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蝴蝶兰 第七章
作者:晨蔷

  冬逐冰翳尽春随去燕归

  这是一段忙乱悲痛得令人麻木的日子。

  自从在妈妈的病床前哭得晕厥过去被人抬走,经过抢救醒来之后,白蕙就几乎是机械地、茫然地生活着。她做了一个刚刚丧母的女儿在这样的日子里所必需做的一切,但她根本不明白这些事的含义。热心的孟家好婆和她那恰好来上海办事的儿子指导她、帮助她,许多时候是在直接操持着那些烦琐的事情,白蕙只是按他们的吩咐和安排去做。

  她没有再大声哭过,人们只看到她两眼发直,总是呆呆地坐着或站着。

  直到那天,吴清云的遗体在殡仪馆被装进棺木的时候,白蕙才发了疯似的往上扑,顿时哭得闭过气去。幸好孟家好婆早有准备,立即叫儿子护送棺木先走,自己就把白蕙紧紧抱住,让她伏在肩头哭了个够。

  回到家里,白蕙谢绝孟家好婆的照料,把自己独自关在三层楼的小屋里。

  没有妈妈的小屋显得多么空荡而冷清。这是她和妈妈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啊,如今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泪眼模糊地巡视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小屋,仿佛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她把包着妈妈遗物的小蓝布包袱紧紧贴在脸上,让泪珠成串成排地滚下来。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温馨而美好的一切,都已随着妈妈的去世而消逝,自己平素最为恋恋不舍的这片乐土,于今还有什么意义?

  好冷啊!她突然感到这间窗户朝北的阴暗小屋,简直象一个冰窟窿。不知什么时候刮起的西北风,把窗户上的玻璃摇得琤琤直响,透骨的凉气从窗框的缝隙中肆无忌惮地往里钻,同白蕙争夺着这屋里仅存的最后一点热气。白蕙最怕的冬天,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有人敲门。白蕙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阿蕙,开开门呀!”是孟家好婆的声音。

  白蕙茫然地捧着妈妈的遗物,隔着门答道:“好婆,我不饿,不想吃晚饭了,你和孟大叔吃吧。”

  “不是叫你吃饭,阿蕙,是有客人。”

  客人?是谁?白蕙放下那蓝布包袱,慢慢地走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孟家好婆身后。虽在沉沉的暮色之中,白蕙也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西平。

  “先生,你进去吧。”孟家好婆闪了闪身子,让过西平,边下楼边对白蕙说:“你们谈吧,我下去了。”

  “阿蕙,你在发抖!”没等盂家好婆的脚步声消失,西平就一把抓住白蕙的手。

  白蕙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不舒服了?”西平迅速地脱下长大衣,一下子把白蕙裹起来。

  一股巨大的引力,使两个年青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比任何魔法更灵验,比任何语言更有效。刹那间,两颗年轻的心同时燃起一团烈火,熊熊的心火透过肌肤连成一片,烧遍了他们全身。包围着他们的严寒,笼罩着他们的黑暗都不存在了。

  半晌,白蕙抬起头来,深情地唤一声:“西平。”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那闪烁着晶莹泪花的眼睛,就被西平吻住了。西平灼热的嘴唇吻干了白蕙的泪,慢慢地往下移动着,直到白蕙那两片同样灼热的唇……

  “西平。”白蕙颤声叫着,近乎呻吟。

  “蕙,我的蕙!”西平柔声应着,犹如梦呓。

  “哦,西平,我该怎么办!”

  “不要过分悲伤,蕙。你不是一个人,我永远陪伴着你。”

  “哦,妈妈,可怜的妈妈,”西平的安慰重又勾起白蕙的悲悼之情。

  “房间这样暗,也不开灯!”随着这句话,“喀”的一声,房间里的灯被开亮了。孟家好婆拎着一铜吊开水进来。

  两个年轻人迅速地分开了。白蕙上去接过好婆手里的水壶,去给暖水瓶灌水。

  “唷,阿蕙,也不给客人倒杯茶!”孟家好婆说。

  白蕙不好意思了,“噢,我这就倒。”她把空铜吊交给好婆,赶忙拿杯子,拿茶叶。

  孟家好婆看看披着西平大衣的白蕙,又看看西平,颇有含义地点点头,拎着铜吊下楼去了。临走,轻轻地把门给他们带上。

  西平是来告诉白蕙已在徐家汇平安公墓为清云找好墓地的事的。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墓碑和墓体设计图纸,打开给白蕙看,并告诉她这是他亲自设计,如果她满意,明天就叫人去定制。而且他已跟一位专搞陶瓷艺术的朋友说好,请他为清云复制一帧肖像,交给烧瓷厂,烧成瓷片,好镶嵌在墓碑上。他要白蕙找一张清云的相片。

  “要挑一张拍得最好的。”

  白蕙露出为难的神色:“妈妈总共没有几张照片。”

  “找找看,”西平说。

  白蕙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不大的纸盒,开始翻起来。盒子里零零碎碎放了些照片和纸张,白蕙翻检着,竟找不到一张合适可用的清云的照片。

  “唷,这是你吗?”西平凑上去看,突然发现新大陆似地从盒中拿起一张小照。

  白蕙瞟了一眼,点点头,“还是高中毕业拍的。”

  “太可爱了,蕙。如果那时候就让我看见你,我一定早爱上你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呢?”白蕙幽幽地问。

  “让我想一想,”西平说,“喔,可能我已经大学毕业,说不定已经到了法国。你可真是我的小妹妹!”

  白蕙把纸盒一推,废然长叹一声:“唉,找不到了!”

  “别急,别急,让我来看看,”西平把纸盒拿过去,宝贝似地检视着里面每一件东西。很快,他把盒子全翻空了。

  现在西平手里拿着一只空盒。空盒的底上是垫得平平的一张厚纸。由于年代久远,已经生了许多黄色的斑点。西平怕有什么东西被遗忘在这层纸下面,便把这纸揭了开来。他确实找到了一两张小照片,然而同样没有什么用处。于是,他仍旧把这层厚纸垫好。

  “等等,”突然,白蕙叫起来,“西平,你看。”

  西平不解地住了手,白蕙把西平手中的厚纸翻过来,一张钢笔素描的少女头像赫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妈妈,这是妈妈!”白蕙激动地叫着。

  “哦,真美!”西平和白蕙并肩看着这张素描,禁不住赞叹起来,“可是,你妈妈为什么将它倒扣在这里呢?”

  “是啊,连我都没看见过!”白蕙说。

  两个人捧着这张少女画像仔细地端详起来。

  看得出来,这画有年头了。当初的蓝墨水。显然已经过由蓝变黑,又由黑变褐的漫长过程。但画家的有力笔触却依然清晰。画上的少女扎着两根辫子,正腼腆地笑着。

  呵,可怜的妈妈,你曾有过多么美妙,多么动人的青春年华,你又曾有过多么辛酸,多么凄凉的人生!

  西平把目光从画面移开,凝视着白蕙,“蕙,你多象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啊!”

  “不,我不如妈妈漂亮!”白蕙由衷地说。

  “在我眼里,你比谁都美,蕙。”西平说着,感情又冲动起来。

  白蕙拉拉他的手,说:“你看。”

  他们都看到了那幅素描右下角署的那个日期“27.7.1909”,特别是那个花体的签字:“B”,不觉相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把画像翻过来。那纸的背后,却除了几块黄斑,什么也没有。

  B,这不是“白”字英文拼音的字头吗?一个念头同时闪过他们的脑际:这画或许与白蕙的父亲有关?这画或许隐藏着一段故事,一段画中人不愿常常想起却又忘不掉的秘情?当然,也可能普普通通,并无奥义。可惜……

  “感谢上帝,蕙。”西平衷心地说,“墓碑上就用这张画像吧。那位艺术家一定能够复制得维妙维肖!”    到处树着高高矮矮的石碑,到处是圆拱型、长方形的水泥墓体,到处是萧萧飒飒的苍松翠柏,公墓就是公墓,永远弥散着一片悲哀肃穆的空气。更何况现在时届严冬,松柏以外的一切树木都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满地败叶堆积,几乎把一条条花岗石小路都这满了。人们走在路上,便发出有节律的窸窣声。如果是一群人,那声音简直就可叫做枯枝败叶交响曲了。一阵西北风刮来,干枯的树叶飘起来,贴上人的裤腿,甚至围巾。几只乌鸦稀稀拉拉地停在那些墓碑上,等你走过去,它就“呀”地大叫一声拍翅起飞,但飞不远,马上又落在附近,朝你瞪着那两颗亮晶晶的小眼睛。    吴清云的葬礼就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节、这样一种酷寒萧瑟的气氛下举行。

  墓穴早已挖好,棺木也早已停放在一旁。只等安德利亚神父为死者作完最后的祈祷,公墓的工人就会把棺木放下墓穴,然后填土,封穴。

  那块用花岗石刻成的石碑,镶嵌着吴清云少女时代的素描像,树立在墓穴前方。那位陶瓷艺术家果然不负西平之托,将清云的素描像活灵活现地复制在瓷片上。现在她正向围绕着她永久安息之地的亲朋们默默地微笑着。在她的脚下,堆满了鲜花扎成的花圈和花篮。最难得的是挂着“女儿白蕙敬献”缎带的那只花圈,竟不知从哪里觅来许多新鲜的蝴蝶兰。那些蝴蝶状硕大的紫色花瓣,在小剑般的嫩绿花叶簇拥衬托之下,笑傲于凛冽的寒风,精神极了。    妈妈,亲爱的妈妈,你再看一眼你的女儿吧!再看一眼你最喜爱的蝴蝶兰吧!

