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难熬的。
卫均梓心烦地走到外面透透气,希望能平复烦躁的情绪,只是当他看到天上的下弦月时,多年前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
晓人跟在他身后出来,静静地陪他在台阶坐了好几分钟,迟迟不敢开口。
从没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肃穆哀伤得让人也忍不住想要掬一把同情之泪,沉默的气氛又持续了几分钟,她才怯怯地开口──
「均梓……」
他无语地回过头,空洞的目光越过她,又望向天空。
「你跟陈金发有过节吗?」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好几次,只是一直被其它事情打断,没有得到答案。
他沉默了好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口了,只是答案却让她瞠目结舌──
「有,杀父之仇。」
「什么?」晓人吓了一大跳。「你的意思是他……杀了你的父亲?!」这怎么可能?再怎么说,现在是法治的社会,杀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耶!
他沉重地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报案?就算他是陈金发,杀人还是得受国法的制裁啊!」
「晓人,妳当了一年多的政治记者,想法怎么还是那么天真?」他苦笑。「妳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人命吗?只因为他是陈金发,所以没事,也不会有事。」
「难道没人去告发他?」她就不信现在还有人可以胡作非为。
「所有的证据都被湮灭了,怎么告?」他脸上的痛苦更加明显,早在十年前他就试过了,结果是白忙一场,还差点送掉他一条小命。
「愿意说给我听吗?」她宁愿跟他吵嘴,也不愿见到他这了无生气的模样,让她的心也跟着纠结在一块。
卫均梓摇头。「知道太多对妳没好处的。」
「若是怕麻烦,我当初就不会走上记者这条路。」
他又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才缓缓地开了口──
「我父亲是个检察官,在我心目中他是个正义的化身。他审案只有对错,没有贫贱之分,因为他说过,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娓娓道来,声音悠悠远远,回荡在黑夜里,更是震撼人心。「十年前,他接获报案,有人检举当时是立法委员的陈金发贪渎收贿,我父亲每天没日没夜地搜查相关资料,几乎是以法院为家,忙了一个月之后,总算得到完整的证据。当天晚上,他满心欢喜地想要赶回许久没踏进的家,但……他终究没有机会踏进家门一步,就在我家门口附近,他被一辆车子狠狠撞死……」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因伤痛而哽咽,让晓人也忍不住鼻酸,她冲动地伸出手,轻轻拍着他宽厚的背以示安慰。「别伤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陈金发伏法认罪,你父亲的意外有任何证据显示是他做的吗?」她终于可以理解他对陈金发恨之入骨的原因,因为陈金发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发指!
「我父亲临死前用他的鲜血写下六个字──CF8888,我相信这是他生前亲眼看到的。」他缓缓说出一件不曾对人说过的秘密。「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查出来,那是陈金发的车牌号码。」
他回想起当年,那天他听到车子撞击重物的声音,好奇地跑到阳台,看到一团东西躺在路边,下楼一看,才发现那团「物体」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他紧急打电话叫救护车,想要将父亲送医急救,但是伤势过重的父亲等不及救护车来便已断气,临终之前,只能勉强睁开双眼,看到他后,露出欣慰的笑便离开人世,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事后,卫均梓才在墙脚发现一行用血写下的字,看起来像是车号,于是他开始展开调查,陆陆续续发现陈金发的真面目,但依然拿他没辙。
「你没有请警方调查吗?如果真是那辆车撞的,一定会留下冲撞痕迹才是。」
「我做了。」说到这件事,他更是满脸悒郁。「但是警方置之不理,就算是我父亲的老同事,也都极力撇清关系,他们还叫我忘了这件事。」
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记者这条路,为的就是可以透过各种管道,光明正大地查访,这样他才有机会揭发陈金发的一切,进而揪出陈金发这颗毒瘤!
「我会帮你的!」就算不是为他讨回公道,她的个性也无法忍受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坏蛋逍遥法外。
听完他的故事,对他除了同情之外,更多了好几分的敬佩之意,倘若今天是自己碰到同样的遭遇,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像他一样奋斗不懈。
更何况他还能装作一副无事人的模样,这要拥有怎么样的决心和毅力啊!
