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家的长者翟募景今年即将迈入八十大关,有著一头全白的华发,须长垂颈,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近几年膝盖骨下太听话,得拄著拐杖才能步行,而且前些日子突然得了一场急病,险些过不去,不过调养後已无大碍。
艳衣虽然每日都会与夫婿来请安问好,可一直不敢多话,只是静静的在一旁观察,听人说老太爷自祖上起便在河上讨生活,几代後开始成立漕帮,到了他这代才真正将漕帮发扬光大。
年轻时翟募景大江南北的奔波,跟随属下一起押运,他磊落爽快的个性很快便拢了不少生意,当然绝大部分还是得归功於他做生意的手腕,三年前他将漕运上的事务全交子孙子後,便赋闲在家。
「怎么没瞧见红儿?」翟募景问道。
「昨儿个她砸了蜂窝,现在在房里思过。」翟玄领回答。
翟募景微笑。「这事我听说了,这小妮子将来若不是个混世魔王,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姑娘……」
瞧著丈夫的脸色不甚开朗,艳衣接道:「或许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翟募景与翟玄领同时望向她,怱地,翟老爷子笑了起来,「女中豪杰,哈……或许、或许……」
「我只望她贤淑贞静,女中豪杰便不用了,咱们这儿又不是武打馆。」虽是对着老爷子说话,可艳衣清楚丈夫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相公说得是。」艳衣垂下眼。「是妾身说话不经大脑,贤淑贞静才是女子该有,更遑论举止得宜、知书达礼,将来说不准还能进宫选圮,那时也算光耀门楣。
翟玄领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嘴角扯了下,他不敢相信她会在这时抬杠。
翟募景因她的话而笑,眸子闪了下。「进宫倒是不用,依她的性子,说不准没两天咱们就被满门抄斩了。」
艳衣想说什么,不过最後还是闭口没提。
三人又闲聊几句後,翟募景问道:「前几天收到白帖,梅繇民的丧礼在今天吧!」
「是,孙儿等会儿就要过去。」
翟募景沉默了下,而後叹气道:「你就代我上炷香吧!」
「孙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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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捻清香,翟玄领恭敬地拜了三下,一旁的奴婢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香,将之插在香炉内。
四周哭喊叫唤声不断,奠堂上摆著许多供果、纸钱及香烛,翟玄领听得身旁的六弟呢哺了几句话。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有生当有死,一路好走,梅老。」翟启誉拜了几拜。
家属哭叫的声音让他不自觉拉了拉耳朵,而後在丫鬟的带领下坐到一旁。
「我这人最怕这种场合了,生离死别的.」同桌的毛达复在两人坐下後出声说道,他身材中等,颧骨外突,年纪三十有八,为扬劲船队的帮主。
「其实梅老被这病也折腾得够久了,人去了也好,少些痛苦。」洪通海压低著声音,他是个头大脸方的中年男子,也是船帮主。
「也是、也是。」一人长叹口气,摸了摸胡子。
众人闲聊一阵後,同桌的一人突然道:「对了,听说前些日子翟帮主在岛上捉了一批舟卒。」
翟玄领笑答。「说来也巧,我正巧与六弟经过那儿,没想就替朝廷尽了份力。」
翟启誉接著说:「县尉大人本来要加赏我们兄弟,可被我大哥给推辞了。」他突然压低声音。「据船夫所说,他们是因为『主粮吏』拙了他们的口粮,所以才会趁著风雨把船给弄沉了。」
「这些个纲吏实在是太苛刻了。」另一人摇摇头,私扫口粮一事常有所闻,太宗之时,还曾将扣下乾粮的官吏断下双腕,游河三天才斩首,希望能收警效,可酷吏自古有之,实在不易杜绝。
「这……船上的东西可都找著了?」毛达复问道。
「只找回了一部分。」回答的是翟玄领。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後,这些舟卒辛苦运走的岁粮让人给劫了。」翟启誉喝口茶。
