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酷热的天气让人不时感到烦躁不适。薛宇钊回去看母亲李娟娟的时候,带了一盒冰镇过的菊花柯杞冻给她。
李娟娟优雅地吃了一口。「嗯,很好吃。不会太甜腻,很有弹性,入口后咬着咬着菊花和枸杞的香味就出来了。清凉解暑,又不会太冰,真的很不错。哪里买的?」
薛宇钊一笑。「巧撷做的。」
「喔。」李娟娟的脸色微变,把手中的叉子放了下来。
薛宇钊带起笑容,继续叉了一小块已经切好的菊花柯杞冻。「喜欢的话,就多吃几口嘛!」
李娟娟看了薛宇钊一眼。「她不过是你房东,没道理对妈也这么好吧。」李娟娟还不知道薛宇钊和苏巧撷已经交往了。
「她对妳真的很好。」薛宇钊笑了笑,有点半哄着,让李娟娟又吃了一口菊花佝杞冻。「她叫我要多回来看看妳。
李娟娟看了看薛宇钊。薛宇钊虽然是个贴心的孩子,但是他以前不会做这种哄人吃东西的小动作,她越看越觉得不对。
薛宇钊看出了李娟娟的疑惑,一笑。「妳不觉得我变体贴了吗?」
李娟娟拉了一个笑。「该不会是我的儿子谈恋爱了吧?」
薛宇钊一笑。「嗯,巧撷已经答应跟我交往了。」
李娟娟再也伪装不下去,当场沈下了脸。
薛宇钊对于她的态度并不意外,诚恳地说道:「也许巧撷没有好的家世,样子乍看之下,也不符合你们的期待,但是她真的是个好女孩,而我也真的很喜欢她,我会努力让你们接受她的。」
李娟娟忍不住轻哼一声。「我不接受她和她的家世无关,而是那女人实在太没教养。」
李娟娟看了看薛宇钊,终于还是避重就轻地说道:「你那天从画廊离开后,你爸曾经和她接触,希望她能劝你回来。她却说,这关她……」教养良好的李娟娟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道:「她说这关她屁事。」
薛宇钊愣了一下。苏巧撷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两人谈话的细节,不过苏巧撷竟然这样跟他爸说话,他爸一定气炸了。
李娟娟猛摇头。「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儿子竟然喜欢上一个满口粗话的女人,一定是她拐骗你的!」李娟娟一口咬定。
「是我追求她的。」薛宇钊替苏巧撷说话。
李娟娟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稳心情。「你年纪这么轻,看的人少,你爸看的人比你多,她不是值得你追求的女人。」
薛宇钊说道:「爸爸看过的人的确比我看过的人多,但是爸爸没跟她朝夕相处,我有;爸爸有偏见,我没有。而且,我相信爸一定不知道,她虽然和爸说了这样的话,但是当天她却劝我回家,甚至为了这件事情跟我起了口角。」
李娟娟怔了半晌,喃喃地说道:「这女人心机真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知道。」薛宇钊突然勾起了一笑。
李娟娟愣看着他,薛宇钊笑道:「爸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激怒了巧撷,所以巧撷才会说那样的话,但是她觉得不回家对我不好,所以她才会劝我回家,她就是这样的人。」
李娟娟注意到,薛宇钊语气很笃定,眸光却很温柔。
李娟娟低叹,她看得出来薛宇钊真的很喜欢苏巧撷,她有种感觉,儿子就快不属于自己了。
她心酸地质问:「如果苏小姐真这么想的话,为什么她不坚持让你回来?」
薛宇钊看着李娟娟。「妈,如果我不想做的事情,妳觉得有谁可以改变我呢?」
李娟娟一听,叹了一口气。她一方面庆幸苏巧撷还不至于有能力改变她儿子;另一方面难过儿子这么一意孤行。
她红着眼眶说道:「跟妈住在一起有这么痛苦吗?」
薛宇钊说道:「不是的,事实上是因为太安逸了,所以我才要离开,我希望自己能更独立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李娟娟幽幽地说:「所以你选自己的职业、选自己的女朋友,然后不管我的伤心,不管我们的感受。」
「妈。」薛宇钊握着母亲的手。「妳误会了,其实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妳能认同我的工作、我所喜欢的人。巧撷……」
薛宇钊一提到苏巧撷,李娟娟就觉得烦闷。因为从他的眼神和口气中,她可以知道薛宇钊已经陷入热恋,要拆散他们两人相当不容易。
李娟娟一脸疲惫地打断薛宇钊的话。「我现在累了,以后再听你说吧。」说完,她站了起来。
薛宇钊知道李娟娟拒绝认识苏巧撷,不过他并不会因为这样而觉得挫折。
他跟着站起来,对着母亲一笑。「妳累的话,可以让我照顾妳的。」
李娟娟又是一愣。如果是在以前,薛宇钊只会要她好好休息,不会主动这样说的。
李娟娟看了看他,像是半开玩笑地说:「你该不会是想讨好我,让我接受苏小姐吧?」
薛宇钊坦荡荡地一笑。「我是想让妈知道,跟她在一起,我会变得更体贴,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妈妈。」
看着他这样阳光晴朗的笑容,李娟娟轻轻一叹。
她心中百感交集。她看得出来,儿子变开朗了,肩膀变宽阔了,变得更体贴了。这样的改变,她能不高兴吗?
