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铁胆和阿缎离开后,小惜变得十分沉默。
非鱼看了她一眼,掏出一封信,开始念道:
「非鱼孽徒,接汝来信,吾心甚喜,汝在外逍遥快活乎?若已成亲,速速偕妻归返芙蓉村。汝之师娘小欢已生一子,吾初为人父,手忙脚乱,要帮阿火岳父种芋头、带弟妹游玩、为妻儿沐浴更衣,又兼有庙务,法事倥偬,汝师乃非三头六臂,日渐操劳之下,形销骨毁,容貌日老,真乃呜呼哀哉。
「汝受吾之教养,当思感恩,如今为师的有难,当徒弟的理当义不容辞,纵是关山千里,亦应以飞鸽之速返回助吾。若果如此,方为吾之乖徒也。汝之恩师吉利手草」
非鱼念完信,朝信纸吐舌头,就像平时不服师父的「教导」,对他扮鬼脸。
「哼哼,这完全是孝女娘娘的口气嘛!写得像催命符一样。是啦,我是该回去了,回去把师父气得更老!」
小惜坐在旁边,正低头为自己缝制一件道姑袍子,嘴角漾出了笑容。
非鱼见到她微笑,悬挂的心放了下来,愉快地折起信纸。「这信可要保存妥当,万一哪天我师父出名了,他的『墨宝』、『真迹』可就值钱了,到时候我可以发一笔小财。」
「二哥要回芙蓉村,那我留在这儿,帮你守着孝女庙分坛。」
「怎么可以留妳一个人在这儿!妳当然跟我一起回去。妳不是一直想看我师娘吗?现在多个小娃娃,妳一定更想看了。」
「我是很想见二哥的师娘……可是……」小惜摸上胸口,那里有小欢师娘亲绣的八卦香包,二哥将这个护身符转赠给她,或许他当时是无心之举,但对她而言,意义却是格外重大。
已经……重大到心头搁着一张爽朗的大笑脸了。
她注定是无法清心了。当尼姑时,为了彷徨的鬼魂流泪:当姑娘时,又为自己的心事烦恼,要她五蕴皆空,实在难上加难啊。
唉!虽说人生免不了烦恼,可这种烦恼的感觉还不错,想着想着,就算作梦也会笑出来……
非鱼见她右手捻着针线,左手按住心口,目光不知放在什么地方,痴痴地朝空气傻笑,不禁又为她担心。
难道她不想跟他走,是为了这儿的心上人?
正在猜测时,门口走进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美书生,顿时令非鱼心生警戒。
「小观音,我今天来求妳为我祝祷,保佑我明年考上秀才。」
非鱼凉凉地道:「你不用功,再怎么求,也考不上啦。」
「咦?」书生脸色尴尬。「那个……我今天回去就用功,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非鱼摇头道:「我们这里不拜文曲星,来这儿求没用。」
「可是……」书生眷恋地望向小惜。「小观音很灵,我来求她。」
小惜避开那痴缠的目光。来者是客,既然人家要她帮忙,她总得做点事。
「二哥,我来帮赵公子上个香,求孝女娘娘……」
「小惜,今天不用妳忙。这样吧,姓赵的,你不妨拈个签诗。」
非鱼不由分说,将签诗筒塞到赵书生面前。
「好吧。」赵书生只好抽了一支签,想要递给小惜,中途却被非鱼截走了。
「哇!下下签!」非鱼拿着签支,大惊小怪地乱叫,又翻了他的签诗谱。「下下第四十四,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赵书生不解地道:「这是杜甫的诗,怎么变下下签了?」
「我说你老兄不用功就是不用功。」非鱼摇头叹气道:「瞧瞧这里,乾坤一腐儒,这不是说你吗?成日只知道到外头踏青看美人,把家里的书放得霉烂了,又怎能考得上功名?再瞧瞧这个永夜月同孤,是说你一辈子对着一颗月亮,孤孤单单的,恐怕娶不到老婆了。」
赵书生大惊失色!「那……我请小观音消灾解厄……」
「不不,你的命运这么糟糕,应该由我法力更高的非鱼天师来祈福。」
「呃……」
赵书生只得接过小惜送上的三炷香,任由非鱼指挥,又拜又跪又随非鱼起舞,最后终了,还如痴如醉地在功德箱丢下几枚铜钱。
赵书生拿帕子擦了汗水,仍眷恋地望着小惜。「小观音,那我明天再来了。」
非鱼抢着道:「孝女娘娘的法力可达一个月之久,你明天又来,恐怕会坏了今日作法的效果,这一个月内必需闭门用功念书,方可再来。」
「唔……」赵书生颇为为难,再看小惜一眼,这才离开。
送走赵书生,小惜笑了。「二哥,你别捉弄赵公子,他是诚心诚意来求功名,你要给他一个希望。」
「他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啦,赶他回去念书才是正经的。」非鱼看着小惜的笑容,心里一突,不可能吧?小惜不会看上这家伙吧?
