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约一名陌生男子来到人烟罕至之地,他会如何看待她?路柳墙花吗?林翦冰苦恼的思忖着,几乎教忧愁给击倒了。
若不是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即将吞没她,使她有一种走到绝境的恐惧,不得不随手捉住任何一条能够救援的绳索,打死她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她以为她说不出求人的话,然则,当范啼明潇洒的身影一出现,问她一句:
“你要我帮忙吗?”
“是的,求你。”林翦冰战栗地说,眸子里充满泪水,为他的亲切。“你一定要救救我!除了你,我真是求救无门了。”
范啼明微微锁着眉,因为这一切来得突然、莫名。
“你收到我字条,肯走这一趟,足见还愿意承认我是你的表妹?”她一方面渴望有一位表哥能现身来守卫她,一方面又羞愧地自认太奢求了,毕竟林家亏欠他太多。
“你说我是……”
“是,我猜的。”她幽幽的接口:“我从不相信你死了,虽然当年我年纪太小,不懂事,可是后来我听寒花姊时常念着:‘他总有一日会回来,夺回属于他的这一切。’我也就认定你会回来,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直到你出现在余园废墟中,眼里含着泪,我心里即有感应,加上你的容貌和我记忆中的寒花姐有几分相似,我偷偷在心里盼望真的是你,却不敢多嘴。后来你买下没人敢要的余园。我告诉自己,还会有别人吗?我又自问,我有什么颜面和你相认?我……”
“好了,别再自说自话。”范啼明尖锐的说:“你很容易一厢情愿,但这行不通。我来自北方,我叫范啼明。有关于余园的种种传说,我事先都打听过,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富有,又喜欢住大房子,才贪小便宜买下余园,如果因此使你误以为我是那位已经消失多年的表兄,可就太糟糕了。”他一双眼睛不曾流露多余的感情,平和道:“我为何来赴约?因为我好奇,一位传说中大胆谋财的狡猾人物的女儿,会有什么需要求人的?”
她不知所措的呆立着,静默了一会。
“那么,我是无望了?”她欲泣还忍,神情悲苦。“我不懂得我爹是如何得到原本不属于他的财产,我只知道,他怕继母,他没有办法保护我。”
范啼明不是铁石心肠,忍不住同情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要把我许配给一个可怕的男人,可是我不要。”
“谁?”
“巫起扬,我家总管的儿子。”她开始啜泣起来。
范啼明马上了解到其中的内情,不由得可怜起她成了旁人谋财的工具。只是他不了解,谋财害命之徒的女儿,怎会生成这样软弱无用的个性?
“我不要嫁他,我情愿去死!”她悲泣她的不幸。
“姑娘,你求错人了。”他慢条斯理地说:“自上而下婚姻都是由父母作主,你应该私底下求你的父亲代你出头,我一个外人能做什么?”
她的眼泪更多了,吸着鼻子,哽咽地说:“没有用的,继母说的每一件事,我爹无不遵从。”她的头垂得更低,宛若正遭风霜雪打的一枝梨花。“我家如今是‘女主掌权’,继母欲招赘巫起扬,也是为了一辈子控制我,等于控制林家的一切。”
“你能看出这点,足见不是笨蛋,难怪你想寻求外援。”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某种深思的意味望着她。“这事,外人绝对插不上手……”
“你可以的。”她急切的说:“只要你出面承认你是余家失踪十五年的独生子余莲洞,你可以要回所有的产业,一旦林家没了钱,我成了无足轻重的贫家女,继母不会再关心我的婚事,问题就解决了。”
范啼明真是被她的异想天开给惊呆了,半晌才爆出一串大笑,摇头道:
“别说不是余莲洞——原来他叫余莲洞——即使要我去冒充,证据何在?如何证明我不是贪财冒认之人?一场官司诉讼少说也要拖上几年,那里你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今日的烦恼已不存在,想想,又何苦来哉?”
“但是……”
“再说,”他严声道:“范某人并非无耻贪财之辈。”
“我……”林翦冰心情激荡,双颊绯红,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太……太……”
“太无助了。”范啼明善解人意的替她接上。
她掩面痛哭起来。
他无语问天,她的泪水加起来比这个小湖的水还多吧?
