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蕙多么不想见到这一对兄妹,可是此刻她还能往哪儿躲呢?
一阵短短的静默,被继宗率先打破。他急切而诚恳地向白蕙道歉,并说继珍已承认了自己的不对,今天特意一起来赔罪的。然后,他把继珍推到白蕙面前,要她自己对白蕙说。
继珍的脸涨得红红的,但可以看出,她确有羞愧之色。她呐呐地说:“白小姐,千万请你原谅。昨天西平向我做了解释,是我误会你了。那天的话请干万别放在心上,爸爸和哥哥一连说了我好几天呢。”
她见白蕙还是不说话,有点急了,求救似的把脸转向她哥哥。
继宗说:“白小姐,无论如何,请看在我父亲和我的面子上,原谅继珍吧。并且,我们请求你仍旧当继珍的朋友和老师。”
“不。”白蕙情不自禁地迸出这个字。
接着是继宗兄妹的再次央求。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如果不答应,那就是记了仇,不肯原谅继珍。这真是将了白蕙一军。
这场谈话最后当然只能以白蕙的让步告终。白蕙送走继宗兄妹,回宿舍取了一点东西准备回家。她在校园又遇到了安德利亚神父。她向神父简略讲了谈话经过。安神父欣慰地点头微笑,“孩子,你做得对。善于妥协,善于原谅,这是主的教导。”
是的,这是一种相当委屈自己的妥协。白蕙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可是她想得最多的是妈妈——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她想,妈妈的中药快要吃完,该去再配十副。她又想下周应该交给孟家好婆生活费,让她给妈妈买些有营养的菜。不能让好婆既出力又要垫钱,何况她每月也只有儿子给的那么一点几可怜的钱……
呵,白蕙,白蕙,你小小的心里装着多少事啊!妈妈的病情,家里的开支,与继珍兄妹的相处,还有那个高傲的、老是语含讥刺的丁西平。唉,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只因为跟他说了几句法语,便平白遭到继珍的一场辱骂,这真是一个会给我带来灾难和不幸的人!但愿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他!
妈妈又在咳嗽了,而且一声紧似一声。白蕙不安地注视着离她几步远的那张床,妈妈的每一声咳嗽都象锤子似重重地敲击着白蕙心房。白天给妈妈看病的陈医生的话又在白蕙耳畔响起:“该让你妈妈住院治疗,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可是,要想入院,单预交入院费就是五百元,这笔钱从哪里来呢?五百元啊!
白蕙两眼睁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对面墙上那摇曳不定的树影。风把薄薄的窗帘吹得飘起来了。白蕙感到一丝凉意,上海滩的五月之夜有时还是挺冷的呢。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被子,去把半开的窗关紧,又走到妈妈床边,俯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一只手按着妈妈桌头柜上的《圣经》,一只手按着自己胸口,无声地祈祷着。
又恢复了学院与大沽路蒋宅之间的奔波,恢复了对继珍的法文教学。一连几天很平静,既没有遇到继宗,更没有遇到西平,白蕙不禁暗暗庆幸。
继珍已经放弃了死背法文书名的打算,仍要求以学习日常会话为主。白蕙当然随她的便。今天师生俩叽哩咕噜对了一阵话,现在当学生的正埋头在做一篇练习。
室内很静,只偶尔传来弄堂里小贩的叫卖声,什么“白糖莲心粥”啦,什么“五香茶叶蛋”以及什么“老虎脚爪绞练棒”①啦等等。①老虎脚爪,一种做成虎爪形的面点。绞练棒,即麻花。“绞练”吴语读成“高丽”。
白蕙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半了。再过半小时,自己就可以走了。看来,又将是平静的一天,没有遇到不想见的人,没有碰上令人难堪的场面……可是,忽又转念自省:自己这么想着的时候,潜意识中其实不正浮动着丁西平的影子吗——本来,在蒋宅遇不上西平应是常事,遇上,那才是例外,有什么必要老为这事担心呢?为什么一跨进蒋宅,就马上会想到这个丁西平?难道仅仅是因为那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真是够缠人的。
“丁家大少爷,是您!小姐在楼上。”张妈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蒋宅的宁静。
丁家大少爷,丁西平?真是,不仅“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连想到曹操也不行!白蕙见继珍扔下钢笔兴奋地奔向房门口,不禁这样想。她转身整理自己的手袋,准备随时告辞。
“啊呀,我打扰你们上课了!”丁西平一进屋就高声说,那歉意显然是递给白蕙的,但白蕙只是欠身朝他一笑,没说话。
继珍说:“我的练习快做完了,还剩两道题。白小姐,明天再继续做,好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白蕙痛快地表示了同意,随即朝他们点点头,说:“那我就先走了”。
“哎,白小姐,怎么我一来你就走?”丁西平叫起来:“我还有事找你们商量呢!”
继珍见西平这样说,不想得罪他,又不愿显示自己的小气,也只好说:“白小姐,那你就再坐坐吧,现在时间还早着呢。”
平心而论,继珍这话并无深意,谁知白蕙却多了心。她以为继珍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未到下课时间,那么她就有权占用,有权安排!想到这儿,白蕙就退了几步,在沙发上坐下了。
西平是来商量在丁家开舞会的事的。他说日子就定在下礼拜天,今天想听听她俩有什么好主意。
继珍兴奋地说:“要多请些人,搞得热闹些。”
西平微微一笑,“可也不能太杂。如果相互比较陌生,交谈不起来,只是一曲接一曲地跳舞,那就跟外面舞厅差不多了。”
“倒也是,那……,就人少一些。”
“人少又怕不热闹,冷冷清清也没意思,”西平回答继珍,眼光却瞟向白蕙,“总要想出些什么新花样来才好。”
“那,搞些什么新花样呢?”继珍双手互握,认真地想。
西平看了白蕙一眼,只见她双手托腮坐着,两眼看着窗外天井上方的一小块天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嗳,西平,”继珍突然有了新发现似的叫起来,“你看搞个乐队来可好,那不挺新鲜吗?”
西平竟哈哈笑起来:“乐队前面再来个扭捏作态的女歌手,唱些莫名其妙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歌儿,那就更精彩了……”
继珍也讪讪地笑了。
一阵沉默。白蕙觉得无聊,真想一走了之。可是离六点还有十来分钟。她想,再等一等吧。
过了一会,继珍又试探地说:“那就办个露天舞会?记得那次方阿姨为小珊珊办的生日晚会吗?太漂亮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
西平直摇头:“那是大夏天,我的小姐!现在这种季节,有时晚上穿上毛衣还嫌凉,谁有兴致在露天坐着?”
继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噘起嘴嘟嚷道:“我说的都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西平趁势把球抛向白蕙:“白小姐,你出出主意。”
依白蕙的本意,真不想参加他们的交谈,这一套阔佬、小姐们的玩艺儿,她不感兴趣。不过刚才西平几次轻蔑地驳倒继珍的建议,神态傲慢得很,偏偏继珍又那么服服贴贴,真让白蕙又好笑又好气。心想: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这般郑重其事!因此,听到西平问她,就满不在乎地随口甩出一句:“可以举行个化装舞会嘛。”她准备听到西平的否定甚至讽刺。
谁知西平却一拍沙发,高兴地说:“好主意!化装舞会!我怎么就没想到?”
继珍一看西平满意,自然跟着助兴:“对,对,化装舞会,一定很有趣。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舞会呢!不过,得赶快准备化装的衣服面具,下个礼拜天,时间够紧的!”
西平说:“这倒是个问题。我怕有些人化装得不伦不类,我不喜欢我的晚会搞得不完美”。
白蕙既已做了“始作涌者”,只好进一步出主意。她说:“服装不必过于讲究,每人戴个头饰、眼罩就行。而且……”说到这儿,白蕙想起西平的“舞会完美”论,不禁用了略含讥讽的语调:“为了晚会的‘完美’,化装用的头饰、眼罩全由你当主人的准备不就得了?你可以制作你认为‘完美’的么!”
谁知西平又兴奋地接口:“妙极了,由我亲自来设计头饰、眼罩,然后请人制作。”
“全由你准备,来得及吗?”继珍不无担心地问。
西平痛快地说:“来得及。我准备发二十张请柬。二十份头饰、眼罩,几天就能做好。”
继珍这才放心,高兴地说:“哟,我忘了,你本来就会画画,能设计服装的,搞这玩意,一定不费劲。何况你们自己就有服装厂,加工制作也方便。”
继珍一口气说完的这番话,也不知为了讨好了西平,还是为了在白蕙面前为丁西平炫耀,可是她的两个听众都反应冷淡,没有接腔。于是她只好又撒娇似地加上一句:“到那天,我可要挑一副最好看的。”
“那可不行,”西平狡狯地眨眨眼睛:“得想个法子,排定挑选的顺序。”
白蕙觉得这位少爷竟拿她的讽刺话当补药吃,心中暗暗好笑。但她毕竟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也被自己的主意吸引住了,此时不禁接着了西平的话兴致勃勃地说:“这有什么难?在门厅挂一些谜语,参加者进门先猜谜,猜对了才能领头饰、眼罩。谁先猜到,谁就能尽情挑选他喜欢的,后猜到的,就只能拿挑剩的……”
“如果一条也猜不中呢?”继珍大声地问。
“那就罚他戴最丑的,哈哈,”丁西平接口,并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对白蕙说:“白小姐,能不能请你帮忙挑选几十条谜语?”