「这……如果他真的考上功名,跑来提亲,妳会答应吗?」他开门见山问。
「二哥说哪儿去了,我不会成亲的。」小惜脸蛋微红。
「是了。」非鱼忙敲边鼓:「这姓赵的书生人品是还好,可是不务正业,个性消极,不思长进,成日游荡,小惜妳嫁了他会吃苦,就算妳喜欢他,也千万不能嫁这种人,二哥会再帮妳物色一个好对象。」
「二哥,别说这个……」小惜根本没把赵书生放在心上。
「小观音!」门口又走进一个轻摇折扇的年轻公子,叫得好不热情。
「呵呵!」非鱼迎了上去,把小惜挡在身后,笑咪咪地道:「原来是钱可通大少爷,你前几次过来,不是被鬼打,就是让孝女娘娘生气,教我一支桃木剑不知怎地就打到你手上,怎么你还敢来呀?」
钱可通正是偷摸小惜小手的花花大少,只见他色迷迷地盯住小惜。「只要能见到小观音,再挨一百个鬼打,我也甘愿。」
无可救药了。小惜躲到非鱼身后,低声问道:「钱公子要上香吗?」
「是!是!我就是来上香问孝女娘娘,看何时能迎娶小观音回家。」
「什么?!」非鱼大声叫道。
「咦?我听说你在为妹子找对象啊。」钱可通啪啪猛打折扇,一副好不风流倜傥的模样。「我钱大少爷家里开钱庄,银子是叮当叮当的进来,加上相貌英俊,学富五车,这样好条件的对象去哪里找?」
非鱼转头看小惜,那目光似是在问:妳喜欢他吗?
小惜只是抓紧非鱼的袖子,吓得直摇头。
非鱼放下了心,拍拍她的手背,回头笑道:「我说钱太少爷,我是小惜的二哥,人家说长兄如父,要谈婚事,就找我说。」
「那太好了!」钱可通合起折扇,很得意地道:「聘金一百两,非鱼天师你说这够不够?」
「当然不够了。我妹子是无价之宝,怎能一百两就卖断?」
钱可通脸色有点难看了,还不忘瞟向小惜。「娶妾花一百两,这可是空前绝后的天价,就是因为她是小观音,所以才值这个价钱。」
「原来你是娶妾?!」非鱼大叹一声。
「是啊,我娘说不能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姑娘,可我又很喜欢小观音,我娘也想找个伴儿陪她念佛,于是允我花一百两娶小观音回家当妾。」
「钱大少爷啊,我说你是娶老婆,还是买个会念佛的姑娘陪令堂?」
「我当然是娶老婆了。」钱可通想绕到非鱼背后看小惜,却被非鱼挡住了,只得啪一声打开折扇,慢条斯理地道:「可惜了小观音的绝色姿容,却配上这一双长短脚,要求姻缘,必定难上加难。不过没关系啦,我不计较这些,让她进我钱家当我的小妾,保证让她吃好穿好……吓!非鱼天师,你又拿桃木剑?」
非鱼一脸惶恐,睁大了眼看他的右手,惊慌地叫道:「哎呀!我……我是身不由己啊!我不想拿……可是……」他的右手已缓缓举起桃木剑,又缓缓摆了一个招式。「我的手自己在动?啊!一定是孝女娘娘附身了,她很不喜欢看见钱大少爷你,知道你又在外头做坏事了,所以每回你来,她就要我打你一顿!」
「别打呀!」钱可通吓得拿折扇挡住头顶,惨叫道:「我昨天只是踢我姨娘养的大花猫一脚,我没做坏事啊!」
「我也知道你没做坏事!」非鱼的桃木剑「自动」砍向钱可通,语气惊恐地道:「可是孝女娘娘知道你做的一切……啊!要打下去了!」
「救命啊!」钱可通逃避不及,头顶挨了一记。
「完了完了!钱大少爷,我又要打你了,你赶快逃吧!」
「呜,好痛……那个非鱼天师,有关聘金……哎唷!」
啪!钱可通还来不及逃走,话也还没说完,手臂又被敲了一下。
非鱼紧张地拿桃木剑打来打去。「钱大少爷,不能再谈了!再谈下去,你会被打死啊!」