这时,第三名闯入者突然出现,正好瞧见这一幕。
“哈哈!”那年轻人笑得不怀好意。“瞧我逮到了什么?一只偷吃腥的小老鼠!妙啊,当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你……”林翦冰看到他,可吓坏了。
范啼明好奇的打量这位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青年。
“借问贵姓大名?”
“少来文诌诌这一套!我叫巫起扬。”青年紧盯着林翦冰不放。“我就奇怪嘛,一个快要和我订亲的女人不乖乖待在闺房里,却从后门偷偷溜出来,想干什么?原来是跑到这儿私会男人,还真懂得选地方!”他瞧一瞧了无人烟的四周。
“你跟踪我?”她又怨又怕。
“我是跟踪你,如何?”巫起扬贱得二五八万。“我拒绝不了我那个贪财好色的没脑猪爹,只好自己想法子,捉住你的小辫子,好回绝这门亲事。”
“你……你说什么?”林翦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要她?
“对,我根本不想要你!”巫起扬哈哈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急着和你成亲?笑话!我巫起扬再没志气也不可能入赘女方。更何况,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种装模作样、没骨头的女人!”
林翦冰的脸色煞是惨白,看了范啼明一眼。多么讽刺!多么羞耻!人家压根儿不要她,甚至看不起她,而她,居然费尽心思的求人帮她退亲。
可笑不可笑?自以为“奇货可居”,谁知人家当她是破铜烂铁。
她瑟缩的打了个寒颤,她的脸涨红了,泪水重新在她眼眶里滚动。
“瞧瞧,她又要哭了。”巫起扬撇了撇嘴。
范啼明婉转而又坦白道:“巫起扬,你说的过分,手段更过分。我真不明白你们,两个都不愿成亲,一起向家长反应才是正理,何苦拐弯抹角的使手段?巫起扬你若是个男子汉,不要破坏林姑娘的声誉,只为了达到你的目的。”
“怎么,这小老鼠也会搬救兵?”巫起扬好笑的瞄着瑟缩在一旁的林翦冰。
“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你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套吧,掉眼泪啊,哭诉啊,装可怜……”
她的眼泪终究还是往下滴。她哭喊着:“你住嘴!你住嘴!我讨厌你——”哭着跑走了。
没有人追上去。
范啼明自知没那个立场。“你不该刻薄对待一个可怜的人。”他责备道。
巫起扬有点狼狈,耸了耸肩。“我只是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可能有任何人会让自己像她那样可怜。”
“你不该这么说。”范啼明庄重地道:“忧虑和坎坷会使一名弱者变成可怜的人,也会使一名强者更加茁壮;差别在于她是前者,你是后者。”
巫起扬讶然地侧身看他。
“你这个外地人,似乎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
“没这回事,只怪贵府太出名了。”范啼明含蓄的说道。
巫起扬嘿嘿地笑了。
范啼明定定的看了他一眼,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两名女孩从树丛里钻出来。
这下子,连默婵也失去了偷闲睡午觉的兴致。
“你猜,哪一个撒谎?哪一个说真话?”元宝将默婵读不到唇语的部分口述给她听,然后问她:“范啼明果真是失踪十五年的余莲洞?”
默婵的表情说不上愉快。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如果他真是,那么他买下余园的目的就不单纯了,极可能是踩着‘复仇’的脚步,有计划的向姓林的讨回公道。”元宝扳一下手指,几乎确定道:“这正好解释他为何单独留下余寒花的小园子不加整理。换了一般正常买主,老早清理得焕然一新,务必不留下丝毫痕迹,否则心里岂不疙瘩?我真笨!以前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默婵生性含蓄,不像她那么容易激动。
“这完全是揣测之辞,元宝,事实上,范公子完全否认。”
“说也奇怪,他何必否认?怕打草惊蛇吗?”
“说来说去,你仍然是相信林翦冰之言。”
“倒也不完全是。不过,她今天可出了大丑,真可怜!”
所有人对林翦冰的印象,都离不开“可怜”两字。
默婵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忧虑,声音也变得有些伤感:
“这样子不合理?”
“什么?”
“我是说林姑娘的处境……”
“是不合理。”元宝急切的说:“林家如今富有了,她应该可以过着称心满意的日子,谁晓得继母进了门——你不知道那女人多厉害,‘把持朝政’,如果这样形容正确的话,林翦冰不吃瘪才怪!”