见白蕙迟疑不答,丁西平立刻补充道:“我得去对付那些化装用品。”
白蕙轻叹口气,道:“好吧。不过有个条件,到那天对女士要优待些。”
西平爽快地说:“同意。但……”他突然顿住,调整一下语气,仿佛不经意地开个玩笑:“象你这样聪明的女士,不必别人格外优待的。”
白蕙脸红起来,脸上的笑涡不见了,又换上了一开始那副漠不关心的冷淡神情。
继珍已经觉得难以忍受了。他们俩只顾交谈,自己则被撇在一旁。她特别受不了西平同白蕙说话时那种容光焕发的样子,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可是,怎么办呢?他们大大方方地讲话,又没用自己所不懂的法语。何况前不久刚因自己失言而向白蕙道过歉,今天总不能再发火吧,又是在西平面前,那岂不是太缺乏风度了?但是请勿为继珍担心,任何女人在这种场合下总会找到办法的。听,她象突然发现似的对白蕙说:“唷,都六点过了,白小姐。”
白蕙应声站起来,向他们告辞。
西平也从沙发上站起,问:“白小姐,给你的请柬寄到学院,还是寄到家里?”
白蕙已在后悔刚才的多言,因此现在口气冷淡地说:“最近学院的功课很忙,……”
未等白蕙说完,西平接口道:“那好,就寄到学院。”
白蕙不置可否,朝房门走去,西平对着她的背影,高声说:“你答应帮我挑选的谜语,别忘了,不可失信啊!”
“行啦,你放心吧,我的家庭教师不会让你失望的。”
西平仿佛根本未注意到继珍的弦外之音,仍快活地说:“那好,过几天,我亲自来取。”
“西平,”继珍叫了一声,但没有往下说。
“怎么啦?”西平凝视着继珍,她竟是一脸忧郁。
“我想,这个舞会倒不如不举行……”
“为什么?这个办舞会的要求不是你提出的吗?”西平不解地问道。
“可是……”继珍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在心里嘀咕着:“现在这个舞会还有几分是为了我呢,唉——”
丁西平在他的办公室已经呆了整整半天。今天上午他冒雨驱车去杨树浦蒋万发当厂长的美新丝织印染厂,商量了部分机器设备需要更新的问题。吃过午饭回来,已是一点半钟。因为天阴沉得厉害,室内开着灯,他在台灯下看材料,早已觉得厌倦而心烦。望望窗外,细雨毫无止歇的意思。马路上行人稀少,只剩下减速缓行的公共电车和偶尔飞驰而过的私人小汽车。
五点钟,该下班了。西平听到走廊里响起杂遝的脚步声、说话声。
但他仍然坐在自己的大皮圈椅里一动不动。他不想马上回家,家里没有他渴望见到、谈话投机的人。那么,去找朋友?找谁呢?大学时代的老朋友不少已久未联系,而因为刚刚回国,还没有来得及结识多少新朋友。一种寂寞无聊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禁想起在巴黎求学时的生活。那时,最令他痛苦的就是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然而现在已经回国,已经生活在亲人身边,为什么还有这种孤独感呢?他只觉得心头烦躁不宁,却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他突然想起三天后将要举行的家庭舞会。他对这个舞会颇抱了一点希望,希望它开得热烈而堂皇,希望借此与老友重逢并结织一些新的朋友,希望……,还希望着什么?他问自己。猛然,他明白了。白蕙,他将见到白蕙,在自己家里接待白蕙,他将和她共舞,将把她介绍给家人和朋友……对于自己,何必隐瞒内心?深深潜藏于内心的最隐秘的愿望,是白蕙!“CouPdefoudre!”一个法语词组突然出现在西平的脑际。“一见倾心,”法国人如此形容这种情景。爱情里最好的一种,如电闪雷鸣,突然来临,不可抗拒。难道自己对白蕙竟是这种感情了
两天前,丁西平去蒋家取舞会上要用的谜语,因为有事耽搁去得晚了,没有遇到白蕙。他有一丝失望,可是并无多大遗憾。在蒋家,面对着继珍兄妹.面对着蒋老伯,能和白蕙说些什么呢?——他早已发现,当着众人的面,白蕙总是相当拘谨。他想看看,当白蕙与自己单独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一种强烈的发自内心的、几乎本能似的念头摆住了他:应该,不,是需要和白蕙单独谈谈,只我们两个人,谈什么都行。
这么想着,西平的手已抓起了电话。他通知家里,晚上有事,不回家吃饭了。随即,他以最快速度收拾好办公桌,拿起雨衣,直奔电梯。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表,五点半都过了,得快一点。
真是巧得很。当西平把他的道奇车在吉庆坊弄堂口停妥,摇下右侧车窗,准备盯住每一个走出弄堂口的人时,他一眼就看到白蕙打着雨伞从弄堂深处走来。
白蕙今天穿着一条深咖啡色的花呢长裤,裤腿塞在那双米色的高帮水靴里。上身是浅黄色的厚衬衫加一件墨绿色缕空套头背心。那只也是墨绿色绣着浅绿花纹的手袋,背在左肩。她的两根辫子今天没有用丝带扎成一股,而是随意地挂在胸前,随着她的步态而轻盈地跳动。她一路慢慢地走着,有时低头看一眼地上的积水,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忧郁。
一种近似圣洁的感情顿时充溢了西平全身心。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坐在汽车里,呆呆地望着愈走愈近的白蕙,直到她出了弄堂,沿着人行道转身走去,他才猛地打开车门,一步跨到她面前。
“嗨,白蕙!”丁西平的声音因为激动,竟有一丝颤抖。
白蕙一惊,停了脚步,见是西平,点头招呼道;“是你。快进去吧,他们都在。”
“他们是谁?”
“蒋继宗、蒋继珍呀,今天连蒋老伯都在。”白蕙说。
“我今天可不是来找他们的。”
“那——”白蕙不解地看着西平。
“我今天专门在等你。”
白蕙把头一歪,意思是问:为什么?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
西平拉开车门:“上车再说吧。”
白蕙本能地退后一步,“我不。”虽然说得很轻,可是很坚决。
“别怕,”西平一手扶住车门,一手塔到白蕙肩上,躬下身子,几乎贴在她耳边说:“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人。”
白蕙还是不肯,轻轻地摇着头。西平的语调已近似哀求:“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请上车吧。”
吉庆坊弄堂口烟纸店和水果摊的老板、老板娘们,看到这一对青年人在雨中拉拉扯扯,以为他们在吵架。再仔细一看,他们说话轻声细气的,又不象是斗嘴闹别扭,便兴趣盎然地伸长头颈注视着,不时还交换个眼色。
白蕙和丁西平都感觉到了。他的右手微微用点劲,连扶带推地把白蕙拥到车门口,说:“别争了,快上车吧,人家盯着我们看呢。”
就这样,丁西平又哄又劝地把白蕙请进了车里。
“对不起,真对不起”,西平手脚麻利地帮白蕙关好车门,又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嘴里一边不停地打着招呼。
汽车轻轻地滑动了。丁西平启动了雨刷。雨刷开始它单调的、有节律的工作。白蕙嘟着小嘴,没好气地嘀咕:“绑架,简直是绑架!”
“说得好,绑架!我的绑架成功了!”西平快活地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磁性,那么低沉、悦耳,令人感到他是个十足的男子汉。
车子在同孚路口稍稍停了一下便向北拐去。
“喂,这车要开到哪里去?”’白蕙大声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丁西平的声音还是那么快活。
白蕙真的生气了:“你……,那你干嘛这样做?”
“我想有一个和你单独在一块儿的机会。瞧,现在就只有我们俩了!”
西平的眼中闪烁着得意,流泻着柔情。他一边注视前方,一边不时侧头去看白蕙。他觉得白蕙的侧影美极了,可爱极了,简直想不出恰当的话语来赞美。
就为了这个,我的大少爷!你可曾想过人家愿意不愿意!白蕙不免有点气恼——当然,也仅仅是少女的薄怒轻嗔而已。除了调皮任性,她并不觉得西平有什么恶意。但她还是故意扭过头去,做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路灯和沿路商店的霓虹灯全都亮了。白蕙只觉得那红红绿绿的光映射在雨湿的马路上,象一条条急速游动的蛇,照得她眼花缭乱。
汽车轻捷地奔驶着,跑马厅已被撂在脑后,虞洽卿路也早已越过。白蕙憋住气一言不发,心想:看你把我拉到哪里去。但偏偏就在这时,车停了,靠在大马路上一个著名的粤菜馆门口。
“我们该吃饭了。”西平说着,示意白蕙下车。
吃饭?白蕙什么时候和陌生男子在外面吃过饭!她断然地拒绝了,并且要西平马上送她回学院去。西平见她执意不肯,叹口气,重新发动了汽车,继续朝东驶去。
“其实,我想请你吃饭,是有许多理由的,”西平打破沉默,“第一是感谢你为我出了化装舞会的好主意,第二是你做的那些谜语我很满意。还有,就是我要当面再次邀请你,大后天的晚会你可一定要出席!”
倒真能说,没理也被他说成了有理。只是白蕙不想认真争论,便淡淡地说:“请柬我收到了。到时候,如果有空,我会去的。”
“礼拜天晚上,怎么会没有空呢?”
“那可说不定。”
“你要不来,我的晚会将暗淡无光”。西平认真地说。
“无光总比起火甚至爆炸好呀”,白蕙顺嘴顶他一句,说出以后却有点后悔,心想,扯它干什么。
西平却十分注意,侧过头来问:“你是说……”
白蕙赶紧堵住他:“我没说什么。我说,你跟我单独呆够了吧,现在请你快送我回学院!”
前面就是外滩。
白蕙见西平将车往北拐去,不禁叫起来:“不对,不对,应该往南。”
西平当然不会理她,汽车拐了一个大弯,开向了外白渡桥方向。
“今夭你是我的俘虏,”见白蕙瞪大了眼睛,西平又补充道,“我可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绑匪啊!”
“可是……别走得太远了,”白蕙突然轻声说,并且不自觉地向西平这一边靠了靠:“太偏僻的地方,我怕。”
西平笑了,柔声说;“放心!”
