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牧场是关外最大的牧场，万家的主人，在这片化外之地便俨然一方之王，举凡地方上发生纠纷，大多由他出面处理。说来，万长峰这个人也该没什麽可抱怨的了。可惜，他的元配妻子无法生育。因此，在万长峰四十岁寿诞时，他将牧场里一名老长工的十八岁闺女纳为妾室，希望能替万家传续香火。

　　一年後，妾生下一女，万长峰虽然失望，却视如宝贝，取名巧儿。之後，不管万长峰如何努力，一妻一妾始终未再添一儿半女。

　　巧儿成了万家唯一的香火。自她会爬开始，万长峰便让她上马背。在巧儿八岁时，她已经能自己骑在牧场最高大的马上，背著枪杆巡视牧场了。

　　万长峰对巧儿的表现满意极了，他甚至不再遗憾没有儿子。而为了让巧儿更像个男儿，万长峰还特地买下一个男孩子，给巧儿作伴。他，就是杜仕豪。

　　杜仕豪是跟著父母由关内跑到关外的。他的父亲是个文人，受不了军阀的凌虐，才带著妻子和襁褓中的他跑到关外。谁料，关外的生活更难过，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讨得了生活？才到关外就病死了。

　　正好巧儿的娘没有奶水喂她，需要个奶娘。杜仕豪的母亲，便带著他进了万家。

　　杜仕豪在万家，成天跟著那些个长工们，骑术可比巧儿精多了。所以，在他五岁那年，杜母离开之前，万长举便花钱将他买下来，然後派人将杜母护送回她老家。

　　杜仕豪和万巧儿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比骑马、比射箭、比读书、比套绳，什麽都比。巧儿从不把自己当女孩，杜仕豪则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一直到巧儿十三岁那年，巧儿的心理开始起了变化，她开始意识到她和杜仕豪的不同。

　　本来，仕豪比她矮，但是，这一年他突然窜高，瘦弱的身子也壮硕许多，原来稚嫩的童音也低沉起来。巧儿仔细一瞧，发现仕豪竟然有了喉结，像许多大人一样。

　　在他们扭打在一起时，巧儿还发觉仕豪的肌肉好结实，身上也有种男人特殊的体味，让她有些害臊。尤其是，在仕豪不经意碰到她正在发育的胸部时，巧儿会觉得没来由的心跳，好猛烈的。

　　仕豪对於巧儿的改变，显得不耐。他不懂巧儿为什麽变了。在比角力时，她软得像块泥，射箭老射不远，套马时又常被马拉著跑，除了骑马外，巧儿一点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宁愿跟著牧场里的工人，也不愿意陪巧见。

　　巧儿当然感觉到仕豪的转变，她告诉仕豪，他是她的伴儿，不是牧场的工人。仕豪只好陪著她，却显得无精打彩。

　　巧儿觉得好委屈，全牧场上下，谁不对她屈意奉承，偏偏仕豪总是一副陪著她是件苦差事似的。她赌气不和仕豪说话，却又不准仕豪离开她的视线。

　　☆　☆　☆

　　几天後，巧儿初次来潮。万夫人及二夫人开心极了，将许久前便开始准备的女孩家的衣服，全拿到巧儿房里，逼她换下身上的衣服。

　　也到此时，万家两位夫人才了解她们白担心了。原来，巧儿用布条将自己的胸部缠起来，难怪她们瞧不出她长大了，还直担心呢！

　　万长峰当然很快就知道这件事，也不知他是喜是愁。不过，他倒是听夫人们的话，让巧儿恢复女装。

　　对於改装的巧儿来说，她迫不及待想让仕豪看看。所以，她穿著最喜欢的衣裳到他房里找他。

　　仕豪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她，直到她出声，他才不敢置信的仔仔细细打量，直叫不可能。