“这通常是男人纵容的结果,这也是使我感到不合理的另一个因素。”默婵敏感的神经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怎么不合理?”
“在你的印象中,勇于阴谋夺财之人,该是具备怎样的性格?”
“要贪、要狠。”元宝凭直觉道出。
默婵激赏的看了她一眼。
“一个又贪又狠的角色肯容忍牝鸡司晨吗?”
“这也不一定,或许他老了,迷恋年轻貌美的小老婆,由爱生敬,由敬生畏,最后变成老胡涂一个,唐明皇即是最好的例证。”
默婵缺少她那样口齿伶俐,没有争辩下去。
元宝取得主导权:“你真的不认为范啼明和余莲洞是同一个人?”
“这跟我们没有关系吧?”
“瞧你说得多冷淡,可怜的范啼明,我不信你感觉不出他对你怀有好感,注视你的眼神特别不一样,而你也是喜欢他的。”
“你少胡说了!”默婵羞恼道。
“我从来不胡说。”才怪!她吐吐小舌尖。“你别不当一回事,如果他真是余莲洞,又能夺回余家原来的财富,张师涯才有五成的可能性与他联姻;如果他只是个范啼明,那连一成的可能性都没有。”
“我看是你自个儿春心大动,所以说来道去就提到婚事上头,早知道,让你随二夫人回家,叫令堂早早为你挑个如意郎君。”
“你别嘴硬!有一天你真嫁了范啼明,看我如何取笑你!”
元宝说得自信满满,可是她作梦也没想到,她是绝无机会向默婵取笑这事的。
“亏得没有外人在,两名闺女谈这些,说出去可见不得人。”默婵恬静一笑,显然自己也不太信服那一套,只是不与世俗规范多作无谓的抗争。那不必要,她向来有她自己的一套。“说真的,元宝,我不希望他余莲洞。”
“为什么?”
“那样的身世太悲惨,宁愿不是才好。”
元宝不表异议的接受这点。
“即使他想冒认,也没有任何证据。”
“其实有的。”默婵幽幽道。
“嘎?”元宝有点感到吃惊。“你说有证据?在哪儿?”
“林苍泽老爷仍健在,他即是最好的人证。”
“你在说笑吧!他不会笨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人性的自私,千古不移,要求有罪的人放弃自保,那是棉花店失火——免弹(谈)!
默婵也觉得荒谬,便不再说了。
元玉在草地上伸直两腿,完全满意地点点头。
“想想,还真是不错。”
“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与她对坐的默婵,坐姿可淑女多了。
“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这里的鸟蛋多得让你吃不完。”
“别抬杠!你知道我意思。这里比起城里的生活是又乏味又无趣,即使发生事故,也是鸡毛蒜皮小事,不想今天听到的全不是那回事,所以我说真不赖。”
“你不该幸灾乐祸的。”
“我并没有参与其中,事情的发生完全和我扯不上关系,我又没害人。”元宝自觉在良心上没啥好责备的,不客气的说:“我不过是恭逢盛会,眼尖耳锐地探知一点尚分辨不出真假的内情,况且,你知道的也不比我少。”
“我没有你那样强烈的好奇心。”
“可惜了你一颗聪明的脑袋,不肯多多利用。”
“多加利用的结果,不过是徒增烦恼。”
“你会烦恼,表示你在意范啼明,刚才还嘴硬不吐实。”
默婵温情地对她笑了笑,纯真而无害。
“我不只在意范公子,我也在意林姑娘。”
“那只小老鼠?呃,虽然有些失礼,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巫起扬的家伙形容得很贴切,‘一只小老鼠’。巫起扬呢,无疑是那只将小老鼠生吞活剥的大恶猫!”元宝贸然问道:“你干嘛在意她?”