这时汽车正行驶在白渡桥上。大桥钢架和栏杆在路灯照射下,把巨大而活动的阴影有规则地抛向他们的眼帘。白蕙感到有点压抑,透过车窗朝外望去。苏州河上泊满了带篷的木船和盖着苫布的驳排,相当拥挤。而黄浦江却没有一条轮船,显得十分空旷。
驶完白渡桥,经过百老汇大厦,再往前走,马路狭了,路灯稀了,丁西平的车也开得慢了。不一会,他便在路边停下。
他指着一家小咖啡馆:“你看,这是过桥后我们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馆,”西平熄了车灯,竖起一个手指,俯近白蕙:“刚才过桥时我就想好,不再远走,进第一家咖啡馆。因此,这可以说是天意!”
CerolhrBehePom,咖啡馆门楣上亮着由霓虹灯管曲成的招牌。
白蕙端详着这两个不认识的外文字。
“这是俄文,‘今夜’的意思”。西平见白蕙有点瑟缩,这么解释着。然后用右臂勾住白蕙肩头,把她拥进了这家咖啡馆。
没想到“今夜”咖啡馆倒颇有一种特殊的情调。窒内很暗,嵌在墙里的壁灯成烛台形,正摇曳着一支支烛光。室内一律是靠墙的火车座,似乎已有两对男女坐在那里,但很难看清他们的面目。
丁西平把白蕙领到一个偏僻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就隔着台板坐在她对面。他们的身形面影立刻隐没在黑暗中。
很快,一位俄国老头——咖啡馆的主人兼招待,端着蜡烛来了。他把插在精致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放在两人中间,朝他们点头微笑,静候吩咐。
“请给我们两杯咖啡,两客蛋糕。”西平说。
“先生,小店有正宗地道的俄罗斯果酱馅饼,要不要请小姐尝尝?”老头儿操着略带东北口音的汉语说。
“好的,请来两客。”
“谢谢,请稍等。”老头儿微微一躬身子,走了。
烛光辉映下的白蕙,美得象一首诗,一个梦,朦胧飘幻的梦。西平目不转晴地看着她,剑眉下那双深沉的眼睛流溢着恣肆汪洋的柔情。白蕙发现了,心慌地低下头未,好让松松的刘海多遮住一些自己的面容。静默中,西平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猛跳,但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这时他才注意到,贝多芬《月光奏鸣曲》那高雅而优美的旋律正在屋里静静地流淌着。那充满冥想的柔情和忧伤的吟诵使他平静了下来。
“喜欢这支曲子吗?”他问。
白蕙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喜欢咖啡馆这种气氛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很少来这种地方。”
“我是在国外养成泡咖啡馆的习惯的,”西平说。见白蕙没搭腔,他又轻声说道:“本来我只以为世界上数我们中国人节日多。谁知到了国外,发现那儿的节日也不少。再加上法国人是个讲究享乐的民族,社交活动多,只要你愿意,几乎天天可以在饮酒跳舞中度过。一开始我喜欢去,看着人人高高兴兴的,想在人群中挤一挤,沾染点别人身上的欢乐气氛。可慢慢地我就发现,狂欢过后,只会觉得更孤独、更寂寞,心中空落落的更加难熬……”
西平微微叹一口气,声音更低了,近似自言自语:“于是,我宁愿一个人泡在咖啡馆里,面对着一杯苦味的咖啡,周围都是陌生的、互不相关的人。坐够了,我就回去开夜车拚命用功。”
白蕙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西平。西平似乎不再有方才“绑”她上车时的自信,更没有了平日的傲慢,倒象个需要别人抚慰的灵魂受伤者。立刻,白蕙感受到两注信赖,求助的目光清泉般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游移,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俄国老板送来咖啡、蛋糕和馅饼,香气扑鼻。说实话,不要说西平,就是白蕙此刻也早就饿了。他们静静地吃起来。
西平吃得很快,一碟馅饼,不一会就下了肚。他见白蕙还只吃掉半块小蛋糕,便指指她面前的馅饼说:“味道不错,你尝尝。”
白蕙依言切下了一块,又进了嘴里。
“怎么样?”西平见她皱了皱眉。
“好甜。有点太甜了。”
“你不爱甜食?”
“那倒不。可是,太甜了可不行。”
“你呀,不象一般的女孩子。她们吃起来是愈甜愈好!”
“噢——”白蕙故意拉长声调,用明显调侃的语气慢慢地说:“原来你很熟悉女孩子。”
西平稍稍一愣,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常识——难道不是这样吗?”
白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改换一个话题:“你现在还常泡咖啡馆?”
“哪里,”西平叹口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咖啡馆了,今天是个例外。”
“是因为工作忙?我知道,你是一个大企业的继承人。”
“是,但也不全是。”
“那么是因为你回国来,有了个幸福、快乐的家?”
“快乐的家?”
“一个有着爱你的父母、敬你的小妹妹和宠你的爷爷的家。”
丁西平不禁睁大眼睛:“你全知道?”
白蕙笑了:“别害怕,我可不是包打听。是我的雇主继珍小姐告诉我的。”
“继珍和你谈起过我?”
“还在你即将回国的前夕,这是她经常的话题——所以,我没有见到你,却已经认识了你。”
“那好啊,至少从你这方面说,是我的老朋友了!现在,该让我了解了解你了。”
西平的语调是真诚、由衷的高兴,随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继珍是你的雇主呢?”
白蕙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微歪着脑袋轻轻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蒋家花钱雇用的家庭教师。”
西平关切地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
相处得好不好?怎么说呢!看样子西平并不知道继珍和自己闹气的事,所以方才谈到舞会,自己突然冒出一句“起火甚至爆炸”的话,虽然没头没脑,话中有话,他倒没有深问。算了,还提那段事干吗?而且……
“我很感激蒋家。我做的事不多,但酬金不低……”白蕙说的是真话,这时浮现在她脑海的是蒋继宗戴着眼镜的那诚恳、关心人的形象。
桌上的烛光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原来一支蜡烛快燃尽了。店老板及时地给他们换上一支新的。西平顺便请他再来两杯咖啡。这时,他才注意到,原先的那两对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现在这小咖啡馆里除了店主,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丁西平很想看一看表。可是他不敢,他怕这个动作会马 上引得白蕙提出要回家去,那是他最不愿意的。他这个从不相信上帝的人,竟也在心中暗暗呼唤起神明,只求那无情的 时间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还有多少话想问白蕙啊。
“白小姐……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哦,没什么……”
“请告诉我:你学业那么紧张,还要每天抽两小时去教书,究竟是为什么?”
丁西平问得那么急切。他是在自责;为什么早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没有想到白蕙是否会有经济上的困难。
两杯热咖啡送来了。现在播放的乐曲是贝多芬的《致艾丽丝》。暂时的静默中,两个人都倾心聆听着。渐渐地,西平看到有泪水涌上了白蕙的眼眶。
“哦,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不快,请原谅,请千万别放在心上,请什么都不要回答。”西平不安地说。见白蕙并不答话,却一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着急地去拉白蕙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他感到那只纤手在被他抓住的那一瞬,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抽走。
“我没有父亲,妈妈又病得很重……,”白蕙开口说话,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告诉西平,而是在诉诸自己的心。
一串泪珠洒落在西平手背上。白蕙赶紧抽回自己的手,掏出手绢去帮他擦。西平却把她的手连同手绢一起抓住。一股暖流透过手掌直往白蕙心里钻,泪水没遮拦地奔流起来。
半响,白蕙用另一只手推开西平的手,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原谅我,我太脆弱了。”
“不,”西平立刻热烈地反驳,“不是脆弱。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却挑起了沉重的生活负担,谁也没资格说你脆弱。但是,请允许我一件事……”
“什么?”
“让我帮助你。”
“不,不,”白蕙使劲摇头,声音也不觉高起来,“不需要,绝对不需要。我能支持。你别做我最怕的事!”
“最怕的事?什么是你最怕的事?”西平疑惑地问。
“施舍,或者说恩赐,无缘无故的恩赐。”
“根本不是,这是朋友间的互助。”
“别说了。请你别剥夺我的幸福。是的,用我劳动所得来供养妈妈是一种幸福。我并不觉得妈妈是我的负担,我爱她,我也需要她的爱。我不敢想象,没有了妈妈我会怎么样!”
“哦,白蕙,我懂了,在你和你妈妈之间,你容不得任何人的介入?”
“不对……,不,也许是这样。”
“但不能永远是这样,也不该永远是这样,对吗?”
“这,我没有想过,”说完这几个字,白蕙看一下手表,猛地站了起来,惊叫:“都快下晚自习了,我该回去了!”她抓起手袋,跨出座位,就朝门口走去。她动作时带起的风,把桌上的烛光刮得摇曳不停,她巨大的身影也在墙壁上晃动着。
在咖啡馆门口,俄国老板和他那肥胖的妻子客气地和他们道别:“谢谢你们的光临。请记住‘今夜’,CerolHrBehepom。”
西平用自己的风雨衣把白蕙一裹,推开店门,走了出去。在给白蕙打开车门时,俯在她耳旁意味深长地说:“多好啊,‘今夜’。感谢上帝的安排!”
