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酷王爷仆仆风尘地赶返庄亲王府,随手扔下两件行囊,一件是他自个儿的换洗衣物,一件是给那个八成一见面便会对他河东狮吼、咆哮山河的妻子的礼物,一刻不停的,他又转身欲待进宫去向雍正报告此行的结果。
然而半步都尚未踏出,他又徐徐回过身来。
森冷的眼狐疑地一一扫过塔布、乌尔泰、佟桂、玉桂、玉蓉与婉蓉,六张脸六副怨怼的表情,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怎么?福晋又闯什么祸了么?」
没人吭声,只佟桂双手捧着一本古书上前呈递给他,仅一眼他便惊愕得瞠大了眸子。
「这是……」
「唐朝的李太白集,真迹!」佟桂重重地道。
「原是要在王爷生辰那日送给王爷您作礼物的。」玉桂的语气很愤慨。
「福晋托小七儿足足找了三年多才找着的呢!」婉蓉的表情也很不满。
「由于对方无意让渡,还得委屈福晋低声下气去跟人家央求再央求,抽鼻子抹眼泪,差点没跪下去给人家磕头,一连个把个月见天儿去磨,好不容易才求得对方点下了头。」玉蓉更是幽怨。
「其实福晋只要说出她的身分,对方不肯也得肯,偏福晋打死不愿意做这种欺压别人的事儿,宁愿矮下身段去跟人家哀求,可真是委屈了福晋呢!」
「又因为不想让王爷您事先得知,福晋只得自掏腰包,拿出所有值钱的首饰去变卖,未了儿连她最喜爱的一对耳环和镯子都给『捐』出去了,终于凑足了对方开口约数目。」
「福晋好心疼喔!可是一想到王爷您定然会很高兴,福晋就觉得牺牲再多也值得。」
「没想到……」
「王爷竟然……」
「连半个时辰……」
「都不肯给福晋……」
「还趁福晋睡着时开溜……」
「害得福晋连提前把礼物送给王爷的机会都没了,实在是……」
说到这里,六人相顾一眼,鼓起勇气异口同声指责:「太可恶了!」
语毕,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勇气也用光了,六个人很有默契的一起摆出同样的姿势——随时准备落跑。
好在王爷并没有发怒,只若有所思地凝住手上的书沉默了好半晌。
「福晋呢?」语声异常深沉。
六人又相互觑过来觑过去,眼色交换过来交换过去,最后,大家一起点了点头,然后……
「福晋说她是承诺过绝不离开王爷您,但……」
「没承诺说不离家出走,所以……」
「福晋离家出走了!」
「福晋还说请王爷您不用去找她,因为……」
「福晋绝不会去王爷您会去找的地方,总之……」
「福晋气消了自然会回来,所以……」
一句接一句的话又蓦然中断,六个人一起退到门边,再次鼓起勇气异口同声命令,「请王爷乖乖待在府里头等,千万别乱跑,否则福晋回来后要打您的屁屁!」
这一回,没有人敢再留下来,话声一落,六个人便争先恐后逃出门去,噼哩啪啦逃得太急竟然把门框两边都给撞缺了口,还有一片门扇掉一半,摇摇欲坠地挂在那边晃呀晃的。
允禄瞇着阴鸶的眼冷冷地哼了哼,又低眸盯着手上的书看了片刻,随即也离开寝室来到书房,阵笔疾就一封书信。
「塔布!」
「奴才在。」
允禄抬眸,不见人影,原来躲在书房外头不敢进来。
「将这封信函送去宫里给皇上!」
塔布这才蹑手蹑足地贴紧墙边摸进来,战战兢兢地取去信函,然后一溜烟又逃了。
「乌尔泰!」
「奴才在。」
「拿银子去把福晋变卖出去的首饰全给买回来,一样都不许缺。」
「奴才这就去。」书房门外,乌尔泰大声应喝,旋即咚咚咚跑走了。
「佟桂、玉桂、玉蓉、婉蓉!」
「奴婢们在。」四个声音都是从窗外传进来的。
「本王立刻要再出门,府里头交给福总管,有什么琐碎事儿全去找他,格格、阿哥们则交给妳们,好生看着,别让他们搞鬼捣蛋惹出事儿来,福晋回来要是少一个,就拿妳们的脑袋来顶!」
「奴婢们知道了。」
交代完毕,允禄回房提起原来的衣物行囊又飞身出府去了,府里的下人们齐齐松了一大口气,差点没吹跑院前的老柏树。
幸好,没有火灾也没有水灾,王府安然无事逃过一劫,此后定能流传千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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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儿不曾有过被父母疼爱的经验,也就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她可以确定绝不是竹承明给她的感受。
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竹承明是在讨好她、取悦她,无论她提出何种要求,即使是无理的要求,竹承明总是有求必应,比菩萨还灵,这种感觉委实新鲜,使她不禁有些得意起来。
没想到除了金禄之外,还会有第二个男人如此宠腻她。
数天过去,她另外两个同父异母的姊妹也来了。竹月娇活泼顽皮,与她个性极为相近,虽然两人相差十岁,却是一拍即合,没几句话就玩在一块儿了。
不过那个大她一岁的姊姊竹月仙可就……
「大姊。」
「嗯?」
「二姊为什么老是阴阳怪气的?」
不知为何缘故,一见到竹月仙就让她想到玉含烟,也许是因为她们同样清丽纤细,同样温柔婉约吧!