  安德利亚神父浑厚的男中音平缓地回响着,祷词已经接近尾声。

  突然,石子小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初大家没有在意,待到这脚步声愈益迫近,大家回头一看,一个年纪不小的男子,正捧着一束玻璃纸包的鲜花匆匆而来。

  “老刘。”西平第一个认出来,那是他爸爸的司机。    “少爷。”老刘喘着气叫一声,立刻被墓地上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慑,悄悄把西平拉到一边,说:“老爷叫我送来的,给白小姐。老爷说,让少爷代他好好致哀。”

  西平接过老刘递过来的那束花。

  紫色的蝴蝶兰!

  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巧合?

  “你是在哪儿买到这花的?”西平问司机老刘。

  “不是我买的。是老爷的秘书吕小姐打电话,叫我到老爷办公室拿的。”

  “噢,是这样……”,西平不禁沉吟起来,他默默地走向清云的墓碑,把这束鲜花放置在碑石脚下。

  这时,神父的祷词已经结束。工人们正在将棺木放入墓穴。    棺木很快放好。安德利亚神父第一个捧起一把黄土,撒在墓穴里。然后各人依次上前捧土,撒土。

  白蕙没有哭泣。她在孟家好婆搀扶下,神情木然地走向墓穴,默默地捧起一大把黄土,深深地望了一眼墓穴中静静躺着的棺木,在心里跟妈妈作着最后的告别:“哦,妈妈,亲爱的妈妈,安息吧,永远永远地安息吧!”

  然后,她把那黄土,一小撮一小撮地从指缝中漏下墓穴。土漏完了,她还保持着那姿势,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

  一切仪式都已完毕。人们关切地围着白蕙。

  “孩子,回去吧。”安德利亚神父慈祥地说。    白蕙大梦初醒般地望望神父,望望众人,说:“神父,谢谢你。谢谢大家。你们都请回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

  众人互相看了一下。蒋继宗悄悄对西平说:“你陪陪白蕙吧,你不能走。”

  西平感谢地看了看继宗,继宗的眼神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和鼓励。于是,他走到孟家好婆身边,对她说:“好婆,你们都先请回吧。我陪白小姐再呆一会,就送她回家。”

  蒋继宗也对孟家好婆说:“好婆,我们听西平的,先走吧。”

  孟家好婆这才放开挽着白蕙的手,对西平、也对白蕙说。“你们早点回来。”

  西平让老刘先开车送神父、继宗、孟家好婆母子回去,然后再回公司。老刘便领着众人走了。    墓地重又安静下来,只有公墓工人铲土填穴的声音。西平扶着白蕙默默地看工人操作。不一会,工人们就填完土,走了。

  “蕙,”西平轻轻摇摇白蕙。白蕙愣愣地没动。

  西平伸手拉了拉白蕙露在大衣外面的那截围巾,那是一条雪白的毛线编织的长围巾。白蕙近于机械似地转过身来。

  “蕙,你不能这样。妈妈已经安息,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西平扳着她的肩膀,热烈地说,嘴里喷出的热气直扑白蕙的脸。

  白蕙抬起那双充满雾气、梦一般的眼睛,迷惘地看着西平:“新的生活?”    “是的,蕙。今天也许不是时候,可是我考虑再三,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对你说……”

  “说什么?”白蕙的声音很轻。

  西平把嘴凑到白蕙耳边,略微颤抖却不失坚定地说:“做我的妻子吧,蕙,我的好蕙!”

  “你是说……”白蕙似乎没有听懂。

  “结婚!我们应当结婚!”一旦开口,西平便变得勇气百倍,他说得斩钉截铁。

  “结婚?”

  “是的,我爱你,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每日,每时每刻!我不能再忍受跟你分开的日子!”

  西平发现,白蕙的大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她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蕙,听我说,我在向你求婚。在妈妈的墓前,在妈妈的注视之下。妈妈不是亲口祝福过我们吗?你不是妈妈的乖女儿吗?你要听话。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西平热烈地,忘乎所以地摇撼着白蕙,白蕙蓄得满满的泪,断线似地滴了下来。

  “你不愿意?”西平着急地问。

  “不。”白蕙轻轻摇了摇头。

  “你同意了。噢,你同意了!”西平兴奋得立刻拦腰把白意蕙起。白蕙怕掉下来,只得用手臂紧紧勾住西平的头颈。

  在西平的怀抱里,白蕙连连说,“不,不,放开我……”

  西平不但不肯把白蕙放下来,而且抱着她快乐地打转:“我不放,我不放,我要有一个好妻子了!”    转了好几圈,西平才停下来。白蕙在西平怀里,仰着脸嗔怪地看着他,说:“你太性急了!”

  “不,一点也不,我已经等了你一辈子。我不能再等了!”西平热切地辩解。

  “你也想得太简单了!你家里会同意吗?”白蕙这么说着,脑海里立刻浮起丁文健严肃而近于刻板的面容,特别是方丹平日那捉摸不定而令人感到颇具挑剔意味的眼光。

  “这个你放心,我爸爸妈妈都是通达之人。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们内心其实都很喜欢你。再说,只要我们自己坚定,谁又能阻拦得了?我今天就跟他们去说。”

  “喔,别!”白蕙失声叫起来。

  “怎么啦?”西平问。

  “你放我下来,我跟你说。”白蕙松开箍着西平脖颈的双臂。

  西平小心地把白蕙放下来。白蕙看了看妈妈的墓碑,低声说:“你明明知道,妈妈刚去世,我热孝在身。”

  “我们不马上结婚,可以先订婚。我要向我的亲戚朋友隆重宣布:白蕙小姐将是我了西平的娇妻!”

  “唉,说你性急,你偏性急,真拿你没办法。”

  西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拉起白蕙的手,轻轻摩挲着,两个人都面对着清云的墓碑。他凝视着吴清云的画像,庄重地说道:“妈妈,您听得见吗?三天之内我将做好一切准备。三天以后我就和阿蕙宣布订婚。妈妈,我要使阿蕙——你的阿蕙,也是我的阿蕙——永远幸福!请再一次祝福我们吧!”

  哦,妈妈,亲爱的妈妈,愿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保佑我们。

  听着西平发自肺腑的话语,白蕙在心里默默地呼应着,呼应着。

  方丹的思绪完全被西平搞乱了。

  她不是没有估计到,总有一天,西平会正式提出与白蕙的婚事,会来请求她和文健的允许。可是她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没有料到当西平真的讲出自己的心愿时,她的心情竟会如此矛盾、复杂,整个儿的心仿佛都被重锤猛击,狂烈地抖动起来,一时间简直叫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真的那么爱白蕙?”千头万绪之中,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尽管完全是在情理之中,但她一说出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

  果然,她的问题徒然引出儿子对于恋人一番狂然的赞美。西平忘情地诉说着对于白蕙的深情,两眼炯炯闪光,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们母子一向无话不谈。近年来方丹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一边抽烟,一边倾听西平说话。西平自己也深深了解这一点。可是,西平哪里会知道,他今天的每一句话都在无意中刺痛着妈妈的心!

  哦,西平,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你那么急于离开妈妈,那么急于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方丹,方丹,你遇到了最强劲的对手,你不再是所向无敌。连你最最钟爱的儿子,都将不再属于你而要属于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儿子虽然还在你身旁,还亲呢地叫着你妈妈、妈妈,可是他的心已经飞了。

  也许这是自私的妒忌?也许这是所有有儿子的母亲无法逃避的宿命?也许天意如此,也许上帝在安排,膝下的儿子终有一大要变成别人的丈夫,从而疏远自己?

  这些念头,方丹全都转过。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克制不了对白蕙的嫉恨——虽然此刻她在儿子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丝毫也未曾表露。

  这嫉恨实在由来已久,远非一日。而其加倍增长的起点,就是包打听把吴清云确实便是当年的王竹茵这个消息告诉她以后。

  刚才,西平在陈述自己的要求时,无意中透露出,在吴清云生前,他曾去医院探视过。单这一点就足以引发方丹的满腔怒火:凭什么,你凭什么让我儿子去看望你,你算是他什么人,未来的岳母吗?

  更何况,西平还充满感激之情地告诉方丹:白蕙的妈妈,已经当着他们两人的面,表示了对他们恋爱和结婚的同意,并且亲口祝福了他们。要不然,白蕙还不会痛快答应呢!方丹不听此言犹可,一听之下,顿时怒火万丈。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母女串通好了,让我儿子乖乖地往圈套里钻!什么“同意”,什么“祝福”,统统跟着你滚进坟墓里去吧!什么“不会痛快答应”,还不全是装腔作势,欲擒故纵!

  吴清云已经死了,要不了多久,她的躯体就会化为土尘,成为蝼蚁的食物。方丹本来可以不再恨她,不再诅咒她,也确实准备从心里把她抹去,连同方丹认为她欠自己的债。

  可是,现在不行了。方丹发现,她和吴清云之间的搏斗,中止了二十年,现在却正以一种新的形式,新的态势重新挑起。如果说上一次自己算是获胜了,那么这一次情况则大不相同。就象一个在两强相搏中,一向占着上风、一向以为胜券在握的人,突然发现,在最后一役中自己将会成为失败者,并且将失败到满盘皆输、一塌糊涂的地步,此刻方丹的内心既充满仇恨,又充满恐慌。

  做儿子的哪里知道母亲曲折的心事?西平觉得问题很简单,很好解决:妈妈点一个头——对于自己的要求,妈妈向来是痛痛快快地点头的,西平几乎记不起有哪一次妈妈拒绝过自己、违拗过自己。然后再由妈妈去向爸爸讲明。爸爸是个大企业家,忙于外务也精于外务,家事从来是由妈妈作主。在这方面,西平很少发现他们有什么矛盾捍格之处。而且,西平据观察便可断定:爸爸也跟爷爷一样,对白蕙印象很好。虽然爸爸认识白蕙比爷爷晚得多,平时也很少谈起什么。

  西平满心以为理直气壮,所以信心十足。每当他那热情的陈述告一段落,就催着母亲表明态度。而方丹每问一个问题,他就又滔滔不绝地陈述一通,然后再叮着问:“妈,你说行吗?到底行吗?”

