参加这种比赛,意外事件频生,受伤乃难免之事。莎曼一直提心吊胆地看著罗亚一次又一次冲刺,而双方均未跌下马背。
最后一击,罗亚的长矛顺著对方的胸甲刺中肋下,骑士倒栽下去,头盔飞上半空。赢了!莎曼猛地站了起来,完全忘记自己的身分,开心至极地鼓掌欢呼。
全场亦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口哨,为罗亚精彩的表现而致敬,只有一旁的克兰伯爵脸色阴沉,被击下马背的,正是他的儿子——二十岁的小克兰子爵。
罗亚连赢四场之后,由于马匹受伤而不得不退出比赛,如果再比下去,说不定能够获得最后优胜,但即使是这样,在总成绩中,他也能排到第三名了。
*** *** ***
比赛全部结束后,取得前三名的参赛者将得到尼奥王子亲自颁发的奖赏,井获准加入王家禁卫队。然而,当浑身是汗和尘土的罗亚满怀骄傲地走到主台前,单膝跪下准备接受荣誉时,一道尖刻的嗓音大声响起。“吉德贱民根本没有参加比赛的资格!”
整个看台顿时一片哗然。
说话的是坐在白惊旗下的克兰伯爵,尖削苍白的脸上带著神经质的激动,一双冷酷的灰眼傲慢而憎恶地盯著罗亚。“他们只配圈在马厩里伺候牲畜!”
罗亚挨了一鞭似地浑身一震,倏然抬起头来,双目喷火直视克兰伯爵。
即使高贵如克兰伯爵,也不禁被这双眼睛刺得向后躲了躲,刻意提高嗓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一个贱民居然敢这样直视贵族,难道伊林梅尔的法典在托勒利夏就不被遵守了吗?高贵的殿下,我请求您重重地惩罚这个胆大妄为的贱民,维护法律与王室的尊严!”
跟在尼奥王子身边的西蒙向前踏出一步,冷然看著克兰伯爵。“御前比武大会本来就是为破格选拔人才而设,只要是伊林梅尔的臣民,人人都可以参加。伯爵大人这样说,难道是在质疑王子殿下的决策吗?”
克兰伯爵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恶狠狠地吼道:“吉德贱民根本不能算是臣民!”
“那么,连吉德少年都打不过的家伙应该算是废物了?”西蒙竖起眉毛,完全不屑地斜睨著眼前涨红了脸的克兰伯爵。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下来。”插言打围场的是维德公爵,“这是在殿下驾前,要谨守贵族的风度与巨子的礼仪,不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吉德贱民而伤了和气。”他转向西蒙,微笑著说:“我知道这个孩子一直是受您保护的,不过也不要太宠他了,如果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将来会有更多麻烦,您说是吗?”
克兰伯爵窃笑。到底是儿女亲家,关键时刻总算是帮上忙了。
半跪著的罗亚却深深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咬住牙关。
尼奥王子一直不动声色地听著,此刻终于开口了,“这孩子叫什么?”
“罗亚,罗亚·莫尔,殿下。”西蒙低声回答。
“那么,”尼奥王子站了起来,“罗亚·莫尔,我宣布你获得十枚银币的奖赏,但是,不允许你加入王室禁卫队。好了,就这样。”
“哥哥!”坐在一旁的莎曼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不公平!”
“住嘴,莎曼。”尼奥王子非常严厉地斥喝妹妹,“我已经决定了,任何人都不要再有异议、”说完,他拉起妹妹的手离开看台。
被兄长拉著走的莎曼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朋友。
罗亚低著头,跪在那里,仿佛一尊冻结的雕像,而克兰伯爵与维德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笑了起来。
比武大会结束了,围观的人们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各自散去,没有人想到要为一个吉德少年抱不平。贵族老爷们当然是高高在上的云彩,而只能抬头仰望天空的人们,却也可以踏在泥土上建立自己的优越感——总有比自己更加低贱的存在。
罗亚跪在那里,什么也感觉不到,周围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还有耻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灵魂里。
梦想、荣誉、未来……这些字眼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可笑、无比荒谬。他狠狠地咬牙,口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回去吧,罗亚。”
是西蒙大人。他一定早就猜到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所以才不赞同自己参加比武大会吧?