二楼正中宽大的阳台。一个头扎绸帕、身穿黑色紧身衣的中年妇女在有板有眼地做着柔软体操。早晨的阳光红艳艳的,照在她身后一排敞开的落地玻璃门上,反光四射,晶亮晶亮。从那些敞开的门里,飘出轻柔而节奏感强烈的音乐。那中年女子正应和着节律弯腰、举臂、踢腿、扭胯,动作十分熟练而优美。
这就是方丹,这座丁氏住宅的女主人。此刻她正做着每天必不可少的晨课。
方丹喜欢晚睡。夜晚,当她从舞厅、戏院、夜总会或各色各样的酒宴、应酬中回来,不管时间多晚,她总要打开留声机欣赏她钟爱的欧洲古典音乐,一边半躺在沙发上看几页法文小说,或者斜靠在床上抽一两支烟。特别是近年来,总要过了午夜,才能靠安眠药的药力入睡。这两条都是丁文健不能忍受的。他嫌音乐聒耳,又闻不得烟味。由于起居习惯的差异,也由于住房条件的优越,她和丈夫丁文健早已分室而居,而且除了晚饭在楼下餐厅共进之外,早、午两餐均是各吃各的。尤其是早上,丁文健一般八点多出门,那时方丹的好梦往往还没醒呢。
由于数十年坚持不懈的锻炼和保养,方丹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有着令青春少女们艳羡的好身材。她的两腿本来就修长,幼年跟着当外交宫的爷爷在法国时,曾学过芭蕾舞,当时就引起法国教师的惊叹,认为是亚洲人中少见的身材。如果那时她更能吃苦,也许早已成了著名的芭蕾明星。她从小喜爱运动,骑马、游泳、打网球、滑冰、划船几乎样样在行。那时候,她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这些运动项目都是请了老师专门教过的。适当的体育活动和艺术训练使她获得了一副好休魄和几乎可称完美的体型。直到如今,她的腹部还是绷得紧紧的,臀部也毫不肥大,脖颈圆润光滑。加上她特别善于选择衣服饰物和化装品,所以每当她在社交场合出现,那明丽典雅的容貌神情、绰约婀娜的风姿体态,总是立刻引起周围人们的一片啧啧称赞。
音乐停了。方丹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在阳台上铺设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双手撑腰做着深呼吸,一面朝楼前的园地随意看去。
这是一片占地相当大的草坪。靠近楼房的是一排常年万紫千红的花坛。右侧有一个标准的网球场,场子的一边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绿黄杨,以与通向大门的柏油路隔开。左侧的大片草地中间,有砌得很讲究的水池,池壁上的许多小喷头,日夜喷着水。池中心站着一群石雕,四个小天使围绕着一个可爱的小女神,许多红黑相间的金鱼就在小天使脚下悠然地游动。
这时两个园工正各推着一部机器在平整草地。方丹看到,机器过处,冒长的草尖被削平,草地便出现尺把宽颜色较浅的地带,益发显得丰茸而厚实。
看着楼前的草坪,方丹联想到楼后比这还要大出好几倍的花园……她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进屋。
她的贴身女佣阿红正在收拾房间。见她进来,便暂停忙碌,恭敬地喊声“太太”,垂手侍立,静候她的吩咐。方丹没说话,只走到那瓶新换的玫瑰旁,调整了一下花枝的摆法,就进了盥洗室。不一会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阿红知道,那是太太在淋浴了。她赶紧从柜于里捡出干净的内衣,并拿起那件考究的锦缎睡抱,轻轻推门送了进去。
阿红是个头脑灵活、手脚麻利的姑娘,等方丹披着睡袍踱出浴室,她早已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妆台上摆着一应舶来的化装用品,她侍立在软凳旁,准备为太太梳头打扮。
几乎已成定规:阿红总是边替方丹梳头,边向她报告一早上的家事。
“老爷九点钟出门,会客去了,临走没说什么。小姐吃过早饭到后花园玩去了,是由五娘带着的。少爷关照长顺到国际饭店定蛋糕,到老大房买茶点,还叫他准备香槟、啤酒、汽水,都是晚上要用的……”
方丹这才记起,今天是礼拜天,西平筹划已久的那个化装舞会就定在今晚举行。为此西平费了不少脑筋,还特地跑到蒋家跟继珍商量过,从那里拿来许多谜语,说是舞会上要用的。年轻人就是喜欢热闹,而且花样多,谁知道他们玩些什么名堂!
西平是方丹的骄傲。她爱他,甚至超过三十多岁时才生养的女儿珊珊。女儿还是个小孩子,一味娇宠也就够了。西平可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堂堂男子汉。所以,对于他,方丹向来有求必应。就象这次晚会,方丹便给他许多支持。方丹曾关切地问过西平,都准备清哪些朋友。西平向她大致数了一遍,无非是大学时代的同学,留法期间结识的友人,以及几位远近亲戚中的同辈青年。方丹也曾认真地看了西平所画的头饰设计图,并根据自己的丰富经验提了修改意见。其后一连几个晚上,她都看到西平在仔细地制做一个紫色的缀满许多珠翠的花冠,不禁问道:“不是都拿到厂里去加工了吗?怎么这一顶……”
西平没抬头,仍专心于那顶花冠上:“唔,这顶我自己做。”
“是给继珍的?”
“不。”
“这么说,我们将在晚会上看到另一位美丽非凡的女孩子?”方丹的口气亲切中略含调侃。
“当然,她很美。”谁知西平竟不假思索地承认了,“不过,更重要的是内秀。妈妈,她的法语很好,……”西平眼中闪烁着得意之色。
“她是……”
“她是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三年级了,”西平见方丹还想提问,赶紧说:“妈,别再问了,其实我们也认识不久。”
方丹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紧,似乎被针扎了一下。难道终于有一个女孩子要来夺走我的儿子了吗?她很知道继珍对西平的感情,但她也明白西平从未对继珍认真。然而,从西平的神情看,他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却真的动了心。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
“阿红,大客厅、衣帽间都收拾好了吗?”方丹一面从阿红手捧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发髻——这是一种挺然高耸显得十分高贵华丽的发髻,一面问。
“我上楼来时,看到陈妈正带着菊芬、阿香在拾掇,这会儿怕差不多了。”
方丹点点头,表示认可了梳好的发髻,又随手从梳妆台上挑出一支发卡交给阿红。阿红熟练地把它别在了方丹的发髻上。
“晚饭后你再来帮我把头理一理。另外,今晚我穿那套白色礼服,你早点把它取出来熨好。”
阿红点头答应,方丹继续吩咐:“告诉长顺,点心、水果、饮料都要多备些。今晚是少爷回国后第一次招待朋友。”
“知道了,我这就去。”阿红迅速抽掉梳头时垫在方丹肩上的绸布,收拾好梳妆用品,下楼去了。
方丹站起来,看看梳妆镜中自己的面孔。接着禁不住原地转了一个圈,又看看镶嵌在四壁的许多面大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最后,她的目光停驻在那幅几乎占去大半面墙壁的国画上。这是文健一位老友多年前根据曹子建《洛神赋》的文意所画,处于中心位置的是那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绝世佳人。可是只要稍加注意,那佳人的面貌活脱就是年轻时方丹的翻版。这是方丹极得意的收藏,所以把它挂在自己房里。
然而,终于是一声长叹,一个苦笑。
是啊,儿子都这么大了,自己能不老吗?
丁家的老太爷丁皓,表字子苍,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除了耳朵有点背,视力不太好以外,身体还相当硬朗。二十多年前,他就因患眼疾,把丁氏产业和盘交给了儿子文健。那之后不久,亲家翁方汝亭仙逝,儿子又以其妻方丹的名义继承了全部的方氏产业。丁、方两家产业的联合,使丁文健有条件创建一个从缫丝到制作服装成衣的大企业。在时代潮流的冲击面前,丁皓这位胼手胝足惨淡经营了半辈子的老人,深感自己的老一套已不能适应愈演愈烈的竞争和倾轧,帮不上儿子什么忙。而儿子文健却极善沉着应付,游刃有余。于是他干脆急流勇退,从此回来颐养天年,不再与闻世事。自从小孙女珊珊出世,他更是含饴弄孙,享尽天伦。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早睡早起,三餐微饱,不嗜烟酒,很少外出。尤其不可更改的是他的午觉和午觉后的散步。
今天也是如此。老人家午睡方起,喝了一壶女仆陈妈泡的好茶,悠悠然踱向了后花园。丁家的后花园比楼前的草坪大得多。其间高树矮篱、良木修竹、幽草时花、曲径小亭布置得十分雅致宜人,难怪丁皓和珊珊这一老一小总爱在这里流连。
可是,丁皓才在园中走了几步,陈妈就急急跑来,告诉他,蒋万发来了,还带了不少土产礼品。
万发是丁皓初办丝织厂时,从家乡带出来的小伙计,从勤杂工、挡车工、修理工一路做上来,奋斗了近四十年,现任恒通公司下属最大的美新丝织印染厂厂长,实际上是丁氏在该厂的全权代理人。他没有学历,但有丰富的实际经验,虽然在技术突飞猛进的今日,相形见绌、渐感落伍,但他的忠心和勤勉却是绝对可靠、无可指责的。所以,丁文健至今没有把他撤换,倒也并非全是看在老父的面子上。
因为蒋万发是熟人,又是小辈,所以丁皓并不打算返回客厅。他关照陈妈:叫万发到花园来吧,我在凉亭那儿等他。”说完,背着双手依旧笃悠悠地沿着小径走去。
蒋万发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略微有点气喘地来到凉亭。丁皓正坐在亭外的一张石凳上,倾耳听着林中的鸟叫。
“老板!”还离得远远的,万发就高声喊了一句。几十年来他已经这么叫惯了,至于对文健,他跟公司所有的职员一样,称之为“总经理”。
“万发,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带东西做什么!”丁皓伸手指指另一张石凳,让万发坐下。
“并没有什么东西,老板,”万发坐下,掏出一方手帕擦擦微秃的脑袋上的汗,一面说:“一点乡下土产,也就是老板爱吃的酱菜、京果粉之类。另外,就是我妹子特地给您老人家做的两双布鞋。你脚上这双该换了吧。”
丁皓捋着胡须呵呵地笑了:“万发,亏你记得,代我好好谢谢你妹子。”
原来丁皓虽然久居十里洋场,却从不穿西装革履,总是一身长衫、一双布鞋,而且定要用麻线手纳的鞋底和黑直贡呢手制的鞋面。早先万发母亲在世,这准由她按时供应;如今已改由万发妹子负责了。
万发问候过老爷子的饮食起居之后,娓娓地讲起了厂里的事。当讲到丁西平前几天到厂里去视察的情形时,他把西平着实地夸奖了一番:“老板,不是我当面讨好,少爷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据我看,将来不定比总经理还强几分哩!”