「呜,我还要留条小命继承我爹的钱庄啊!」钱可通脸色惨白,拔腿就跑,婚事也不敢谈下去了。
「钱太少爷,别走啊!我还没打够呢!」非鱼追到门口叫道。
小惜按住桌面,不敢笑出声,抿唇笑个不停。
非鱼回到屋内,放好桃木剑,轻松地拍拍两手。「他敢再上门,我再打个过瘾,敦他爬着出去。」
「二哥,你别这样唬人家嘛。」
「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神跟鬼,逢庙必拜,我这是以毒攻毒,请出孝女娘娘来管教他。」非鱼大声地道:「太过分了!怎能说要娶妾呢,他把我们的小惜当做什么啊!」
「二哥,别理他了。」
非鱼还是忿忿不平地道:「娶妻娶德,只要心地善良,能让我好生疼爱,就算一只脚长、一只脚短,又有什么关系!何必说得像是施舍恩惠!小惜,二哥告诉妳,嫁这种人是绝对绝对不会幸福的!」
二哥为何如此激动?
小惜望着他的神情,那就像当初听到她有喜欢的人,一样的焦急。
二哥疼她,她明白,可她知道兄妹之情的分界,她更了解自己掌心那道横纹的意义,绝不做非分之想。
小惜笑得十分柔美。「二哥,别为我担心了,你不是要讨老婆吗?」
「我都忘了!」非鱼用力一拍后脑勺。「这是我这趟出门的最大目的啊!」
「我也帮二哥注意了,很多婆婆介绍的对象都很好……」
「不!我先妹子之幸福而幸福,妳一日不成婚,我也不考虑婚事。」
「二哥……」
「小观音!」门口又有人喊小惜了。
「什么事?!」非鱼横眉竖目地转了身,准备再赶人。
「咦?非鱼老弟,你今天眉头怎地挤在一块了?」
来人正是石伯乐,他手上抱着他的三岁小儿子,后面照样跟了四个随从。
「是石大哥啊!」非鱼露出笑容,迎上前去,准备去抱小喜儿。「最近『特地』来找小惜的人太多了,每天就像赶苍蝇一样,赶也赶不完……小喜儿,非鱼叔叔抱……呵,不理我?」
「小观音姑姑!」小喜儿已经伸长了手,扑向小惜。
「小喜儿乖。」小惜抱了过来,揉揉那粉胖的小脸,笑道:「早上才去你家教你念阿弥陀佛,现在又来了?」
石伯乐代答道:「我正好要出门,小喜儿吵着要见小观音姑姑,这就抱他来玩了。」
「小喜儿,想我呀?」小惜笑靥温柔,亲了小喜儿脸颊一记。
「嘻嘻!」小喜儿笑得合不拢嘴。
「啊哼?」非鱼瞪住小喜儿。虽说不该跟一个三岁娃娃吃醋,可瞧他腻在小惜怀抱里,那副小人得志的骄纵模样,真是教他看不惯啊。
吃醋?他为什么会吃醋?嫌三餐吃的菜不够酸吗?
望着小惜那温婉的笑容,他突然想变成小喜儿,让她抱在怀里疼着……
什么想法嘛!他拍拍头,又晃了晃头,从小食盒拿出一块糖。
「小喜儿,吃糖。」非得把他从小惜怀抱拐走才行。
「小观音姑姑,吃小喜儿糖糖。」小喜儿更高明,从口袋掏出一块桂花软糖,笑嘻嘻地送进小惜嘴里。
「好。」小惜张口,微笑吃下。
「哇哼!」非鱼瞪了眼,把手里的糖扔进自己嘴里。
石伯乐在旁察言观色,笑咪咪地道:「你们不是亲兄妹吧?」
「嘿?!」非鱼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说。
他从来没跟别人说他们是结拜兄妹,别人听他们兄妹相称,自然就将他们当成亲兄妹;可万一人家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却是孤男寡女日夜同处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影响到将来帮她找个好人家?
