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霾,云层低得似乎手往上一抬就可碰触,远方有乌云堆积,被自外蒙古地区吹过来的寒风推拥着前进,再过不久,大雷雨即将降临。
方姬隔着透明玻璃窗,凝望外头天色,嘴上喃喃自语:“等会儿可能会下雨,先去把衣服收进来好了。”一转头,高大个子挡住她的视线,一脸不耐的用鼻孔睨她。“三哥?”
“别叫我哥!”每次她只要叫他三哥,夏驰照例会接这句话。
“有什么事吗?”
“等一下有人要来看你。”他转身走回客厅,抱着零食看电视。
“谁?”
“舅舅。”
“舅舅?”舅舅不是母亲的哥哥吗?她妈妈娘家的人不曾跟她们有过来往,怎么会在这时突然出现?
“不是你的舅舅,是大哥的舅舅。”
“夏远大哥?”
“对,所以,你记得把皮绷紧点。”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为什么?”
“等等你就知道了。”
老头要死了,庞大家产是四人平分还是单落入老大手中,一直是亲戚们十分关心的事。尤其是正室的哥哥特别注意老头的遗书动向,深怕他的外甥受到一了点的委屈。
本来只是三人争夺家产,现在又多了个人,老大的权益绝对会因此而受到折损,舅舅照例要来关心一下。
“舅舅会很凶吗?”她对脾气差的人一向没辙。
“会凶吗?”夏驰偏偏头,“他只是会出手打敢对他顶嘴的人,把他踹到墙角去,踢到呕血才肯罢休,所以我们都很怕他。”
方姬闻言,果然脸色惨白,深怕待会儿她就有可能会惨遭不测。
真是好骗。夏驰憋了满肚子笑意,“就算是大猩猩也一样惨遭过他的毒手,被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你就知道他有多可怕了。”夏驰还故意打了个大冷颤,增加话中的可信度。
“他比二哥还高大吗?”那不就长得跟怪兽一样?
“二哥在他眼里跟小朋友一样,你想呢?”
方姬倒退了一步又一步。“我要去顶楼收衣服,我……我……”
夏驰一把拎住意图逃跑躲藏的方姬。“舅舅如果来看不到人,他会更生气喔!他会每天来、每天来,然后每天揍、每天揍,揍到他气消为止。”
方姬全身僵直,害怕的眼泪迅速在眼眶堆积,“我不会跟他顶嘴,他应该不会打我吧?”
“乖一点可能不会。”欺负她果然是件愉快的事。
“那就好。”她手足无措的来回踱步。“那我等一下要站着还是坐着好?”
“随你啊!”
“都可以吗?真的都可以吗?”听夏驰说得好可怕,在她脑海中的舅舅形象是三头六臂,高大威猛得令人望而生畏。
“都可以,我保证。”
搓搓汗湿的手,过度紧张害怕的她早已经忘了她要收衣服的事,坐立不安的等候着可怕的舅舅到来。
十分钟后,电铃响起,将方姬吓了好大一跳,差点腿软。“去开门。”
要她去开门?直接面对可怕的舅舅?
“快去开门!”夏驰抬脚踢了她小屁屁一下。“让舅舅久等会赏你一巴掌喔!”
