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李沅毓躲在湖边,等著海心寨巡逻船的出现
“注意点——看看有没有人浮在湖面!”这是巡逻船近几个月来的另一项任务。
“奇怪!怎么最近跳湖自尽的人接二连三呀?”
“是呀!咱们海心寨的巡逻船都变成救难船了。”
“这也是功德嘛!”
就在距离巡逻船约三百公尺处,李沅毓悄悄地潜进了湖里再向前游去,直到快达船侧,他才佯装落水昏迷,把身子俯在船上人一眼可及之处——
“瞧——有人飘在那儿!”船上有人看见了。
一阵打捞、急救,李沅毓硬是忍著让人折腾的无奈,好不容易由船上被载到海心寨来安置休养。
“喂——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骂我们阿静是蠢女人的那个醉鬼嘛!”狗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端端的,干嘛寻死?”另一人插著话。
“我不是寻死————”李沅毓故作虚弱的口气,说:“我是酒喝多了,不小心掉入湖裹的!”
“唉!你这男人怎么这般没骨气,成天只知道喝酒而已——”这票海心寨的弟兄对李沅毓的印象不坏,或许是因为他喝斥过贺兰静吧!
“要不——让我留在寨里做粗活,只要有事做,我就不会想喝酒了。”李沅毓终于提出主意了。
于是,李沅毓就如此名正言顺地潜进了海心寨,准备打探有关公主的一切消息,但为了不让寨里的人起疑,他尽量少说话、多做事,连别人问起他的姓名,他都以忘记了为由,装傻装疯来掩饰自己。
海心寨很大,由木头搭起的建筑遍布在每个地方。当然,他这突如其来的外人,是被分配在进寨本营最远的一处柴房暂住,因此,在他来到寨里的前二天,他始终没见到公主的踪影。
直到这天清晨,早就起床的他发现了柴房后山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是芙影!李沅毓兴奋地跳了起来,两只脚就毫不犹豫地往不远处的树林奔去。
但,才没一会儿,李沅毓就让眼前的一幕给止了步——他看见芙影甜蜜地朝甫出现身旁的贺兰震脸颊上吻去。
怎么会这样?突如其来的震撼,教李沅毓情何以堪?甭说芙影是吐谷浑的国后、可汗的妻子,就算不是,她李芙影心目中的第二顺位也该是陪她千山万水的李沅毓啊!
怎么会在分别后,一切全变得毫无道理可言!
冷到底了的心、冷到疼了的肺,李沅毓黯然地站在远处,看著他心目中最美的公主与贺兰震的缱绻相守,那幸福洋溢的眼波、那快乐无忧的面容,还有那公主自小遗憾不能有过的放纵笑容,都一一翻腾著李沅毓的心头。
他从未见过公主如此的快活!
一份歉疚说也不说地,就涌上了他激动的眼眸,他恨自己为何始终无力给公主这等彻底快乐的感动。尤其是在前些日子,可汗贪婪新欢,几乎把公主冰冻在冷宫的时候,身为公主的至友兼护卫的他,能做的竟然只是看她伤心哭泣而已!
此刻的李沅毓才明白,原来他与公主之间,不仅仅是身分与责任的难题而已,还有感情——一种不需做作就自然生成的感情。
殊不知,这就是深埋在他心里十几年最渴望的情衷,而今,这个旷世宝贝还是与他擦身而过,落在了与公主认识仅仅半年的贺兰震手中。
他该槌胸顿足?或该掩面痛哭?李沅毓半哭半笑地,在李芙影与贺兰震早已离去的树林间狂浪癫疯。
“喂——大清早发什么酒疯呀?”在贺兰静得知李沅毓被允许留在寨里的那刻起,她就极力地使出各种方法想把他赶出去,以免他那天又酒醉乱说话,把“轻薄”她贺兰静的糗事对外宣扬,届时就算一刀宰了他,也弥补不回她女孩子家的清誉。
所以,这天清晨,她打算趁著大伙还睡得跟死猪般的时刻,来找李沅毓谈判一番的,没想到,柴房见不著半个人影,却在这树林间看到这骇人的一景。
背对贺兰静的李沅毓,不露痕迹地拭去了脸上的泪迹,再换上副落拓不羁的面具,牵动嘴角半露嘲笑地说:“你这个男人婆又想搞什么花样?”
