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校园,应该是安静又详和的,但是今天却一反往常,弥漫着此起彼落的讨论声。
“小悠,今天学校办园游会吗?”叶飞絮莫名其妙地看着走过身边不时投来好奇眼光的同学。
“是吗?”她一向对周遭事物不太关心。
“难道他们是在责怪我脚受伤,不能拿奖杯为学校争光?”没办法啊,她本来是快要好了,而且也偷偷报名跆拳赛了,可是那天在邵烽店里被那个该死的设计师乔羚故意绊了一跤,又滚了八格楼梯,没再折到另一条腿已经很阿弥陀佛了。
“有没有人说你想象力很丰富?”
“有啊,邵烽每次都这么说。”大家真是太抬举她了,害她怪不好意思的!
她能了解邵大哥讲这句话时的心情了。
“陆大哥这次怎么住那么久!”
“不知道。”陆天云回来的隔天,工作室就展开了浩大的工程,所有最新科技的东西全装了上去,他就在台湾指挥美国的工作,像是不打算回美国似的。
“邵烽说改天要好好酬谢你和陆大哥,因为你们那张照片,让他现在忙得昏天暗地,快像广告说的一样,每天只睡一个小时了。”
提起那张婚纱照,纪悠就觉得身子一阵燥热。邵大哥竟然趁着他们靠在树下闭眼休息时,一声不响地就拍完照了,因为是在最自然的状态下,加上陆宅风光及角度都取得很好,照片竟然呈现一股独特的风格,像是不在人间拍摄的。
但是这一切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陆天云在看到照片时,所流露出来的笑容,让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似乎很高兴,但她又不知他究竟在高兴什么。
“很多人都指定要你们照片里的礼服,不过邵烽都一一回绝了,他说那套礼服已经有归属,不会再做第二套。而且,你们那张照片,令好多人着迷,光是要那张照片的人,就让邵烽一个头两个大了。”
纪悠只是笑笑,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陆天云把底片锁进保险箱里的举动。
“而且啊,昨天还有个‘青仔丛’,站在照片前发呆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回过神,还冲进店里捉着邵烽的衣服盘问照片里的男人是谁。”还好她和邵烽都会跆拳道,否则早就被那个“青仔丛”摇到骨头散光光了。
“你是说……”
“纪悠!”杨宇远远地就以跑百米的速度冲了过来。
“真是说人人到。”家伙是感应到她正要破坏他的形象吗?
“这怎么回事?!”只见杨宇气急败坏地把手中揉成一团的纸重新摊开,递到了纪悠面前。
“什么怎么回事呀!你这个人讲话怎么老是没头没尾!”叶飞絮责怪地瞪了杨宇一眼,凑到了纪悠身边。
只见宣传单上头写了斗大的几个字——
纪氏企业二千金纪悠,沦落到与人同居!
父亲纪伯平搞婚外情,名画家母亲叶芯寒割腕自杀,曾经被封为钢琴才女的二千金纪悠,音乐生涯终止,堕落到与男人同居。
字的底下,还附上了纪悠与陆天云从陆宅一同出门的偷拍照。
“是谁发这种传单?!”叶飞絮生气地把纸又揉成了一团,丢到了垃圾筒里,还忿忿不平地踹了垃圾筒一下。“被我捉到一定扁他一顿,妈的!”
纪悠寒着张脸,在盛夏的太阳底下,仿佛寒冬提早降临了。
“纪悠,你先别难过,我不会相信这种没凭没据的攻击传单。”杨宇皱着眉,担心地安慰着纪悠。面无表情的遥望着远方,纪悠只是沉默着。
一群路过的同班女生,鼓噪地凑了过来,拿着传单像是得到了珍贵情报一样。
“纪悠,你妈妈真的自杀了?是因为你父亲出轨?”某同学露出了同情的脸。
“我就说男人没有一个可靠的嘛!”最左边的一个接着附和。
“是啊!我们都很同情你的处境,不过……纪悠,你不应该年纪轻轻就和男人同居啊!要知道我们女人的身体被玩弄过了,就没什么价值了。”中间那个,露出了道学家的表情。
“你们都说得不对!”曾经追过杨宇的一个女孩,排开众议。“纪悠,既然有男人愿意养你,你就不应该脚踏两条船,答应杨宇的追求!这样杨宇很可怜。”
“你们够了没?!”杨宇生气地大吼,一向充满阳光的脸上,气到青筋都浮了出来。“纪悠还没答应我的追求,也没脚踏两条船,不用你们鸡婆!”