可是她还介意着苏巧撷的家世背景,也许苏巧撷不像她先生看到的那样粗俗无礼,但是她实在无法接受一个赌徒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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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李娟娟去参加一场告别式。自从身体变差之后,她大都会避开这样的场合,不过往生者是她大学时代好友的独生子。
她与好友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络,但是为了给好友一点安慰,她还是决定出席。
好友的独子不过才念大学,非常年轻,因为发生车祸过世,一群好朋友也特地来参加告别。一群年轻人来参加告别式,每个都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使得场面更加的让人伤感。
「娟娟……」好友一见到她,也是忍不住眼泪直掉。
李娟娟拍了拍她的手。「妳要节哀顺变,妳的孩子这么好,他一定能到天国去享福的。」
「我知道,可是……」好友低啜着。「我难过的是,以前我们两个常常吵架,他说我管太多,让他好受压抑。我现在很后悔,如果知道他的人生会这么早结束的话,我就会帮着他,让他能照自己的心意过日子,不要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间。」
好友说的话虽然平常,不过在她哭得柔肠寸断的时候,这话听起来就让李娟娟突然觉得很有感触。
她也算是曾经在鬼门关前徘徊的人。
那时候她的想法是不想让人生有遗憾,所以她想把薛宇钊尽量地抓回自己的身边,但是参加了告别式,她转了个念头,才发现如果硬是强迫儿子的话,说不定会让他将来有所遗憾。
这个想法让李娟娟心口微闷。她突然觉得不妹,脸色因为这样而有点难看。
就在这时候,一名礼仪社的女性工作人员走过来,轻轻地叫着李娟娟的朋友。「吴太太。」
李娟娟抬眸看着她。女孩只化了淡妆,却亮眼得让人禁不住多看她两眼。不过再多看她两眼后,李娟娟竟然觉得这女孩有点眼熟。
「吴太太。」女孩子说道:「家祭就要开始了。」
「嗯。」李娟娟的好友吴太太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李娟娟才突然想到她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子了。
这个女孩子是苏巧撷!李娟娟曾经看过苏巧撷的照片。
李娟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场合看到苏巧撷。她偷偷地观察着苏巧撷,不得不承认,苏巧撷给人的感觉还不错,俐落但是不会毫无感情,而且很自然就让人信任、依赖。
苏巧撷递了面纸给吴太太,说道:「妳这样难过,妳儿子也会舍不得的。我知道意外往往是最难让人接受,会让人有太多的遗憾。可是妳要相信,妳这么爱妳儿子,妳儿子不会怪妳的。我协助别人办过很多场的后事,我从来没看过谁的人生是圆满的,所以妳不要再耿耿于怀了,至少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让后事圆满。」
「谢谢。」吴太太点了点头。苏巧撷诚恳的态度,其实多少也给了她温暖的力量。
苏巧撷微微一笑,竟然转过头和李娟娟说话。「这位太太妳还好吗?」
李娟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因为苏巧撷突然跟她说话,使得李娟娟更紧张。「有什么事吗?」她警戒地问。
苏巧撷和善地一笑。「妳看起好像不大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话,我们有水杯,要不要喝点水?」
李娟娟没想到苏巧撷这么贴心,半晌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谢谢妳的关心。」
苏巧撷轻轻一笑,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抱歉,我接个电话。」
苏巧撷转身背对两人。「喂。」她走到旁边接听。
「喂,请问妳认识苏美云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苏巧撷微微皱了眉头。「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情吗?」她的声音蓄着浓浓的防备。
男人说道:「我这里是警察局。请问妳与苏美云女士是什么关系?」
苏巧撷叹了一口气。「我是她女儿,我现在正在上班,请问她又闹了什么事情吗?」
李娟娟不时偷偷觑瞄着苏巧撷,仔细听着她说的话。
虽然她很嫌弃苏巧撷的母亲,不过这时候,她也有点同情苏巧撷,竟然有这样的母亲。想想,苏巧撷一定也满辛苦的。