默婵侧着头想了想。
“不知为什么,那位巫公子说了一句令我难以释怀的话。”
“哪一句?”元宝只觉他鲁莽,不知体恤。
“就是……”
喵——蓝丝跑得极快速,倏地飞进默婵的怀中,活像背后有谁在追赶似的。
“你怎么了?”她的思绪被打断,逗着蓝丝玩儿。“你这傲慢的家伙,来无影去无踪,老是突然地出现,吓我一跳,活像传奇故事里面的侠客。”
“咪呜——”
“抱歉,蓝丝,我读不懂猫语。”
她的脚被人轻轻踢碰了一下,她抬起头,顺着元宝的视线游移。小湖的那头,有一名男子沐浴在阳光之下,气定神闲地,似乎来了有一会。
默婵抱着蓝丝,本能的站起身来。
元宝不由跟着跳起来。
“姐夫。”
张师涯天生吸引人,他的衣着精简,没有一件多余的配件,迷惑了不知多少女人。不过,同样是男人就比较看得懂,这些衣袍不但看人穿,而且贵得吓死人。
他很早就醒了,他习惯早起,一个人吃早饭、看点书,然后开始工作。可在这里他不必工作。他留在默婵住处已是第三天,就在昨天,元宝再也受不了的自个儿打包行李回家。在张师涯面前,一切都得规规矩矩的,很闷。
比起来,默婵姑娘很能随遇而安,她从来不是跳蚤型的人物,人生难免不够精彩,所幸,她并很羡慕元宝的快意恩仇。
在庭院里布置了两张极舒适的椅子,张师涯享受难得清闲的日子,能够完整的看完一本书。默婵在另一张椅子上坐着绣花,偶尔当她抬起头让眼睛休息一下,恰巧张师涯也从书册移开视线,他会无声的问她:“绣什么?”她也回答:“鞋面。”他又问:“给谁的?”她回答:“姊姊的生日快到了。”他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注意力方又回到书本上。她看一看四周青翠的柏树,舒缓了双目的疲涩,再继续绣花。
若有人在一旁待上一整天,会发觉他们之间的默契极好,当一个抬眼时,另一个也正好仰起脸庞,张嘴作无声的交流:
“你可给姐姐预备寿礼了?”
“一串翡翠珠链。”
“你不能换点花样吗?怎么每个妻妾都以首饰打发。”
“她们满意,我也省得费心。”
“你确信她们都满意?”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向我抱怨礼物太轻。”
商场上的朋友或敌人,都不知晓张师涯另有一样天才:读唇语。他甚至学得比默婵更快,更熟于使用。在宴席中,他用耳朵听这一桌人的高谈阔论,用眼睛“读”另一桌人的窍窍私语,所以,他知道的秘密永远比别人多。
他和默婵独处时,两人之间的对话都是无声的,他甚至会说得很快,强迫默婵去适应正常人的速度,而且非常有耐心,同样长串的语句,他可以一字不差的重复七八次,直到默婵也一字不差的读清楚为止。
默婵缺少他那样的天才,她学得不快,而且,毕竟她完全听不见,有时会失去信心,读对了也担心自己读错了,更因为,没有谁比得上张师涯的耐心。
她永远无法忘怀张师涯对她的再造之恩。
丧失听力那年,她只有十岁,逃避的心理使她完全自我封闭起来,同时失去说话的能力,她没办法开口,她害怕去面对别人。
那时候,没有人窥知张师涯内心的痛苦,为十岁小女孩流下两行清泪,在“劲松楼”里三日三夜没出门一步,终于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而他张师涯想做的事情,没有不贯彻到底,圆满达成的道理。
往后三年,对于默婵是刻苦的,也是幸福的。
张师涯请了一位道姑来家里和默婵作伴,从简单的人名开始练习,让默婵读她的唇形。水月道姑是极温柔又有耐心,一点儿不急躁,当默婵排斥练习时,她也笑吟吟的,反过来教默婵画山水、绣花什么的,还能做一桌极棒的素斋。
在最初那三年,不管再忙,张师涯每日必抽出一个时辰加入她们。那是默婵不敢偷懒的一段时间。甚至为了生意或携同妻妾出游避暑等等必须离开山庄的时候,他照样把默婵和水月道姑带在身边,尤其出门做生意也带着她们,这点最引人非议,默婵幼小,水月道姑正当青春,免不了蜚短流长,张师涯却铁了心,全然不予理会。
水月道姑曾劝他改变一下作风,他一口回绝了。
他内心的痛苦只有水月道姑了解。“她一天不能与人正常交谈,我一天不能心安。我这样做,会困扰你吗?”