“到底年轻,”丁皓摇摇头,“还需你们老辈多多扶持、提醒才是。”
随后,丁皓问起万发的家事,特别问起继宗,说:“继珍我倒常见她来看珊珊的妈妈,就是不大见继宗。莫不是交上了女朋友,把爷爷给忘了?”
万发赶忙解释:“继宗也总说要给您老人家请安来着,对了,今晚他就会来。”
“不错,今晚西平要开个舞会,”丁皓也记起来了,叮咛道:“告诉继宗,让他先来看看我。”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万发连忙点头。
“万发啊,继宗不小了,我记得,比西平还大半岁吧。继珍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他们的婚事,你这个既当爹又当妈的,该留意了。”
万发感到一阵温暖、一阵歉疚,连眼眶都觉得发热发酸。想当初自己刚刚丧偶,拖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既要忙于厂务,又不愿匆匆续弦,怕委屈了孩子。多亏老爷子一句话,把继宗兄妹接到丁家,一住就两年多,直到乡下的妹子出来帮忙管家。而且老人家至今还如此把这两孩子放在心上,这是何等的深恩厚谊,蒋家两代人该怎样报答才好啊!
“这事他姑妈来信也老问……”
两人正谈着,小珊珊过来了。小姑娘今年十岁,穿着一身粉红色的毛料衣裙,头上用彩绸打着大大的蝴蝶结,一跳一蹦的来找爷爷。本来,每天她放学回家,爷爷总是在客厅里看报,其实是在等她。祖孙两个一块儿喝茶吃点心,珊珊就把一天在学校的见闻向爷爷絮絮切叨地报道。那些孩子气的笑话和趣事,常逗得丁皓启颜大笑。然后,珊珊温习功课、练琴,到吃晚饭时,这祖孙俩又坐到一起——平时,丁家的晚饭要开好几回,最早的一批就是丁皓和珊珊两个。今天珊珊在客厅没见到爷爷,一问陈妈,才知爷爷在后花园,便寻到这里来了。
“爷爷,你在这儿呀,我找你半天!”小珊珊娇嫩而响亮的童音听来十分悦耳,她一直跑到丁皓身边才放慢脚步。
丁皓让珊珊叫过万发,万发笑着夸奖她几句,随即起身告辞。三个人便一起离开花园。
珊珊牵着爷爷的手走在前面。突然她让爷爷俯下身来听她的耳语。丁皓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他大声对走在身后的蒋万发说:“你留下吃晚饭吧,今夭晚上我们小珊珊还有精彩表演呢!”
“不啦,我还有事,”万发赶上两步,说着又转向珊珊:“珊珊,蒋伯伯知道你会表演好多节目,几时让继珍大姐姐带你到我家去玩,去表演节目好吗?”
小姑娘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眼睛看着她爷爷。丁皓笑了,拍拍她脑袋说:“蒋伯伯的家当然是可以去的。”
珊珊向万发投去一个高兴的眼光,转身拉着爷爷的手走了。
万发看着这对祖孙的样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羡慕。
丁西平主办的这个晚会,应该说是很成功的。
楼下客厅布置得富丽而典雅。擦得锃亮的巨大水晶莲花吊灯辉煌地亮着,四壁许多乳白色的小灯,形状象一朵朵含苞的荷花,把整个大厅烘托得一片温馨柔和。彩灯彩带之类稍沾俗气的东西一概不用,却适当而巧妙地安排了许多鲜花——好在丁家的暖房尽能供应。沙发和矮几摆放在客厅两端,当中留出了宽敞的舞池。那些座位都安排得错落有致,极便形成一个一个的谈话中心。边上还放着不少轻便的可以随意移动的软凳和椅子,可供那些临时加入谈话的人使用。西平喜欢那种随意交谈的沙龙气氛,而不想让大家只是一味地跳舞。一侧的长桌上放着丰盛的食物,蛋糕、点心、糖果、时鲜果品、饮料乃至香槟,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来客可以根据口味和需要自由取用。
在方丹的印象里,丁家已经多年没有举行过如此盛大而豪华的晚会。她年轻时喜欢热闹,父亲方汝亭在世时,每年总要应她的请求在家里办好几次晚会。那时候真是方丹的黄金时代,享尽了青春年华,也出足了风头。后来她和文健一起去法国。刚回国那几年,还举办过几回招待亲朋好友的晚会。可是随着文健事业的发展、公务的繁忙,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这种兴致大大降低,越来越懒得张罗了。
但是今晚,方丹在儿子身上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她禁不住朝兴奋忙碌地招待着客人的西平投去一瞥满意甚至颇为自豪的眼光。
丁文健的心情与方丹不大一样。他本来就是个事业型的人物。多年的辛苦经营和在生产竞争、商业倾轧风浪中,为实利而进行的奋斗使他从外形到内心都变得僵硬、冷酷起来。不少同行在背后笑他是“富有的苦行僧”,笑他减缩到最低水平的精神生活需求。作为一个大公司的总裁,日常应酬交际极为频繁。上海滩各大酒家饭店没有他不曾去过的;各种小聚、盛宴,往往弄得他应接不暇。在许多场合,他也不得不逢场作戏,有时甚至不得不与歌儿舞女虚与委蛇。但他确实既无任何嗜好,又绝不沉溺女色。近年来,就是对于妻子方丹,他也渐渐仅限于每日两次礼貌的问候了,不过,今晚他还是按方丹的要求,早早回家,并且换上和方丹白色礼服相称的黑燕尾服,轻挽着方丹的手臂,准时出现在佳宾济济的大厅里。
方丹和文建步下楼梯,进入大厅,形成晚会的第一个高潮。那些散坐在沙发里的青年们,只觉得眼前一亮,纷纷离座起立。
西平领着父母绕场一周,把来宾—一向他们作了介绍。方丹的清丽、雍容和高雅,使那些初次见到她的男女青年无不叹为观止。而她却以毫无矫饰的亲切笑容和他们寒暄招呼,更使众人如沐春风。方丹见继珍穿着一套深玫瑰红的曳地长裙,发式和面容的修饰也都恰到好处,堪算今夜女宾中的佼佼者,禁不住称赞几句,文健也附和着夸奖她。继珍心中得意,却笑着推出站在她身旁的珊珊,说:“瞧,小珊珊才漂亮得象个公主呢!”
因为没见到继宗,文健问继珍。继珍告诉他:“哥哥一来就去看爷爷了。”
珊珊确实漂亮,而且活泼大方。那些女宾无人不喜欢她。刚才,她们正闹着要珊珊表演节目时,文健、方丹来了。所以,当文健几句简短的欢迎辞结束之后,她们便公推继珍做代表,要求珊珊正式表演,大厅里立刻响起一片掌声。好在珊珊早有准备——也许女客们已经摸到了情况,这才提出要求——她在继珍陪同下,大大方方地站到钢琴旁边,由继珍的好朋友陈慰芳为她伴奏。珊珊唱了两支歌,又跳了一个舞。这就形成了晚会的第二个高潮。
晚会的第三个高潮是猜谜和跳舞。猜谜是个插曲,但也很重要。因为西平宣布,必须猜出谜语才能去挑选头饰和眼罩。只见长顺端出一个大漆盘,上面放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许多纸片,在男女客人面前走了一遍,任凭他们抓取其中的一个。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但马上又恢复了热闹,议论声、嬉笑声响起一片。
继珍当然是第一个猜出来的,因为她早从白蕙那里看过谜底。她举着手中的小纸片,连声高叫“猜中了,猜中了”,一面就跑到摆放着化装物品的长桌旁,向西平对过谜底,随即挑选了那副她早已看上的金色皇冠状头饰。这皇冠配上她乌黑的披肩长发,艳丽的曳地长裙,使她足当晚会的皇后而无愧。
方丹看着这群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快活嬉闹,也不觉把刚才文健提前独自离去所引起的不快冲淡了许多。她揣摩着那几个陌生的女孩子中,谁会戴上那一顶西平亲手制做的紫色花冠。她看到头戴皇冠的继珍容光焕发地走过,想起了自己也 曾有过的美好青春,思绪不禁飘向很远很远……
此时,继珍正兴奋地帮着一个个女友破谜,挑选头饰,得意地领受着女伴们钦慕的眼神。她心中倒有些感激起白蕙来,甚至一时想到,白蕙那天特意让她转交这些谜语,或许就是为了给她创造这么一个机会?但马上又否定了。她嘲笑自己又犯傻,把人家想得那么好。她白蕙不在我继珍这儿,能见到西平吗?她有什么办法把谜语直接交给西平?如果有办法,她早自己去了,哼!这么一想,倒使她注意到,直到现在,白蕙还没有来。西平明明说是给她请柬的嘛,她会放弃这个机会?那么,为什么迟迟不来?继珍心里不禁暗暗骂道:“还不是端臭架子!姗姗来迟,无非是想引人注目罢了。穿不出漂亮的礼服,就靠这种手段来招摇,我看你有什么用!”