恫吓果然比命令有效。方姬慌忙拔腿火速冲上前拉开大门。
门口并没有站着一位方姬想像中的可怕绿巨人。恐怖舅舅的身材中等、高度中等,斯文的五官没有任何残虐的影子,只有嘴角的两条法令纹如刀刻一般,说明眼前长者的不苟言笑。
“你是谁?”恐怖舅舅薄唇张合,嗓音跟夏远有些相似。与想像中的落差太大,所以方姬一时反应不过来。
“第三个私生子?”恐怖舅舅双眼微眯,打量的眼神透着寒意。
“我是方姬。”恢复神智的方姬连忙拿来拖鞋给恐怖舅舅换上,忙进忙出的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就怕恐怖舅舅一个不顺心,将她踢至墙角。
“用不着伺候我,”恐怖舅舅对于方姬的殷勤丝毫不领受,“再怎么讨好我也不会有好处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方姬对于恐怖舅舅的开门见山显得手足无措,“客人来本来就应该招待不是吗?”微笑。她要保持微笑。妈妈曾告诉她说,只要她微笑,对方就会朝她微笑,再多的怒意也会因此消弭于无形,所以女孩子家要常常保持笑容可掬。
“我不是客人。”不过她甜美的笑容对于恐怖舅舅似乎是无用武之地。“我是夏远的舅舅。”
“舅舅好。”方姬多次以眼瞟往夏驰,可是后者只淡瞟了她一眼,就将她当成空气,至于恐怖舅舅,他则是连个目光都吝于施舍。
夏驰把恐怖舅舅当透明人,恐怖舅舅当然也不理会他。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达成了他就走人。
恐怖舅舅拿出一张纸跟一枝笔置于方姬桌前。“签名。”方姬纳闷的以指尖拿起文件一瞧,“继承权抛弃书?”
一旁的夏驰表面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其实耳朵正拉得长长的。“没错!你是外头的私生子,没有权利继承遗产,快签名。”
又来了!同样的台词讲那么多次,也不换点新的!夏驰自鼻孔里冷哼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零食。
“我并没有想过要继承遗产,但……这是夏远哥哥的意思吗?”
“夏远的事由我做主,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夏远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夏驰挑起了单边眉。
“但夏远哥哥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
“你抢了夏远的爸爸,现在还想来抢他的财产吗?”恐怖舅舅怒目一瞪,方姬原本就紧张的心脏跳得更快了。“知道夏麒快死了才出现的女儿会安什么好心眼?还不是为了遗产而来?你以为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吗?劝你最好赶快签名,否则我也会想其他的方法逼你签署这份文件,到时候可不是这么客气了。”
“我会签!”虽然害怕得快要休克,虽然委屈的泪水又再度占据她的视线,方姬仍鼓起勇气说着,“可是我不是因为你的逼迫而签的。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拿走属于夏远哥哥的财产,我希望你能清楚这一点。”
“没有那个打算就快点签,否则谁信你!”
方姬蹲在地上,拿起钢珠笔才刚点下顿点,手下的纸张已被抽走。
“你凭什么叫她签这张鬼玩意?夏远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夏驰嗤笑,将文件撕成两半。“鬼扯!”
“你……”恐怖舅舅连忙从夏驰手中救下文件,但已经来不及。
“敢说就做得光明磊落点!你怎么不挑夏远在的时候来?偏偏要趁老大不在的时候来?是怕被夏远拒绝你多余的好意所以不敢吗?”
“交际花的儿子多什么嘴!”恐怖舅舅眼里充满鄙夷,“什么样的女人养出什么样的儿子!你妈搭上夏麒还不就是为了钱?一发现夏麒又有外遇,拿了钱就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夏驰额上青筋毕露,脸色涨红。“不要!”方姬慌忙扯住夏驰抬起的拳头。“他是舅舅!是长辈!”夏驰的力气好大,方姬得用尽全身力量才得以阻止。
“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夏驰回身吼方姬,“他没有把我们当成外甥,他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对他而言是外人!”
“可是夏远是哥哥!”吊在手臂上的方姬随着夏驰愤怒的摆动手臂而摇摇晃晃。“舅舅只是心疼哥哥,希望能为他做点事而已,你不能责备他!”
怒气僵凝在恐怖舅舅脸上,他有些错愕的望着方姬。
“你脑袋装浆糊啊?”夏驰用力把她甩开,“你就继续听任别人的摆布,最好他准备一张卖身契给你签,把你卖到酒店去,省得我看到你心烦!”