“罗亚,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因此而自责。”
那么,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是把他生为吉德贱民的母亲,还是那个始乱终弃不知名的父亲?又或者是……这个肮脏的世界?
*** *** ***
踩著棉花般虚浮的脚步,罗亚回到了熟悉的马厩,当骚臭的气息扑入鼻端时,他突然觉得这里仿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伸手抱住身边汗淋淋的马,看到左臂上系著的金色丝带,他突然一把扯了下来,用力扔到地上,拼命践踏著……丝带立刻被污泥和马粪淹没。
良久,他停下脚,怔怔地看著可怜的丝带,养父的话再次浮上心头。“罗亚,莎曼公主对你很重要吧?”
重要?是啊,当她把祝福送给他时,他这辈子还没像那一刻那么骄傲过,然而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当他吃力地弯下身,将丝带自污泥里拾起时,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袭向他的后脑,毫无防备的他紧握著丝带,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 *** ***
“吉娜,你有没有看见罗亚?”坐在厨房的桌旁,莎曼的眼睛跟随围著烤炉团团转的厨娘,有些焦躁地问。
自从比武大会结束,好几天她不曾见过罗亚一面,钟楼上等不到他,在马厩,比利也说没见到他,她怀著希望等在厨房,然而用餐的人都散去,仍不见罗亚的踪影。
她找不到他,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我说假如您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妨帮忙把那篮马铃薯削削皮,姑娘。”吉娜不耐烦地冲她嚷道。
“你有没有看见罗亚?”她再接再厉地问。
“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清闲。”吉娜向火炉里添了柴,回到桌边喘口气,不满地瞪著她手上削得凹凸不平的马铃薯。“他不在,当然是有活儿要干。”
“可是我好几天没见到他。”她魂不守舍地削著手上的马铃薯,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好的朋友要躲著她?她无意中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了吗?还是因为比武大会的事在对她生气?
吉娜老眼眯起,盯著她忧愁的小脸。“姑娘,有些事我还是先提醒您一声,您和罗亚不是一类人,太接近他会给他招麻烦的。”
“为什么?”她惊讶而迷惑地睁大眼睛。
这孩子单纯得什么也不懂,并不是只要怀著友善,就可以毫无顾忌的亲近他人,人与人之间除了感情,还有阶级、地位这些无法抹消的东西存在啊。
“在您眼里,罗亚是个怎样的人?”吉娜快手快脚的抓起马铃薯削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怎样的人?”莎曼迷惑地看她一眼,“当然是又善良又勇敢,虽然不爱说话,却非常非常温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吉娜扯开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公主与平民不会是朋友。”
她放下小刀,很严肃地交叠著双手。“谁说公主和平民不能交朋友,吉娜,你和罗亚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哼!”吉娜摇摇头。天真的孩子,还没有被现实污染的眼睛是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区别的,但是在其他人眼中,这种友谊触犯了这个小小世界的等级秩序,无法责难公主,相对的,罗亚就会承受更大的惩罚,该是让她认清这一点的时候了。
“去野狼崖瞧瞧吧,或许他在那里安捕兽夹。”吉娜头也不抬地说。
“喔,我就知道你会告诉我!”莎曼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扑过来亲亲她油光发亮的胖脸,转身跑掉了。
*** *** ***
野狼崖是威登山谷外一道高大的山脊,每年冬季降下大雪之后,西蒙都会带几个同伴来到此处设陷阱捕猎野狼、狐狸和山兔。为方便打猎,在崖顶盖了幢小小的木屋,莎曼曾跟罗亚来过几次,知道上去的路。
骑马沿著窄窄的小径,绕过几座土灰色的山丘,远远望见小木屋褐色的屋顶,莎曼催快了坐骑。
在木屋门口下马,她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想要给好几日不见的朋友一个惊喜。
“罗亚!”她大声喊著他的名字,笑容却在他转过头来的一刹那僵住了。
她的朋友躺在草铺上,灰毯盖住大半身子,然而露在外面的手臂包里著厚厚的绷带。他的脸,那张原本清秀俊美的脸,此时竟布满青紫淤伤,眼睛更是肿得只剩一条缝,唇破,额裂,在这张脸上几乎找不出半点她熟悉的影子。
“天啊!”莎曼只说得出这个字,她吓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亚也看见了她,没有说话,视线漠然地从她脸上掠过,他默默地将面孔转了过去,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峦。
好半晌,莎曼才从那一瞬的震惊中醒来,立刻跑到他身边,想要伸手去抚摸那些伤痕,却又怕碰疼了他。“怎么会这样?”