“可是,杨宇,我们这是同情你……”
“妈的,你们再说一句,我就把你们打得满地找牙!”叶飞絮抡起了拳头,吓得一群女生哇哇叫的逃开。
纪悠对于眼前的混乱似乎无动于衷,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兀自往校门走去。
“小悠,你要去哪里,我跟你去。”叶飞絮担心地追了上来。
“我也和你们一起走。”杨宇也追了过来。
“你干嘛追过来,小悠不需要你在旁边碍手碍脚。”
“我要保护她。”他很担心她。
“我保护就够了,你滚啦!”
“让我静一静。”停下脚步,纪悠平静地拒绝了两人的好意。“我不会有事的。”
“纪悠,不论你的家庭背景如何,我喜欢你的心绝对不会受影响,你要相信我!”如果她愿意露出受伤的表情或是哭泣,他还比较放心,但是她却面无表情,他根本掌握不到她现在的情绪,这令他更感不安。
她只知道杨宇似乎在对自己讲话,但为何他的话却怎么也进不了她的心里?只是穿过了耳,下一秒,她就完全没印象了?又为何她现在只想见陆天云,只想见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把陆天云视为温暖的避风港了?她好像太信任他了,也太依赖他了……这不好,这不是她当初决定所要过的生活,但……为何她在受伤后,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他?
“纪悠,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现在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
“不用。”她拒绝,脸上全无表情。
“杨宇!拿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别再丢人了好不好!”一记拔尖的嘲讽声响起。
只见一个手上抱了一叠宣传单的女孩,嘴角带着嘲笑,神色十分得意。
“你为什么在这里?!”杨宇讶异地看着一脸得意的徐玉萍。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我来告诉大家,拥有美好形象的纪悠,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啊。”徐玉萍得意万分地扬扬手中的传单。
她认识这个女孩吗?她说话的样子好似她们认识,而且还有深仇大恨似的;但为何她再怎么努力回想,却是不记得认识这个人?
“是你做的?!为什么——”杨宇一个箭步跨上去,正想捉住徐玉萍,比他动作更快的叶飞絮已挥出了一记拳头,一拳打在徐玉萍脸上了。
“叶飞絮!你竟敢打我!”被挥来的拳头打得头昏眼花的徐玉萍踉跄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我专打小人,怎样!”一拳还平息不了叶飞絮的怒气,她一个跨步,正想再挥一拳给徐玉萍,却被杨宇制止了。
“别打了,她禁不起你再一拳。”徐玉萍的半边脸已经肿起来了。
“她禁不起,小悠就要活该忍受她的恶毒吗?”甩开杨宇捉住她的手,叶飞絮气愤难消。
“我恶毒?笑死人了,她如果没和男人同居,还怕人家说吗?有出轨的父亲,就有和人同居的女儿!”
“你有胆再说一次!”叶飞絮再次抡起了拳头。
“杨宇,这个粗暴女要打我。”搞着半边脸,徐玉萍仗势躲到了杨宇背后。
“你闭嘴!如果你不是女人,我早就揍你了!”
“杨宇,你怎么可以帮着别人欺负我?”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无法接受他现在竟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你为了一个伤风败德的女孩子要打我?!”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纪悠是我喜欢的人,我不许你污辱她!”
“她有哪一点值得你喜欢?她的家庭背景一团乱,父亲外遇、母亲自杀,她现在又和男人同居,她哪一点比得上我?”
“不论她过去如何,我就是喜欢她。”
“别人用剩的残花败柳你也要捡,伯父和伯母绝对不会答应你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的!”徐玉萍愈说愈大声,仿佛要让所有围观的人都听见。
“我喜欢她,我爱她,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谁也管不着!”