“我叫贺兰静,不许再叫我男人婆。”不知怎地,以前贺兰静不太在意的字眼,从李沅毓口中说出来,她就觉得分外忌讳。
“好吧!”不料李沅毓倒也听话地回著,“啊——母老虎你有什么吩咐啊?”这话更是恶毒。
“混帐东西,你敢侮辱我。”只见贺兰静脸红脖子粗地瞪著李沅毓,又说:“我非把你赶出去——”
“换句词行不行?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李沅毓故意夸张地打个大呵欠,连瞄一下贺兰都省略地迳自走回柴房里,完全不搭理在身后叫嚣的贺兰静。
但,他的无动于衷更是挑起了贺兰静征服他的兴趣,这下子,贺兰静的找碴是更频繁了,只不过,动机已经由赶他走转换为要他甘拜下风。
“真是老天爷慈悲,终于派个人来让阿静转移阵地了。”
“是啊!这叫好心有好报,咱们从湖里捞上来的人,竟成了弟兄们的救命恩人哪——哈哈哈——”
“我看,晚上多加些饭菜送给他吧!算是聊慰他替咱们受罪的辛劳。”
在李沅毓来到海心寨的短短几天里,他已经成了大伙心目中的“善心人士”,把以往刁钻野蛮的贺兰静一而再、再而三地挫了她的锐气,直教这班子弟兄是又佩服又叫好,唯一过意不去的,便是他这个外人始终无法担任海心寨的重要任务,最多,只能砍砍柴、提提水而已。
但,他们并不知道,李沅毓要的,只是能看著他心里牵绊的大唐公主李芙影,尽管是远远看著,尽管是偷偷想念著……
拿出了这条随身携带的手绢,往日在长安城的种种,如潮涌般地侵袭著李沅毓的心扉,颓废靠在树干旁的他又让这陈年加味的记忆醺得醉不可言。
“咻——”一只冷箭就在此刻刺上另一棵树。
他不慌不忙地把手绢塞回身上,仍是一脸漠然地坐在原位上。
“喂,你是瞎子还是少根筋,连躲都不会吗?”搞半天,还是整天闲得发闷的贺兰静。
“阿静哪,这玩意可会出人命,不要随随便便拿来恶作剧。”几位在练箭的弟兄们为李沅毓冒了冷汗一身。
“我恶作剧?”贺兰静一副被冤枉的表情,说:“我是担心像他这种啥都不会的废人,至少也要学会闪避嘛!否则哪天慕容军队攻进来,他就会死得很难看——”其实贺兰静也不全然是针对挑衅,在某些层面而言,她倒是也有此顾念,只不过,大家对她的行为只有一句话可概全,那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
“这么说——你是在教他武功罗?”狗子说话同时,还用眼神暗示没半点表情的李沅毓,要他明哲保身识相点。
“当然——”这贺兰静只顾著得意,没注意到其他弟兄硬憋的笑意,“怎么?只要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一定把我的武功绝学挑两招教给你。”贺兰静是想用恐吓来逼向来不甩她的李沅毓就范。
“兄弟,”狗子面露同情,说:“你就答应吧!否则要是那天一觉醒来,身上多了把箭,那多划不来呀!”