不过竹月仙的态度可一点也不婉约,还差劲得很。
前些日子,满儿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自己做套白族服饰来穿,于是吆喝姊妹们一起来做,竹月莲和竹月娇都兴致勃勃的来陪她,偏就是竹月仙一点也不给面子,事实上,竹月仙压根儿就不愿意接受满儿是她妹妹这件事,对满儿总是不理不睬,老是拿后脑勺给她看。
直至她们衣裳都快做好了,竹月仙仍然不愿意同她多说两句话。
「因为她最像娘嘛!」竹月娇凑过眼来瞧瞧满儿绣的花儿,再缩回去看看自个儿的,然后噘起嘴儿,不开心地抗议。「为什么只有我绣的花最丑?」
竹月莲与满儿不约而同伸长颈子去看她的女红,旋即大笑着退回去。
「真丑!」
「可恶,怎么可以嘲笑人家嘛!」竹月娇不依的一人给她们一拳。
笑闹一阵后,三人又各自低头专心绣花。
「其实,满儿,月仙并不是针对妳,而是……」竹月莲抬眸瞄了满儿一下又垂下去专注于手上的女红。「她是不满爹为何不能回应娘对他的痴情,却去爱上别的女人。」
满儿也扬起眸子瞥她一眼,再垂落。「感情的事本来就是不由自主,无法勉强的呀!强求喜欢的人一定要喜欢自己,这未免太无理!」
「话是没错,但……」竹月莲顿了顿。「记得是十二年前吧!月仙才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时,那年春天我和她一起到青海的表姨家作客,在游赏昆仑山时邂逅了一位年纪比她小一、两岁的少年,一块儿游玩了两个月之后,月仙便喜欢上人家了,我仍记得当时她是那样骄羞又喜悦,一如寻常坠入情网的少女。不料再过一个月,那位少年竟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地不再出现……」
「哇!太可恶了,小小年纪竟已学会玩弄姑娘家的感情!」
满儿愤慨地为竹月仙打抱不平,没想到竹月莲却喟叹地直摇头。
「咦?不对吗?」满儿怔愣地问。
竹月莲苦笑。「不对,那位少年并没有错,我是旁观者,看得很清楚,他只是很单纯的想找几个伴一块儿游山玩水,并非别有居心,当时同行的另有一位表哥和两位表弟,那位少年多半都和他们走在一起,也尽量与我和月仙保持适当距离,连话也很少说,换言之,他从未追求过月仙,也不曾有过任何表示,是月仙单方面喜欢上人家的。」
「哦!那就、就……」满儿无措地和竹月娇相对一眼,后者看模样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二姊自个儿不清楚吗?」
「也许清楚,也许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竹月莲更深的叹息。「月仙却下了决心定要等到他再回头来找她,以为只要她够痴心,那少年定然会回应她。自那而后,每年春天她都会到昆仑山去等候他……」
「这、这……」满儿啼笑皆非。「二姊痴心是很好,但人家既然对她没意思,又不曾和她许下任何约定,她这样一厢情愿地痴痴等候又有何意义?」
根本是白搭嘛!
「白痴!」竹月娇嘟囔。
「我原也以为她只是少女一时的迷恋,一、两年后就该省悟,没想到她却如此执着,居然一等就是十二年……」竹月莲无奈地叹气,「姊妹作了二十几年后,我才了解她外表看来娴静内敛,其实内心恰好相反,她竟是如此自以为是又顽固,大家都明白的事,就是她不明白……」
「我看是她根本不想去明白。」满儿喃喃咕哝。
竹月莲静默一下,再次泛起苦笑。「妳说得对,她很聪明,理该要明白,可是她不想去明白,又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爹也只好随她去了。」话到这里,忽又想到什么似的啊一声。「对了,说到这我又想到武杰,满儿,他对妳……」
怎么又来了!
「暂停!」满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然后咬断线头.「好了,我的全做好了,妳们先帮我穿上,之后再来跟我说妳想要提的事儿。」
白族崇尚白色,以白色衣服为重,男子头缠白布包头,身穿白上衣白长裤,以及镶花边的黑或蓝领挂;女人头缠绣花巾,身着白上衣白长裤,再套上挂子与围腰就行了,简单,但总是色泽鲜艳,绚丽多彩,做起来也不是很繁琐。
没两三下,满儿便换好衣服,竹月莲当即站到她后头去。
「来,我帮妳绑辫子。」
「不,挽髻。」
「不对,白族未婚少女绑辫子,已婚女人才挽髻。」
「所以我要妳替我挽髻啊!」
好一阵子静默后,竹月莲和竹月娇突然像两只青蛙一样跳到满儿面前,异口同声呱呱大叫,「妳成过亲了?」
满儿笑咪咪地颔首。「我十七岁就嫁人了。」
「那妳的夫婿为何没有陪同妳前来?」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认为她未婚。
已婚女人出远门自然要由夫婿陪同,这是常理不是吗?
