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天宝十五年初 长安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股难言的不安深深笼罩着,寒风冷冽,但额前颈间却满布细汗。
举目望去,长安城内不见平日繁华荣景,只见人们提着包袱争先恐后出城的慌乱。
唯有她──
孤身伫立在街上,茫然注视一切,不解。
这些人在做什么?为什么匆匆忙忙的?他们急着要去哪里?
视线瞬间晕染模糊,一道温热的稠液流入眼中,刺得她睁不开眼。抬手缓缓抹去睫上的濡湿,惊见指间的鲜红。
是血!
她流血了?
鲜红色的血痕,自额际沿着苍白清瘦的面颊流下,印烙在她绣工精致的衣襟上。她低头看着,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一袭剪裁独特的衣裳,和街上往来女子所着的服装样式并不相同。
她的衣裙脏污了,额头流血了,手掌也擦破皮了……
刚才……她跌倒了吗?
「小心!」
倏地,一辆疾奔的马车劲驰而过,危急间,有人及时拉了她一把,免于她成为轮下亡魂。
「哎呀,姑娘,你怎么傻傻的杵在路上呀?好危险哪!」好心的胖大婶手上也是拎着包袱,一副准备逃难的模样。「瞧你这一身装扮,应该是外地来的吧?」
她微皱起眉,偏头看着胖大婶身上的衣服,然后又看看自己的。
「我……是外地来的吗?」她缓缓开口问,傻怔怔的。她确实穿的跟别人不一样呢。
「哎呀,这可好笑了,脚长在你身上,你问我我问谁啊?」真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额头流下的血液再度模糊她的视线,她伸手抹去那恼人的鲜红,又问:「我的额头一直在流血,为什么呢?」
「你受伤了,当然一直流血啊!」说着,胖大婶取出一条帕子给她。「拿去擦擦,你这样子怪吓人的。」
「我怎么会受伤了呢?」又是一个怪问题。
「哎呀,你当我是算命仙,什么都知道啊!」胖大婶喳呼道,敢情她遇上了一个傻妞啊!「现在外头乱七八糟的,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闲荡,不受伤才怪了,这里很危险,你还是赶快去避难要紧哪!」
说完,胖大婶「仁至义尽」地丢下她,急急逃命去也。
避难?避什么难?
她不懂,似乎也不打算懂。
逆着人群移动的方向,她怔怔然朝街道另一端缓缓走去。远远地,看见「乐食楼」三个大字,她猛然停下脚步,专注凝望。
好象……
肚子有些饿了,但她一点都不想吃东西……
好象……
有一件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倏地,她脑海中浮现一名男子冷峻的面容和他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她微侧着头,极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半晌,她缓缓收回视线,黑白分明的剪瞳里读不出任何思绪。只见她举步转过街角,朝另一个里坊缓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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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食楼里,食客稀少得可怜。
除了一楼入门厅内勉强开了两桌外,其余楼层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和平日人声鼎沸差距可谓千里之遥。
不过,主事老板仍是没闲着,只见他老人家忙进忙出的,一方面吆喝着伙计从后门搬运新批来的食材进厨房,一方面还得和其中一桌熟客闲聊个两句,热络热络场面。
「赵老,我看您就别忙了,瞧瞧外头乱的,这会儿怕是没多少人有这个心思上您这儿来吃一顿好的。」朱大胖吃着下酒小菜,说的倒是实在话。
「话是没错,但我还是得先把食材贮够,万一叛军真要攻进城来,我也较安心,不怕到时补不到货。」
「安心?」朱大胖大声喳呼着。「我看叛军第一个就选您这儿吃干抹净,听说洛阳城被攻破之时,就有这等烧杀劫掠的惨事发生。」
赵老板喟叹。「这我也明白,可你有所不知,我有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随时会上门,为了他,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哦?」这可引起朱大胖的兴趣了。「究竟是何方神圣,地位如此尊贵?」
「呃……只是位年轻的小哥。」
「哦?」更好奇了。「那么这位小哥肯定是对赵老特别重要的人喽?莫非……是救命恩人之类的?」
赵老板摇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勉强说来,他应该算是……会砸我店招牌的人吧!」
「哦?」听来更有意思了。「此话怎讲?」
「这十年来,他固定会来我店里看其它客人吃饭,若瞧得有趣了,还会直接上前问东问西的……」
叩!