夏驰怒气冲冲的离开屋子,关门的声音震耳欲聋。
“还有新的吗?”方姬拿起笔问。
恐怖舅舅从公事包里拿出新的文件,“签了你就没有资格继承遗产了。”他的声音柔软了许多。
“没关系,我从来没想过这事。”方姬在文件上签好名,却没交给恐怖舅舅,“在我妈死后,我从没想过我还有亲人可以依靠。现在不仅有爸爸、三个哥哥;想不到还多了个舅舅……”她迟疑了下,“我可以叫你舅舅吗?”
“嗯……可以。”他不知怎地觉得赧然。
“舅舅!”方姬开心的将文件交还给他。“希望你别介意刚刚三哥的冲动,他虽然嘴巴不饶人,其实心地很好、很善良,照顾我很多、很多。”
“那小子从小就这副德行,我习惯了。”
“三哥从小就这样啊?”方姬将点心递给恐怖舅舅,恐怖舅舅接过去咬了一口。
“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次看到小朋友抓了蜻蜓玩,扯着翅膀甩来甩去,还用手戳蜻蜓眼珠,他就跑过去跟小朋友说,这样玩一点也不好玩,应该把蜻蜓的翅膀扯下来,玩分尸奇案。当时我在场,正要斥责他的行为不对;想不到小朋友一将蜻蜓交给他,他就把蜻蜓放走了,还大笑小朋友很笨,竟然会上当。”恐怖舅舅笑着摇头,“他这人一定不知道什么叫作直接,什么事都要拐着弯。像夏近那小子就爽朗多了,想什么就说什么,个性开朗像傻大个似的。”
“其实二哥很寂寞的。”
“什么?”恐怖舅舅没听清楚方姬的自言自语。
“没有。”方姬笑了笑,摇头。
恐怖舅舅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始作俑者是夏麒那糟老头,可是我身为夏远的舅舅,总要多为他打算打算,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妹妹?”
“我懂。舅舅,要不要喝口茶?”方姬端起茶杯,朝恐怖舅舅方向移近。
“好。”恐怖舅舅刚要接过,忽然一道闪电打来,整间屋子瞬间亮得刺眼,接下来是轰隆隆的雷声,吓得方姬差点打翻了手上茶杯。
“下雨了,”恐怖舅舅望着窗外说道,“好大的雷雨。”
“真的耶!雨说下就下!”方姬猛然记起了什么,跳了起来,“惨了,我衣服没收。”拿了把伞正要冲出去,又突然想起了其他事,“三哥出门没带伞!”
衣服、三哥,衣服、三哥……伸手进伞桶拿了另外一把雨伞,她满脸歉意的对恐怖舅舅说:“我去接三哥,不好意思,您请自便喔!”
“没关系,你快点去吧!”
望着搁置于桌上的文件,底下的签名如同其人一般字迹清秀。他从公事包拿出另外两份文件,上头有夏近跟夏驰的签名。
当初夏近一看到继承权抛弃书,二话不说就签名盖章,他连一滴口水都没浪费。而夏驰则是当面拒绝签名,还与他大吵一顿,却在三天后,寄来一份他自己去代书事务所要来的抛弃继承文件给他。
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私底下完成,夏远一点也不知情。他们三个都是好孩子啊!舅舅将文件叠起放入公事包里收好,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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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怎么突然下起大雨了?
夏驰站在屋檐下,呼啸的寒风带进雨丝,冻得他一头一脸僵白,偏偏他走得太冲动,别说手机了,连钱都忘了带,这会儿只能可怜兮兮的祈求雨赶快停了。
“好冷!”原地跳了几下,污水溅湿了他的牛仔裤,他只得改作上半身伸展动作。
他真是有够蠢的,竟然忘了穿外套就跑出来了,再怎么装潇洒帅气也不是这么搞的!
摸了摸牛仔口袋,天可怜见,他的香烟好友陪着他一路受冻过来,他不抽它个两根,不就太对不起它的忠诚相伴了?