“我已是世外之人,无妨的。”
“水月,我对你的感激不是言语所能形容。”
水月道姑笑了起来。“我把默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你无需谢我。”
张师涯这时已能笑得宽心。“我早知道,只有你才办得到。”
水月道姑确实办到了,三年后她回道观去,剩下的全赖张师涯不时给予默婵指点,直至默婵十五岁及笄,他才逐渐和她保持距离,很少再有独处的机会。
默婵成长为清秀文雅的少女,性情宛若清风明月,使人乐于亲近。
张师涯可以说放下一半的心,只等她出嫁,将她交给另一个教他信赖的男人。
他晓得家里那几个女人满脑子龌龊念头,一直怀疑他对默婵存有邪念,很团结地要把默婵嫁出去,很好心的提供一列名单给他作参考,个个都有不错的家世和资产,随便拣一个作丈夫都可以一生吃穿不愁。
张师涯具有独到的眼光,却不是势利鬼,若只为了“吃穿不愁”,他早已预备一份嫁妆够她吃用一生,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他不重家世,不重资产,他看重人品,他只愿默婵能够幸福,而那些后备人选统统不合格。
就像金照银推荐她表弟薛公子,文质彬彬的,她保证:“绝对适合默婵!你晓得读书人比较有耐心,至不济也可以笔谈。”张师涯却很清楚薛公子的风流韵事,狎名妓为红粉知己,写了几首艳诗,颇有一点才名。这时候张师涯却势利起来,盘算薛公子这几年的花费,等日后老头翘辫子,薛氏族亲清点帐册要分财产时,恐怕薛公子已将自己可分得的那一份花用殆尽了。他想,再也没有比一个只会花天酒地却不事生产的丈夫更糟糕了,是以薛公子的名帖被他扔进了废纸篓。
江庭月提议:“找一个老实可靠的就行了。一个月前张夫人来找我,说有一个极适合的人选,叫陈祥,三十岁还未婚,因为他有志气,欲行立业再成家,如今已有店铺和几亩田产,虽远不及咱们家派头,但也过得去。”
张师涯到陈祥的米店和他买米,交谈了数句,便在心里否决了。好一个言语乏味的男人,成天锱珠必较,小头锐面,满脑子除了钱就是找个女人替他生儿子。张师涯心想,这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对妻子不会有爱心的。
林林总总的不下七、八位人选,一一被张师涯淘汰。
江庭月忧心的问他:“你究竟要挑一个怎样的人?”
张师涯肯定的说:“我只挑一种人:‘有情郎’!”
“有情郎?”
江庭月很快悟通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总是替默婵打算最好的,甚至苛求自己为默婵安排个“无憾”的人生。
“有情无情,从外表看得出来吗?”她忍不住想问他:你对谁最有情?
“只要老天爷肯安排让我遇见,我必然有所觉悟。”
“若是默婵不喜欢他呢?”
“我了解默儿。我看中意的,她不会不喜欢。”他的口气笃定得很。
江庭月恨恨地想:到底她是我的妹妹,你却比我了解她?
她恶意的问:“如果‘有情郎’始终没现身呢?”她存心刁难。
他狠狠瞪她一眼。“你这蠢女人,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庭月噤了声,震慑了。
因为张师涯的关爱太明显了,默婵感受到来自身边女人的压力,她说她想离开“愚目山庄”,他没有考虑太久便做了安排。
默婵住在这里很自在,告诉张师涯她不想搬回“愚目山庄”,张师涯也不勉强,留在这儿和她过几天清静日子。
“你和范啼明相熟吗?”第一次四目相对,张师涯无声的问她。
“我正在奇怪,你什么时候才会开口问,”默婵自然地笑出来:“见过几次面,他还帮我治疗脚伤,只是他的来历我却看不透,这样算熟不熟?”
“这不重要,我随时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不,不要,请你别这么做。”默婵突然发出声音道。
“怎么?”他讶然问。
“没什么,换作我,也不乐见有人调查我。”
“我明白。”他庄严道:“你多少有些喜欢他,是不是?”
她的双唇启开双闭上,过一会,才小声地说:“他是个正人君子。”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了。”他不情愿地说,拒绝承认心里有点奇异感受。
她辩解:“是你先发问的。”
“不错。”他以精明的眼光凝视着她。“我好奇,而你也很坦白。”
“在你面前,我反而没办法虚情矫饰。”
“这也是我衷心所愿。”他沉默了一会儿,暗自打算找机会和范啼明见面,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才正在盘算,冷忠来报:“大爷,范啼明范公子求见。”
张师涯怔了一怔,转头对默婵道:“你回房去,让我和他谈谈。必要时,我让丫头去请你出来。”
默婵晓得无法反抗,收拾好绣件,起身进屋。
她心里想着:“他为什么突然造访?”她感到心跳加速,一阵郁闷悄悄掠过心头。“他会同姐夫说什么?其实,又有什么值得专程跑一趟来说的呢?”