　　巧儿对他的反应满意极了，对於父母逼她换上女儿装，也不再排斥，因为仕豪显然很喜欢。

　　换上女装後，巧儿觉得大家对她的态度改了许多。牧场里来了批野马，没有人叫她帮忙驯服；赶牛草时，也没她的事了；就连她最爱的狩猎，也没人邀她。

　　但是，巧儿并不在意，因为仕豪不再对她爱理不理，他会陪她溜马、陪她套绳、陪她玩她想玩的事。而且，他还会体贴的让著她。

　　巧儿可高兴极了，她才不管牧场其他人呢！

　　自从那晚仕豪初次见到女装的巧儿後，才醒悟巧儿是女孩，而且是个美少女呢！所以，对巧儿，他多了份耐心，女孩原本就比不上男孩的，不是吗？

　　☆　☆　☆

　　到巧儿十五岁那年，万长举开始替巧儿的终身打算了。巧儿的美丽及万家牧场的财富，吸引了附近牧场的所有未婚男子。

　　万长峰考虑了许久，决定将巧儿许配给——毗邻万家牧场的张家牧场的二少爷，因为张家同意让次子入赘给万家，并约定巧儿十六岁时，让他们完婚。

　　女儿既然已订了亲，自然得待在家里，不许再在外露面了。万长峰下了命令，不准巧儿再到牧场和工人们一起工作。

　　巧儿自从换上女装後，本就很少参与牧场的工作，对於万长举的命令，巧儿倒也不十分在意。

　　直到有一天，巧儿和仕豪像以往一样贴身肉搏时，巧儿被仕豪压在身下。被万夫人看见，认为不妥。告诉万长峰，将仕豪调至牧场工作，而且，取消陪伴巧儿的职务，让他住到工人寮去。

　　巧儿对这事起了很大的反弹，她向万长峰抗议，万长峰却说，她已经长大，不能再成天和仕豪厮混，得学著做别人家的媳妇。她求母亲说情、求大娘美言，都没人理她。巧儿一气之下，便赌气不吃饭，成天关在房间里。

　　万长峰知道巧儿脾气拗，本想依了她，不料，万夫人却阻止，认为饿她个几天，便会想通了。岂知，巧儿整整饿了三天三夜，逼得巧儿的娘没办法，去求万长峰收回成命。万长峰当然不忍巧儿受苦，正待答应，万夫人又说话了，认为这一答应了她，只怕日後再管不了她。好歹巧儿已许配给人家，这要传了出去，万家脸往哪儿摆？

　　巧儿她娘闻言，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急得直掉泪。

　　万夫人又道：「妹子，你别急，我有法子。你只消告诉巧儿，若她仍是不吃饭呢老爷就将仕豪让给别人家当长工去。」

　　果然，巧儿一听马上乖乖吃饭。不过，也恨透万夫人，她甚至对她娘说：「原来大娘以前对我好，全是假的，这会儿这麽对付我。」至此，不再与万夫人说话。气氛闹得很僵，万夫人的气也被提了下来，认为自己算白疼她这麽多年了。也因此更疑心巧儿和仕豪的感情，不时提醒万长峰，巧儿为了杜仕豪不吃饭，如今更连她也恨上了，他可得小心些，别让他们做出事儿来。

　　所以，仕豪跟巧儿根本见不到面。

　　巧儿原就倾慕仕豪，一阵子不见他，自然相思。

　　仕豪呢？一开始只当巧儿是玩伴，巧儿换上女装後，他觉得巧儿像天仙似的，喜欢陪在她身边，却也不曾去想对她有什麽感觉。听到她订亲的事，有点奇怪的不舒服，但因为日子还同昔日一样，他也就抛开了。何况，巧儿虽与他一同长大，却是万家大小姐，他是怎麽也不会有非分之想的。

　　直到他搬到工人房，不准再进主屋，没办法再见到巧儿後，他才慢慢察觉对巧儿的感情。以前因为常常见面，不觉得有什麽，这会儿没见到面了，才思念得紧。不过，牧场里人多口杂，他当然知道，巧儿为了他绝食，以及她和万夫人闹翻的事。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这天，仕豪像往常一样出外工作，天黑了，才一身疲惫的回到工人房的房间。

　　房内一片漆黑，他打著火摺子，点亮桌上的油灯。才一回头，便看见巧儿端坐在床沿上！

　　仕豪苦笑一下，暗道：莫非自己思念过切，生出幻觉来了？却见巧儿走过来，捂住他的嘴，吹熄油灯，拉他到床上坐下。

　　「巧儿，你怎麽跑来了？」仕豪压低声音问。

　　「人家想你嘛！」巧儿将脸埋在他胸前，低低的，娓娓的诉著自己的相思，说著自己的委屈。只当这会儿不说，便再也没机会了似的。

　　待她说完了、诉尽了情思，仕豪只缓缓的支起她梨花带泪的脸，轻轻的用她的丝巾拭乾她的泪水，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巧儿，你不嫌弃我只是你家买来的一名长工？」

　　巧儿低嚷一声，用两手按住他的唇，「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配不上我。我只问你，你要不要我？爱不爱我？」