  “我看白蕙对你不太合适……”方丹抽完一支烟,终于开口了,但口气很缓和,仿佛是在和儿子商量。

  “怎么不合适?妈,你是说她家境清寒,出身不好吗?”西平开始反驳,态度十分明确,“这,我可不在乎!”

  “妈倒不是看重门第家世,你别把妈看得那么势利!”方丹辩解。

  “那你说她哪点儿不合适呢?”西平追问。

  真的,哪点儿不合适呢,方丹被难住了。至于真实原因,又怎能出口?

  “她刚刚死了母亲,大学又没有毕业……”方丹随口找出最方便的理由。

  西平笑起来:“这一点我们也考虑到了。我们又不马上结婚,只是先要定下来,把关系定下来,然后她安安心心读书,我笃笃定定上班。”

  “那就是先订婚啰?”方丹说着,划根火柴,又点起一支香烟。

  “是的,订婚,”西平认真地点点头,“向亲友们正式宣布。”

  “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心,是吗?”方丹喷出一口烟,这样问。

  西平愣了一愣,但马上表示同意:“是的。”

  方丹深深地看儿子一眼,转了个话题:“西平,据我了解,这是你的初恋,对吗?”

  这是不成问题的。丁西平对女孩子一向以挑剔出名,虽然自大学毕业以来,也在社交场中走走,却确实没有过女朋友,这是西平的朋友们一致公认的,方丹也不是不知道。对于妈妈提出的这个问题,西平没有马上回答。

  “初恋诚然可贵,但你能保证永远不变吗?何况……”方丹接着说。

  “哦,妈,还要我怎么说呢?”西平忍不住打断方丹的话头,“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决不会变。决不会再爱上第二个女孩子,一辈子也不会!我只要有她就够了。你不信吗?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吗?说真的,如果不是尊重她的意见,我真想马上就结婚呢。我也不小了,妈!”

  一爱就爱得那么痴狂,那么不顾一切。唉,痴情的孩子,妈怎么会不了解,又怎么会不相信。可你这一点究竟象了谁呢?是象了我吗?那可不好,过于痴情是要吃苦头的呀!儿子,儿子,如果你能知道妈这一生所经受的感情煎熬,就好了,也许就会汲取教训,不那么痴心了!

  “妈妈,你今天是怎么啦,这样吞吞吐吐。你到底担心什么?”

  西平的耐心快要用完了,他急迫而近于撒娇地对方丹说。

  “孩子,我什么都不担心,”方丹把半截烟蒂在烟缸上揿灭,“最担心的是你爸爸。”

  “爸爸会反对?”

  “当初你拒绝与继珍订婚,你爸爸本来非常生气,后来因为没引起太大风波,他也就没怎么追究,但心里总还对你和继珍的婚事抱着希望……”

  “我跟继珍的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西平顿时暴跳起来,“跟你们说过一百遍了!”

  “我明白,”方丹同情地看着西平,“可是,你们毕竟有约在先呀。”

  “那算什么约定!”一提起这事,西平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你们硬逼我娶继珍,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西平,别耍小孩子脾气,再冷静想一想:“方丹哄娃娃似地说,“继珍不合你的理想,我不会勉强你。可是你跟白蕙订婚的事,就算我不反对,也得听听你爸爸的意思啊。这到底是你的终身大事,而你又是我们丁家唯一的男孩,是恒通唯一的继承人哪!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你爸爸好好商量商量,总可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的。好吗?”

  方丹娓娓地说着,语调似乎十分诚恳。可是,她心里明明白白,她正在剥夺着,甚至是葬送着儿子的幸福。她压抑不了对吴清云以及与吴清云有关的人的宿怨旧恨。她要报复,不管这人是谁,是她的丈夫,还是她儿子的恋人,也不管这报复最终是否会伤及爱子甚至她自己!她决心听凭自己内心呼唤的摆布,决心接受命运的挑战。

  “可是妈妈,你得快一点。我想在三天以后就宣布订婚。”

  “三天,这么急?”

  “我们已经说好了。”西平认真地不容置辩地说,“来得及的,妈。”

  “那我得赶快跟你爸爸说,还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你同意了,妈?”

  方丹不无勉强地点了点头。但看到西平真心喜欢的样子,她那颗母亲的心被感动了,立刻慈爱地笑起来。她抚摸一下西平的黑发,嗔怪地说:“你呀,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西平就赶到圣旦女子文理学院,把白蕙从早自修室找了出来。

  白蕙在众日睽睽下离开自修室,不肯远走,就在走廊的一头,眼望着冬天荒芜的操场,听西平说话,并不断地提醒西平:“轻点,轻点。”

  西平没有多说方丹的犹豫,只把妈妈答应去同爸爸商量的情况说了。

  “你妈妈真的同意了?”

  白蕙的心情并不轻松。说实在的,凭她在丁家生活的经验,她认为最值得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正是方丹。她会同意接受自己做她的儿媳?而且这种同意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也很难说。做方丹的儿媳,肯定不容易,自己行吗?何况丁家还有那么多老资格的婶仆,自己将从一个跟他们差不太多的家庭教师,变为他们的主人,他们又会怎么样?可是看着西平激动得红光满面的情景,白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咽下去了。

  “当然。她很快就会去同爸爸说。而爸爸,我是知道的,在这些事上总是听妈妈的。”西平的态度很乐观。

  “那么,蒋家那边……”

  “这个你放心,那边好办。”西平一摆手,表示完全不必考虑,“你今天下午什么时候下课?我开车来接你,出去吃饭,痛痛快快玩一玩。瞧,今天天气多好啊!”

  白蕙笑了,心想:看你高兴的。她也真心地喜欢,为西平的高兴而喜欢。白蕙是这样一种女孩子:她既已在心里允许把自己交给意中人,她就会绝对信任他。

  “你要来就来吧,我随时都在。”她玩弄着发辫,低声说。

  “蕙,我想吻你!”突然,西平靠近一步,在她耳边说。

  “喔,别。”白蕙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右手不知不觉地举起来去档西平的嘴。西平乘机在她手背上印上一个吻,她又赶紧把手抽了回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象电光石火一般。白蕙的心猛烈地跳着,她在心底里狂热地呼喊着:“快了,快了,到那天我们一定要吻个够!让这一天快点来到 吧!”  

  经营一个象恒通公司这样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企业,实在够了文健忙的。特别是最近,丝绸织造和成衣制作行业,国际上竟争十分激烈。恒通在这场竞争中能够脱颖而出,完全是靠丁文健处置有方。但美新厂仓库的被烧和蒋万发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使他明显感到办这么一个企业压力之大,事情确实棘手。虽然有儿子西平做帮手,许多事还是不得不亲自过问。一段时间下来,他明显地消瘦了,精神也颇显委顿,真想找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天他晚上回家较早。是方丹下午打电话叫他早点回来的,说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他回来了,晚饭桌上却没见到西平。

  晚饭以后,他和父亲丁皓,在客厅稍坐一会,闲聊几句,就去了书房。他们夫妇的习惯如此,有什么事要谈,要商量,总是在书房,而不在卧室。大概是外国派头吧,他们不但分室而居,而且很少到对方卧房去。

  文健的书房在一楼,很大,布置也很讲究。周围是一列漂亮的放着许多洋装书和线装书的大书架,几个大皮沙发围成一圈,中间是镶着檀香木边的玻璃茶几。一张硕大的红木办公桌,还是方汝亭当年的遗物,上面陈放着文房四宝和西式办公用具。书房的四壁,错落有致地悬挂着装裱精美的名人字画和几幅油画风景。这是一间中西合壁,雅气十足的书房。平日,文健如果在家里接待朋友或来商谈业务的客人,往往就在这里。

  可是,今天晚上,这间优雅舒适的书房,从丁文健夫妇双双踏进去开始,就布满了不和谐甚至是不祥的气氛。

  起初丁文健还没怎么觉得,可是待他在皮沙发上坐下来,等了半天,没听到方丹开口,再转脸注视她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方丹美丽的面孔挂着一层冰霜,两眼却异常的亮。那两颗深邃莫测的眸子,射出尖利而近似冷酷的寒光,象要穿透一切被她看到的事物,而一丝冷笑,令人感到脊背发凉的冷笑,正挂在她紧闭的嘴边。

  丁文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方丹这种样子了,不知她何以会如此,心中不免有点忐忑。

  管家陈妈手托木盒,端着两杯茶推门进来,轻轻把茶放在茶几上。

  “这里没事,你们不要进来。”方丹吩咐说。

  等陈妈拿着茶盘、退出书房,文健向方丹倒了侧身子,和颜悦色地说:“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谈吗?”

  方丹这才把脸正对文健,用一种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奚落的口气说:“你儿子要结婚了!”