掏出一管烟,正要点燃,眼角余光不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讶然抬头,果然见到一个小矮子站在巷子对面,高兴的对他挥手。
“三哥!”啐!不是警告过她不要叫他三哥吗?她猪脑袋啊,怎么也记不住?心里这么斥骂着,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
见两旁无车,方姬连忙撑着伞跑过来,“我帮你带伞——”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转瞬间整个人泡在污水里头。
她狼狈的撑起上半身,却见对面的男人笑得直不起腰。
“哇哈哈!你蠢猪啊,走路都会跌倒。”夏驰边笑边艰难的举脚朝方姬方向走去。
“别过来,你会淋湿!”方姬朝他大喊。
夏驰不理会她,一把将她自污水里捞起来,带到路边的屋檐下。
全身湿淋淋的方姬冷得全身颤抖,上下两排牙齿不停打架。
“我看你一定会感冒。”夏驰用袖子抹抹她脏兮兮的脸。苍白的小脸蛋毫无血色,连粉唇都发紫了。他心生怜惜,以他自己都不曾听闻过的温柔嗓音说道:“我们回家吧!”他也快冻死了。
“好……好……”方姬藉着雨伞站起,不料脚踝竟然传来一阵刺痛,疼得她再次蹲了下来。
“脚扭到了。”水汪汪的大眼好可怜、好可怜的瞅着夏驰。
“你真的是……”他不得已蹲在她脚前。“上来,我背你,伞要撑好,别让我淋到了!”
“好!”娇小的个子趴在宽厚的背上,指尖爬梳夏驰被风雨弄乱的发,清澈的眼注入了自己也难以察觉的依恋。拨开黏在脖子上的湿发,方姬将头枕到夏驰的颈窝去,满足的闭上眼。
暖暖的气息与倏忽变得敏感的肌肤纠缠,唇片若有似无的与之碰触,夏驰心脏猛地跳了一大下,理智与情感再次展开拔河赛。
“把头转过去!”夏驰抬手将她的脸蛋转了个方向。
“三哥。”
“不准叫我三哥!”
“夏驰哥哥。”
“不准叫我名字。”
他还真难伺候,不过……“我好喜欢你喔!”
前进的脚步停了。“你在说什么鬼话啊!”明明冻得要人命,他的脸却热得发烫。
她真的好开心、好开心能拥有这样的哥哥喔!如果她不是他妹妹的话,恐怕就无法认识他,也无法领受到他的好了;毕竟他曾说过他是很讨厌女生的啊!
“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还会不会对我这么好?”方姬问。
“我什么时候对你好了?”一直都是啊!“如果我跟你没关系,脚痛蹲在路边,你会理我吗?”
“要我理你,回家作梦比较快。”她就知道。“我要当你一辈子的妹妹。”这样她就可以拥有他的好一辈子。
“活该倒楣跟你有血缘关系啦!”他说得再真心不过了。他不过是嘴巴坏而已!了解夏驰个性的方姬呵呵笑起来,害得夏驰心上一阵毛。
“笑屁啊!”方姬还是忍不住笑。
“再笑我丢你下去喔!”他不会的!有把握的方姬眼前突然一花,夏驰还真把她丢下来了。
“再笑啊!”夏驰很恶劣的跑了几大步才回头以胜利的姿态望着她。“三哥——”
“不准你叫我三哥。”
“雨伞都在我手上耶!”他不会因为太过得意忘了头上的滂沱大雨吧?
夏驰收敛了笑容,回来抢走了雨伞。
“我不笑了,你背我好吗?”她的脚好痛,寸步难行。
“知道错了吧?”笨女孩就是要教训才会学乖。
“知道。”她很乖顺的点头。夏驰是只张牙舞爪的猫,顺着他的脾气走,就会相安无事。
“上来。”夏驰蹲下身子,方姬又趴了上去。
“夏驰哥哥——”
“不准叫我名字。”
“舅舅其实是好人。”
“我知道啦!”好歹他也认识他二十几年了。
方姬轻轻的笑了,不过这次她很小心的不笑出声音来,免得夏驰又把她丢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