　　仕豪的回答，是以他的唇缄封他俩的誓言……

　　☆　☆　☆

　　自那晚之後，巧儿常偷偷跑到仕豪房里等他。仕豪怕她被人发现，要她表面上装作不在意他的样子，减少万长峰的疑心。巧儿依言而行，果然行动自由许多。

　　这样偷偷见面，巧儿渐渐感到不够，她想让大家知道她和仕豪的感情，又怕仕豪真会被万长峰送走，所以，她决定生米煮成熟饭，再告之万长峰。

　　仕豪原先反对，却禁不起巧儿的诱惑……之後，巧儿决定怀孕再告诉万长峰，让他不得不接受他们。

　　终於，巧儿怀孕了，她好快乐。她想，她和仕豪终於可以在一起了。於是，她兴奋的跑到万长峰面前，告诉他这件事。

　　没想到，万长峰当场气得脸色发青，将她关了起来，又命人把仕豪抓来毒打一顿，再丢到柴房裹。

　　万夫人甚至拿了堕胎药，逼著巧儿喝下去。

　　巧儿不肯，硬是被架著灌下去。

　　万长峰甚至开始安排巧儿跟张家次子的婚事。

　　这回，巧儿怎麽哭、怎麽闹，甚至绝食，万长峰都不理，就连巧儿的妈，也不敢帮她说话。

　　连续几天，巧儿不吃不喝，加上流了孩子，巧儿病倒了。她的贴身女仆阿兰，见她如此，实在不忍心，答应替她送信给仕豪。她才勉力沾些汤水。

　　在阿兰的帮助下，巧儿和仕豪约好一同私奔。阿兰趁送饭之便，打开柴房的门锁，又到马房里备好马匹，才扶著巧儿到马房和仕豪会合。

　　☆　☆　☆

　　以巧儿的情形，根本无法上马。所以，只得和仕豪共骑。

　　他们策马奔了一夜，以他俩的骑术，应不至於被追上，可是，马上负载两人，速度自然缓了下来。

　　所以，在天边微露出曙白时，他们便被万家的人赶上了。

　　巧儿知道胯下马已疲，两人既然逃不过，便要仕豪停马。仕豪会意一笑，果真缰绳一拉，当下勒停马。

　　巧儿伸手至小腿取出匕首，露出一抹微笑，清丽的看向仕豪，「今生不能聚首，愿待来世。」便举起匕首当胸插下。

　　仕豪哀痛的看著匕首整个没入她的酥胸，心疼她的痛苦，看著她惨白的娇美面容，疼惜的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巧儿浮起一朵美丽绝伦的笑容，握紧他的手，「生生世世……」便溘然而逝。

　　仕豪回握住她逐渐变冷的手，立著誓言，「生生世世。」

　　待追赶的人马再绕回来时，正巧看见仕豪抱著巧儿下马，举枪朝自己太阳穴扣下扳机，然後倒在巧儿身边。两人脸上还带著笑容。

　　☆　☆　☆

　　俊霖快急疯了，当他被服务生叫醒，告诉他玉琪搭乘小飞机出事时，他是半疯狂的冲下床的。如果不是服务生及时提醒他，他未著片缕，他真的会这样冲出饭店。

　　不顾众人的反对，他坚持到出事地点搜寻。虽然明知机会很小，俊霖并不肯放弃希望，他祈求所有他知道的神明，给她一线生机。

　　看到飞机的残骸时，俊霖登时忘了呼吸。

　　「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形下生还的。」坐在他身边的救难人员低声的说。

　　「不。」俊霖吼道：「玉琪还活著，她还活著。」

　　几个救难人员微微摇头，十分了解他的心情。

　　「你要不要下去？」

　　救难人员打算垂下绳梯到出事地点。那个地方是个峭壁，没有办法停机。

　　「要。」

　　几个人互望一眼，露出反对的神色，但见他坚决的表情，只好放弃说服他留在机上。

　　降落到地面时，俊霖极目想搜寻人影，却只见到满地焦黑的飞机残骸……

　　他们分开搜索了几乎两个小时，跟俊霖一组同伴身上的对讲机传出声音。

　　「快来，我找到了一具尸体。」

　　问明了方位，俊霖便疾速奔了过去。

　　看一眼烧焦的躯体，俊霖松口气，不是玉琪。玉琪是黑头发，而这具尸体上有些金发并未被烧焦。

　　可是，玉琪呢？驾驶找到了，被烧焦了，玉琪还能活著吗？俊霖闭上眼，凄厉的喊：「玉琪。」

　　救难人员同情的看著他，不知该如何劝他。

　　突然，留在机上，拿著望远镜搜索海上的人员声音，从对讲机传了过来：「北方十海里处，有物体正在漂流，可能是人。」

　　俊霖一听，当下脱掉上衣就想跳下海去。

　　幸好救难人员眼明手快，当下抓住他。

　　「太危险了，机上有救难橡皮艇，等放下来再说。」

　　俊霖闭上眼。

　　「拜托是她，求求你们，让她活著，让她活著……」

　　☆　☆　☆

　　玉琪被救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逃生的，也没有人在乎。总之，玉琪还在呼吸著。

　　可是，玉琪没有醒过来。

　　俊霖让玉琪在夏威夷医院待了一星期，便将她送回台湾。他封锁所有的消息，悄悄的将玉琪安置在唐家阳明山的别墅——碧瑶山庄，并请一位特别看护照顾她。

　　他还特地下南部，接玉琪的父母上来看她，恳求他们让他照顾玉琪。赵家父母看女儿变成如此模样，悲痛自不在话下，却也了解，俊霖可以提供最好的医疗和照顾给玉琪，待了几天便回去了。