除继珍外,还有两个人注意到白蕙尚未出现。一个是继宗,他刚从丁皓那儿告辞出来,进人大厅头一个目标就是搜索白蕙。
自从继珍点破继宗的心思,特别是那次当着白蕙的面一顿抢白之后,继宗见到白蕙就多了几分拘谨——他就是这么个人。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种克制使他有多么痛苦。好几次,他曾想勇敢一些跑到学院去找白蕙。她不是想看点普罗文艺吗?她不是表示过愿意听听青年会的报告吗?这都是自己去找她的好由头呀!可是他却终于没有敢行动。甚至在自己家中,他都避免与白蕙多见面、多说话,生怕引起白蕙的误会和不快。本来,今天的晚会倒是一个好机会,白蕙在这里没有别的熟识的男伴,自己理应多陪伴着她。白蕙既不会见怪,旁人也未必注意。可为什么她竟不来呢?
另一个时刻留心着白蕙是否到来的,就是主人了西平。他先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顾忙忙碌碌地发放着化装物品,后来却实在有点焦急、甚至心不在焉起来。当他在百忙中抽身独自思索,千真万确地意识到自己心里是在渴盼着白蕙的降临时,不禁对自己大为恼怒:“怎么了,丁西平,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浅薄,如此无聊,如此缺乏大家风度了!只为牵挂着一个小丫头,对,一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不讲信义的小丫头,你就变得情绪如此低沉起来?笑话!”
丁西平想马上宣布舞会开始。算了,不等她了。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又总存在着一丝幻想,万—……万一她是因为有事耽搁了呢?而且,他实在舍不得自己亲手精制的那顶浅紫色花冠。让它白白躺在长桌的大抽屉里,末免太可惜。
但是,时针已经指向八点半!人们也都戴上了头饰、眼罩。丁西平终于走进大厅,拍拍手,宣告舞会开始。长顺立刻放起唱片,人们欢笑着,纷纷随着音乐成双成对地跳起舞来。
几轮舞下来,晚会的气氛越来越高涨。而西平终于在与继珍舞了两曲之后,得到了摆脱她的机会。当一支新的乐曲响起,男女舞伴们纷纷离座起舞,继珍也被柳士杰拥走之时,西平悄悄推开大厅的玻璃门,走了出去。他懂得舞会已如一部接通电源的机器,正常地运转起来,毋需自己特予照顾了。
西平走下几级台阶,来到门前的草坪。然后不知不觉地竟沿着草坪边的柏油路向大门走去。夜晚的清凉空气使他的心胸清朗许多,欢快的舞曲声也渐渐变得遥远了。他走得很慢,但是方向却很清楚。显然,他还在盼着大门口电铃会突然响起。他怕看门的阿福因年岁大耳朵背而忽略什么……
可是西平失望了,大门口一片寂静。他在那里盘桓着,意趣索然地不想再回大厅。
身后响起了高跟鞋的“橐橐”声。回头一看,是继珍。
“你这个主人,把客人撂在一边,有些不礼貌吧!”继珍的愠怒虽然还克制着,可是西平已明显感到。她的脸被遮在树丛的阴影里,眼罩虽已取下,但面容却看不太清楚。
西平停住脚步,但没有答话。
“怎么,你还在等她来?这么晚,怕不会来了吧。”继珍的口气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你说我在等谁?”西平烦躁而喑哑地低吼一声。树罅漏下微弱的路灯光线把他的脸照得相当凶恶而狰狞。
但继珍并不后退,她冷笑一声道:“要我说出名字?我看不必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究竟干了什么!”西平不禁怒发冲冠地一把捏住继珍的肩头。
“哎呀,你弄痛我了,”继珍尖叫起来,一面挣脱掉西平的手:“你不要凶。有人看见你和她在咖啡馆,亲热得要命,别当我不知道!”
“今夜”咖啡馆,那是多么美好的值得留恋的一个夜晚!但此刻提起来,丁西平是加倍的气恼,甚至愤怒。
“怎么,你在盯我的梢?”他向继珍逼近一步,虎视眈眈地问。
“刚才有人告诉我的。是陈慰芳和柳士杰。他们亲眼看见的。”
丁西平想起那晚带着白蕙进咖啡馆时,确见里面有人,当时没注意,谁知竟是在继宗家见过的熟人。
“怎么样,我没有瞎说吧?而且,我知道你现在心烦,就是因为她没有来!”现在轮到继珍进逼了。
“看到我心烦,你很高兴?”
“我凭什么高兴?我也犯不着不高兴!”
“那你就不要多管。”
“我才没那份闲心思来管呢。不过,我要提醒你,西平。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对吗?”
“你要说什么?”
“你要当心,西平。别看我那小家庭教师一脸正经,她早就和我哥哥好上了。我哥哥对她也很有意思。你没见今天她没来,我哥哥也是神魂颠倒、坐立不安吗?可是,在认识你之后,她又撇下我哥哥,爱上了你——你当然比我哥哥有魅力多了,你家也更有钱,对吗?”
西平一言不答,朝继珍狠瞪一眼,便撤下她,朝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
“西平,我没有恶意,我是为你好。”继珍在后面追着大声地说,带着忍不住的哭腔。
西平突然止步,回头盯着继珍,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听这些。我对你的家庭教师毫无兴趣!”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丁西平疲惫地准备上楼回自己房间。
大厅里,男女仆佣们正在收拾打扫。他懒得去瞧一眼,径直朝楼梯走去。但长顺叫住了他:”老爷关照,请你到他房里去一下。”
当西平推开文健房门时,一眼就看到林达海——他们的家庭医师——正在给爸爸量血压。
“林伯伯!”西平按老习惯这么称呼达海。达海朝他略略点头致意,一面仍专心地注视着血压计。
西平在椅子上坐下,远远朝他们俩看去。他觉得,比爸爸年长几岁的林伯伯,反而显得年轻,富于活力,而爸爸却已颇显苍老。
爸爸是个知心朋友很少的人,但对林达海,却无话不谈。西平知道,林达海与自己家渊源很深,多年来他不但监护着丁家老小的健康,而且是丁家上下普遍欢迎的一位客人。
“血压是偏低一些,但有限”,林达海取下听诊器,慢慢拾掇着,“要适当注意,但不要有思想负担。开朗些,快活些。跳跳舞,听听音乐。不妨每天喝一、两杯葡萄酒,你就会好起来的。”
“要不要吃药?”文健问。
“不需要,”达海回答得很干脆,“最好依靠自身的调节能力。文健,你体质很好,各部分都很健康。完全有这个能力。来,我们干了这杯,我也该走了。”
林达海端起面前放着的一杯红葡萄酒,热切地望着文健。文健也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酒。
“文健,在外资侵入、国内企业越来越难办的今夭,你有勇气把中国服装打入国际市场,而且这一雄心眼看就将实现,我祝贺你!”
他们两人碰杯,然后缓缓地把酒干了。
“等你凯旋回来,我再给你仔细检查。”林达海说着就拎起医疗包,起身欲走。
“那好,等我回来,我们再作彻夜之谈,”文健显出少有的激动,紧握着达海的手。然后转脸对西平说:“你代我送送,叫老刘开车送你林伯伯回家。”
西平陪着林达海下楼来到客厅,随即让长顾去叫老刘把车开来。直到汽车开走,他才重新上楼。
他发现爸爸的房间已经熄了灯,妈妈房间的门却半开着,有悠扬的小提琴曲从里面飘出来。他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就推门走进去。房间里是两个人:原来爸爸到这边来了。
方丹身着睡衣坐在床边上,夹着香烟的右手拄着额头。文健坐在离她远远的那扇开着的窗旁边——他怕闻烟味。西平进来之前,他们不知在谈什么,反正西平进来时,他们正沉默着。
“这星期二,我动身去巴黎”,文健示意西平坐下。也许是他还沉浸在刚才林达海的话所引起的激动之中,很有些感触地看着儿子说:“从你外公在法国办起的一个小小的丝绸销售店,扩充成今天在巴黎的中国丝绸服装销售展览中心,真是不容易啊。”
西平也很感动,说:“我知道爸爸为此付出的心血。”
文健被西平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马上恢复了平日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临行前有些事要对你交代。”
“妈妈也一起去吗?”
“那边的展览大厅还需装修一下,另外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你母亲等正式开张前才去。”
“爸爸走后,国内的事是否由金副总裁负责?”
“是的。但他会充分尊重你的意见。我不在期间,你对公司的事要格外留意。另外,原计划要到江浙各收丝茧行去看看,可以照旧进行。”
“好。”
“还有一件要紧事,巴黎的中心开张时,要有一连几天的庆贺活动。你妈妈在那几天穿用的几套服装,由你设计。这是你妈妈的意见,我也同意。”
文健说着朝方丹看一眼,方丹点点头,然后她又故意与西平逗趣:“别忘了,我在穿着方面是十分挑剔的呢!”
文健严肃地接口:“不要小看这件事。这是一次重要的广告宣传,你的设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图纸画好后,找公司的服装总设计师磋商一下。”
西平说:“我会尽力而为。”
文健略一沉思,又说。“家里的事,爷爷、妈妈、妹妹,我也交给你了。”
“放心吧,爸爸,我会照顾好他们。”
“我在巴黎筹备好一切,会打电报来的。”说着,他又扭头问方丹:“你看你有什么事要我在巴黎先办的?”
方丹摇摇头。“那好,我过去了——明天还得到公司去处理一些事——你也该休息了。”
“晚安,妈妈。”西平也站起来。
“西平,你留一下”。方丹边说边走过来。
文健轻轻把门带上,独自走了。
方丹拉着西平的手,一起在长沙发上坐下。她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没开口说话,母子俩就这么静静地相对。一时间,只有小提琴那如泣如诉的旋律,在室内轻轻飘荡。
“妈妈,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我看你心里不高兴,西平。”方丹的声音充满慈爱和关切。
“哪有的事!”
“你亲手制作的那顶紫色花冠,今晚我怎么没见到?它的主人没来吗?”