满儿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嘿嘿嘿,老实说,这回我是跟我家相公斗气,才会瞒着他偷偷溜出来的。」
「那么……」竹月莲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妳可有孩子了?」
满儿比出手指。「六个,不过一个女儿过继给我家相公的哥哥了。」
「六个?那……」竹月莲掩不住兴奋之色,甚至连话声都有点抖颤。「几个儿子?」
「四个。」
竹月莲与竹月娇一齐抽气,继而掉头就跑,跑得满儿一头雾水。
「怎么?我不能有四个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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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踏出门口两步,面前就像下面条一样唰唰唰落下一条条人影,竹承明、竹家三姊妹,以及陆家两兄弟,全到齐了,骇了满儿好大一跳,差点尖叫出来。
「你们……」话还没说完两个字,人就被挟持到不远的凉亭去坐。
「满儿,妳果真成亲了?」竹承明满怀兴奋地急问。
见亲爹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满儿不觉悄悄坐远了些。「成亲啦!」
「那妳……」上身往前倾,竹承明紧紧张张的再问:「也果真有四个儿子?」
再坐远一点,「也没错,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一个四岁,还有一个年初二月才出世。」满儿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
「太好了!」竹承明狂喜地猛拍大腿。
满儿茫然地轮流看过去那一张张振奋得很可疑的脸。「原来我可以有四个儿子,不过,你们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吧?儿子是我的,又不是你们的。」
「满儿,」竹月莲欣喜地握住她的手。「妳知道,我不能生,而月仙也可能等那少年等一辈子都不会嫁人……」
「哦……」满儿懂了。「可是还有小妹啊!」
竹月莲瞄去一眼。「是,她可以生,但她并非爹的亲生女儿,而是养女。」
满儿顿时恍然大悟,难怪竹月娇的容貌既不像竹月莲也不像竹月仙,也难怪竹月娇的年岁与两个姊姊相差那么多。
「所以,满儿,妳过一个儿子给竹家如何?」竹承明满眼希冀地央求。
拿大清皇族的孩子去过继给前明皇族?
「这个主意可能不太好。」满儿口干舌燥地喃喃道。
「妳是担心女婿不同意吗?」竹承明忙问:「不要紧,让我来跟他说好了。」
前明皇族要对上大清皇族?
满儿一脸乌黑。「这个主意更恐怖!」
察觉她的脸色不对,「是……」竹承明不由微微蹙眉。「女婿脾气不太好?」
「何止不好,一个不小心惹毛了他,他可是会马上翻脸杀人的耶!」满儿重重地说,看能不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不敢再提这事。
竹承明果然吃了一惊。
「女婿竟有如此凶悍?他作何营生?镖师?屠夫?亦或刽子手?」
「他是……」满儿用力咳了好几下。「京城名旦角儿。」
竹承明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错愕的失声大叫。「戏子?还是扮女人的?」
「对啊!他扮起女人来可漂亮了!」满儿拚命点头。「尤其他唱那出贵妃醉酒时,真可谓姿容无双,颠倒众生呢!」
她说得一脸骄傲、得意洋洋,众人却是面面相觑,额上黑线密布。
好半晌后,竹承明才又问:「女婿既是……呃,名旦角儿,脾气又怎会那般暴躁?」
满儿耸耸肩。「他爱耍大牌嘛!」
竹承明有点哭笑不得。「那妳为何嫁给他?」
「我为何嫁给他?」满儿喃喃覆述了一次,唇畔悄然勾起一抹妩媚的笑。「因为……」向来俏皮又活力充沛的神采消失了,替上另一副温柔又情深的表情,目光如梦似幻,充满眷恋与痴迷。「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我死的男人……」
瞧她那副模样,众人已是讶异万分,再听她说出那样一句简单却震人心弦的话,众人更是动容。
「……为了我,他可以舍弃一切;为了我,他能够挺身和天地作对;为了我,他愿意把自己的命丢在脚底下践踏,这样情深意重的男人……」她满足的叹息。「我不家给他又要嫁给谁呢?」
有好一会儿,众人只盯着她唇上的笑容无法出声,为她所描述的男人而心头震撼不已。
「没想到……」竹月莲首先回过神来,「妹夫竟是那样的男人!」她低叹。
「既是那样深情的男人,脾气好坏倒是无所谓了。」竹承明也喟叹道。
「真希望我也能碰上那样的男人。」竹月娇呢喃。
陆家兄弟相对一眼,没吭声,竹月仙若有所思地黯然垂首,有几分落寞、几分哀怨,还有几分愁苦。
还要等多久,她才能够结束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