这下同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是谁这么大胆?」洪通海皱眉。
「杀头的生意有人做。」翟玄领噙苦笑。
「倒是。」一人摸摸胡子。「这些岁粮可下知值多少呢!」
就在大夥儿私语之际,翟玄领听见身後传来熟悉的声音。
「翟帮主,你也来了。」
「翁丈。」翟玄领自椅子上起身,朝翁敬富点头致礼,他是妻子的远亲,婚礼上也由其代表女方家长。
「坐、坐。」翁敬富也挤圣桌前,他有著颇为壮硕的身材,肚子鼓胀,一脸福态,双颊上的肉在他笑时高高耸起,就像两座山一般。
「艳衣还好吗?」他说著,拾手抹了下颈後的汗。
「很好。」翟玄领微笑以对。
「我还想著这一、两天带芙兰去看她,你知道,自她嫁了後,小女没个人可说话,整天闷著,足足瘦了一圈呢!」
听见这话,翟启誉不由得露出笑,翁敬富的女儿翁芙兰原是媒人为大哥选的妻子,可後来不知怎地,艳衣却来找大哥,劝说大哥退婚,更绝的是,大哥後来竟娶了艳衣,这事让翁敬富气了许久,还撂下狠话要与艳衣断绝关系,这话犹言在耳,没想他後来不但参加了婚礼,还高兴地当了主婚人。
「内人会很高兴的。」翟玄领一派地客气,可眸子却无笑意。
这时,丧家开始主持仪式,众人起身,断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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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奶奶,黄老板来了。」管家房仕斌站在书房门口通报。
「请他进来。」艳衣头也没拾地说。
「黄老板,请。」房仕斌在黄万成跨进门後才跟著进入。
「少夫人。」黄万成一进来便朝她弯身致礼。
艳衣拾起头,放下毛笔,瞧著眼前肥胖的男子,他年纪五十上下,方头大耳,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袍子,布面光滑,绣著蟾蜍织样。
「黄爷--」
「少夫人客气了,您这么叫黄某,黄某听了怪别扭,叫我黄老板便成。」他的头始终低垂著,不敢造次抬眼瞧她。
「您请坐。」滥衣说道。「下个月是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要麻烦您了。」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能为翟府尽些心力是黄某的荣幸。」他呵笑著。
这时,一名婢女入内奉茶,艳衣等她走出去後才道:「黄老板太客气了,今年就要请您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黄万成笑得更开心,头都不自主地仰起,不小心便瞥见坐在书桌後的女子,只见她戴著面纱遮住自己眼下的面容。
黄万成虽觉奇怪,但也不好发问,只当是这位少奶奶在「男女之防」上做得彻底,可他听人说这位少夫人不过是一般女子,并非什么显贵人家的大家闺秀,为何……他明白了!黄万成恍然大悟,大概是嫁入富豪之家後,得端出架子来,摆脱过去的穷酸气息,人说像不像,三分样。
「老爷子的身子骨还硬朗吧!」黄万成问道。
「还硬朗。」艳衣动了下面纱,
今儿个一早冬黎已回去,因此由夏曦为她梳妆打扮,夏曦不若冬黎手巧,绾发时弄疼了她好几次,她又不好自己来,怕伤了夏曦的心,只得忍著让她打理,而为怕面纱落下,夏曦将簪子穿过面纱而後紧紧插入发内,现在这簪子好像快剌破她的头皮了。
「今年……」滥衣又扯了下面纱,敷在伤口的药似乎和面纱站在一块儿了?「老爷子不想太铺张,只打算请些至亲好友,看些戏班杂要。」
「明白明白。」黄万成颔首。
艳衣颔首,端起茶碗欲就口,猛地想起自己脸上的面纱,只得放下,戴这东西真不方便。「至於细目,就请黄老板回去估个价,我们再商量。」
「这当然。」黄万成点头。
「场地就在我们自家的後院,黄老板应该很熟悉了,我就不多作说明。」她抬手松了下快弄疯她的梳篦跟簪子。「至於宾客名单……」她以另一只手拿起桌面的册子,朝管家点个头。
管家立即上前接过,将之转给黄万成。
「我都列在上头了,还有一些老爷子喜欢吃的菜--」
「少夫人请放心,黄某知道。」黄万成连忙道。「若这还要夫人提点,那真是失面子了。」
「您办事,我自然信得过。」她顿了下。「那就不耽误黄老板的工作了,等您估好价,我们再来研究。」