“杨宇,你要什么时候才清醒?她和别的男人同居耶!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你喜欢!”
他们在争吵,但究竟在吵些什么?为何她脑海中父亲外遇和看见母亲倒在血泊中的情景一直交错出现?这些事明明不是过去了吗?自从她住进陆家以后,也不太梦见这些,为何现在这一幕幕的往事,会在她眼前不断的重演?
父亲初恋情人的恳求声以及父亲惭愧的脸,还有母亲独坐时的叹息声以及倒在血泊中苍白的脸,这些景象,交错得令她头好晕……好晕,谁来扶她一把?
她好想休息,好想休息,她真的好累……她已经努力将自己和人们隔绝,不想再受伤害,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会觉得疲累?
“小刺猥。”右手不知何时竟被温暖的大掌握住,她迷茫地抬头,一条挂着戒指的项练,在她面前晃动着。“你真迷糊。”
为何这些画面中竟出现了陆天云温柔的面孔?是她的错觉吗?陆天云出现以后,流满画室的鲜血,似乎渐渐消失了,为什么呢?
“怎么了?神游太虚去了?”
她怎么会觉得陆天云的笑容中带着苦涩及心疼?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她在做梦?
“陆大哥!”叶飞絮忿怒且担忧的表情在见到陆天云时迅速地一扫而空。
真的是陆天云?他为何会出现?被大掌包住的手,传来一阵阵的温暖与安心。
“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把项练挂到了纪悠的颈上,陆天云从容不迫地笑着。
吵嚷的四周,在一瞬间化为寂静。只见在场的五个人,各自拥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杨宇沉下了一张脸,徐玉萍看好戏般地扬起了嘴角,叶飞絮露出了放心的表情,而纪悠则望着紧握住自己的大掌,露出了信任的眼神;至于陆天云,除了维持一贯的自信笑容外,眼底还多了份难以察觉的寒冷。
“为什么会来?”打破僵持局面的纪悠,第一句话就是解答自己的好奇,仿佛解决争吵,对她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看到你忘记把这枚戒指带走,所以送过来。”其实他是在工作室中一直无法安心,总觉得纪悠会发生什么事才特地赶过来。
陆天云在说什么?这个戒指是他暂时借她拍照的,一拍完照,她马上就脱下来还他了,她压根儿不知道戒指何时多了条项练,哪有什么忘不忘的?盯着挂在自己颈上的戒指项练,她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杨宇,看到了吧!人家的情夫都来了。”徐玉萍冷笑着。
冷冷地撇了徐玉萍一眼,杨宇敛起了失落的表情。
“我是杨宇,请问你就是那位和纪悠一起拍婚纱照的模特儿吗?”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点眼熟,不只是婚纱照里带给他的印象,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个男人。
这个男孩年纪虽轻,乍看之下像个阳光男孩,但在开朗中又带有一分沉着,这人应该就是叶飞絮电话中提到的“青仔丛”吧。陆天云迅速地打量过杨宇,发现男孩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有着令人激赏的坚持。
“我是陆天云。”他笑着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他是真的高兴,因为纪悠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知赏她的人。纪悠的生命,本来就不该如此寂静的。
“陆天云?”杨宇像着魔似的喃喃自语,在众人不知所以然的十秒后,他忽然兴奋得跳了起来,指着陆天云大叫:“你真的是陆天云?!你是那个陆天云?!”
这个人……真的有病耶!前一刻看到陆天云脸黑了大半,现在却兴奋成这样,该送精神病院了!叶飞絮发现自己的脸再度像小丸子一样出现一条一条的黑线。
“我这里有你的照片,还有你的书!你真的是那个陆天云!”杨宇兴奋得打开包包,抽出了一本建筑杂志。“我是你的忠实崇拜者,我叫杨宇,这本杂志是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从国外买回来的,是你惟一有照片的一本杂志,我说得没错吧!我是杨宇,你好!”
“拜托!你到底要说几次自己的名字呀?”叶飞絮已经受不了了。
“我是杨宇,杨桃的杨,宇宙的宇,您好!”他忘了慎重介绍一次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了,叶飞絮真好心!