“是啊!是啊!”大家猛点头,附和著狗子的说法。
“你想收我为徒?”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李沅毓习惯性地咬著一根草,煞有介事地反问著。
看著眼前骄纵任性的贺兰静,他又不禁想起芙影的温柔婉约,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却有著如此天差地别的个性,虽然贺兰静比芙影小一岁,但她那幼稚胡闹的行径,简直像不超过十岁的顽劣孩童。而造成她这副面貌的原因,除了要归咎于她自小生长的这个环境之外,恐怕这些让她、溺她、宠她的海心寨弟兄们也难辞其咎。
李沅毓有点惋惜地注视著离他不到五尺的贺兰静。粗细匀衬的浓眉、高挺、细致的鼻梁,再搭上一双皎洁灵活的眼眸,其实,贺兰静长得是不差的,尤其是她那眉宇之间所散发的英气,更在女性柔媚的五官中凸显出另类的特异,整体而言,贺兰静的美是在于有刚有柔的相互交融所呈现的蓬勃朝气。
但她的幼稚就像是颗老鼠屎,坏了这一锅上天赐予的美丽。
“喂——你发什么愣啊?”让李沅毓看得浑身不对劲的贺兰静,想藉由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慌乱。想来也真是奇怪,平常个性粗枝大叶的她,鲜少有难为情的糗态,十几年来,面对著海心寨上百名的弟兄,她不是也脸不红、气不喘,怎么今日只对这个窝囊废,她就方寸皆乱。
一定是她在海心寨被关久了,才会对外面花花世界的人、事、物起了超乎想像的新鲜感,或许时间一久,她就厌烦了也说不定。
“喂——”她又加大嗓门,“徒弟要有徒弟的样儿。”
“什么?”李沅毓觉得好笑。
“要先奉上束修呀!这是规矩。”
“阿静,他会有什么银两呀!你就不要为难人家。”一旁的弟兄替李沅毓说话。
“那——用手绢代替也行。”原来,刚才李沅毓拿在手上的手绢早就让贺兰静瞧在眼里。
“手绢?”大家伙一阵茫然,转而看著李沅毓,说:“你一个大男人带著手绢?”
李沅毓也不解释,只是淡淡地回答著贺兰静,“不行。”
“不行?!”贺兰静有些讶异,但又拉不下脸地主动放弃,因而又转移目标,说:“那——换你身上那块玉,行不行?”
“不行。”又是一句斩钉截铁。
“为什么又不行?只不过是一块玉嘛。”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打算以后准备送给未来媳妇的,你敢要吗?”李沅毓的口气是轻松而半带笑意,但却是这块玉佩的真实意义。
“哈哈哈——阿静,你这么急著出嫁呀!”这会儿,大伙都让贺兰静脸上的一阵青、一阵红笑岔了气。
“凭我这海心寨的贺兰女侠,会看上这个醉鬼?!”强自镇定的贺兰静故意提高嗓门,睥睨地瞧了李沅毓一眼。
“那你干嘛硬要收我当徒弟?是不是别有居心?”李沅毓是愈玩愈起劲。
“我——我——我是可怜你连防身的基本能力都没有。”气极了的贺兰静,还是不甘示弱。
“我要防什么身哪?”李沅毓懒懒地伸个懒腰,说:“你的箭射得那么差,距离我还有一棵树的误差呢!我需要闪什么?躲什么?”
“哈哈哈——”再怎么有功夫,这下子也忍不住了,这些原本就已经想笑出声的弟兄们,终于也放肆地滚成一地,笑得人仰马翻、笑得眼泪直流。
好个李沅毓!三言两语就把阿静的“示威”贬得不堪一击。这小子,原来功夫不差,全在于嘴皮里。
“不许笑——”贺兰静气得直跺脚,眼看著自己势单力孤吃了亏,高傲倔强的她在忿恨离去之余,还不忘丢给了李沅毓一记“等著瞧”的恶毒眼光。
傍晚,海心寨炊烟袅袅,饭菜香味四溢,大家在饥肠辘辘之际,早把下午的笑闹一场全抛在脑后,只有主角之一的贺兰静仍满是不甘地思索著反击之计。
“阿静,你在这儿干嘛?进去吃饭了。”负责灶头的牛婶手里还端著一盘菜肴。
“喔,”贺兰静顺口应著,“那你也别忙了,先进去吃吧!”
“不行哪,我得先把这菜端去给柴房那位小伙子,人家做了一天活了,铁定饿了。”说罢,牛婶就提起脚步,准备往柴房处走去。
“牛婶,等一下。”眼珠子一转,贺兰静又有主意了,“反正我不饿,这让我来送吧!你先去吃。”
就在牛婶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贺兰静早已抢下了那盘菜肴扬长而去。
“哼——这下子你就等著苦头吃吧!”满脸兴奋的贺兰静小心翼翼地端著这盘被她下了泻药的饭菜,悄悄地走进空无一人的柴房里。
“人呢?”她放下手中的碗盘喃喃自语,“管他呢!”丢下一句,她又一溜烟地离去了。
晚上,夜深人静!