「是。」黄万成起身。「那黄某就告辞了。」
「您慢走。」见管家送黄万成出去後,艳衣这才放心地拔下簪子,拿下面纱,顺带将斜插在顶上的梳篦给取下。「舒服多了。」
「夫人。」一名婢女出现在书房门口。
「什么?」艳衣反射性地将梳篦插回头上。
「徐姑娘来了,她要见您。」
「徐姑娘?」
「是老爷的朋友--」
「我想起来了。」艳衣拿起桌上的面纱。「请徐姑娘到亭子稍候,我一会儿就到。」
「不用了。」一道清润的声音自婢女身後传来。
徐綉蒂娇俏的脸蛋随即出现在眼前,艳衣眨了下眼,注视少女甜美的脸蛋,若没记错,徐綉蒂应该才满十五,她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隐约透露著馨香,也藏著一股羞涩。
徐綉蒂望著眼前的女子,对於她脸上的红红肿肿,外加膏药的青糊沾染,让她几乎要笑出声,没想到眼前的人就是翟大哥的妻子,与她所想的聪慧美丽实在相差许多。
瞧著徐綉蒂似笑非笑的神情,艳衣知道自个儿的脸现在一定惨不忍睹,这药虽好,可颜色实在难看,再加上方才面纱的拉扯,她的脸现在必定像个花猫。
「徐姑娘,请坐。」艳衣率先开了口,示意奴婢送些茶点过来。
「不请自来,还望尹姊姊见谅。」徐綉蒂有礼地福身,身边跟著的两个婢女也一起行礼。
「哪儿的话。」滥衣微笑以对。「令尊与家翁是世交好友,徐姑娘以前就常来宅府走动,有何失礼?」她上前,示意她坐著说话。
徐綉蒂浅笑不语,直至在椅上坐後才道:「翟大哥成亲时我人在京城,没能赶回来,所以今儿个特地来瞧瞧姊姊。」
「原来如此。」艳衣也在她身边的红木椅上坐下,思绪飞快地在脑中绕著,她曾耳闻徐綉蒂对相公有爱慕之情,所以对她今日来访目的,她大抵有些明白……
「我带了些礼物,是送给姊姊的新婚礼。」语毕,她身边的两个婢女立即将红礼盒搁在茶几上。
「徐姑娘太客气--」
「请叫我綉蒂,这儿的人都这么叫我的。」她盈盈笑著。「以前妗娴姊姊也是这么喊我的。」
见她提及丈夫的前妻,艳衣顺著她的话说道:「你一定很喜欢妗娴姊姊吧!」
「嗯!她是个贤淑、美丽又温柔的人。」她轻叹口气。「可惜红颜薄命。」
「是啊!」滥衣点点头。
「你跟妗娴姊姊很不一样,」
「我知道。」她顿了下。「她的贤淑与美丽我是及不上的。」
徐綉蒂看她一眼。「翟大哥会选上姊姊,代表姊姊也有过人之处,翟大哥对於美丑不甚在意。」
言下之意是她很丑吗?艳衣不觉受辱,反倒有些想笑,在徐綉蒂眼中,她根本配不上她的翟大哥吧!
「他只是爱说这表面话,我明白他心底是在意的。」她故意叹口气。
「是吗?」徐綉蒂流露出喜色。
她点点头,「男人喜美色,十之有九,他又何尝例外,只是他喜欢说些表面话。」
徐綉蒂轻笑一声。「那倒是。」她顿了下。「你的脸要紧吗?」她一到府上就先去拜见老夫人,所以红儿掷蜂窝的事她也耳闻了。
「好多了。」她微笑以对。
「我能去看红儿吗?」
「她还在闭门思过,明天才能出来,我要她明天去找你好吗?」
「这对她太严苛了吧!」她嚏著眉,有著不赞同。「红儿可说是我瞧大的,我知她的性子,她只是贪玩。」
「我知道。」艳衣停下话语,让婢女进来摆好茶点。
待下人出去後,徐綉蒂才又道:「姊姊……」她颇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不会是在下马威吧!」
「下马威?」滥衣微扬黛眉。
「没什么。」徐綉蒂夹了块点心就口。「嗯!还是这儿的煎荔枝好吃。」
艳衣拿起蜜李子吃了口,酸甜的滋味让她露出笑。自嫁进翟府後,吃的东西从没短少过。
「姊姊以前可曾吃过这些?」徐綉蒂比了下桌面上十几道糕点。
「有些吃过,有些没有。」她拿起另一碟的梨肉。
「来,尝尝这煎荔枝。」徐綉蒂殷勤地说著。「前些年我与翟大哥到京城吃了煎荔枝後就上瘾了,翟大哥见我喜欢,便把厨娘给请回扬州来,本来是想安在我府上,可我想著一个人在家吃多无味,於是便让厨娘留在这儿,我来的时候再吃。」
「没想相公还会这样贴心。」艳衣依旧笑颜不改。
「是啊!翟大哥很疼我的。」她甜甜地笑著。「就拿去年来说……」
接下来,艳衣不停地听著徐綉蒂诉说她的翟大哥又为她做了哪些事,两人去了哪些地方,她没打断她,只是任她不停的说著。
当眼前的果核已像座小山时,艳衣觉得该是插话的时候了。「我瞧著夫君对他几个兄弟都没对你来得好。」
无意外地,徐綉蒂流露出骄傲的神情,双颊微红。
艳衣在心中轻叹,自方才到现在,她的话题没一个离开过相公,再由神情观之,她对相公的爱慕之情昭然若揭,看样子,成亲并没有影响她对丈夫的倾慕。