咦?他什么时候要说一句话,得瞻前顾后考虑上老半天?!
「我跟二哥是结拜兄妹。」小惜倒是答了出来。
「我就知道!」石伯乐开心大笑。
「你早就知道了?」非鱼问道。
「是猜的啦!瞧瞧你们俩,一样的圆脸蛋,一样的大眼睛,还有一样的黑头发,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兄妹。可我老婆说,这叫做夫妻脸,就像我跟她,成亲久了,天天对看,久而久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就一模一样了。」
「我们像吗?」非鱼望向小惜,而她也同时望向他。
四目相对,他大眼灼灼,她眸光羞涩,又不约而同移开目光。
石伯乐见状,又是笑道:「还有的人哪,是天生一对,就像非鱼老弟和小观音,本来就长得像,好象是月下老人捏好的金童玉女,送到人间的两处地方,等到时候到了,就会碰头,然后……」
「石大哥。」非鱼搔搔头,很难得的打断石伯乐的话。「上回县衙拿来的二十两酬金,不知道大哥办好了吗?」
「办好了!」石伯乐拍胸脯道:「有你石大哥办事,非鱼老弟尽管放心,我自己再添上八十两,以孝女娘娘之名,到乡下布施白米,分放冬被,赈济贫苦百姓,他们都很感动,保证赶明儿一堆人来这儿上香致谢喽。」
「多谢石大哥善心。」非鱼和小惜齐声答谢。
「不用谢我啦,是你们厉害,帮衙门赶走厉鬼。可是……」石伯乐的笑容不见了,换成凝重脸色。「非鱼老弟啊,我不是叫你别管衙门的其它事吗?这下子可好了,你帮李甲的家人伸冤、找证据,上告到知府那儿,正巧巡抚来查案,刚刚我接到消息,今早二府会审,当场无罪开释李甲。」
「这好啊!」非鱼喜出望外。
「是很好,可是包子炳就不好了。他当初为了尽快断案,草草了事,硬是把罪证不足的李甲判成冤狱。巡抚审案时,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很多老百姓都看到了,面子实在挂不住。」
「他判冤狱时,就已经挂不住面子了。」
「唉!我是怕包子炳小心眼儿,将来找到机会,挟怨报复非鱼老弟你,这个民与官斗,吃亏的总是小老百姓啊。」
「比起人家的冤狱,我非鱼堂堂正正做人,不怕跟他斗。」
「还是非鱼老弟胆识过人。」石伯乐说这话时,已经冒出一身冷汗。「我这个贪生怕死的,就算要帮人家救冤狱,也只敢隐姓埋名,托人出面。」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考虑,石大哥顾及家人和事业,做事谨慎些,这没什么不对。再看看我,一只鱼游来游去,一人吃饱全家吃饱,一人做事一人担,要是出了事,也不怕牵连别人。」非鱼豪气地道。
「可你也有小观音妹子啊!」
小惜正在逗弄小喜儿玩耍,抬起头,眼眸清亮亮地道:「二哥做的,一定是好事,小惜不怕出事。」
非鱼哎呀一声,他怎能忘了小惜呢。
然而小惜的话,贴心而坚定,彷佛让他吃下一颗定心丸,就像他在前头冲锋陷阵,她则在后头默默支持他……
「非鱼天师!感谢你救了我们一家啊!」门口挤进一堆人。
「是李甲和他的家人。哇!还有拿了白米的穷人家……」石伯乐的随从认出这群人,忙着维持秩序。「别挤别挤!非鱼天师就在这儿。」
「天师!感谢你呀!」众人劈哩啪啦跪了一地。
非鱼赶忙跳开,笑咪咪地指着墙上的孝女娘娘圣像。「这都是孝女娘娘的功劳,大家要谢天、谢地、谢神明,可千万别谢我啊!」
「感谢老天!感谢孝女娘娘!」
小惜见来人众多,忙将黏人的小喜儿交还他爹,拿出香束点燃,一支支分送,让这群善男信女虔心敬拜。
正在忙时,突然看到人群后面一个熟悉的脸孔,神色迷茫地看她。
「啊?」她心头一紧,几个月不见,爹似乎更苍老了。
年又魁见到小惜看到了他,脸色一变,转身就跑。
「爹……」小惜哽咽追到门外,却是叫不出声音。
非鱼穿起道袍,准备开坛祈福,见到小惜有异,也跟着跑到门外。
「怎么了?」他也瞧见那个擅于「逃走」的背影,一溜烟儿就转过屋角,逃逸无踪。「是妳爹?」
「爹来了……」小惜流下眼泪。
「妳爹会来看妳,可见心里仍是挂念着妳,他一定还会再来。」非鱼心疼地拍拍她的肩头。「里头有人需要我们祈福,等忙完了,二哥再帮妳找爹。」