睡不著的贺兰静索性走出房间,四下随处逛逛。只不过下颗泻药而已嘛!干嘛良心不安成这副德行?!心神不宁的她一直在对自己说话。
“阿静——这么晚不睡在干什么呀?”贺兰智突然出现在贺兰静的身后。
“二哥——”贺兰静从恍惚中回复清醒,说:“那你呢?”四两拨千金是她惯用的语法。
“我来替狗子找东西呀!他说最近菜园子里虫太多了,要洒些特制的驱虫丸,可是刚刚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罐药丸子。”
“不就在后面储藏室吗?我晚上才看见的。”贺兰静有点心不在焉。
“是吗?可是我刚刚去了一趟,并没发现啊?”
“有啦——不就在第三层那个瓶里面吗?”
“喔——那不是驱虫丸啦!是泻丸。”
“泻丸?!不会吧——”贺兰静跳了起来,因为泻丸不是被放置在最底层的那罐瓶里面吗?她记得她拿了二颗后,又悄悄地放回原处了。
“二当家——我找到了。”狗子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
“在那里找到的?”
“在架子的最底层啦!都怪我记性不好”
看著狗子拿在手中的瓶罐,贺兰静的脸色刷地惨白,但贺兰智与狗子只是顾著往菜圃走去,并未留意到贺兰静惊慌的神情。
糟了!会不会出人命了?!
没半刻迟疑,贺兰静立即往李沅毓住的柴房奔去。
而房里的李沅毓正汗珠淋漓!
莫非是他的身分被察觉了?所以才会在饭菜中下毒,企图置他于死地。
都怪他这阵子酒喝太多了,以致味觉神经有些麻痹,否则,他应该可以闻出些端倪。还好,身为弘化公主护卫的他,有著精通医术公主的特制解毒散带在身上,虽然疼痛一时难免,但命还是可以保得住。
闭起眼,喘著气,李沅毓的脑海里又浮现公主的倩影,“是啊!我不能死,我死了谁来保护你。”他喃喃自语。
想起公主,再痛苦难挨,李沅毓也不吭一句。
“碰——”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
“你怎样了?你很痛是不是?”李沅毓的耳畔,响起了急促焦虑的女孩声音。
“水——水——”他说著。
“哦,”没一会儿,贺兰静端了一杯水,扶起了李沅毓,“来——慢慢喝。”她轻轻地把杯里的水倒进李沅毓的口中。
“呕——”一阵痉挛,李沅毓把方才喝下的水,连同毒血全吐在贺兰静的身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被这一幕吓呆的贺兰静,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污秽,只是频频擦拭著李沅毓额上的汗及嘴角的血。
“你撑著点,我去找芙影姊姊——”眼见情势危急,贺兰静也顾不得被大家痛骂的可能,起了身地要去把擅常花草医术的公主李芙影找来。
“不要,”李沅毓一把抓住了贺兰静的衣袖,“不要麻烦她了,我已经吃下解药!”
虽然公主记忆全失,但李沅毓还是不要公主看见他如此狼狈的窘境。他就算不能拥有她最真的感情,但在她的心底,他李沅毓究竟还是个可以让她依靠、可以让她信赖的堂堂男子。
保护她,已经成了李沅毓唯一仅有的了。
“可是——”贺兰静不放心。
“答应我——在这裹不要走。”其实,李沅毓是不想让她惊动了芙影。
可是,这句话听在贺兰静的耳里,却是另一层含意。
“对不起,”贺兰静终于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她抽搐了两下,又继续说:“我只想拿泻丸来整你,谁知道——拿错瓶子,把驱虫丸当泻丸给你吃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驱虫丸!你这丫头拿驱虫丸让我吃下去?!
李沅毓又恼又气,硬是撑起眼皮准备开骂——
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泪眼婆娑的贺兰静及她那衣服上的一摊血渍。
想不到,这丫头哭的模样还真是楚楚可怜,看来她也不是怎么坏心肠,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才会在闯祸之后,敢作敢当地来此向他忏悔赔礼,连他吐在她身上的污秽她都不去在意,就凭这点,李沅毓也不好再生她气了。
“乖,别哭,丫头,我不要紧的。”他伸出手,反倒安慰地摸著贺兰静的头。
而这举动,更像是热铁加温般地烙在了贺兰静的心上,一株火苗就此燃起,一股无法言语的温馨就在贺兰静年轻的心坎里逐渐扩大成形……
天色微亮,清新的空气无声无息地透进了这狭小的柴房里。
才苏醒不久的贺兰静,以前所未有的心悸凝望著熟睡中的李沅毓。
原来乱发下的他,竟有著如此恬静的神情!李沅毓的五官是在线条分明中透著柔和的气息,方圆的脸、饱满的天庭,还有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完全同青海大汉们的粗犷是不同类型。要不是那头飘散垂落的头发、要不是他那缥缈不定的神情……贺兰静几乎可以肯定著他温柔多情的天性。
只不过,他看似狂放不羁后的疏离,总教她在几番努力后黯然退去。
而原因在哪里?