  “什么,西平要结婚?跟谁?是不是继珍?”文健情不自禁地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如果是继珍,你就同意,对吗?”方丹反问。

  “噢,”文健猜测着妻子问话的含义,“看来他终于想通了。”

  “可惜不是。”不知什么缘故,方丹看到文健的想法受挫,内心就抑制不住地高兴,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说;“西平说,如果要他娶继珍,宁可一辈子不成家。”

  “那他想和谁结婚呢?”文健问。

  “白蕙。就是珊珊的家庭教师白小姐。”方丹慢慢地说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文健。

  文健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愣住了,“这不行!”他不觉脱口而出。他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似地转换着,颜色也由突然的胀红迅速地变成濒死的苍白,嘴唇抖抖索索地,一个劲地重复:“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尽情报复的快意,电流般掠过方丹全身。如今丁文健是她的审判对象,她要无情地将他推上心灵的法庭,让他为二十年前对她的不忠,二十年来对她的冷淡,受到最严酷的心理刑罚。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随意摆布他,就象一只利瓜的猫,面对着在它脚下苟延残喘的耗子。

  “为什么不行呢?你不是也挺喜欢那姑娘吗?”方丹先放出一根小刺,她站起身来,踱到文健的左侧。

  果然刺中了。丁文健抬抬身子,把脸转过去:“谁说我喜欢她!”

  “不但喜欢她,而且爱屋及乌,”方丹毫不留情地瞪视着文健,“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不懂。”文健本来挺直的身子,不觉缩了下去。

  “非要我说出来,你才会懂,是不是?吴清云下葬,你凭什么叫老刘去送鲜花!”

  原来是指这件事,丁文健不觉松了口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

  “一把花没什么了不起,可她吴清云住那么好的病房,又是谁给的钱?”方丹一边说一边踱到文健的右侧。

  天哪,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丁文健的心陡地一沉。但他相信,林达海办事精明,绝对不会露出马脚,她拿不出真凭实据,自己必须死死咬住不认帐。他转身向右,飞快地察看一下方丹的脸色,决心打个马虎眼把问题遮掩过去。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表示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别扯那么远了,谁给钱不关我们的事,”然后把话头仍然带回西平的婚事,“不管怎么样,西平反正不能跟白蕙结婚!”

  方丹对于吴清云的住院费的事本来没有绝对把握,只是想利用机会诈文健一诈,见诈不出名堂,也就作罢。但她的审讯计划还刚刚开始呢。听文健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表示不允许西平白蕙结婚,她一把抓住话头,追问道:“你总得说个道理出来呀。”

  “我就是不同意,就是不准!”丁文健又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西平不是小孩子,你蛮不讲理,他不会接受的。何况,我已经答应了。”方丹故作平静地说。

  又是一刺,这一次文健从沙发上直跳起来:“你答应了,你怎么能答应!”

  “西平说,他是非白蕙不娶,白蕙也非他不嫁,已经海誓山盟了!我能阻拦得住吗?”方丹假装委屈地说着,有意渐渐把矛盾推向极端。今天非逼他原形毕露不可!

  “一个不嫁,一个不娶,该死,简直该死!”文健在房间里急速踱步,右手捏成拳头在左掌里狠命用力捣着。突然,他朝门口走去,“我找西平去谈!”

  “西平回家还早着呢,你没看他晚饭都没来吃吗?”

  “没关系,我等着他!”

  “你以为你能跟他谈得通?昨晚我们谈了整整一晚上,最后是他说服了我。”

  “可是,我要断然命令他,不管怎么样,跟白蕙结婚是绝对不可能的!”

  “白蕙到底怎么啦,你动这么大肝火!”

  是时候了,方丹决心发动对核心问题的冲击。

  “他们怎么能够结婚,他们是……”文健猛地转过身来,两眼憋得通红。

  方丹在心里得意地笑了,哈哈,他的阵脚开始动摇,再也守不住了。

  “说呀,他们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呀?”只等文健全线崩溃,把二十年前的劣迹无可奈何地交待出来,方丹就要狠狠地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们是……他们是……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从嘴里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丁文健连自己都觉得空虚无力。可是,难道让他承认……

  唉,好个无耻而怯懦的男子,你还想把你的丑行隐瞒到哪一天?如果你是与王竹茵有真正的爱情,那我说不定同情你,赏识你,但你干的却是禽兽的勾当;如果你索性和盘托出,甚至象有些流氓或恼羞成怒者那样干脆来个大言不惭,自我夸耀,我兴许还能对你刮目相看;可是,你却是如此支支吾吾,这表明你既觉得理亏又不肯认错,还想遮遮掩掩在人前保持你正人君子的模样。这就使我既鄙视你,又决不愿饶恕你。

  “还是让我替你说了吧。”突然方丹用不阴不阳的语气说,脸上露出一个惬意而残忍的笑。

  “你替我说,说什么?”丁文健不觉后退一步,嗫嚅着问。

  “总不能让同父的兄妹结成夫妻吧,文健,你为什么不这么说呢?”方丹冷笑一声。

  “你……你……”文健张口结舌,那指着方丹的右手,老半天放不下来。

  “难道你能否认吴清云就是王竹茵,”方丹迎着文健,逼近他恶狠狠地说,“难道你能否认,白蕙就是王竹茵这个贱货跟你生下的孽种吗?”

  方丹说的每一个字都象一柄重锤砸在丁文健的脑袋上,他的精神真的快要崩溃了。他猛地跌坐在沙发上;“原来,原来你全知道!”

  “是的,我全知道。二十年前就全知道。你这个伪君子,隐瞒了我二十年,你从没真正爱过我。后来因为我从南洋归来赶走了王竹茵,你就更恨我,冷淡我。我们的婚姻是一个漫长的折磨人的大悲剧。可是你逃不脱老天的报应,好了,现在,我们要看一出丁大老板重认女儿,父女团圆的大喜剧了。要我给你召开一个盛大的中外记者招待会吗?”方丹痛快淋漓地说着,象是要把多年积郁在胸的怨愤一泄为快。

  丁文健瘫坐在沙发里,昏乱的头脑中杂乱无章而又飞快地闪过那些被他长期强制压入底层的记忆……

  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造孽的夜晚,竹茵的哭泣和她零乱的衣衫……

  这以后,竹茵严词拒绝纳她为妾的要求,指着自己鼻子痛骂……

  那充满幽怒和义愤的声音:“你毁了我……”

  那竹茵突然消失之后,方丹含义深曲而十分快意的笑声……

  那一次又一次无望的寻找和寻找失败后加倍的绝望……

  “你说……你说怎么办呢?”丁文健被彻底解除了武装,一下子变得可怜巴巴起来。

  “我倒想听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方丹不客气地把他堵了回去。

  “这……这……”横亘在丁文健心中的顾忌实在太多了:面子、声誉、威信如何保全?老父的责骂,子女的唾弃,家庭的破裂怎样避免?小报新闻岂能不添油加醋地煽惑,恒通公司的股票也许会就此暴跌,蒸蒸日上的业务或者就此到了衰败的转折点?

  方丹看文健满头大汗却说不出一句话,心想:你这个向来自以为精阴强干的人,也有今天!她冷冷地说:“难道这也要我来教你?”

  丁文健一听这口气,便知道方丹心中早有成算,不觉陪笑道:“夫人宽宏大量,夫人高明,请说,请说。”

  “其实也很简单。两条,第一,你得让西平打消娶白蕙的念头,你亲自对西平去说。这总办得到吧?”

  “当然当然,”文健连忙答应,一想不对,马上又说:“可我怎么跟他开g呢?”

  “那就随你了,怎么才能打消他的念头,你就怎么说嘛。”方丹有意淡淡地说。

  “这……”,丁文健为难地皱起眉头,又不好再推,便问:“那第二条呢?”

  “不准认白蕙为女,从此断绝一切来往。”说到这儿,方丹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你听明白,是断绝一切来往。要想家中太平,只有这样。”

  好厉害、好很毒的女人,二十年前她赶走了竹茵,如今,她又要把阿蕙从我身边抢走了!但丁文健能说什么呢,倘若他不想冒风险把这段家丑外扬的话。

  为了不让白蕙成天沉浸在丧母的哀痛中,西平只要一有空闲,就来陪伴她。有时他们在新民里的小屋里聊天,有时西平就带她到外面去转转。    西平今天带白蕙去了溜冰场。

  上海的所谓溜冰场其实并没有冰,而只是一片水磨石铺成的地。溜冰者穿着下面有四个小轮子的“冰”鞋。这种鞋一穿上脚,人就站不稳了,不是前趴,就是后仰,不会溜冰的人简直不敢往起站。

  白蕙说她从未玩过那玩艺。西平一定要她去试试,说由他保护,由他包教,她很快就会学好的。

  果然白蕙学得很快。她只由西平牵着手带着走了两圈,就能独立行动了。起初她不会拐弯,只能滑直线,从老远直冲过来,端端地朝西平怀里扑过去。西平张开双臂,远远地逗她,她一飞过来,就拦腰把她抱起,不是偷偷亲她一下,就是把她抡一个大圈子,吓得白蕙哇哇地叫,西平就乐得哈哈大笑。    后来,白蕙滑得比较熟练了。西平就教她拐弯,转圈,立停。他们一个身穿白色套头毛衣,一个身穿黑色开衫,手拉着手在场子里轻快地滑动,就象一对报春的燕子,引起了许多人的喝采。

  休息的时候,西平望着白蕙因为运动而变得红喷喷的脸颊,问她累不累,白蕙说不累。她一面用麦管啜着西平买来的汽水,一面发表感想:“没想到溜冰是这么舒服的事!真的。一滑起来,走路的步点变成流动的弧线,人就象在水上飘,就象在云中游,人就变成了鱼,变成了鸟,变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游泳,喜欢划船,喜欢乘滑翔机,喜欢跳伞,其实都是想尝一尝人变成鱼鸟的快乐吧!”    她的这一席话,说得西平击节叹赏,从而又引起他们拟议中更多的游玩项目。

  “我真盼冬天快快结束,夏天快快到来。”西平说。

  “为什么?”白蕙问。

  “好带你到海滨游泳呀!游泳可比溜冰美多啦!”