警察说道:「请节哀顺变,妳母亲发生车祸,在铁轨上被火车撞了,伤重不治。我们在她的皮包中,看到她的资料以及这支电话号码……」
警察后面说的话,苏巧撷再也听不进去。
她突然觉得太阳好大,世界一下子变成刺眼的亮白。她张不开眼睛,一直眨着,眼睛如此的刺痛而酸楚。她的心口紧紧揪缩,好痛、好痛。
她没有挂掉电话,但是身体突然僵住,动都不能动。
「喂喂……」电话那头传来警察越来越急切的呼唤。
其他的人也注意到苏巧撷的异状。
吴太太和李娟娟以及苏巧撷的同事,不约而同地走到苏巧撷的身边。
「巧撷,妳没事吧?」苏巧撷的同事伸手在苏巧撷面前晃了晃。
苏巧撷回神,看了看同事,目光中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没有看到。
「发生什么事情了?」同事追问。
已经泪湿了满脸的苏巧撷喃喃地说:「我妈被火车撞死了,我要去……」她要去哪里?她突然不知道,只觉得脑筋空白,所有的事情都没了方向。
听到这样的事情,李娟娟忍不住低呼。
苏巧撷再度拉回了一点理智,她以发抖的声音问道:「我要去什么地方?」
警察回答:「麻烦妳……」
「我知道了。」苏巧撷反射性地道谢。「谢谢,我就过去了。」
同事们安慰地拍了拍苏巧撷的肩膀,虽然他们常常处理丧事,但是这个时候还是说不出话。
后来,一个同事说道:「妳去看看妳妈妈,这里交给我们处理。」
「嗯。」苏巧撷点头,栘动着发抖的双脚。
吴太太特地到苏巧撷旁边说道:「苏小姐,妳要保重。」
苏巧撷看了看吴太太。她空白的脑袋中,其实并没有一下子就认出她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吴太大的独子就是发生车祸而死的。
对于吴太太的关心,苏巧撷充满感动,她勾了嘴角,紧紧地握住吴太大的手。「真的,人生就是这样子,我们都得坚强。」
「是啊,是啊。」吴太太又哭了。
李娟娟在一旁,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因为这件事情,让她对苏巧撷大幅的改观。苏巧撷在这时候还能说这样的话,真的很不容易,也很让人心疼。
突然间,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儿子会喜欢上苏巧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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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薛宇钊陪同苏巧撷去整理苏美云的遗物。
苏美云住的地方又破又小,房子里头有股孤单的霉味。
苏巧撷在苏美云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堆药物和一封信。
薛宇钊翻看着这些药,苏巧撷则是把信拿出来看。
信写得很长,字迹扭曲,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撷,我很抱歉,好像我活着,从来不曾对妳有过帮助。」
一看到这句话,苏巧撷倒抽了一口气。
薛宇钊凑到旁边来看信,这句话让他有了不祥的感觉。苏美云撞上火车,似乎不是意外,而是预谋。
也就是说,他猜她是……自杀!
苏巧撷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动,继续看下去。
「还好,我要死了。」接下来,好几个地方的字迹都是晕开而模糊的,彷佛写的人泪湿了干、干了又湿。
「我不再拖累妳了。医生检查出来,我罹患末期的癌症,治不好吧,我也不想治疗,受这么多痛苦做什么呢?而且活着做什么呢?我如果死了,应该对妳反而比较好吧。」
看到这里,薛宇钊头皮发麻,这种说法既残忍,又像是母亲对孩子的爱。
他双手环上苏巧撷的肩膀,因为如果没有一个依靠在她的身边,她可能无法站立。
苏巧撷眼泪崩溃,啪啦啪啦地掉在信上。
信上写着。「我很抱歉,我把妳的什么都拿走了,现在妳连房子都没有了,好在我的意外险会赔很多钱。拿到那些钱,妳可以买间房子,可不可以把那间房子当作嫁妆?上次妈看到的那个男孩子,好像很不错,如果妳要结婚的话,跟妈说一声好不好,不要再气妈妈了,好不好……」
虽然薛宇钊已经扶住了苏巧撷,但是苏巧撷的身子还是整个瘫软。
薛宇钊强忍着鼻中的酸楚,跟着蹲在苏巧撷的身边。
苏巧撷放声悲嚎,哭声凄厉得不像是人的声音,而像是动物原始的咆哮。
她哭得好惨,胸口剧烈的起伏,几度喘不过气,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又大声大声地悲鸣。
薛宇钊索性把苏巧撷抱在他的怀中。
苏巧撷终于抽搐地放声挤出一句话。「不好!」
不好,不好!她还是要气她妈,还是要的,她怎么可以这么擅自作主?!怎么可以?!