他的难以亲近究竟是什么道理?
十七岁的贺兰静,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没有接触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在她的内心世界始终如白纸般的纯净,但是这么多的太多加起来,却对这份厘不清的心绪没半点助益。
她还是把一切归咎在闷得慌的日子里……
她还是把所有推给了李沅毓故作“神秘”的姿态里。
她还不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去……
☆☆☆
海心寨办喜事了!
一幢幢红色的布帘随风飘扬,像个雀跃的孩子,高声喧哗著新郎的喜悦;而那俐落有劲的喜字,倒像个娇羞的新娘,在每处贴著的地方,默默吐露著她的瑰丽芬芳。
这场婚姻即将为海心寨的大当家贺兰震及大唐公主李芙影见证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
而欣喜若狂的,还有这寨里上百名的兄弟。
“喝呀!喝呀!”几瓮几瓮的酒拚命地被抬到了这条长木桌上,而几位好汉正浩浩荡荡地,一手叉腰、一手托瓮,以豪气干云的方式喝下瓮里的酒。
“喂——你们节制一点行不行哪!新郎和新娘都还没拜堂,就喝成这副德行?”贺兰静一进饭堂,就看见这混乱的一景。
“哎呀!好不容易咱们老大娶老婆,这酒——咱们实在等太久了,今儿个非得好好喝个过瘾!”一位身材肥胖、满睑胡碴的壮汉说著。
“丁叔——那也得等拜过堂再喝啊!”
“等?!何必这么麻烦?反正新娘又不会跑掉——”
“来来来——该哪位喝啦?”搞半天,原来这伙人在拚酒比赛。
“我来——”李沅毓已有三分醉相了,却依旧俐落地提起五斤的酒瓮,仰起头,往口里灌去。
“喂——别喝了。”贺兰静一个上前,迅速地夺下了李沅毓手中的酒瓮。
“阿静,今天是老大大喜的日子,你就发发慈悲,放过人家吧。”丁叔“语重心长”地说著。
“不行,我不喜欢看到别人醉得东倒西歪的模样,尤其你——”她严厉地瞪著李沅毓,“喝醉酒的样子,真是难看死了,有损海心寨的颜面。”
这贺兰静曾几何时关心起海心寨的颜面啦?说穿了,不就是担心。自从发生过那次中毒事件后,对李沅毓,她开始有种不安定的感觉了,老觉得有只无形的毛毛虫在她身体内的血管里游走,一会搔了心口、一会儿又叮了眉头,教她睡也睡不稳、玩也玩不起劲,而只有见到李沅毓时,才会稍稍纡解她这莫名其妙的病。
就因为这样,她把自己变成跟屁虫来抵抗她心里的毛毛虫,而她的救命丹李沅毓自然成了她的管辖品,不论他做什么事情,贺兰静都会“主动关心”。
再度提起酒瓮,李沅毓以似笑非笑的神情,说:“放心——反正过了今晚,我就会离开这里了。”
“离开?!“大家一片惊讶,尤其是贺兰静。
“兄弟——好好的,干嘛走呀?”