也许他以前之所以经常作弄她,就是为了减轻精神上的压力,若不做适度的宣泄,他一定会受不了吧,真是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她已能释怀,甚至庆幸自己能帮上一丁点小忙。
「陈金发是头狡诈阴险的老狐狸,不管情势如何,到最后都能被他转为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就像这次一样,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连续几次抱着希望却落得失望,让他没有办法再信心满满。
「不要这么悲观,事情还没有成定局。况且经理还在跟老板谈,我倒觉得播出的机率很大。」晓人的想法乐观多了。「况且吴清福也决定投案跟检方说清楚事实的真相,不管怎么样,陈金发这次都不可能无罪开脱。」
「希望如此……」
失望太多次,让他不敢再抱持任何希望,但跟她说过那段过去后,他的心情舒坦多了,积压多年的郁闷,似乎也消散一些。
他从没跟人说起过这些事,就连母亲和妹妹,因为担心她们受不了事实,他也是选择性地告知,所有挫折和残忍的一面,只有他一个人承受。这十年来,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被逼到临界点,若不是顾及母亲和妹妹,他可能已经崩溃了。
后来,他发现晓人这个「异于常人」的女子,她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行径,大大地引起他的兴趣,连带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接着又发现每次跟她斗过嘴,心情会变得轻松,心中的压力也跟着减轻,于是他就上了她的瘾,一天不跟她斗个一回,心里就不舒服。
也许,她是上天派来解救他的天使吧!
「好消息!」这时,张志家突然满脸兴奋地冲出来宣布──
「均梓,老板同意播出访谈了!」
卫均梓不敢置信地来到张志家的面前。「这是真的吗?!」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这么多年,幸运之神终于站在他这一边了!
「没错!」张志家笑得合不拢嘴。「我刚刚跟他报告过所有事情的始末,这是他考虑之后所做出的决定。」
「太好了!」晓人忍不住替他高兴。「恭喜你!」
「谢谢……」一股热气涌上卫均梓的眼睛和鼻头,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谢什么?对公司而言,这也是有利的决定啊。」张志家并不知道卫均梓父亲的事,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为那段采访道谢。「赶快去叫导播和政意过来吧,赶紧讨论怎么播出这段采访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他元气十足地应了一声,积压在他心中十年的怨恨,终于有了解决的出口,怎不教他开心?他现在可是活力充沛呢!
「晓人宝贝,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来个正式约会吧。」心情轻松之后,他语气又变得不正经,手也跟着往她肩上揽,两人一起走往会议室。
「你真是……」看着他故态复萌的行为,她无力地赏他一个白眼。「无药可救。」
虽然她一脸无奈状,不过他恢复「正常」,却也让她的心情跟着好转了。
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懒得继续纠正他,对于他的亲近,她竟然不会觉得恐惧和厌恶,反而有一种类似安心的成分,甚至,还带点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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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多──
大大电视的晨间新闻主播庄志渊一到摄影栅,便被带到会议室,除了开播之前的例行讨论之外,导播王嘉成特别交代他今天的播报重点──
「……这是吴清福的采访报导,是今天的焦点新闻,你先熟读一下稿子。」
「好。」庄志渊接下一迭新闻稿,开始翻阅强记,以免等一下读稿时会有吞吞吐吐的现象发生。
王嘉成转头,向一旁的卫均梓和晓人吩咐──
「均梓,等一下你就跟晓人去录制今晚的特别节目,内容就照我们刚刚所讨论的做。」
「没问题。」两人正准备到一旁讨论详细内容,就听到门外林政意慌张的声音──
「不……好……」林政意沿路冲向会议室,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喊着。「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大家都惊讶地问道。林政意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应该会轻易大惊小怪才对。
「我刚刚接到一个消息。」林政意急得满头大汗,眼神还担心地瞥向卫均梓。「吴清福在几个小时前上吊自杀了!」
「不可能!」卫均梓不敢置信地大嚷。「这怎么可能?!」他们跟吴清福几个小时前才分开,他那时已经决定投案了,怎么可能自杀?