这个人已经兴奋到疯掉了!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是有比她呆的人!而且,他们不是正在争执中吗?怎么陆大哥一出现好像事情全都变了?
“可不可以再和您握一次手?我刚才没发现您是陆大师,这一次我保证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和您握手!”
这个男孩——很好玩。陆天云好笑地伸出了手和杨宇再握一次。
“可不可以请您在这本书上签名?”他真的见到陆天云了!这个传奇性的天才竟然就站在他眼前!真令人无法相信。
仍旧是笑着,陆天云接过了笔,签完名,大掌又重新握住了纪悠。
他的手……好温暖,刚才他抽回手去签名时,她的心竟有一种失落,像是……遗失了很重要的人一般,令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陆大师,你也喜欢纪悠?”望着纪悠并不挣脱陆天云的手,杨宇的心沉了一下,大胆地提出疑问。
这……这……这个“青仔丛”是决定语不惊人死不休喔!叶飞絮正思考着是否该一拳打昏杨宇。
喜欢……喜欢是什么感觉?望着握着自己的大掌,纪悠陷入了迷惘。那是一个她碰也不愿去碰的课题,但是,为什么这样的课题,绕呀绕的,还是不愿放过她?
陆天云挑了挑下眉,并不急于回答。
“陆大师,我是真心喜欢纪悠,绝对不是玩玩而已。”
“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很有气魄,而且做事也很分明,看得出他的将来不可限量。
“你一直是我最崇拜的建筑师,我也一直以你为榜样,期望自己有一天能迎头赶上你。如果你也喜欢纪悠的话,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对手,但是前提必须你也是真心喜欢她才可以。”
很少人能在面对自己所崇拜的人时,却又向崇拜的人提出挑战。看来,他这次决定长期留在台湾是对的,这个男孩,够资格成为他的对手。陆天云暗忖着。
“人家都已经同居在一起了,你有什么资格当人家的对手?”捣着半边脸的徐玉萍再次出言讽刺。
“我和纪悠不是同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却充满了信服力。
“没、没同居,为什么会住在一起?”这个叫陆天云的男人,为何看起来很温和,但他的声音……却令她忍不住涌起一股惧怕。
罢了!事情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说开来也好。尤其在面对一个如此认真,条件又优秀的情敌,他不迎战,对杨宇而言也未尽公平。
“我是喜欢纪悠,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如徐小姐所想的那般复杂。一个人所讲出来的话,往往能表现出那个人的内心世界,奉劝徐小姐以后讲话要三思,别轻易就让人看出你的内心世界。”
“陆大哥,你是在说这个女人内心龌龊肮脏哦?讲那么多干吗?直接骂就好了嘛!”
徐玉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面对陆天云,别说是回嘴了,她连瞪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虽任性,却也知道有些人是惹不得的,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一例。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事实!一对没有关系的男女,为什么会住在一起?你厉害,倒说说看啊!”徐玉萍满腹的怒气,只能往叶飞絮身上发,因为她情愿挨她的拳头,至少还有闪开的机会,但是面对陆天云,那分压迫感却让她胆小得想逃开。
“因为、因为他们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叶飞絮忽然放大声宣布。“他们不是模特儿,是订婚!听到了没?订婚!订婚完的男女,住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啊!”她快迅地从背包中抽出因为太过喜欢而随身携带的照片,叶飞絮扯开了嗓门。
世界仿佛在瞬间陷入了无止尽的寂静中,杨宇受挫得呆立在原地。
对嘛,早点这样做不就好了!看,大家现在不是安静多了吗?呵呵呵!她叶飞絮真是聪明,回去跟邵烽讲她今天的智举,邵烽一定也会佩服她的!呵呵呵……
* * *
“为什么不说实情?”转过椅子认真地望着陆天云,纪悠决定宣告投降。
从早上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像个没事人似的,对于突发的事件只字不提,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兀自在工作室里赶稿。她不想主动问,因为……很乱,她心里真的很乱,她猜不透早上他为何要说那些谎话,更不懂为何当飞絮骗大家他们是未婚夫妻时,他也不澄清,默默地接受了这莫名而来的一切。
“什么为什么?”陆天云装傻,拿着一对无辜的眼笑看她。
“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她没耐性地丢下手中的笔。
纪悠看起来很烦躁,但是他等的,就是她主动提起。她太被动了,她的被动来自于她想把自己隔离开人群,她的被动在于她不想让多余的人闯进她的生命,她只想过着孤孤单单一个人的生活。但是,他不愿意自己也是被纪悠隔离在外的人。
他想要她在乎他,在意他,而不是只把他视为她生命中的过客罢了。她在意他吗?他想,他是有答案的,只是不肯定。
“答案我早上说过了。”他说过他喜欢她,但是纪悠不愿意去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事实。
早上大家所说的话,她已经快记不起来了,她惟一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陆天云说喜欢她的那谎话,以及飞絮说的谎言,其它对话的印象,完全被这两句话淹没了,她真的不知道陆天云所说的答案到底是哪一句?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澄清?”她仍在自己的迷惘中打转。
“因为不需要澄清。”这丫头,脑筋打结了吗?