隔桌正在倒酒的紫衣男子忽然重重将酒壶放下,与桌面碰撞出一声响。
赵老板和朱大胖闻声同时转头。只见那位除了朱大胖以外唯一的客人,正举起酒杯,不疾不徐地一饮而尽,仿佛刚才那声响全是出自说话两人的幻听。
朱大胖耸耸肩,继续接续话题,道:「我猜那位小哥八成是个穷小子吧,他肯定是垂涎你店里的名菜很久了,但身上又没银子。」
赵老板又摇头。「你错了,那位小哥常常花银子请客,为的只是想观察人们吃饭的模样,想知道人们为什么吃饭──」
朱大胖讶异。「不就是吃饭吗?哪来什么为什么?」
叩!
酒杯被重重放落桌面,又是一声响。
赵老板和朱大胖同时打住,不约而同又望向隔桌的紫衣男子。
这回,男子也正视着两人,双眉微蹙。
「呃,这位客倌,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的?」赵老板连忙笑脸上前招呼。这位客人五官俊挺、仪表非凡,一看就知道必定出身贵冑,只是他的神态冷寒了些,感觉还是怪吓人的。
紫衣男子摇头,将目光移向窗外,面无表情看着街上仓皇奔走的人群,仿佛方才的皱眉注视,只是出自说话两人的老眼昏花。
赵老板缩缩脖子,又踅回朱大胖身旁。朱大胖迫不及待抓着赵老板追问被中断的话题。
「我刚才想了想,这位小哥会不会是别的酒肆派来闹场,故意给您难看的?」
「起初我也这么猜测,可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十年了,我看着他从六岁的小娃儿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虽然他是怪了点,而且对我乐食楼里的菜肴完全不感兴趣,可倒也贡献了不少银子。」
「那你为什么说他会砸了你的招牌呢?」朱大胖不解,听来这位小哥只能算是有点怪异。
「问题就在于他从来只花钱不吃饭,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特地端出本店最负盛名的七巧羹和各式雕花蜜煎请他吃,而他竟然只吃了一口,就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毫不客气地说了句:『没啥特别的。』你说,我这祖传的招牌菜和人人赞不绝口的镇店之宝,就这么硬生生给糟蹋了,我能不呕吗?」赵老板回忆道。唉,又勾起一段伤心往事。
「敢情这位小哥的舌头有毛病,分辨不出味道?」
「错!偏偏他酸甜苦辣全都分辨得出来,你说气不气人?」
「那还会有什么毛病?」朱大胖可大大不解了。
「乐食楼」的食肴远近驰名,不仅常有吃遍大江南北的好食饕客特地上门光顾,甚至远在西域诸国的番人都慕名而来,连这块「乐食楼」的招牌,都还是大唐开国皇帝亲封的呢!赵老板口里的那位怪怪小哥若不是味觉异于常人,便是存心找碴了。
赵老板大叹。「说实在话,我这人就爱和自己的脾气过不去,况且我身为这乐食楼第七代传人,岂能忍受乐食楼的招牌遭到质疑?所以这十年来,只要耳闻哪里有师傅高人能做出绝顶名菜,大江南北不管哪个角落,我都必定亲自登门求才,为的就是能做出一道人间极品美味,让那位小兄弟打心底说出『好吃』二字……」
「结果?」
朱大胖斟了杯酒递上,续闻详情。
「结果……」赵老板一饮而尽,才说没几句话,还真口渴得紧。「鲊、脍、炸、酿、炒、炙、熬、煨、煮、脯,无论什么方式烹调的美食全端上了,他就是没一样心动的,这些我费尽苦心求来的佳肴,在他尝来全都差不多,无所谓好吃与不好吃……」
「真的假的?」
「十年了,我也想知道真的假的。」赵老板说道。押着乐食楼的招牌当赌注,就算赔上所有家当,他也非听到那小兄弟的一句「好吃」不可。「不过我可不死心,这回我特地远从新罗国请来一位名厨,据说他有一身拿手特调功夫,可以调制出各式奇酱,通常只有新罗国的六部贵族才有福吃到哦……」
叩!