  他们玩得很尽兴。离开溜冰场,他们一起去吃饭。饭后西平建议再到“今夜”咖啡馆去看看。

  咖啡馆老板竟然还记得他们。他们坐在第一次坐过的那个座位上。所不同的是,那次他们是对面坐着,这回却是坐在一侧。西平紧紧地搂着白蕙,白蕙也不再躲闪,而是那样信任,那样幸福地靠在西平身上,一边欣赏着老板特意为他们播放的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面快乐地听着西平絮絮的情话。

  他们在新民里白蕙的小屋里告别。回到家中,西平仍然保持着快活而兴奋的心情。他轻手轻脚地上楼,以免惊吵别人。路过文健书房,见里面亮着灯,他忍不住推门伸头一望。原来爸爸妈妈都在,大概正在商量自己提出的要求吧。西平正想关上房门走开,方丹叫住了他。    “进来,西平,你爸爸正要找你有话说呢。”

  西平高高兴兴地跨进书房,随手把门关好,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

  可是丁文健一开始就背对着西平,现在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西平不解地朝母亲看了一眼,方丹用目光鼓励他再叫文健。

  “爸,”西平走到文健身后,“你有话就请讲吧。”

  文健这才动作迟钝地慢慢转过身来。明明西平就在目前,他却两眼茫然失神地避过西平,把目光投向旁边。

  “西平,我和你妈商量了,不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白蕙不能结婚。”文健终于开口了,他虽然说得很轻,但在西平听来却简直象是轰鸣的雷声。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西平急切地追问,这是文健、方丹都曾预料到的。

  方丹见文健已经开了头,便想抽身走开:“西平,别着急,你爸爸会详细讲给你听的。我先走了。”

  “不,妈,你别走!”西平叫起来,“今天我要在你们两个人面前讲清楚,我非娶白蕙不可!”

  方丹朝文健投去一瞥眼光,那意思是:瞧见了吧,快把你的理由端出来吧!

  文健当然明白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有效地挡住西平的请求,可是,那是容易出口的吗?他象一头等着挨宰的牲口那样呆站在那里,白白消磨着时光。

  “妈,你没跟爸讲我的想法吗?你昨天不是同意了吗?”西平按照惯例向方丹求援。

  但方丹说:“可是,你爸爸有绝对不能让你俩结婚的理由啊。”

  “爸,你有这样的理由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西平一下子冲到文健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两眼炯炯地盯着他问。

  在儿子如火的热情和紧迫的追问面前,丁文健再也无法匿藏、无法躲避、无法延宕。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瞥方丹一眼,然后对西平说:“这是爸爸的一个错误,平生所犯的唯一一次过失。”

  “我不明白,爸爸。”西平说。

  “你和白蕙不能结婚,因为……因为我是你们两个人的父亲。”文健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西平惊愕地撒了文健的手,猛地往后一跳。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丁文健却以沉痛的口吻继续说道:“是的,西平,你和白蕙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这一次绝对不是自己听错了。西平象被晴天霹雳打中似地愣在那里。突然,他恶狠狠地问文健:“你敢肯定你没有搞错?”

  文健低着头,不敢看西平:“我从巴黎回来,第一眼见到白蕙,就产生了怀疑,后来我派人专门调查,证实了。”

  西平被彻底击垮了。但他仍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草似地,他转身面对方丹,满脸狰狞,声音发颤地问:“这是真的吗?妈,你说!”    西平可怕的表情把方丹吓住了。她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着,象是要把他从梦中摇醒:“孩子,别傻,天底下好女孩多得很,难道非得白蕙不成!”

  “你是说,白蕙她真的是我妹妹?”西平不顾一切,固执地追问。

  “孩子,你要承认事实呀。”方丹说。

  西平突然对着方丹吼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方丹只好哄他:“我也是刚刚知道啊。”

  “西平,原谅爸爸吧,”文健走过来讪讪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你毕竟多了一个妹妹。”

  “妹妹,妹妹。哈哈哈哈。”西平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响,那么狂,书房的墙壁都仿佛被他的笑声震得哗哗直响。猛然,笑声停了,西平象一头受伤的狮子,甩动长发,撕扯衣衫和领带,瞪着血红的双眼,向父母发出凄厉的吼声:“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妹妹。我要的是妻子,妻子啊!”

  说完,他就疯了似地直冲出书房。

  “西平,”方丹惊叫一声追了出去。

  一阵寒风袭来,把书房的门吹得“蓬蓬”直响。

  文健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  

  号称东亚第一大都会的不夜城上海,连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市在午夜时分,也终于安静下来。

  电影院散了最后一场,戏园子已鼓停歌歇,各大公司和那些摩天大楼顶部的霓虹灯广告,也都陆续熄灭。平时人流拥挤、市声嘈杂的马路,此刻显得十分空旷而寂寥。只有各公司、各店铺门口和楼上支出的五彩旗——上面写着“贱卖”、“岁未大减价”、“大赔血本”之类字样——在寒风中有一阵无一阵地劈啪作响,或者偶尔开过的街车,短暂地打破这深夜的宁静。

  腊月的上海,实在是够冷的。黄浦江上吹来又冷又湿的风,使人无法摆脱、无处躲避。市区那些高楼大厦,白天里它的一面占尽阳光,另一面就给街面投下浓重的阴影。到了晚间,一幢幢大楼则象一个个蹲踞着的巨兽。那些零零星星亮着电灯的窗户,就象巨兽荧光闪闪的眼或白森森的撩牙。它们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制造出上海人在冬天时最害怕而又无法躲避的穿堂风。这两天北方的寒潮南下,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直刮得满街树叶飘零翻卷,直刮得街上本已寥寥无几的行人无不把脖子缩得紧紧的,把双手套在袖笼里匆匆而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夜晚,谁不想赶快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中啊。

  然而且慢,请看长街那头不是正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人吗?他既没有穿大衣棉袄,也没有戴帽子围巾,却走得那样缓慢,似乎在到处寻找着什么。他的脚步有点滞重,深一脚浅一脚的,又仿佛是喝过酒,微微带着几分醉意。如果你能跟他贴近一点,你还可以听到他口中正在念念有词,在独自叨咕着什么……

  这个青年人怎么啦?疯子?醉鬼?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当然都不是。四个小时之前,他还和心爱的女友情意绵绵地流连咖啡馆。两个小时以前,他还在家中舒适的书房里跟父母谈话。对了,正是那场谈话把他抛向了街头。正是那场谈话撕碎了笼罩于家庭之上温情脉脉的纱幕,毁掉了他对父母的敬重,绞杀了他的美梦,炸裂了他的心。他从父母的言语、表情、神态中确凿无疑地知道了:他正热恋着、一心想与之结为伉俪的情人,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当最初的怀疑被排除之后,他简直如被五雷轰顶,简直象被入扔进冰洞,整个活生生的世界都在他面前崩溃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寒冷而空寂的街头。他仿佛听到过妈妈那撕肝裂胆的呼唤:“西平啊——”。可是他觉得那喊声是在另一个世界,遥远渺茫而与自已无关。

  他甚至来不及,不,是根本没有想到对犯罪的父亲痛加责难,更不必说对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严加究诘。他弄不清,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想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无法推翻那事实,就什么都毫无意义。

  昏昏然漫无目的地在长街踯躅了两个小时,砭骨的凉风寒气才使他一片混乱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清醒起来。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心房的疼痛,那种使人感到死神在迫近的疼痛。

  一个念头死死地纠缠着他:原来父亲,平日道貌岸然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人。自己的家竟是这样一个隐藏着丑行与耻辱的家!

  他猛然想起,当自己在少年时代于无意中窥视到母亲对树白表叔的爱恋,从而多多少少发现了他们的隐情之后,曾对父亲寄予过那么大的同情和怜悯。他曾经那样殷切地关注,衷心地焦虑。他怕母亲处事不慎或用情过分,更怕父亲终有一天会发现秘密而无法容忍。他那颗小小的,尚未成熟的心,几乎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可是那时候他能找谁来分担呢?他又敢向谁倾诉呢?他只能独自一人紧张地观察,以一切细枝末节、蛛丝马迹来观察,并暗暗祈祷家境的平和。幸好,多少年来,生活就那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发生。

  等到他长大成人,等到他对父亲的重利轻情,寡言少趣有了更多切身的体会之后,他才渐渐把同情和怜悯移向母亲一边。妈妈的性格和才华确实和爸爸的为人太不相称。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实在不该嫁给一心只想发展事业的企业家。真不知他们当初是怎样结合的。

  可是,他又怎能想到,父亲虽然缺乏风情,却又会对母亲不忠,会做出那种让正派人不齿的事,并且极不负责任。

  迎面一阵强劲的寒风,吹得他几乎打了一个趔趄。他索性立定下来,转目四望。深夜的街景和白天何其不同。这不是人声喧闹、车水马龙的南京路吗?这不是五光七彩纷呈,莺歌燕舞不断的花花世界吗?为什么现在又静又黑,简直象一片荒无人烟的坟场?究竟哪一个才是它的真实面貌?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浮现: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就这样没有定准?冥冥中的命运之神就这样喜欢捉弄人?

  为什么我和白蕙……

  哦,白蕙,白蕙,我怎能接受你是我妹妹这个事实?我曾经那样狂热地追求你,爱恋你,而你也终于被我的痴情和诚意所感动。我们正共同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闹剧,而且是一场想起来令人难堪的闹剧?