“你明明就不喜欢我,也没和我订婚,就算是为了帮我,也犯不着牺牲自己。”
陆天云头痛地拍拍额头,埋在手臂间的表情是哭笑不得。
“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才要问你。”纪悠有点生气了,因为她完全不知道陆天云到底要表达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捉住了一些答案,但那答案,却又……令她不敢面对,也不知如何面对。她想问清楚,但是,究竟她想问的只有陆天云的答案,还是也包括了自己的答案?
“照你的感觉走,别压抑自己,你就会明白了。”陆天云伸出大掌拍了拍纪悠的头。“等你明白了,也许会怪我小人,可是为了你,偶尔扮演小人我不在意。”
他还是有私心,在飞絮说他和纪悠是未婚夫妻时,他可以当场澄清,因为他有的是让徐玉萍闭嘴的方法,但他还是选择了默认。那男孩……叫杨宇的那男孩,他很优透,让他感到芒刺在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是,他无法把纪悠拱手让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过去?”她的声音沉了下来。
“那不重要。”
隐约中,就知道陆天云会调查她的过去,毕竟陆家并非寻常人家,但是她却从来不愿意主动向他提起。是逃避吧,有时她不禁会问自己,到底她想逃到哪里去呢?
“身世都不重要,什么才是重要的?”
“你啊。”陆天云回头对她一笑,继续埋首于文件中。
我?为什么是我?她真的不懂他。
“陆天云,你真令人难懂。”
“是你不愿意去弄懂,不是我难懂。”
“是吗?”她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
“别想那么多,你只要安心长大就好了。该去琴室弹琴了。”他起身,想拉起纪悠。
“我不想。”抽回自己的手,纪悠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
“别那么狠心,我可是因为思念你的琴声特地回来的哪!”
撑着下巴,纪悠动也不动,眼睛还望着窗外。
“这么不想弹钢琴吗!”陆天云露出了一脸怨叹的表情。
再如何弹,她也只弹得出哀伤的乐曲,徒增哀愁感罢了。
“我是主子喔!”虽然是一个很没主人样的可怜主子。
“想听自己去买CD。”
“CD中没有属于你的温柔。”
温柔?她待他几近刻薄,他竟会说她的乐音温柔?琴声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若不是个真音痴,就是满嘴甜言蜜语。
“我今天不想弹。”
“只有今天?明天呢?后天呢?”
“你管太多了。”将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纪悠选择背对陆天云探试的眼神。
“不弹不行,会退步。”拉住椅背,陆天云连人带椅的将她拉向门口。
“陆天云!”他竟敢硬来,坐在椅上,被拖着跑的纪悠生气极了。
“小姐叫唤小的有何贵事?”拖着有轮子的大椅,陆天云愈走愈快,朝琴室迈进。
“你把我拖到琴室我也不弹!”