半跪在一旁,她抓住他露在毯外的手,眼泪一滴滴地淌下白嫩的脸颊,“可怜的罗亚,一定很疼吧?怎么会受伤呢?”
他被迫转过脸来看她,几乎变形的面容木然,连眼神也是空洞的。
莎曼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由又急又怕,握著他的手哭起来。“说话呀,罗亚,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呜呜……”
或许是被她的哭泣打动,罗亚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由空洞变得炽热,像是愤怒,却又隐约藏著无奈:像是仇恨,又含著些许不忍:像是厌烦,还有那么一点茫然,最后,慢慢柔和。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没事,只不过从马上摔下来而已。”
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莎曼一下子抬起头,泪水从她宝蓝的眼眸中大颗大颗地涌出来,美丽的脸蛋潮湿一片。
“罗亚!”她欣喜地大叫一声,眼泪流得更急了,“呜呜呜……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你吓死我了……”
他皱了皱眉,低声说:“别哭了,你一哭我就头疼。”
“嗯,我不哭了。”她急忙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颊,露出轻快的笑容。“你看,我不哭了,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呀。还有,以后再也不许这样吓我了,罗亚·莫尔武士!”
最后那个称呼刺到了他的心里,一瞬间,罗亚的脸色变得惨白,眼中再度凝结成冰。
“别叫我武士!我不是武士!”他咬牙忍住咆哮,额头因为用力而沁出冷汗。
“好吧、好吧,你不是武士,是我的朋友。唉,你不要乱动呀,伤口会出血的,看,绷带都染红了。”她的口气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边轻轻地抚摸著他乌黑柔顺的头发,带著女性特有的温柔与耐心。
这时有马蹄声慢慢接近木屋,莎曼一呆。是谁?
很快的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于出现在门口,手上还提著一个小箱子。
“乔菲尔德医生?”
“公主殿下?”
双方都吃了一惊,还是乔菲尔德先回过神来,向她恭敬地行个礼。“殿下是来探望罗亚的吧?”
“乔菲尔德医生,请你一定要好好治疗我的朋友。”莎曼看著托勒利夏王室的御医,也是威登山谷唯一的医生,非常郑重地说。
乔菲尔德露出一个保证似的微笑,“殿下请放心,他的伤没有大碍,除了右腿的骨折之外,其他都是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吗?那就好。”她大大松了口气,笑容像雨后的彩虹,霎时闪现在美丽而稚真的脸上。
谁能够拒绝这样可爱的人儿呢?乔菲尔德赞叹地想,即使是在异国的流亡生活中,莎曼公主也不减半丝王室的绝世姿容与丰采,可以想见,她将来长成之后会是个多么令人目眩的存在。
“罗亚,该换药了。”乔菲尔德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取出新鲜的膏药和乾净的绷带。“只要伤口不发炎,半个月就能愈合了。”
罗亚看向一旁的莎曼,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忽然说:“殿下还是出去吧,血会吓到你的。”
“不,”她马上摇头,“我才不怕,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她冲著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罗亚不会是害怕自己疼得哭出来,所以不想让我看到吧?”
他把脸扭开了。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
手臂上沁血的绷带一圈一园被解开,当伤口完全暴露之后,莎曼刹那间呆住了伤口深而长,两边的皮肉微微翻卷,鲜红的血丝仍在往外渗出,显然是某种尖锐的利器划伤的。那个伤口烙印著暴力的痕迹,即使莎曼再天真无知,也不会弄错。“这根本不是摔伤!是谁伤害了你?是谁干的?”她伤心又愤怒地大声问。
这一刻,她心头燃烧著从来没有过的愤怒,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冒火。她最好的朋友,总是细心保护她的罗亚,竟然受到如此残暴的伤害!“你告诉我,我一定让哥哥严厉地惩罚他!”