　　临走时，还频频拜托唐家，玉琪一有起色，马上通知他们。俊霖应允，并请伟宽护送他们回去。

　　☆　☆　☆

　　除了必要公事，俊霖整天守在碧瑶山庄，守在玉琪身边。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玉琪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俊霖开始觉得恐惧不安，他开始酗酒，悦云和伟宽担心这样下去会毁了他，却也不知该如何劝他。

　　这天，悦云走进玉琪的房间，见俊霖拿著酒瓶猛灌，房内充斥著酒精的气味，她劈手夺下他的酒瓶，「你想让自己变成醉鬼，是不是？」

　　「如果醉了，可以不省人事，我真的宁愿当醉鬼。」俊霖痛苦的说：「把酒还给我。」

　　「哥，如果玉琪知道你变成这样，她会怎麽想？」悦云劝著：「她现在最需要你，不是吗？」

　　「玉琪？需要我？她真的需要我吗？」

　　「当然啊！︺「可是，她不肯醒来，她连我对她说话都没有反应。悦云，你告诉我，她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哥，你别这样。」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她为什麽瞒著我去搭小飞机？她那麽想坐吗？如果，她要我陪她坐时，我没有拒绝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哥……」

　　「你也不知道，对不对？没有人知道。就像玉琪会不会醒过来，也没有人知道一样。」

　　「哥，玉琪会好的。」

　　「是吗？什麽时候？」

　　「我们不能绝望，老天既然让玉琪活著，一定有它的道理。你要有耐心。」

　　俊霖将脸埋在玉琪的怀里，低低的啜泣……

　　悦云鼻酸的在心中默念：玉琪，你一定要醒来，你若不醒过来，只怕哥从此完了。

　　☆　☆　☆

　　俊霖颓丧不振，唐氏只好由伟宽和悦云支撑。

　　经过玉琪的意外，悦云对伟宽的态度改变很多。她不想抱憾，因为世事太无常了。在她送玉琪上飞机到夏威夷时，她并没有料到玉琪会……所以，她不再顾忌矜持、面子。偶尔，她会适切的传达情意给伟宽，经过一阵子的共事，悦云对伟宽更加尊重了。

　　玉琪这一病，让伟宽看见俊霖的深情、俊霖的悔恨。因为他知道，俊霖还未将爱告诉玉琪，而今玉琪变成这样，俊霖即使想说，玉琪也听不到了。

　　伟宽不想自己也发生这种情形。他并非呆头鹅，悦云几次的表白，他都体会得出，只是时机不对，他想给悦云一次完美的回忆。

　　这天，他们签了一份合约，两人为了摆脱这阵子的阴霾，决定庆祝一下。伟宽带悦云到法国餐厅，请小提琴演奏者在旁演奏，然後在优美的气氛下，拿出一朵红玫瑰，「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吓跑吗？」

　　悦云接过玫瑰，迷蒙著双眼，「我还以为，我等不到这句话了。」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两人深情的凝望，陶醉在对方的爱意中。

　　☆　☆　☆「俊霖，虽然时机不对，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向悦云求婚了。」伟宽到碧瑶山庄告诉俊霖。

　　「喔？恭喜你们。」俊霖哀伤的看著面无表情的玉琪，「婚期定在什麽时候？」

　　「我们决定和你们一起举行婚礼。」

　　「我们？」

　　「你和玉琪。」

　　俊霖终於站起来，拍拍伟宽的肩膀。

　　「对不起，我实在不是故意这麽冷淡，但是……」

　　「我了解。这麽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伟宽打气的说，也拍拍俊霖的肩。

　　「你们不要顾虑到我，找个日子赶快结婚吧！或许，你们的喜气，会让玉琪早点醒过来呢！」

　　伟宽摇摇头。

　　「就算我想，悦云也不肯。她坚持要让玉琪参加她的婚礼。」

　　「可是，玉琪她，不知道什麽时候才愿意醒过来，万一，她……」俊霖回头看玉琪，忽然瞥见她睫毛颤动了一下，忙冲到床边，「伟宽，她动了，我看见她动了。」

　　☆　☆　☆

　　玉琪醒了。

　　可是，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却是：「仕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