又是一声突来的声响,打断赵老板与朱大胖的谈话。
两人循声望去……怪了,人呢?
隔壁桌上,除了一锭闪亮亮的银子外,早已不见孤挺的紫色身形,恍若刚才独坐饮酒的男子,只是出自说话两人的昏头想象。
「呃……客倌慢走呵……」
职业毛病!赵老板还是对着门口的空气招呼过去。
刚才──确实有客人在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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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各里坊街道,仍然充斥着仓皇不安的气息。
马蹄,坚持踏破街上混乱脱序的节奏,宣告风驰怒奔的紧迫,路人纷纷闻声退避,以免出城躲难不成,已先死在快蹄下。
黑驹之上,紫衣迎风扬飞,如疾风般策马而过,迅速转入新罗坊内,徒留余尘轻掩每一对惊叹的双眼。
当尘埃落定,紫影隐没,定住的人群才再度活动起来,继续逃命的相同动作。
新罗坊,是长安城内著名的里坊之一。
故名思义,它因聚居众多来自遥远东方的新罗人而起名。
略带神秘的新罗古国,是位于滨海朝鲜之地的贵族王国,约莫在西汉时期,由六部贵族首领建立统治,当时与之并存的还有高句丽和百济两国,新罗算是其中最弱小的。直到百年前,逐渐强大的新罗国才在唐王朝的援助下,灭掉宿敌高句丽和百济,成功统一全境。
唐王朝富裕强大,百夷归顺,新罗国自然也没例外。
但,若论纷争也不是没有过的。数十年前两国间一场激烈战役,唐大军惨败于新罗的教训,至今仍让许多大唐子民难以释怀,如今两国虽保持礼尚往来的情谊,但新罗国在大唐王朝东方疆域仍掌有极重要的影响力。
除此之外,新罗人在长安城内也占有特别举足轻重的地位。
毕竟,在百夷集聚的长安城,以新罗人数量最众。而新罗坊里贵戚、商贾、学者、僧侣群居,共同维持固有文化传统,自成一方生活天地,共敬体系内最尊领袖
而新罗的统治阶层中,紫衣,是至贵象征。
达达马蹄,活泼了新罗坊内沉稳的生活步调,比起长安城内其它里坊,此刻的新罗坊,似乎显得平静许多。
紫衣黑驹穿过主街,直奔至一座气派宅邸前,才勒马敕停。
日光下,冷眸深凝,看向正杵在宅邸大门前的一男一女。
男子,是一副小厮模样的少年。
女子,是一身新罗装扮的少女。
少年小厮一见紫衣男子到来,连忙迎上前,唤道:「浚爷。」
昔东浚颔首,没有立刻下马,仍盯着背对他的少女,淡问道:「怎么了?」
沉厚的嗓音似乎有股无形的魔力,引领着女子缓缓回首,寻找声音来源。
「没……没什么,只是……」小厮阿沅面有难色地瞄了女子一眼,努力想解释眼前的状况。「只是……从半个时辰前,这位姑娘就一直站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痴痴傻傻的站着,我本想赶她走的,可又见她穿著浚爷您家乡那儿的衣裳,所以我……」
昔东浚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以她身上一袭高贵精致的新罗服饰看来,她应属富贵世家,但她的模样却相当狼狈。衣裙脏污破损,发髻歪斜零乱,额上还破了道血红口子,在她苍白瘦削的面颊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女子抬头仰望,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在紫与黑的映衬中,领受到高贵与神秘的气息。
她……认得这声音……
「昔……昔大哥……」
喑哑含糊的轻喊从她喉间迸出,声低如蚊,但他清楚听见了!