她的激动和愤怒并没有引起罗亚的共鸣,他只是紧紧闭著唇,固执地一言不发。
“乔菲尔德医生,罗亚不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莎曼转而去问医生。
可怜的乔菲尔德不知所措地看著默不作声的罗亚,再看看激动得脸色通红的公主。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么……
“臣下也不清楚呢,殿下。”他决定,不该说的不说,祸从口出是古老的名言。
莎曼死死握紧拳头,用力地呼吸,几秒钟后转身跑了出去,屋外传来马匹的嘶呜和杂杂的马蹄声。
乔菲尔德长长地、沉重地叹了日气。
*** *** ***
岩堡书房的门被人粗鲁地砰然推开,正围坐在长桌前商议事情的五个人,都惊诧地望向门口。
伊林梅尔的莎曼公主头发凌乱,衣裙也沾著灰土,脸上带着无法言喻的愤怒站在那里,一向温柔娴静的她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像手持闪电在云层中追逐敌人的复仇女神。“哥哥,罗亚为什么会受伤?请你告诉我!”她大声质问著兄长,完全不顾场合与礼仪。
尼奥王子脸沉了下来,非常不悦地说:“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莎曼,莫拉夫人平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书房里的气氛变得尴尬,为首的维德公爵向尼奥王子行了一礼,恭敬地告退,与其他四名重臣离开房间,让兄妹两人独处。
尼奥王于脸色有点难看,他是个很注重礼仪的少年,尤其在这种流亡生活里更是分外保持著王族的高贵风度,妹妹莽撞的行为让他觉得在诸位贵族前丢脸不过,看到她红著眼圈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心又软了下来。毕竟是唯一的妹妹,而且,她还是个孩子呀。
“过来。”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
她慢慢走到兄长跟前,半垂著头,咬著嘴唇。
“你要问我什么,现在问吧。”尼奥王子淡淡地说。
“我要知道是谁伤害了罗亚。”莎曼抬起头,身子微微颤抖,眼泪顺著白皙的脸颊缓缓流下。“哥哥,你一定要惩罚那个坏蛋!”
“你就为了这个不顾礼仪地冲进来?真是太孩子气了。”他皱起眉,很是不以为然。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可是罗亚他伤得很重呀!”
“那又怎么样?”尼奥王子有些不耐烦地看著妹妹,“只不过是个吉德贱民罢了,根本不值得你这么激动。”
不敢相信兄长竟会如此回答,她叫了起来,“罗亚不是贱民,他是我的朋友啊。”
“不要胡说!”他厉声打断她,“莎曼,记住你的身分!你是高贵的伊林梅尔公主,怎么可以和吉德贱民做什么朋友,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有损王室尊严的话,听到没有?”
她呆呆地看著兄长愤怒而阴沉的脸,茫然不知所措。为什么?为什么她和罗亚不能做朋友呢?吉娜这么说,哥哥也这么说,难道,身分真的那么重要,比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还重要吗?比正义还重要吗?
“可是,罗亚曾经救过我的生命呀。”她低低地问:“难道我们不应该报答他吗?”
“能够为王室效力是他的荣幸,再说,他不是也没有怎么样。”
“哥哥!”
“你以为我成天没事做,无聊到必须去关心一个吉德贱民的冤屈吗?”他提高了声音,“我再说一遍,我不清楚是谁干的,也不认为有必要知道。还有,我早就应该提醒你,身为公主应该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态和身分,你怎么能在比武大会上把祝福给一个吉德贱民?这会让其他贵族怎么看?以后不许再和那个家伙混在一起!好了,你出去吧。”
莎曼终于明白兄长无意管这件事,是不是就因为这样,罗亚才不肯说出伤害他的人是谁?就算知道也没办法加以惩罚,因为吉德人是没有人权的,随便谁都可以侮辱、践踏,不会有人为他们讨还公道。
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像自己想像中那么纯净,还有许多污秽与阴暗丑陋与可憎啊。
十三岁的莎曼,第一次意识到,她与罗亚之间遥远的距离,也第一次觉得,或许再也不能和罗亚回到无忧无虑做朋友的日子了……
她为此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