  他还不习惯,还不愿意把白蕙当作自己的妹妹来想。这对他来说,真是很难很难。

  他在自己心中默默地对白蕙说:也许,此刻你正在睡乡里做着甜蜜的梦;也许,也许你的肢体还能感受到我的爱抚,你的嘴唇还没有忘记我的热吻,而你的心,则因为有了寄托和归宿而感到宁静和熨帖。可是,你怎么想得到残酷的命运已经准备好给你无情的一击,而且是我无法与你分担的一击——我的存在不但不能减轻这一击的分量,相反会使这分量加倍增大。

  哦,亲爱的蕙,明天我将如何告诉你这一切!丁文健是你生身的父亲,“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这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这究竟是人话,还是杀人的刀呢?你的神经,你的心灵,能受得了吗?你会厌弃这可怕的、善于欺骗人的人世吗?你会去死吗?我真怕呀!这残忍的使命,非得由我来执行,你那美好的生命,非得由我来亲手结束吗?你……你还在等待我的回音!

  一个寒战猛地袭来,他突然浑身发起抖来。为了冲破突如其来而又笼罩全身的不祥预感,他猛地跨出步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腿脚已经冻僵。他提起发硬的双腿,蹒跚地向前走着,走着,虽然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仿佛茫远的前方,会有什么解救困难的希望……

  这样,当在清晨六点钟,林达海诊所的看门人在诊所门口发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发着高烧、满嘴胡话的急诊病人。当看门人把他扶进屋,灌了几口热开水后,他神志清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她还在等电话……给我电话机……”

  白蕙在苦苦地等待。

  今天,他们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夭,从“今夜”咖啡馆出来,西平把她送回家,看了看表说:“估计爸爸回家了。我这就回去和他商量我们订婚的事。”

  “他会不会反对。”白蕙有些担心地问。

  “别担心,爸爸不会不讲道理。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西平安慰着她,“再说,即使他反对,我也不会让步的。”

  临出门前,他又看了看白蕙说:“怎么啦,愁眉苦脸的,还是有点担心,是吗?”

  白蕙不说话,只是不知为什么,此时她对西平特别依恋。她上前一步搂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胸前,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西平又逗他了,说:“看来我把你娇坏了,这么一会儿都离不开了。”

  白蕙仍不作声,只是紧紧地贴着他。于是他把白蕙的头抬起来,竟发现白蕙眼圈红红的,那么美丽又那么忧伤。他认真地说:“等见过爸爸,要是早,我就赶到这儿来,实在太 晚了,我就给你打电话。好吗?”

  白蕙点点头。西平说:“那么,笑一笑给我看。”

  白蕙勉强一笑。

  “现在我该走了,再见,我的蝴蝶兰。”西平说着,俯下头去,深情地吻了白蕙一下,出门去了。

  已是深夜了,西平怎么还不来,一定是谈话不顺利。他说过,再晚也会打电话来的,白蕙坐不住了,她披上一件棉袄,悄悄下楼。

  整幢楼的人都巳熟睡,白蕙一是怕影响一楼的人家,二是为了能快点接到电话。此时她正坐在一楼的扶梯口,两眼就紧盯着走廊上沈家门外的那个电话机,盼望着电话铃声快快响起。

  清晨六点钟,电话铃声终于响了,白蕙一下跳起来,抓起话筒,“喂,喂。”

  话筒里没人说话,但白蕙清楚地听到了喘气声,她问:“是西平吗?我是白蕙,你怎么啦?说话呀!”

  “蕙……阿蕙……”

  “你是生病了吗?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要告诉你……”

  白蕙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手上不觉渗出汗来。他究竟带给我怎样的消息?为什么他迟迟不说话?

  “西平,快告诉我你在哪里,你这样……我害怕……我要马上见到你……”

  “阿蕙……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们的订婚……没……没有了……”

  “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

  “嗒”一声,电话的那一头挂上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白蕙的头脑完全昏乱了。她顿时毫无知觉地愣站在那儿,拿着话筒的手无力地垂着。这一刻,只有滚烫的泪水滔滔不绝地流过面颊,还显示出她是个活人。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有人把她那件掉在地上的棉袄轻轻地给她披上。是孟家好婆。

  “阿蕙,怎么啦?”

  “好婆。”白蕙猛地转身,伏在孟家好婆怀里尽情地哭起来。

  在冰凉的小屋里,白蕙躺在小床上哭了几个小时,才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开始,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到丁家去,她要问个清楚。后来一想,还是打电话为好。

  她决定先给恒通公司拨,拨了西平办公室的号码,电话通了,久久没人来接。

  于是,她又改拨西摩路82号。接电话的是管家陈妈。可是没等她开口发问,当陈妈听出她是白蕙时,立即就急煎煎地说:“少爷没跟你在一起?少爷到哪里去了?”仿佛倒该向她要人的架势。而当白蕙回答不知道以后,陈妈的态度立刻变得冷淡无比。问她太太在不在家,她说太太上街去了。问她老太爷可在,她说老太爷到花园去散步了。总之是推三阻四,很不客气。

  放下电话,白蕙呆想:难道西平竟是离家出走,不告而辞吗?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事会与自己有关?是不是家里不同意西平与自己订婚,他一气之下愤而远飏?不对呀,如果是这样,西平怎么会连自己都毫不顾念?他怎么忍心就这样丢下我跑得不知去向啊!而且说出“再不见面”的话来!他应该对我说明白呀。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就象从风景奇丽的峰顶一下子摔进不见天日的深谷,就在这一天中,事情变化得太快,而且变得莫名其妙。想着想着,白蕙不禁怨恨起西平来:不管怎么样,就是有天大难处,你总不该把我扔进这个闷葫芦不管不问哪!可是,一时又想起西平在电话里悲哀的语调,觉得他一定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还要埋怨他,真是太不应该。

  白蕙把自己关在那冰凉的小屋之中。

  妈妈少女时代的钢笔画像,已经配上镜框挂在墙上。现在正对她微笑着。镜框下面,五斗橱上供着一束鲜花。还是那天从墓地带回来的,西平父亲让司机老刘特意送去的那一大束蝴蝶兰,妈妈最喜爱,也是白蕙最喜爱的花。不过那些剑叶如今虽还挺拔,硕大的花朵却已经快要枯萎了。

  白蕙伤心地站在画像前。孤独啊,她从心底感到孤独。说实在的,母亲刚死时的悲痛和孤独感,由于西平,被冲淡了不少。今天,只有在今天,白蕙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个举目无亲的孤女。

  “妈妈,女儿的呼唤,你是再也听不到了。但是,西平,你应该能听到我在叫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西平,西平……”白蕙才干不久的眼眶里又涌满了泪。

  正在这时,蒋继宗来了。吴清云死后,他来得很勤。现在他见到白蕙不再腼腆害羞。因为在他心目中,白蕙已是丁西平的人,而他,则是他们俩的好友而已。对于白蕙,他完完全全把她看成一个小妹妹,以兄长的情怀来关照着她。

  虽然白蕙已赶紧擦干眼泪,但继宗还是看出白蕙今天的情绪很不好,“你好象哭过了,出什么事了?”继宗关切地问。

  人的思想感情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一句极普通、极平凡的话就可以成为打开心锁的钥匙。蒋继宗一问,就把白蕙的满腹悲伤都引了出来。

  白蕙噙着眼泪把西平的电话以及今天自己设法找西平而毫无头绪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继宗听了大为吃惊,也十分着急。他不知所措地在屋里踱着步。见白蕙不停地伤心抹泪,他安慰道:“西平对你的那份心总是不会变的,我想他一定遇到什么连你也不能说的难言的障碍。你先不要着急,我再帮你到西平的一些老朋友,老同学那儿打听打听,看看会不会有他的消息。”

  两个人正在商量如何进一步寻找西平的时候,林达海来了。

  自从吴清云住院治疗之后,林医生便没有再来过这里。所以,他一进屋立刻就发现那墙上挂着的披着黑纱的清云画像。使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画像好生面熟。凭他当医生的特殊记忆力,他敢于断言,就在不久以前,曾在某处,见到过这幅画像。而且这个某处必定也是一位病人家中。那么这个病人是谁呢……

  但他来不及在记忆里搜索了。白蕙已经把一杯热腾腾的茶递在她手里。而蒋继宗已经站起身来,表示要走了。

  白蕙作为主人,当然照例要挽留一下。林医生跟继宗本是熟人,所以也说了句:“继宗,你坐,不碍事的。”他想,蒋继宗是西平和白蕙的朋友,将来白蕙有事还得依靠他帮忙。有些事让他知道也无妨,或许还有好处。

  蒋继宗是个实诚人,见人家留他,也就不急着告辞。于是,白蕙把继宗和自己的茶杯加满热水。三个人就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

  林达海啜一口茶,看看面前两个年轻人,说:“是西平委托我来的。”

  简短的话象一块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白蕙和继宗同时叫起来:“西平!”

  继宗还补充了一句:“我们刚才正在谈西平……”

  “是吗,”林达海说,“那就更好。我就干脆直说吧。”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并把身子朝林医生凑近了一些。

  “我刚刚在北火车站送走西平,他到南方去了。这一次走得很远,要转道去江西。你们放心,他挺好。临走时,他要求我到这儿来一趟,他不放心白小姐。当然,他不说我也会来的。”林达海透过镜片深深地看着白蕙。白蕙眼睛红红的,眼圈底下明显地泛着睡眠不足留下的青黑色。在林医生的注视下,她微微低下头去。林达海看得出来,白蕙的精神受到了多大刺激。

  “白小姐,西平告诉我,你们本来打算很快订婚的,是吗?可他父母坚决反对。最根本的理由是……”说到这里,林医生转头对继宗说:“蒋先生,我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希望除令妹外,不必与外人谈起。”

  继宗郑重地点头说:“我一定做到,请放心。”

  “好,”林医生严肃地说:“他们反对的理由是……白小姐和西平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什么?”继宗脱口而出。

  白蕙则象没听懂似的:“林医生,你说什么?”