「你说什么?」
眉心一纠,再次确认。
「昔大哥,你……你是昔大哥吧?」这回她的口齿清晰许多。
昔东浚俐落下马,正欲走向她,小厮阿沅随即反射性以身挡护。
「浚爷,你小心……」在他眼中,这女子实在怪异得紧,还是不要让主人太过接近比较好。
昔东浚按住阿沅的肩头,示意让开,眼睛始终如猎鹰般紧盯着她。
这回,她清楚看见了他的脸!
那张唯一满满占据她脑海的熟悉面容!
不安的眼神被激动欣喜取代,如同在大海中攀附一块浮木,她主动趋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你是来找我的?」昔东浚冷问,不着痕迹地摆脱她逾越拉扯的小手。可她连忙又牢牢抓住他另一侧衣角。
「我走了好久……」
她深怕他就在眼前消失似的。
「终于找到你了……」
她扬扯唇角,给了他一记好安心、好放心的微笑,随即身子一软──
昔东浚反射性侧身闪过,冷眼看着她直接昏倒在地。
「啊,这是……」小厮阿沅吓一跳,没料到这姑娘会突然昏倒。
「去请大夫。」
冷冷丢下一句,昔东浚直接旋身就要进府。
「是。」阿沅接令而去,后又猛然停下脚步。
不对啊,他就这么走了,那昏倒的姑娘怎么办?难不成要把她一个人扔在大门口阿沅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主人要他去请大夫,但他似乎应该先把这姑娘抱进屋才对……
「真是,为什么我要做这样的事啊……」
阿沅低声咕哝,才硬着头皮要回身抱人,她突然呻吟一声,意外又转醒过来。
「好痛……」她吃力地想坐起身,鲜红色的血液再度触目惊心地滴落。「我的头……又流血了……?」
正跨进大门的昔东浚闻声停下脚步,回头。
阿沅连退两步,也被吓到。他伸手指了指,纠正道:「不是头,是你的鼻子!妳流鼻血了!」
「鼻血……」她好疑惑,摸摸脸上的血,傻楞傻楞的。「怎么会……」
「这个嘛……」阿沅尴尬笑着,总不能告诉她,刚才她昏倒时,浚爷没扶她一把,所以才会让她就这么直接撞上了地吧。
「我……」她手撑着地,想站起身。倏地,一阵晕眩袭来,她眼前一黑,再度失去最后一丝支撑意志。
「喂喂,姑娘!」又昏倒了?怎么会这样──
阿沅这次可接住她了,但接下来,他可要为难了!虽然他的个头长得和她一般高,但要抱起她还真是吃力又勉强。
「怪了,她看起来瘦瘦的,怎么这么重啊……」他嘀咕。
不管了,干脆用拖的好了!嗯,就这么办!
就在阿沅准备付诸行动,彻底执行不怜香不惜玉的计划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插手接管,一把将少女抱起。
「去请大夫,骑我的马去,现在。」
昔东浚再次命令,转身,冷着脸把她抱进府。
阿沅缩缩脖子,看着主子轻而易举地便抱起她走人,心里五味杂陈。
真是的!刚才她要昏倒时,主人伸手接住不就好了吗?!
害她摔一次,才又心软回头来抱人……结果,损伤最大的是他那年少不堪一击的男性自尊呵,倘若让府里其它仆役知道他阿沅连一个弱女子都抱不动的话,那他这辈子也别想混了……
越想越心虚,阿沅左顾右盼。还好,附近没人走动!
唯有一匹不能灭口的黑马……
「我可警告你,别扯我后腿哦!」
阿沅和昔东浚的坐骑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露出得意的胜利笑容。
对了,他必须赶紧去请大夫来。
立刻!
毕竟,可以骑主人宝驹的殊荣不是天天都有的!呵──
阿沅抓住马缰绳,很有男子气概地模仿昔东浚惯有的潇洒姿势……别脚地……飞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