「听说翟大哥原本中意的人选是姊姊的表妹。」綉蒂问道。「听见这传言我是不信的,姊姊不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吧!」
艳衣眨了下眼。「何来卑鄙之说?」
「外头有些人说姊姊暗地里使心眼,将自己的表妹给挤下了,为的是飞上枝头,可我说那乌鸦就是乌鸦,上了枝头也不是凤凰。」她难掩不屑的语气。
艳衣眨了下眼。「原来我是乌鸦啊!」
徐綉蒂胀红脸。「姊姊别误会,我不是说姊姊……」
「没关系。」她微笑地说。「我现在这模样倒真像丑乌鸦。」
「我只是不相信姊姊会是外人传的那样。」
她从京城回来後才被告知翟大哥成了亲,一时间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消息,後来听人说翟大哥娶的妻子是个用尽心机的女人,她便再也忍受不下,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外头难免有些流言蜚语。」之前她甚至被怀疑与贰弟有染,与这比起来,飞上枝头当凤凰还算好听的了。「再者,我原只是贫穷人家,连嫁妆也没有,难免会让人起疑我嫁进翟家是为贪图什么。」
「连嫁妆也没有……」徐綉蒂不自觉地呢喃一声,她真不明白为何翟大哥会看上尹滥衣,她既无美貌,亦无嫁资,翟大哥为何要娶她呢?
「綉蒂,真是你。」
门口传来一声快乐的惊呼,翟沭文像风一样地跑进屋内。「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先来瞧我?」
「我正要去瞧你。」徐綉蒂微笑著。虽说沐文大上她两岁,可相较起来,倒比她孩子气。
「大嫂。」沐文直到现在才想起礼节似的朝艳衣唤了声。
「你们聊聊,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艳衣站起身。
徐綉蒂也跟著起身。「姊姊慢走。」
待嫂子出去後,沐文立即道:「怎么样?京城好玩吗?」
「嗯!从三月到四月初八都很热闹,到处都是庆典,最热闹的地方该算是金明池了,每年这时皇上都会到那儿看水军表演--」
「皇上?」沐文的双眼发亮。「你瞧见皇上了吗?」
「我哪有这福气。」她笑著。「不过倒是瞧了水傀儡戏跟水秋千。」
「什么水秋千?」
「就是在船上立秋千,而後荡到最高时,突然一个筋斗跳进水里,那姿势实在是漂亮巧妙极了。」
沐文恍然。「我瞧过咱们的船夫自船上的桅杆跳下来过。」
「大致上是一样的,可他们的姿势绝没有朝廷的水军跳得好看。」她以双手比著他们是如何跳入水中的。
「还有、还有呢?」沭文追著她问。
徐綉蒂有问必答,过了近两刻钟後她才得以喘口气喝口水。
「我也好想去京城。」沭文羡慕地说。「可兄长们没一个人肯带我去,他们就会嫌我碍手碍脚。」
她苦恼的模样让徐綉蒂笑出声。
「对了,你不是说四月初就回来吗?怎么迟了一个月,大哥的婚礼你都--」沭文怱觉提了不该提的话,猛地住了嘴。
徐綉蒂忽然沉默下来。
「我这张嘴……」她拍了几下自个儿的嘴巴,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徐綉蒂爱慕大哥,她竟然在她面前说这些。
「我姨母突然生了疾病,所以我留下来照顾她。」徐綉蒂扯出一抹笑。
「綉蒂……」她顿了下,想著该怎么说。「我瞧著大哥……觉得他挺喜欢大嫂的。」
徐綉蒂睑儿胀红,恼道:「你同我说这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说说嘛!」她顺口拿起桌上的糕点塞入口中。「吃东西、吃东西。」她只是希望綉蒂能看开些。
徐綉蒂闷不吭声地吃了几口甜李子,而後示意身边的婢女离开,这才不经心地说:「翟大哥真喜欢姊姊吗?」
沐文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才道:「我想应该是吧!有一回大嫂受伤,大哥的眉头皱得都打不开,」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姊姊受伤了,翟大哥关心也是应该的。」徐綉蒂语气平和。
沐文又瞥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将话题再次转回京城,感情的事她自认是无能为力了,就盼徐綉蒂能早日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