  林达海接着说:“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但西平是听他父母亲口所说,这种事情,当然决不可能开玩笑。后来我把许多事情关联起来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清楚了。”

  白蕙用一只发抖的手指着林达海:“你是说,西平,西平是我的哥哥,和我有着血缘关系?”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林达海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你们的父亲都是丁文健。”

  “丁文健,我的父亲?”白蕙的声音轻微软弱得几近耳语,几近梦呓。然后,她突然死命地摇头,声音也变得高而尖利起来:“不,不,不可能,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西平一开始也不相信,但他爸爸说,他是派人进行了专门的调查后,才证实的。”林达海心情沉重地说,“而且,听西平一说,我也联想起一些事情。似乎也能说明问题。”

  白蕙此时已脸色煞白,那种头晕、眼前发黑的感觉又一次出现,她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怕自己会跌倒。

  “白小姐,你没什么不舒服吧,要不要躺下?”林达海已看出白蕙的神情不对头。

  “不,不,我很好。”白蕙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发抖,“林医生,我想听你说说,你了解些什么情况。”

  林达海不禁在心里称赞这个姑娘。看来在意外变故面前,她能克制自己,表现得很刚强,她终于开始成熟了。他决定据实以告。

  “白小姐,几个月前,我安排你母亲住进仁济医院。其实,这是丁文健委托我办的,一切费用,全部由他承担。他要我保证,不能把真情告诉你们。当时,我也曾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是出于对白小姐的好感和关心?他让我别问,说以后再详谈。现在看来,他那样对待你母亲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很可能是出于一种赎罪补过的心理。而当你失去家庭教师的工作后,要想通过我给你提供生活费的,也是他。你后来拒绝了,他还很为你和你母亲的生活担心。”

  “我妈妈知道她的医疗费是丁文健付的吗?”白蕙问。

  “不知道。我遵照约定并没有告诉她,我只劝她,为了女儿,一定要认真治病。至于钱,因为有我担保,可以以后慢慢还,或由红十字会帮助解决。你妈妈心里是否猜测到什么,我不清楚,但她后来确实没有再问过。”

  “丁文健怎么会想到派人去调查白小姐母亲的情况呢?”继宗不解地问,这也是白蕙心中的疑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林达海答道。说着放下手中的茶杯,指指墙上挂的吴清云画像,“也许丁文健从白小姐身上,看到当年她母亲的影子了吧?你们看,白小姐和她妈妈长得不是非常相象吗?”

  继宗转身看看那画像,又回过头来凝视白蕙,嘴里象是自言自语似地说:“象,的确象极了。”

  “据我所知,方丹的父亲因为收养着方树白,曾雇用过一名特别看护,”林达海开始追溯往事,“她是由天主教会所办的一个护士学堂毕业,由当时的方公馆家庭医师顾会卿介绍的。虽然等我到丁家接手工作,顾先生和这位护士已经先后离去多年。家庭医师也已换过几个,但是关于这位护士的情况,我还是从顾先生那里知道了一些。我曾经为了掌握方树白的病史而专程拜访过顾会卿先生。从他那里我才知道,方树白本很正常,并不是遗传性精神病,发病的原因是因为失恋,后夹几乎已痊愈了。但突然又旧病复发,并日益加重,而那就是在他的特别看护离开之后。”

  林达海说得很慢,他怕头绪纷繁的往事会使白蕙和继宗听不明白。

  果然,白蕙问:“林医生,你所说的这些,跟我母亲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因为这个护士,很可能就是你母亲。”林达海回答。

  “我妈妈?”白蕙又不明白了。

  “是的,还记得吗,你告诉过我,方树白曾在花园中追逐过你,有可能他把你误认为你母亲了。但是我现在还只能说很可能。因为这位护士名叫王竹茵,而你母亲却叫吴清云。

  “王竹茵?”白蕙猛然记起,好象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她开始拼命地搜索记忆……

  “如果你母亲就是那个王竹茵,那么一切问题就都可迎刃而解了。因为王竹茵曾住在丁公馆整整三年,而在这三年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丁文健先生是独居在家。他太太携带儿子西平去了南洋,据说是因为她父亲死后,心境一直很坏,夫妻关系变得十分僵冷。”

  “但是,林医生,你怎么才能证明我母亲就是那个护士王竹菌呢?她明明叫吴清云,她从来也没有跟我谈起过跟丁家有什么关系……”白蕙越说越冲动,脸庞都微微地红了起来,“而且,她临终时,还说祝福我和西平……”

  “西平也和我提起这点,”林医生慢慢说,“我想,当时很可能你妈妈已经昏迷,神志不清,而且,听西平说,她在此之前曾十分激烈地反对你和西平的恋爱关系。”

  继宗一直带着几分担心地看着白蕙。他真怕这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子受不了这种刺激,要知道,这涉及她母亲的秘事,母亲的声誉,更涉及到她的身世啊,她能不有切肤之痛吗?

  林达海不愧是个阅历和经验丰富的医师,他的语气依然那样冷静:“白小姐,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而且怀着深深的同情。我只是在分析,在提供我所了解的一些材料。我并没有敢断定你母亲就是那个护士王竹茵。但我确实很怀疑……”说到这儿,林达海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来了,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张如此眼熟的画像,不就是他在方树白病床前曾经看到过的那张吗?那次他从地上亲手拣起这张画像,端详了半天,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当时没想起来,现在明白了,不就是象白蕙吗?奇怪的是,方树白书里的那张画像,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不能放过。他对白蕙说:“白小姐,墙上那张画像,能拿下来让我仔细看看吗?”

  “你是说这张妈妈的画像?”

  “是的。”

  “当然可以。”白蕙说着就要去取。

  蒋继宗赶忙抢在头里,爬在一个方凳上把它取了下来,双手捧给林达海。

  林达海接过画像,目光立刻集注于它的右下角。啊,没错,就是这张,那个署名,花体的“B”字,林达海记得清清楚楚。    “白小姐,这张画像是从哪里来的?”他问,心里在想:难道树白到这里来过?

  白蕙被林达海的举动弄糊涂了,这张画像又怎么啦。她答道:“是我在妈妈放东西的一个纸盒里找出来的。”

  “不是别人送来的?”林达海追问。

  “别人送来,怎么会是别人送来的呢?”白蕙真被问懵了。

  “那么是你家原有的了?”

  “当然。不过我以前没有见到过,是妈妈死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白蕙说得明明白白,不容林达海不信。那么,这里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未被揭开,而且看来今晚是弄不清楚的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对于白蕙的母亲就是以前的王竹茵这一点,林达海已由此而更深信不疑,现在的困难是要予以证明。    他决定转移一下话题:“白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问题既已出现,你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对吗?”

  白蕙沉默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林医生,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么,你知道最简捷的办法是什么?”林达海诱导地问。

  “最简捷的办法?”白蕙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去质问丁文健。”

  “对,”林达海很喜欢白蕙的头脑清晰和爽直坦率,他鼓励她;“你应当去找。你有这个权利。并且你还应当去争得你更多的权利。”    “丁文健应当承认并且接纳你这个女儿,法律将保障你应得的权利。”继宗把话挑得更加明确,满腔的义愤竟使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白蕙却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发出哀厉的叫声:“不,不,让我想一想,让我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

  她的心乱得象一团麻,因为她想起了西平,她那么挚爱着的西平。她意外地得到一个父亲,但这却意味着失去作为爱人的西平,这是怎样一种令人痛心的得与失啊。她宁可世界退回到她知道这一切之前,她宁可这一切全是梦,全是梦!  

  由于丁西平的出走,西摩路82号丁公馆一切都乱了。

  老太爷丁皓指着儿子媳妇要人,珊珊也抹着眼泪要哥哥。佣人们尽管并不详细了解内情,且不敢瞎问瞎说,但私底下的议论却格外热闹。

  经过几天忙乱的寻找,没有任何头绪——他们也曾打电话向林达海询问,但他尊重西平的意愿,没讲实话——又不便过分张扬。丁西平出走后,丁文健夫妇之间达成的第一个协议就是:绝不能把西平出走的真实原因说出去,即使对老太爷也不能说。对外只能说,丁西平奉父命外出办事去了。丁公馆慢慢岑寂下来。

  丁文健自从那晚以来,他和方丹的关系降温到近年来的最低点。每天下班回家,他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借酒浇愁,在醺醺然的状态下胡乱地回忆着过去……

  想得最多的是竹茵。他手持酒杯,独酌独饮,仿佛又听到哗哗的雨声,仿佛又看到王竹茵那关切而温柔的眼光。面对这样的眼光,一种负罪感从他内心深处生出。

  他当然也想到自己不如意的婚姻。可这,他怪不了任何人。

  ……当年方汝亭屏除一切客人单独宴请丁皓、丁文健父子,饭后又叫女儿方丹出来应酬。方丹的美貌和风度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丁文健。两天以后,当方汝亭向丁文健提出优厚条件,问他是否愿做他的东床快婿时,丁文健简直乐疯了。尽管丁皓曾再三提醒儿子,此事要慎重,但雄心勃勃的丁文健,一想到方丹是汝亭唯一的女儿,婚后可以将丁、方两家企业合起来,创办世界一流的丝绸成衣公司,就激动不已。他未听父亲的忠告,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方汝亭让他们马上成婚,原因是他在法国新开了一个销售商店需要人去经管。丁文健意识到这是一个向外扩张的好机会,同意成亲。方汝事没有食言,婚后立刻送女儿女婿去法国,度蜜月兼经营商店,后来就把比丁皓的工厂大几十倍的方氏企业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文健,不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没有与方氏的联姻,丁文健不可能拥有如今的恒通公司。可是,除此以外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那就是长期的夫妇生活不和谐。方丹活泼热情,千娇百媚,但这一切都只对她的朋友和客人,转过脸来对文健,她立刻变得冷淡而漠然。谁都不能否认她身上洋溢着柔情和女性的魅力。可是,在家中她只把它施予儿子西平,文健却享受不到半分。年纪轻轻的,她就坚持分室而居,说这是她在法国从小养成的习惯。要不然,怎么在西平出世十五年后,他们才有珊珊呢。

  丁文健苦涩地想;唉,如果不是她常常拒我干里之外,如果不是她带着儿子去南洋,一去就是半年多,如果不是形同鳏居所带来的精神和肉体的饥渴,我丁文健,何致于酗酒,何致于烂醉,又何至于做出那种事来!