陆天云两手忽然松开,任椅子在木制的长廊上不稳地左右摇摆了几下。就在纪悠头昏眼花站起身来,一时找不到陆天云算账时,整个身子已经被腾空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
“答应弹琴就放你下来。”
“休想!”她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她。
“现在的你,就像个逃避学琴的小孩。”
“那是我的事。”她生气得往他的胸膛捶了一记,不过陆天云却没任何表情,两手仍旧抱着她不放,大步迈向琴室。
“我说不弹就是不弹。”
“没关系,我可以陪你耗。”到了琴室,将纪悠放到琴椅上,陆天云耸着肩,拿出钥匙,将门反锁了起来。
他这是强盗的行为!纪悠抿紧着嘴,有着不容妥协的倔强。
“你什么时候弹琴,我们就什么时候离开。”他可以接受纪悠逃避感情,因为他愿意等,但是却不可以接受纪悠逃避弹琴,因为骤变的世界不会等待她的。
搬了张椅子坐到纪悠身旁,陆天云拥有与纪悠完全不同的表情,不过带笑的眼神,却有着与她同样的执拗。
“不弹。”趴在琴盖上,纪悠别开了头,不想看到陆天云。
“我等你。”甩动着手上的钥匙,陆天云悠哉地跷起了二郎腿。
趴在琴盖上的纪悠咬了咬嘴唇,完全不想搭理。
“你不能老是逃避。”
仍旧是沉默以对。
“我说话算话,你什么时候弹琴,我们就什么时候离开。”习惯性地拍了拍纪悠的头,他露出了难得的认真表情。“我陪你,陪到底。”
窗外,夕阳西落,万物静了下来。
窗内,纪悠仍旧背对着陆天云而坐,毫无意愿打破这如冰一般的沉寂世界。
时间在流动,沉静却未改变。也不知过了多久,纪悠赌气的情绪渐渐沉淀而下,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皮也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星光已露脸。她望向了身旁的陆天云,后者仍是悠哉地跷着脚,冲着她淡淡一笑。
已经十一点了?!她睡了这么久了?看看手表,纪悠有点讶异陆天云就这样陪她坐了五个小时。“有弹钢琴的情绪了吗?”陆天云伸了伸懒腰。
看了陆天云一眼,纪悠又赌气地趴回了琴盖上。
“没关系,我陪你。”
她不信陆天云有多大的耐性。闭上了眼,纪悠继续培养睡觉的情绪。
她没有在外人面前睡着的纪录,虽然和他赌气,可是待在他身边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很少再梦到满室的血了,可是还是常常梦到她孤伶伶地坐在钢琴前,空旷旷的白色空间,让孤寂更添了冷清。梦中的她,总是弹着哀伤的乐曲,到末,现实和梦境也分不清了,更实的生活中,她还是弹奏着哀愁。
可刚才的梦境,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她还想再梦一次,如果可以这样一直梦下去,不知有多好……想着想着,纪悠又再度进了梦乡,这一次,她的唇角带着淡淡的笑靥。
“小鬼。”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老是要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靠着椅背,陆天云的脸上完全没有倦意,反而带着幸福的笑容。
纵使没有朝朝暮暮的相处,可是对她的眷恋,却没有因千山万水的阻隔而消逝。第一次遇见她,她就已经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了,可是在那双倔强的眼睛下,他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受伤的人所表现出的逞强。没来由地,他竟破天荒地升起了想保护人的心。
他自由自在惯了,从前有一大堆的女人在倒追他,他也不浪费青春的玩了几场恋爱游戏,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谁而停留。可是遇到了纪悠,他却变得不想再飞翔,只想永远停泊在她左右。
但纪悠才十九岁,还是一个该往大千世界尽情翱翔的年纪,她应该站在世界舞台的顶点,而她也拥有这个资格。可她却不想飞了,而躲进了一个充满悲伤的贝壳中,他应该自私点,在这个贝壳中得到她,至少这会轻易得多了;但另一方面,他却又舍不得,他舍不得纪悠埋没了一身的才华。
如果有一天,纪悠飞翔了,是否会遗忘了他?毕竟,她才十九岁……
* * *
“嗯?”迷迷糊糊睡起来的纪悠,甩了甩发麻的双手。
凌晨四点了!陆天云这个家伙真的要跟她比耐力比到底?转头看着已经入睡的陆天云,纪悠轻蹙了下眉峰。
“算你有耐心。”站起身来,她悄悄地靠近陆天云。
一向爱笑的嘴唇现在却不笑了,这一点竟让纪悠有点儿不习惯,以一个二十八岁的年纪而言,陆天云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反而带着一种少年的气息。
“一定骗过很多女人。”她自言自语完,忽然觉得有些儿不高兴,倏地站起身来,走向了落地窗。窗外上弦月高挂,明亮的月光,落了满园。
我等你、我陪你……这是陆天云今天对她所说的话,她记住了。可是他能等她多久?愿意陪她多久?