「好。」小惜抹抹泪,嘴角有了一丝微笑。
依靠着二哥,有二哥了解她的心事,她再也不会伤心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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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鱼天师,当初请你到衙门赶鬼,千拜托万拜托叫你保密,怎么现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叫我们大人面子往哪儿摆?」
「又是面子?」非鱼瞧了李师爷那张狭长窄小的「面子」,摇头道:「当天赶鬼,你们衙门一堆衙役、捕快在那儿,每人脸上一张嘴,我也控制不住,怎知不是他们说的?」
「大人警告过他们了,他们不敢说的。」李师爷郑重地道。
「你们也警告我了,我也没说啊。」
「可是,城里传言,衙门就是贪污腐败才会闹鬼,然后又什么非鱼天师法力无边,收妖降魔,连包大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不就是你为了招揽孝女庙分坛的信徒,故意拿我们包大人做话题?」李师爷质问。
「市井传言你也信?这种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一只小虫可以变猛虎;我没说的话,也变成我说的了。」非鱼故意唉声叹气。
「非鱼天师,这些事我们大人都不跟你计较。」李师爷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十两银子,包大人想请你再到衙门做场法事,以孝女娘娘之名昭告百姓,咱们大人乃是宋朝包龙图转世,公正不阿,铁面无私……」
非鱼打个呵欠,将信封推了回去。「我又没系啥铃子,不知如何解开。」
李师爷忍着气道:「非鱼天师,包大人是看得起你,这才再请你做法事。」
「哇!外面看得起我的人更多。」非鱼站起身,摆出送客的手势。「我妹子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得出去帮忙。李师爷,来来,这边走,我送你到门口。」
「这是十两银子耶!」李师爷被非鱼半推半送地带离小房间,一眼看到神坛前的功德箱,轻蔑地道:「他们一个角子、一点碎银的丢,你要多久才能积到十两纹银?非鱼天师,你得好好想一想。」
「他们有诚意,就算投一把青菜、一颗芋头下去,孝女娘娘也会欣然笑纳。」一边说着,非鱼送客到门口,再把信封推回李师爷的怀里。「你这十两银,也不知道去哪儿搜括来的,我承受不起啊。」
李师爷悻悻然收起信封,脸色灰败,无功而返。
非鱼咧开大笑容,进到屋子;小惜正拿起符水,喂了一个受惊的小儿。
「小朋友不要怕,孝女娘娘保佑你,大鬼小鬼都不见,让你平安快长大。」
她声音软腻腻的,轻握小儿的小手,又摸摸他的额头,几个轻巧温柔的动作揉抚下来,那小儿已酣然闭上眼睛。
妹子得到他的真传了!非鱼颇为得意,突然又有个念头,若他是那个受惊啼哭的小儿,让妹子摸来摸去,这该有多好啊。
送走感激涕零的娘亲和小儿之后,小惜收拾东西,心神不宁地问道:「二哥,刚才你好象拒绝李师爷的要求?」
「叫我以孝女娘娘的名义帮包大人说话,门儿都没有!」
「他们会不会生气?」
「生气就生气喽,还能拿我怎么办?」
「嗯!」小惜用力点头,绽出微笑。
怕什么呢?就算有事,二哥也会保护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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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寒风从窗格子吹进来,轻轻摇晃了插在香案上的青翠竹叶。
「喂!别走啊!」非鱼的叫声从外头传来。「年伯伯……」