“也许她临时有事。”西平不想在母亲面前表现得那么激烈,但掩饰不了神色的黯然。
“找个机会单独邀请一下,怎么样?”
“不要!”西平脱口而出,但立刻觉得这未免过于拂逆了母亲的好意,便稍稍缓和地补充:“现在不是时候……”停顿了一下,他又淡然一笑:“爸爸走后,我会很忙的,不是吗?”
他想用轻松的神态、语气消除母亲的疑惑。
最期六下午。法租界爱多亚路和虞洽卿路口的“大世界”游艺场附近。
这是上海滩的一扇窗口,非常集中、非常突出地反映着旧上海的畸型繁荣和极度嘈杂。这里一年四季都是人头挤挤,闹闹嚷嚷。“大世界”各剧场里的音乐声、锣鼓声时时传出;放在靠近门口的大厅里的那些“哈哈镜”面前不断响起好笑声和惊叹声,吸引了许多人在“大世界”门口的铁栅栏边不肯离去。这里的票房一天到晚亮着彩灯,张开大口贪婪地吞食着滚滚而来的钱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衫黑裙,头发用一根宽宽的缎带扎起,双手抱着个大书包,走得很慢,眼光在“大世界”两旁石墙上五光十色的广告中寻觅着什么。
她就是白蕙。
今天下午她早早离开学院,独自步行来到这里,已经仔细地看了好一会。石墙上到处是商品广告和影剧海报,从“小囡牌”香烟、“美女牌”冰淇淋、中法药房的“艾罗补脑汁”到祖传秘方专治性病,乃至割瘊子、挖鸡眼,几乎应有尽有。又有大世界“玫瑰歌舞团”演出《特别快车》,胡蝶、夏佩珍主演《火烧红莲寺》乃至天蟾舞台、共舞台的京戏班子的大小海报。可这些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微微叹了口气,白蕙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她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张“招工启事”,不觉精神一振,认真看去:“丰禄货栈,招工十名,报酬优厚,只要男性……”白蕙苦笑了一下,失望地走开。
正当白蕙准备跨过马路到对面再去看看时,没想到劈面遇上了丁西平。
丁西平夹着一个硕大的公事包,正与另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谈,刚过马路,突然发现了白蕙。
“白小姐!”
“哦,是丁先生。你好……”
西平的两个同伴也都停住脚步,朝白蕙点头微笑,白蕙略略一笑作答。西平朝这两个青年低语了一句,他们便很礼貌地向白蕙说了声再见,沿着马路走了。
西平看着白蕙,客气地说:“白小姐,久违了,这一向还是那么忙吗?”
白蕙听出西平声音中略含不满和讥讽之意,便主动说:“丁先生,我要向你道歉。上次你家的那个晚会,我因为临时有事……”
“还提它干吗,两、三个礼拜了,我都忘掉那回事了。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逛马路了没去蒋家授课?”
“原来丁先生还不知道”,白蕙的声音很低,“我已不再去蒋家了。”
西平“哦”了一声,不觉恍然大悟。那次晚会后,他去过一次蒋家,挑选的是白蕙授课快完的时候。但他只见到继珍,却没见到白蕙。他不想让继珍窥见自己的心事,觉得不便开口询问。他既不问,继珍自然也只字不提,就那样东拉西扯几句,告辞而去。这以后,他又在吉庆坊弄口等过两次,当然也是失望而归。这不禁使他想到,白蕙是有意在躲他。傲气和自尊使西平决定不再去找她。今天才知道,原来白蕙已不再去蒋家教课。
“为什么不去蒋家了?另有高就了吗?”西平戏谑地间。
白蕙苦笑一下,说:“被蒋小姐解雇了。”
解雇!怎么回事?继珍为什么要这样做?西平似乎觉察到些什么,忙问:“多长时间了?”
“大约是将近二十天前吧。”
那么说,果然就是在那次晚会以后,当继珍知道了白蕙曾与自己一起去过咖啡馆……
白蕙见西平的眉头急速地皱起来,忙补充道:“是这样的,蒋小姐说,她这段时间有些神经衰弱,医生建议她暂时少用脑,所以不想补习法语了。”
“那么以后呢?”
“她没有说。”
“不,我是问你,你以后怎么办?”
白蕙用目光扫一下石墙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你看,我不是在碰运气吗?”
西平沉默了一下,然后故意轻松地说:“怪不得你在看‘艾罗补脑汁’的广告,是想推荐给蒋小姐吃了补补脑?”
白蕙也笑了,坦率地说:“不。有同学告诉我,这儿有时会张贴招聘广告,今天下午没课,过来看看。”
“有合适的吗?”
白蕙摇摇头。
一个念头在西平脑子里一闪。他吸了口气,看看周围的行人把他们俩推来挤去,讲不成话,便陪着白蕙朝八仙桥方向漫步走去,边走边用很平淡的口气说:“听说你会弹钢琴?”
“学过一点。”
“你不会讨庆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吧,只教钢琴和法语。”
一个纯真而甜美的笑容浮上白蕙的脸:“哦,不,其实我倒更喜欢和孩子在一起。”
西平说:“授课时间也是每天下午放学以后,不会耽误你的学业。”
白蕙高兴地点头,又问:“这一家是丁先生的熟人吗?”
“你还没有说,你愿不愿去。”
“我当然愿去——就是不知是否符合人家的要求。”
“符合,完全符合。”
“那么,是否请丁先生……推荐一下?”
“不用推荐,我可以作主。因为,这个学生就是我的妹妹。”
见白蕙怔住了,丁西平又追问一句:“那么,我们一言为定?”
白蕙不说话,低下了头,不知是否该马上答应下来。
西平看出白蕙情绪的变化,便说:“你先考虑一下,”一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白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电话。你若决定应聘,就打个电话。如我不在,找管家就行。我明天就要动身去杭州,我会把这事告诉母亲的。”
白蕙机械地接过名片。对这突如其来的事,脑子里还来不及理清头绪。
“我还有事,先走了,”西平把她从惘然的的沉思中唤醒,“等你的电话。”说完,丁西平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渐渐黑下来,白蕙仍在街头蹓跶着。她只觉得心里乱哄哄的,不想马上回家。
按理说,今天应该高兴。蒋家的解聘,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把白蕙搞得颇为狼狈。她不敢想象,再这样下去,她和妈妈的生活将怎么办。她曾想到退学,那样工作好找一些。但她既怕妈妈知道后会气死,自己又实在舍不得离开学院。她也不能再去麻烦安德利亚神父,决心靠自己的力量来渡过目前的难关。然而,路在哪里呢?正在这时,丁西平出现了。又是这个丁西平,这难道是命中注定的?他究竟是一颗克星还是一颗救星?
她突然想起继珍解雇自己的那天。继珍搂着她的肩,亲热地把她送出门去,一边叹着气说:“唉,都怪我身体不争气。我真想把你留下来,除了法语外,我还想学学你那迷人的风度、那一套……手腕,”她抿嘴一笑,凑近白蕙耳边说:“我看男人都为你魂不守舍,又是帮你跑图书馆借书,又是请你去咖啡馆喝咖啡……”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与丁西平有关!是他把去“今夜”咖啡馆的事告诉了继珍。他为什么这样做?但看样子,丁西平对继珍用解雇来报复确实并不知情,一副很意外的样子。自己没去参加他的晚会,他显然有气;可他又建议自己去当他妹妹的家庭教师。这是他的心血来潮,还是……但无论如何,丁西平邀她去教他妹妹,无疑是在经济上给了她一条生路。
那么何不爽快答应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象丁家开晚会那晚,她已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件晚装。那是妈妈还能上街行走时,亲自去帮她买的一件淡紫色长裙。裙边有一圈用深紫、浅红、银白、鹅黄等各种颜色绣成的彩色蝴蝶。妈妈说,她穿上了这裙子,整个儿就象一朵新开的紫色蝴蝶兰,说不出的漂亮。她难道不想去晚会上看看丁西平设计的头饰,不想去看看自己制作的谜语能不能把人难倒,当然想。她更想穿着这件长裙到晚会上去跳舞,去和一帮年轻人快快活活地谈话、笑闹……但是她怕……怕那些自己也说不出名堂的东西,犹豫了半夭,她最终还是默默地脱下裙子,然后在自己的小床上一直坐到深夜……
如果说那晚没去了西平家,是顾忌到继珍的态度,怕再发生上次蒋家晚会后的情况。那么,现在已经离开蒋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想来想去,白蕙觉得主要还是不想与丁西平以及他的家庭多接触。丁家是上海有数的富豪,即使没有以往继珍的屡屡描绘,仅从丁西平的公子哥儿派头,白蕙就能想象出他的家大致是个什么样子。那种气派、那种规矩,一定都是很窒息人、束缚人的。比起丁家来,蒋家算得了什么,可是,继珍的小姐脾气就够难伺候的,更何况丁家的小姐?西平这个人固然很热情,也很豪爽,平时看他待人接物也很彬彬有礼,甚至相当随和、亲切,但敏感的白蕙,却能够从一些表面现象,从他的片言只语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看出他内心的孤高、傲慢、冷漠、特别是那时时使人难堪的对于嘲讽讥笑的偏爱。
但要说白蕙是怕丁西平这个人,那她是不会服气的,决不。她的才华和性格,都使她相当喜欢挑战。以孤傲对孤傲,以机智对机智,以冷隽的嘲笑对冷隽的嘲笑,白蕙未必会输了西平一头。
那么,别再犹豫,就答应去丁家做家庭教师。哪怕是龙潭虎穴,也不妨闯一闯——想到这儿,白蕙禁不住笑了:有那么严重吗?那好,现在就去打电话。前面不就是公用电话吗?但白蕙又迟疑起来。正好电话有人在打,她抱着她的大书包走了过去,还是再想想吧。
这一夜,白蕙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形势极为险恶的峻岩峭壁之上,下面是又黑又深的泥潭,背后茫茫一片黑暗,前方更是漆黑一团。背后的黑暗在步步紧逼,前方的黑暗却一步也不肯退却。她想离开,但是脚抬不动,似乎泥潭里有什么力量吸住她,使得她身不由己地靠近它,并倾身往里看。她心中明明害怕极了,觉得这样非跌进泥潭去不可,但脚底下偏不能退后半分。就这样,她离那泥潭越来越近……终于一阵眩晕,她的身体离开了立足的峻岩,朝泥潭直栽下去。然而,并没有马上跌进潭中,她竟奇迹似的在夜空中飘飞起来。四周是空荡荡的,身体毫无依傍,心也是空荡荡的毫无着落,就这样在无边的黑暗中浮沉……
六月的艳阳泉一柄利剑,从三楼的小窗射进来,把这个小屋劈成了两半。吴清云斜靠在枕头上,凝视着沐浴在阳光里的女儿,心里充满了温柔、甜蜜和安慰。
“妈妈,你早醒了?”白蕙睁开双眼,轻唤一声。
“早上好,阿蕙,妈妈今天想让你干些活呢。”
白蕙一骨碌起身道:“好啊,我有的是力气。妈妈你说,要干什么?”