他今天可以为了让她弹琴,陪她耗上十小时,可是以后呢?谁来等她?谁来陪她?谁来伴她弹琴?到最后,他还是要结婚的,他会拥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她要弹琴给谁听?最终,她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人,只能弹给自己听……
掀开了琴盖,她望了一眼陆天云,再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弹奏起贝多芬的《月光》。
沉溺在琴声中的她,完全没注意到陆天云早已张开了眼,正在她身后,静静凝视着她。一曲终了,她意犹未尽,从萧邦的《离别》,弹到了贝多芬的《悲怆》。
一室的透明琴音中,带着抹不去的哀伤。
“你一定要弹那么哀伤的曲子吗?”陆天云终于忍不住出声,吓得纪悠的琴声嘎然终止。
十指收回,她任性地合上琴盖,直视陆天灵云。
“我弹了,你最好快开门。”
“继续。”走上前,陆天云又打开了琴盖,表情十分坚持。
“不要。”瞥了陆天云一眼,她伸手合上琴盖。
“继续。”没有不耐,他又掀开了琴盖。
“我不会弹快乐的曲子!”
“不会才更需要弹。”捉住纪悠的双手,放到琴键上。
生气地任由两手垂放在琴键上,纪悠倔强地瞪视着陆天云。
“弹。”弯下腰,他在纪悠耳畔低语。
拗不过他的坚持,纪悠敷衍地弹了一曲萧邦的《摇篮曲》,暗示陆天云该放她回去睡觉了。不过,被她评为音痴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摇起了头。
“别以为你随便弹了一首摇篮曲,就可以回被窝了。”认识她以后,他这个音痴可也下了一番苦心,怎么可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敷衍过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固执了?他不是一向笑脸迎人的吗?纪悠在陆天云坚持的眼神中,看到了严厉。
她实在很不喜欢看到这样的陆天云,更不喜欢被他的情绪拖着走的感觉。纤指一动,她弹起了帕格尼尼的《恶魔的笑靥》。
听到这一曲,陆天云露出了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的表情。
“谢谢称赞喔。”
望着陆天云的表情,纪悠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不知不觉间,竟弹奏起萧邦的《小狗圆舞曲》。
乐声中,仍然有淡淡的悲哀,但陆天云却可以碰触到流泄而出的欢愉。纪悠是喜欢弹琴的,在弹琴时,她的表情是那么样的满足,她怎么可以放弃钢琴呢?放弃了钢琴,等于剥夺了她的生命。
“要不要弹弹土耳其回旋曲?”
纪悠略为迟疑了一下,对陆天云作了一个看似无奈的表情,不过在转回头时,嘴角却露出了笑容。一曲终了时,虽然自己认为不够完美,但陆天云却意外地给了她一个大拥抱。
“麻烦移开你高贵的下巴。”她觉得自己好像脸红了。
“很好听。”将脸埋在她肩膀上,陆天云高兴地笑着。
终于迈开了一小步!他明天是否要到庙里烧香拜佛了?
“可以放我回去睡了吗?”隔了两年,今天是她第一次能诠释哀伤以外的歌曲。她是高兴,不过,她却不想在陆天云面前笑,因为笑出来表示她屈服在他软禁兼威胁之下。可是……为何他在身边的感觉,如此之温暖?竟让她……有些儿不想离开?
“这两天记得练习一下结婚进行曲。”
“为什么?”
陆天云朝她神秘一笑。挑了一下眉,忽然突兀的开口:
“我可以吻你吗?”
纪悠瞪大了眼,呆在原地,无法作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