小惜焦急地跑了出去,只见非鱼追到了街头,左顾右盼,搔了搔头,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我爹……又来了?」她平静地问。
「应该是他。」非鱼将手上的一包药材递给小惜。「我去药材行回来,远远地看到他在门外张望,都怪我太早喊他,让他给跑了。」
「二哥,不要紧的,我知道爹来看我,心里很欢喜;或许哪一天他想通了,或是机缘到了,我们就会相认。」
「下次我一定帮妳盯牢妳爹。」非鱼怜爱地揉揉小惜的软帽。
妹子的头发愈来愈长了,可她还是喜欢戴这顶帽子,拖着他的两条长辫子,有空还会拆开来仔细洗干净,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彷佛是擦拭什么珍贵的珠宝,也像此刻他摸在她头上,那种又怜又疼又惜的呵护感觉。
「二哥……」小惜不再让他摸头,不好意思地挣开身子,打开药包。「我怎么帮你处理药材?」
「喔。」非鱼大掌空空的,若有所失,随即不自在地握握拳头。「画圆圈的是伤风药,没画圈的是咳嗽药,妳先磨粉,二哥再教妳调符水。」
「好。」小惜坐下来,准备她的工作。
「说起今天到药材行,老板娘本来要帮妳作媒,对象是她的侄子,都说得差不多了,他侄子也想过来看妳,谁知道谈到妳的脚,他侄子就不肯谈了,真是气死我了!娶的是人,不是脚啊。」
小惜低头微笑,好象没听到非鱼的话。
「小惜,妳不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小惜眼眸清朗,笑容恬美。「我天生的长短脚,怎么拉也拉不齐整,人家计较这件事,就算娶进门了,他们心里也是一块疙瘩,不如谈不成婚事,大家都自在。」
「那是别人没眼光,不懂得我们小惜的好处。」非鱼坐下来喝口茶。
「二哥,别为我花这么多心力,小惜只要跟着二哥,也是挺好的。」
「不行啦!当初结拜时,二哥答应帮妳找到爹爹,现在不只要找到妳爹,还得为妳挑个好姻缘,我当二哥的才算是仁至义尽,鞠躬尽粹。」
小惜又笑了。「二哥,别再挑了,小惜不嫁就是不嫁。」
「是因为……呃,有喜欢的人了吗?」
非鱼憋了好几个月,终于问了出来,否则老是瞧她偷笑、傻笑,握着毛笔或桃木剑发呆,他可是会变成被敲得头痛的木鱼啊。
「是这个。」小惜第一次坦然地伸出双手手掌。
「是什么?」妹子的手掌有很多硬茧,他伸出指头去碰。
那轻柔的触感让小惜心跳加剧。她一双断掌这么明显,二哥怎会看不见?
她索性以右手食指划过左手掌心的横线。「这个。」
「妳的指头?该剪指甲了。」
「二哥!」
小惜噗哧一笑,再以左手食指划过右手掌心,轻轻地说道:「断掌。」
「断掌?」非鱼扳起她的手掌,左看右看,上瞧下瞧,翻来覆去。「妳断掉的掌纹可多了。瞧这条,我猜是妳第一次见到老哥哥,拿树枝划破掌心,留下了一条白纹;还有这条,应该是被镰刀割伤的肉疤;妳的手心一大堆高山和河流,切来切去,断得可乱七八糟喽。」
「高山和河流?」
「这个是山。」非鱼按了按硬茧,再划过几道掌纹,笑容爽朗地道:「这个是河流。就像人的一生,高低起伏,嗯……」他的指头从「高山」爬下来,再顺着「河流」滑过去。「据本非鱼天师的观察,妳已经爬过最辛苦的那座高山,此时的运势正是顺流而下,一帆风顺,一日千里,鹏程万里啊。」
「就知道二哥会说好话。」小惜巧笑倩兮,那只大指头划得她掌心好痒,可她又不想抽手。「真正的手相不是这么说的。」
「是没错。妳一定要说,断掌命薄喽?」非鱼微笑看她。
「相书这么说,别人也这么说,断掌的人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克夫,终其一生,都不会幸福,所以……」
「妳为了不克夫、不害人,所以不嫁?」
「啊……」被非鱼点出心事,小惜脸一红,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妳很喜欢那个人,对不对?」非鱼继续问道。
唉!他是一定要关心妹子啦,可怎么这句话一问出来,他好象掉进了一坛黄醋里,酸得他想流泪呢?