苏巧撷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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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苏巧撷醒来,人枕在薛宇钊手臂上。
冷气吹着,他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让她既不会热得受不了,也不会冷到。
她翻坐起来,因为这样一动,睡得不甚安稳的薛宇钊也醒了过来。
「怎么了?」薛宇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眨了下疲惫的眼皮。
苏巧撷没说话,只是目光有些悠悠地看着他。
她的黑眼圈加深,乌亮的眼神空洞,整张脸潮红,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薛宇钊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身子微微发烫。
她拉下他的手,脸在他的手掌上反复的摩挲,藉此寻找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她像是丧失了语言能力一样,好多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凭着本能地亲近他、依赖他。
薛宇钊也不说话,顺势抱着她。
她埋靠在他的颈窝上,轻轻地啮咬着,让他感到微微的酥疼扎痛。
她贪婪地啃囓着,彷佛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内心的不安和空寂感,啃着啃着,她突然深深地咬了他一口。
当她的牙齿深陷在他肩膀肉当中,她几乎感觉得到她啃着他的肉时,他那种深切的疼痛。
他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而她也开始啜泣。
「对不起。」她含含糊糊地说。这是自从看完那封信之后,她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语。
他没有皱眉头,反而带起了一抹笑。「不是妳的错。」
那句话模模糊糊地打进她的心里面,她觉得心好痛。
他却一脸严肃正经地接着说:「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的肉太硬了,才会害妳很难咬。」
她笑了出来,虽然眼里还泛着泪光,但是真的笑了。
他松了一口气,眼眸中有温柔的笑意。
安慰她,其实非常非常的难,她陷溺在庞大的情绪之中,说什么话可能都不对,而他不能让她压抑情绪,也不能让她被情绪吞没。
她痛彻心肺,而他其实也步步为难,疲惫万分。
「不是妳的错。」他再次重复这句话。
他知道苏巧撷如此难过的症结点,是因为愧疚感。
她愧疚自己对苏美云不够好,她愧疚她没有在苏美云生前和她修补关系,最严重的是,她愧疚是自己让苏美云自杀的。
这样排山倒海而来的愧疚感,让她几乎不能承受。
当薛宇钊第二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巧撷的眼泪再度飙了出来。
「不是妳的错。」他像催眠一样重复着这句话,然后温柔地抱着她。
她无助地在他怀里哭着。「是我害死她的。」
「是妳让她感受到生命还是有美好的部分。」薛宇钊却是这样解读。
这一刻的她,其实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是因为他沈稳温柔的声音,她还是觉得平静了一点。
「我该怎么办?」她喃喃地问他。
「好好爱自己,好好活下去。」他轻轻抵靠着她。
她不安地诉说:「我觉得我自己好像快要死掉。」
心痛到像是被刀割裂一样,有时候一哭,氧气好像就不够了,最可怕的是,她常常失神,好像灵魂想要离开身体。
他说道:「不会,只要我在妳身边,就不会让妳怎么样。妳要活下来,还要活下来好好爱我。」
他的语气听起来强硬悍然,其实这当中隐藏着他的不安,他也怕她不能承受打击。
他知道她向来是勇敢坚强的,但是这一刻他也怕了。
他抵着她,她轻轻地磨赠着他的脸颊,然后吻上了他的唇,手缠绵地抚摸着他温热的身子。
她的吻变得激烈,与他深深纠缠。
不是贪求肉体的欢娱,而是只有借着这样,她才能感觉自己满满地被爱包围,感觉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
在唇齿厮磨中,她从他身上汲取活下来的勇气。
她眷恋着他温热的气息,悍然的臂膀,强健的身躯,温柔的心,因为这种种的一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是想要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