除非……
「是陈金发做的吗?」晓人替他问出他心中的疑问,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不知道,不过现场留有一封遗书。」
「遗书?」卫均梓抓着林政意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封遗书写什么?」
「遗书内容提到你……他说……」林政意吞吞吐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他写了些什么?你快讲啊!」卫均梓已有不好的预感。
「他说被你威胁拍了一段访问,事后他很后悔,所以以死抗议……」林政意懊恼地说出他所知道的情况。
「什么?!怎么会这样?」王嘉成、张志家和晓人三人都不愿相信地大叫,反倒是卫均梓不发一语地呆呆站着,像尊雕像,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
「又是一样的结果……」
「均梓……」唯一熟知内情的晓人担忧地看着他,害怕他会受不了这个接二连三的打击。
「我就知道……根本没人可以将他拉下来……没人可以……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耐……」凄凉感慨的自嘲声,让人闻之鼻酸。
「均梓,别失望。」晓人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支持的力量。「只要我们将事实真相公诸于世,就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电视台无法播放这段新闻。」听到林政意带来的消息,张志家迅速做出决定。「导播,马上将这段新闻删掉。」
「为什么?」晓人不解地问着张志家。「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事情爆发前,先将他们一军?」
「这访问已经牵涉到一件命案,我们一旦播出,电视台就脱不了关系。」
「可是吴清福的遗书是胡诌的,这个访问我从头到尾都有参与,我最清楚真相!」晓人立即反驳张志家的回答。「这根本是陈金发故意陷害均梓的诡计。」她终于可以体会到为什么均梓会说陈金发是头狡诈阴险的老狐狸,他的手段真的够犀利,杀人于无形!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但吴清福那封遗书就足以把我们给将死,让我们动弹不得。」张志家愿意相信卫均梓是无辜的,但只能说陈金发魔高一丈,是个难惹的人物。
「访谈时,吴清福有出示一些足以揭发陈金发罪行的证据,我们都有拍下来,那应该就是很好的证据吧。」晓人立即想到吴清福手上握有一些白纸黑字的有利证据。
卫均梓悠悠地开口。「没用的,那些证据现在一定已经变成灰烬了……」他太了解陈金发的所作所为,依陈金发的个性,既然他能逼迫吴清福自杀又写出那封莫须有的遗书,一定早将所有的证据都毁尸灭迹。
「难道我们没有别的方法对抗陈金发这个恶人?」晓人现在终于可以了解卫均梓这几年的心情,谁有办法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唉……」
「经理,有警察要来拘提均梓。」一名员工慌张地跑进会议室,送上另一个坏消息。
「卫均梓在哪?」随之而来的十几名警察将会议室团团围住。
「在这儿。」卫均梓知道避不过,放开晓人的手,笔直地走到他们面前。
「带走。」其中一名官阶较高的警察下令。
「慢着。」晓人奋力挡在他们面前。「你们依什么罪名要带他走?」看到他被人铐上手铐,她的心一阵紧缩,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样。
「这是上级的命令,无可奉告。」警官再度下令。「带走。」
「你们没有权力带他走……」晓人还想阻挡,却被卫均梓劝住──
「别做无谓的牺牲。」他不希望无辜的她受到牵累,他一个人受苦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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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宽广现代化的房间正中央位置,竟然摆了一张古代帝王所坐的龙椅,不仅如此,龙椅上还铺了一张虎皮,让那张椅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说它是山寨主的座椅还比较恰当。
虎皮龙椅上坐了一个人,五短的身材,像是小孩坐大位,脚甚至还碰不到地,模样说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但是一看到他的脸,没有人笑得出来,那阴森冷酷的眼神,足以让所有人吓得皮皮剉。
他,就是陈金发。
他拨弄着手中的金珀手珠,状似不经意地问向他的机要秘书范湘琴。「事情都解决了?」
「是的。」范湘琴必恭必敬地回答。「吴清福已经上吊自杀,他手上所有的证据都已全数销毁。警方依据他留下的遗书,已将卫均梓逮捕到案。」
虽然跟了他十五年,但范湘琴还是摸不透陈金发的心思,尤其当他手上掌控的权力越来越大时,他沾染的血腥越来越浓,人也跟着越来越深沈,让她对他的畏惧也一天一天加深……
「终于逮到这只老是挖我墙角的小老鼠。」一道精光从他眼角进出,透过眼镜的镜片,仍可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寒意。「哼,凭他也想搞垮我?真是不自量力。」
「就是说啊。」她连忙附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您的掌控之中,才会被您反将一军。」
事实上,陈金发早在吴清福的住处装设好几个监听器,连身为屋主的吴清福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让陈金发以吴清福的家人作为要挟,将计就计,逼得吴清福写下不实的遗书后上吊自杀。
「也好,让其它人看看,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是啊……」看着陈金发冷酷无情的表情,范湘琴觉得心中对他的恐惧越来越深,害怕自己就是下一个遭殃的人。
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她真想逃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