小惜的手这么好摸,他怎舍得让别人来摸她、捏她呢?万一把她捏出瘀痕,让她疼了,他铁定立刻提着桃木剑赶去砍人。
急死他了!到底小惜喜欢的那个人懂不懂得珍惜她呀?
再见小惜双眸如醉,就像平时痴痴发呆的模样,难道又想到情郎了?
他急道:「小惜,咳……二哥年纪较大,不免要说几句话。妳才还俗没多久,涉世未深,只见过几个男子,那人是好人也就罢了,就怕只知其面,不知其心,妳可别一下子陷下去,快告诉二哥那人是谁,我好帮妳瞧瞧他是好是坏。」
小惜低头道:「他是好的。」
糟了!她已经沉迷不悟了。非鱼更着急,一一数着眼中钉:「不是赵书生,也不是钱少爷,难道是对门磨米的孙大少?还是街尾卖古董的李老板?咦?莫非是石大哥的大儿子?他也老是瞧着妳,不对不对!他才十三岁,太小了……奇怪,怎么这么多人对妳有意思?」
「二哥,别猜了,都不是。」小惜眼眸湛亮,直直瞧着非鱼,又不好意思地脸红低头。「我只能说,我和他无缘,所以二哥也别为我担心。」
「为何无缘?」
「嗯……」她怎能说,妹妹喜欢上哥哥了?
「他知道妳的心意吗?」非鱼又问。
「大概不知道……」
「若是如此,他怎能算是好的?!」非鱼跳了起来。「到底是哪个楞小子?他怎能不懂妳的心意?快跟二哥说,我去揪他出来,叫他过来提亲!」
「二哥,不要!」
「怎能不要呢?我不能见妳害单相思,更不容许他因为妳断掌、长短脚就不想娶妳。哼!如果他因此嫌弃妳,妳不要也罢,二哥再帮妳找一个更好的。」
「他不会的,他不会嫌弃我……」
「我不相信!有谁比妳二哥更懂得疼妳……」
此话一出,非鱼张大嘴,为自己的话而感到无比惊讶。
是啊!有谁比他更懂得疼惜、呵护小惜?他是多么想把她带在身边,好好宠她,看她娇羞的微笑,听她好听的念经声音;他收妖,她画符;他作法,她助念;夫唱妇随,降龙伏虎,消灾解厄,自己快乐,别人也快乐!
夫唱妇随?!天哪!
他已经把小惜从尼姑庵拐出来,再拐她当道姑,如今又要拐她当老婆?
转了好大一圈,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了。恁谁当哥哥的,都会疼妹子,他却疼到想整天看着她的脸、牵着她的手、抱着她的小身子,就像师父爱师娘,想要尽早娶回家,相亲相爱过一生。
可她喜欢别人呀!
「妳真的很喜欢那个人?」他咄咄逼问。
「我……」小惜被非鱼瞧得无地自容。
「可以告诉二哥他是谁吗?」
「他……」
「他待妳,有比二哥好吗?」
「没有人比二哥更好了。」小惜的脸红似火。
「那妳为什么喜欢他?」气死了!他不相信别人会比他更好。
「他很好,真的很好,对我很好……我……」
「我看不见哪个男人对你好啊?好啦!老哥哥和石大哥是对妳很好,可妳不会喜欢他们吧?那几个偷瞄你的,什么时候又对妳好了?妳身边真正对你很好的,也只有妳二哥……」
非鱼平时的脸皮很厚,自吹自擂,毫无愧色,此刻的脸皮却胀红了。
对她好的,只有他:而她喜欢的,正是那个对她很好的男人……
哇哇哇!那个害他恨得牙痒痒的可恶小子呼之欲出了?!
「妳喜欢的是?」他心里的木鱼愈敲愈快。
「二哥……」
这声二哥是答案?还是喊他?
两人痴痴对看,香烟袅袅,穿雾过雾,朦胧不清,墙上的孝女娘娘圣像也是含笑看他们。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县衙捕快冲进孝女庙分坛,打破了这份奇异的沉默。
「县太爷有令,捉拿诱拐尼姑净憨的淫贼非鱼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