  他把一杯斟得满满的酒直灌下喉咙,然后把酒杯狠命朝墙上掷去。

  当白蕙的电话打到恒通公司,吕小姐进到总经理办公室通报时,丁文健正带着尚未醒透的宿酲愣坐在他宽大的皮圈椅里。

  听到白蕙询问他何时方便,她要求见时,文健的心陡地一懔。见,还是不见,见了又说些什么?她肯定已经知道与自己的关系,自己要不要把一切都说明呢?这些,他都还来不及细想。可是,同时他又感到,有一股强大的,遏制不住的力量在把他推向白蕙。

  他吩咐吕小姐:“告诉白小姐,中午十二点,我要去百老汇大厦,她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百老汇大厦有丁文健长期租用的一套房间,平时是他招待外商和政府官员的地方。与白蕙谈话,既不能在家中,又不便在公司里,他立刻想到那豪华而宽敞的客房。

  为了不走漏任何风声,他没坐老刘开的车,而是另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汽车一直开到饭店大厅的门口,当穿着制服的侍者推开玻璃门将他迎进大厅,他一眼就看见面露焦急之色的白蕙。他的第一个感觉是:白蕙的衣着太朴素了,和这里灯红酒绿的环境不大相称。

  “丁先生,这位小姐已经等候你好久了,”侍者告诉文健,看到他们含含糊糊地打个招呼,相跟着走了,不禁感到有点奇怪。

  丁文健领着白蕙,默默地乘电梯上楼,默默地走到他的包房门口,向跟着前来开门的侍者关照:“请送两份午餐过来。”传者答应着走了。

  白蕙感到房间里很热,比大厅里还要热,而比起寒风呼啸的室外,楼下的大厅已经是温暖如春了。她很不习惯地打量着这房间。透过拉开的窗帘,她几乎能看到上海的全景。这楼太高了,几乎一点也听不到市声,仿佛这里是与人世隔绝的别一世界。

  有好几分钟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好象有一把无形的锁,钳制了他们的喉咙,使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丁文健已经把厚厚的呢子长大衣脱掉,只穿一身笔挺的藏青西服。白蕙则始终愣愣地站着,盯着他望。

  “白小姐,”丁文健终于先开口了,他用的还是以前的老称呼,“请把大衣脱了吧,否则出去很容易感冒。”

  白蕙没有照办,却更加用力地聚集目光,审视着丁文健,象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秘密。而在心里,她已经几十遍地默问过:这个人,这个头发花白、脸色晦暗的男人,难道就是自己的父亲吗?

  文健见白蕙不愿脱去大衣,便伸手示意请她坐下。白蕙在离文健不远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午餐用一个大托盘送来了。小碟子里装着几片面包,有几样西菜和一壶咖啡。

  丁文健站起来邀白蕙吃饭。白蕙拒绝了。

  “丁先生,”白蕙也按以前的老称呼叫文健,“我不想占用你太长时间,我很快就走。”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下午我没有别的事。”文健赶忙说。

  “请告诉我,丁先生,你为什么要出钱为我母亲治病?”白蕙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问题。

  “这……”丁文健没有想到谈话会从这里开始,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好。

  “请您如实告诉我。我和我的母亲都绝不愿意接受任何人无缘无故的恩赐和施舍!”

  丁文健双手乱摆:“不,不,不,这不是无缘无故的,更谈不上恩赐和施舍,根本谈不上。”

  “那就请您谈谈究竟是什么缘故吧。”

  丁文健看着白蕙那对酷似她母亲的眼睛。这眼睛如今正凝视着他,似乎能看穿他心底的一切。他突然觉得,面对如此纯洁无邪的姑娘,自己不能不说真话。

  “因为……因为……我欠了你母亲一笔债,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丁文健的声音突然随着脑袋一起低了下去。

  可是丁文健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象鞭子一样,沉重地抽击在白蕙那颗受伤的心上,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淌血。

  她不再能保持开始提问时的气势,声音颤抖地说:“你……你的意思……”

  文健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白蕙:“白小姐,难道……难道你还不明白?”

  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我弄不懂的是:你既然并不讳言与我母亲的关系,又为什么把我们抛弃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漫长而艰难的时光,你这个对我们母女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大老板到哪里去了?白蕙的心里痛楚而激忿地想。

  “我不是没有找过你们,特别是当我知道你妈妈已经怀了你之后。可是你妈妈去得太突然了,而且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简直象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丁文健说。仿佛知道白蕙在想些什么。

  “她怎么会不告而辞呢?事先什么也没对你说过?”白蕙疑惑地问。

  “这一点,我也一直觉得是个谜。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丁文健说。

  唉,还说什么呢?妈妈这样做必定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按照妈妈的脾气,她怎能忍受在丁家的那种尴尬地位?这笔帐真是算不清的了。对了,想起来了,当她在病床上知道西平是丁家的少爷时,曾表现得那么冲动,那样反感,自己当时还莫名其妙,现在看来,原因不是很清楚吗?

  “那时妈妈是在你们家当护士?”

  “是的。”

  “那时候她叫王竹茵?”

  “是的,叫竹茵,竹茵。”丁文健满含感情地重复了一遍,“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她早已改了名字,叫什么……”这个新名字,他却没能记住。

  “吴清云。”白蕙说。

  丁文健点点头,说,“这……这也是我们近在咫尺,却一直未能找到你们的原因。当然,我不是寻找借口。我有愧于你们母女。我愿意尽力加以弥补……”听得出来,他是诚恳的,也是沉痛的。

  弥补,对于已经长眠地下的母亲,你怎么去弥补?对于她二十年独力支撑,抚养我长大成人的劬劳,你又怎样才能弥补?而且,你知不知道妈妈虽然离开了你,她又是多么痴心!妈妈夹在《圣经》里的那张蝴蝶兰书签和那上面的题诗,该和你有关吧,这是妈妈的宝贝,住了院还巴巴地叫我送了去,好象每天不摩挲一番就睡不着觉似的。这,你知道吗?

  因为那只蝴蝶兰型的金领带扣,本是你的东西,妈妈宁可卖掉金项链,也一定要马上把它赎回来。为了这个,我们母女还好一顿大哭,你知道吗?

  弥补,嘿嘿,弥补!妈妈的青春,你能够弥补吗?妈妈的生命,你能够偿还吗?白蕙不禁冷笑了一声。

  丁文健充满歉意地看一眼白蕙,又说起来:“现在,你母亲已经去世,带着对我的永世的怨恨去了……”

  “不,”白蕙突然跳起来,大声叫道,“她没有说过一句怨恨你的话,她到死都没有忘记你,都在爱你!”

  “爱我?”丁文健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竹茵会爱我?她曾说我毁了她。是的,是我对她施用了蛮力……但这一切,在女儿面前又怎能开口,他支吾着应了两声,就把话题转到了目前:“人死不能复生,我无法再对你母亲补偿什么。但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要尽我所能来帮助你,满足你的一切愿望。要不然,我心灵上的十字架将永远……永远不能解脱。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你提供生活费的请求呢?”

  见白蕙不回答,丁文健又接着说:“是我拜托林达海去对你讲的。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就一口拒绝呢?听我的话,不要学你妈妈那么犟!”不知起始于哪一句,丁文健已不再称白蕙为白小姐,已象父亲对女儿那样地对她讲话,而讲到这里,似乎已显得很自然了。

  但是丁文健的态度不但不能给白蕙以安慰,反而使她五内俱焚。

  她在心中强烈地呼喊:我不需什么生活费,我也不需什么突如其来的父亲,我要西平,你能把西平还给我吗?

  当她一想到这巳成为绝对的不可能时,她的心痛如刀绞。她既为未来而心痛,也为过去而心痛:谁知道自己狂热爱着的竟是同一个父亲的哥哥!白蕙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纯真的爱情被蒙上了一层污垢。而造成这种难堪局面的,恰恰便是他们共同的父亲,便是坐在面前的这个口口声声要帮助她,要满足她一切愿望的人!这是怎样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怎样一种残忍的戏弄,一种近于凌迟的酷刑。

  白蕙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丁文健的。午饭一口没吃,她也不感到饿。也不知自己在外面转悠了多长时间,总之等她回到新民里时,那苍白无力的冬日,已畏畏缩缩地快要掉入地平线那边了。她刚想拐进弄堂去,有人在她肩头轻拍一下,是蒋继珍。她穿着入时的海虎绒大衣,戴着讲究的獭皮帽子,那跟帽子连在一起的长长獭皮,松松地绕在脖子上,把她涂着鲜艳口红的小嘴衬托得更加富有立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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