只见李沅毓笑著,带点狂浪、带点凄楚,“应该是问,我干嘛来这里啊?哈哈哈——”说罢,他奋力地抛起酒瓮,以半悬空的方式,让透明滚滚的酒汁全倾而下,入了他的口、湿了他的衣襟。
是啊——他这趟来此做什么?基于职责,他该向公主表露他的身分,然后不计一切困难的把她带回王宫;但基于友谊,他更该让她一辈子沉浸在这等幸福美满里,不必受制于大唐公主的身分与责任,不必委屈地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丈夫的爱与关心。在这里,丧失记忆的她忘掉了所有经历过的伤心;在这里,粗布衣裳的她却笑得更为恣意、更为彻底。
而这一切的一切,让爱她的他如何决定?打从听到他们宣布喜讯的那刻起,李沅毓寂寞的眼更跌到深坑谷底了。记得一年多以前,公主下嫁给吐谷浑可汗的那天夜里,李沅毓捧著那条手绢,坐在床前彻夜未眠,当时的他,是落寞、是遗憾、是无力回天的感叹而已!
可是今天不同!
今天是公主全凭自己情感所下的决定,今天的婚礼有著两个人生死相许的至情至性。过了了今日,他李沅毓对公主的责任就全由贺兰震代替了,连同他的心、连同他的牵挂、连同公主从不知道的感情……
原来,他这趟来,只为了喝这杯喜酒而已!
算是祝福、算是告别,李沅毓毫不喘气地让火辣的酒精麻痹他无人知晓的伤心。
“别喝这么急呀——”贺兰静在一旁有些焦虑。
李沅毓不理,活像那酒是空气,少一点都不行。但,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汩汩不停的泪,就得靠这溢洒满脸的酒水来掩却。
是的,酒和泪——全是他的心碎!
距拜堂的时刻还差半个时辰而已!
在一片喧闹的混乱里,李沅毓瘫在一旁的墙角默默不语。他还没走,因为他想再看一眼公主当新娘的娇柔。
“糟了——糟了——”突然间,狗子气急败坏地冲进来。
“呸呸呸——这大喜日子不要乱说话——”丁叔斥责著。
“什么喜呀?新娘不拜堂啦!”
“什么?!”这会儿,所有的人都醒了,包括李沅毓。
“都是阿静多嘴坏事——那壶不开提那壶,就在这节骨眼上,她竟然不小心说漏嘴了,让李姑娘记起来她的大唐公主身分,所以,她就不拜堂了。”狗子一口气说完。
“那大哥呢?大哥怎么办?”
当海心寨议论纷纷之际,李沅毓早已冲出饭堂,朝公主居住的地方奔去。
不要——芙影不要回宫去!宫里太冷、太凄清,而我李沅毓只能护你的人,但暖不了你的心,所以,不要再回去!
奔跑中的李沅毓,一心只想说服公主留在有爱的海心寨里,管它的皇上旨意、管它的大唐威仪。
来到芙影那喜气仍在的房里,只见摔碎的杯盘、褪落的凤冠霞帔,以及蹲在一旁嘤嘤啜泣的贺兰静。
“公主呢?”李沅毓开口问著。
“她到我大哥房里去了。”哽咽的语气,有著贺兰静懊恼不已的悔意。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没大脑的惹祸精,你是嫉妒芙影比你美丽、比你温柔、比你有著所有女人的优点是吗?”李沅毓毫不留情地劈头大骂,“贺兰静——你谁不去惹,为何偏偏要伤害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你——你实在太可恶了。”指著她鼻子的李沅毓,几乎是吼的。
“不——”贺兰静哭肿的眼,惊慌地回答,“我没有要伤害芙影姊姊——我只是不小心——不小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说罢,眼泪又像断线珍珠般地掉下来。
“不小心——不是故意——你以为所有的事情就用这一句就可以解决了吗?”
“只要芙影姊姊真的爱我大哥,她就不会为了富贵荣华离开海心寨的——”
“富贵荣华?!你以为芙影在意的是富贵荣华?”李沅毓眼中喷著火,一步一步逼近贺兰静,“告诉你——她最不要的就是富贵荣华,她只是丢不开大唐天子交付给她的重责大任,她的慈悲就是宁可放弃自己的幸福,而去扛起避免因两国交战所引起了生灵涂炭的悲剧呀!她——”李沅毓愈说愈激动、愈说愈沙哑。
“你——你究竟是谁?!”看著眼前的李沅毓,贺兰静刹那间在恍惚中回复清醒。
他是谁?为何会叫芙影叫得如此自然、如此亲昵?为何他会为芙影姊姊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为何他对芙影的背景了解得这么仔细?
但,盛怒的李沅毓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责难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后,便跨起步,头也不回地走出贺兰静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