她静穆地坐在房里,却是无心再刺绣。
她软弱而不确定地喃喃自语:“何必苦思呢?江默婵,你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你们之间没有联系,不过是礼貌性的拜访罢了!”
既是如此,她因何仍感不安?
可是受了元宝言语的影响,生恐张师涯瞧轻范啼明的不富有?不,不会的。张师涯的势利是用在商场上,那是竞争必然的手段;私底下,他慷慨大方,思想远比江庭月等女人所以为的更加开通,她们会斥责她不该被一个男人抱回家疗伤,而张师涯不会。奇怪,她居然比张师涯的大小老婆更加了解张师涯。
她想得太远了,这不是她应该了解的事。
但,人与人之间有时毫无道理可言,亲密如夫妻者也未必了解对方的心性,反倒不如一个“外人”看得透彻。
“这很奇怪吗?”
她仰着头,一阵轻柔的、神秘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种柔和、温顺的感觉之中,她确信她对张师涯的感情无误,他是她的至亲、她的姐夫、她的兄长、她的父亲。她从来用不着去了解张师涯,她就是知道他。
而范啼明给她的感觉又不一样了,究竟差别在哪儿?默婵说不明白,她只清楚一件事,她对他情愫已生,却又不了解他。
丫头来请她出厅。
她以猫般轻快、安闲的步伐走过长廊,来到大厅前停了一下,无疑的,屋里只有两名男子在交谈,瞧见她均闭上嘴,以目光迎她入内。
见礼后,张师涯开门见山的向她说:
“事关你的一生,我必须亲自问问你,虽然不合礼法,可也顾不了太多。默儿,范公子登门求亲,你意下如何?”
她默默的站着,感到全身虚软,精神恍惚而情绪混乱。
张师涯一下子快步走到她身前,扶她坐下,眉间眼底,是片自责和疼惜。
范啼明不由拧起了眉,居然忿恨得不得了。探知寒花的死必须由张师涯负责,范啼明为寒花不平,私心里只想代寒花出一口气,并无恨意,有的只是自己来不及帮助她而自责着。而现在,他却丧失理智的恨起张师涯了。
张师涯说道:“看你这样吃惊,或许我决定得太快了。”
默婵喝了半盅热茶,已能唇不颤、声不抖地问:“你作何决定?”
张师涯坐回主位,沉吟道:“我告诉范公子,让他了解你其实颇有主见,所以,只要你点头答应,我没有不应允的道理。”他的眼力向来很好,看人看得准,他相信若有哪个男人会对默婵付出“爱心”,除了他,范啼明是不二人选。
他看得出范啼明是个男子汉,一个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人。
默婵震惊过后,感到幸福的迷醉,但是她以为慎重些才好,冷静的思考几天也不晚,毕竟他还未请媒人正式登门提亲,一下子满口答应不够欠缺含蓄,不大适宜女孩子,最好她躲回房间吧,由姐夫去处理。
当她仰起脸蛋儿,正对着范啼明那张阴郁的脸,怎么,他很愤怒,甚至憎恶,为什么?敏感的默婵马上察觉出他那复杂的激愤用针对张师涯而发,不免心中一沉。范啼明似乎也察觉她在看他,又笑回温文儒雅的模样。
默婵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门廊,深幽幽的落在一株柏树上,有一对鸟儿形影不离,正在夫唱妇随吧,她听不见,可感觉得到。
良久,她仿佛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暗哑而低柔:“我答应这门亲事。”
两个男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讨论订亲事宜。照惯例,默婵不能在一旁听,她静默地坐着,并不走开,甚至无法以言词来表明自己此刻内心的想法。
她有些晕眩,对未来充满疑虑,范啼明那潜藏着的憎恨使她害怕,然而,她已做了抉择。
为什么?她好想问一问范啼明。
可是她知道他不会明白告诉她,她就是知道。
这时,她和范啼明的双目接触到了。他含笑的眸子深不可测。她立下决心,尽她之所能,不教这两个男人相互伤害。
至于她自己呢?她没办法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