“昨天倒是好婆提醒我,说这两天日头好,该把冬天的衣服晒晒。一个霉雨季节下来,箱子里的衣服都潮乎乎的。”
“好,我一会儿就搬出去晒。”白蕙边说边穿衣下床。
早饭以后,清云指导白蕙打开衣柜和两个衣箱,把大衣、棉袄之类搬到晒台上,用竹竿穿好去晾晒。其中有几件是她年轻时穿过的,清云看着这些旧日衣物,不禁回忆起逝去的青春,神情有些呆呆的。过了一会儿,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等白蕙从晒台上回来,她就招呼女儿:“阿蕙,你把衣柜抽屉里那个首饰匣子拿过来给我。”
首饰匣子!白蕙一下呆住了。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响,既说不出话,也没有挪动脚步。
“阿蕙,你怎么了?”清云感到异常,焦急地问。
白蕙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才脚步迟疑地走到衣柜前,拿出首饰匣子递给妈妈。然后仍背过身去拾掇衣物。
这是一个四周有着彩绘的木头盒子。由于年代久远,画面已不再鲜艳,大致上是些圣母、天使之类的图画。盒子正面的盖子上有一个金属小搭扣。
清云打开首饰匣,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匣子里本来就没有几件东西,却都是清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可是,突然她略带惊慌地翻捡起来。
白蕙感觉得到妈妈的慌乱和迷惑。她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妈妈还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反复翻找着。终于,她忍不住说道:“妈妈,你不必找了。那个领带夹子,已被我……送到当铺去了。”
她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却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妈妈一眼。她准备承受妈妈的责备甚至呵斥。白蕙心里再清楚不过:妈妈病前虽然为了某些特殊开支,当银行那点儿利息不够用时,进过当铺,而且妈妈的一些首饰、毛皮衣服,就是这样陆续离开这个家,再也没赎回来过。但妈妈从不让白蕙去那种地方。妈妈自己去当铺也是很怕见人的样子,甚至后来连对白蕙也瞒着。母女俩都觉得去当铺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次白蕙竟然去了当铺,而且是不告而取。白蕙知道,妈妈是非生气不可的。当初她只想妈妈也许不会发现,谁知今天……
白蕙等待着妈妈的批评。但是清云却始终不出一声,屋子里静极了。白蕙忍不住转过身去,只见妈妈正在无声地流泪,泪水象泉涌似地洒落下来。
白蕙扑过去一把抱住妈妈;“妈妈,你不要伤心。是我不好,我……你骂我吧……”
清云也紧紧抱住女儿,女儿的泪珠洒在她身上。半晌,她让白蕙抬起头来,用手帕替她擦泪:“阿蕙,妈妈怎么会骂你。妈妈病了,让你撑持这个家,太难为你了。”
上个星期,清云咳嗽时痰里又出现血丝。白蕙坚持请西医来看,又去配了很贵的进口西药。那时白蕙手头已几乎一文不名。眼看母女俩连伙食费都没有着落,何况又该交房租了。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白蕙只想决不能把大兴银行破产的实情告诉妈妈,因为这会送了妈妈的命。于是,她狠狠心悄悄拿出那个金领带夹去了当铺。她安慰自己说,这是一个男用品,妈妈不会需要用的。过后她为自己的行为不知忏悔了多少遍,也不知流过几次泪。她打定主意;一旦找到工作,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赎回来。可是,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被妈妈发现了。白蕙宁愿妈妈狠狠地责骂自己,然而妈妈竟好象完全理解她当时的矛盾、痛苦心情似的,不但未加责备,而且自谴自责,反过来安慰白蕙,这就使她内心更如刀绞一般难受,她一把握住妈妈的手,哭得更凶了:“妈妈……”
“阿蕙,好孩子,别哭,”清云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妈不该把生活担子全压在你身上。妈知道,银行那点利息只够我们吃饭。以后再不要到处给我请医生、买药。我这是老毛病,养养就好了……”
白蕙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清云:“不,妈妈,你一定要坚持服药。我……我去当铺,不是因为给你买药,是为了……我自己……”
“不要硬想理由了,妈妈还不知道你,”清云双手捧着白蕙的脸,两人泪眼模糊地对望着:“你只会苦自己。你看你……身子越来越瘦;衣服也多久没添过一件……”
突然,清云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白蕙顾不得再哭,忙倒水给妈妈喝,又轻捶妈妈的背。好半天,清云的咳嗽才止住。
白蕙拿起手帕先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帮妈妈把眼泪擦净。她扶着清云躺下去,一边说:“妈妈,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把那领带夹赎回来。”
谁知清云说:“不,阿蕙,你马上去把领带夹赎回来。”
马上?白蕙呆了。
“去,换上裙子,马上就去当铺,”清云边说边伸出干枯的手,解下了脖子上的金项练。
白蕙忙说:“妈,你一定要赎,过几天,等……”
清云摇摇头:“不,银行的那点利息要用来做我们的生活费,而本钱是绝对不能动的。这点你千万记住。取了本,我们就没有生活来源了。”
可怜的妈妈!她还以为自己在银行有一笔本金,还以为每月可去取息维持生活。那知这一切随着银行的破产,都已如丢入水中。白蕙有口难言,只有在心里流泪。
清云慢慢地取下项练上的鸡心坠子,又把项练放进首饰匣内,然后把鸡心坠子硬塞到女儿手中,郑重地交代说;“这鸡心是纯金的,你拿到当铺去,换回那个领带夹。”
白蕙再次辩说道:“妈妈,那又何必呢?这鸡心,你一直挂在身上的,那个领带夹,反正也用不上……”
“不,你不知道,”清云拉着白蕙的手,眼看泪水又要滚出来,“那是我最心爱的,是一件珍贵的纪念品,它不戴在我身上,却藏在我的心里,我不能没有它。”
“纪念品?”白蕙审视着清云,一面喃喃自语,突然她高声问:“是谁留下的纪念品,是谁,妈妈?”见清云不答话,又追问;“是我爸爸,是吗?”
吴清云默默地点点头,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
“哦,妈妈,原谅我,我实在不知道它在你心中的价值……”白蕙痛苦地叫起来。
“阿蕙,别难过,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去吧。”
“我马上去。”白蕙迅速从床边站起。但清云又搂住了她,把放在枕边的首饰匣推给白蕙。
“阿蕙,首饰匣里有一副珠环和那根项练,还有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妈妈都给你了,你自己去收好吧。”
白蕙不肯接:“不,我不要。我又不戴首饰。妈妈你自己留着。”
“傻孩子,那珠环是妈妈象你这样年纪时用的,现在老了,用不着了。就是留着给你的嘛。那项练,没有了鸡心坠子,我也不戴,你就收着玩吧。”
白蕙只好接过首饰匣,忍着泪,默默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尽快把这个鸡心赎回来,再给妈妈戴上。”
从当铺里出来,已是烈日当空。但灿烂的阳光在白蕙眼中却显得阴惨惨的。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人们依然欢快而闹攘,但白蕙觉得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头脑里,只盘旋着一件事……
在她遇到第一个公用电话面前,她毅然拨了丁西平家的电话号码。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这是丁宅,请问你找谁?”
“我找丁西平先生。”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白蕙。丁先生说,你们家要聘一个家庭教师……。
“哦,我知道了。少爷说起过这件事,你就是白小姐?”
“是的。”
“我是管家陈妈。少爷今天早上已动身去杭州。他和太太说过白小姐的事,白小姐愿来这里教我们小姐吗?”
“是的。”
“那好,请稍等一会儿……”
白蕙捏着话筒等着,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响了:“白小姐,我们太太说,请你明天下午四点来我们家,她要和你谈谈。地址是西摩路82号,你能来吗?”
“明天下午四点,我准时去。”白蕙说完,搁回话筒。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竟全是汗。
但她离开公用电话时,心情是平静的、坚定的。想到妈妈,她对明天与丁西平母亲的会面充满希望和自信。她对自己说:“管他什么丁太太、丁少爷。我需要谋到这个职位!”
回家的路上,白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领带夹,仔细地、反复地观赏着。原来这是爸爸留下的,是自己有生以来所见到的第一件跟爸爸——这个未见过面的男人——有关的物品。领带夹在阳光下闪烁着黄澄澄的光。它的形状犹如一朵长长的花,就象妈妈夹在《圣经》中当作书签的那种花:修长的花瓣,纤细的丝梗,精巧的花蒂。哦,它就是蝴蝶兰,妈妈所特别喜爱的那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