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把朋友惹怒……
她昨天缺席没上学,今天依旧心不在焉,等她回过神来,一天又过了,黄昏的野雁群排成「人」字飞过天空,学苑校舍绀青色的屋顶披了层夕光,雾气自白丘河漫起。多闻通过石桥,桥下碧波荡漾,有船只张帆随风缓行,一抹人影从河畔草坡跑上来。
「多多,妳终于出来了!」
「子墨!妳还没走?!」多闻看着好朋友陶子墨。
「我在河边当『打盹的摆渡老人』!」陶子墨拉住多闻的双手,顽皮地吐吐舌头,然后皱凝眉心问:「老师留妳做什么?」
多闻摇首,淡淡地说:「没什么事。我昨天身体不舒服没来上课,老师问我有没有好点儿。」
「喔。」陶子墨点点头,露出淘气的笑容。「其实我昨天也没来上课。今天来,明天可能又不来,老师从来没关心我……」末了,她做个哀怨表情。
多闻笑了笑。她们并肩走在林荫小径,鹅卵石子铺成的路面洁净如洗,河堤那边的车道,驶过几辆能走崎岖山道的越野摩托车,年轻骑士大声叫喊「桃子、桃子」。
陶子墨朝骑士们挥手。骑士们用独特的语言问了什么,陶子墨以相同语言响应。骑士们哈哈笑着,车队轰隆隆地化成一阵薄淡烟雾,飙远了。
「骑真快,像要逃命,谁敢搭他们的便车……」陶子墨依旧以特殊语言嘀咕着。
多闻低垂脸庞,默默地行走。
陶子墨侧首,瞄多闻一眼。「多多,妳在想什么?」
多闻抬眸,愣愣盯了陶子墨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在想晚餐要吃什么──」
陶子墨突然停下脚步。多闻旋身,对着她。「怎么了?」
「多多──」陶子墨拉长嗓音,歪着头颅。「我感觉妳心神不定耶──」
「我有吗?」多闻回身,继续往前走。这条林荫步道也是多家设计建造的,两旁种植的桃树长出重瓣花,深深浅浅的红色对应漫天云彩,岛上的人都叫这里「恋人小径」。天暖时,树上会结出橙黄泛红的油桃,尝起来甜滋滋的,像滴了蜜,人家都说那就是恋爱的味道。
「多多!」陶子墨快步,挡在多闻跟前。「刚刚我们班那些男生问我们要不要搭便车,妳听到了没?」
多闻一脸茫然,回避陶子墨的凝视。「对不起。」
陶子墨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妳没在听……算了!」她蹲下身,捡起一颗掉在地上的青果子。「妳瞧,没成熟的落果,代表恋情早夭……」
多闻看着陶子墨手心的果实,心里一阵难受,眼底涌现泪光。
「好可怜的桃子──」陶子墨低喃,将青果子往河的方向丢掷,回眸看多闻时,她吓了一跳。「多多?妳怎么在哭?!」
多闻揉揉眼睛,哑声低语没有的嗓音,连自己都骗不过。
「哎呀──多多,」陶子墨拉下多闻的双手,安慰她。「那个青果子是我捡起来的,就算恋情早夭,也是我嘛,何况我把它丢到水里了,肯定转为细水长流──很吉祥的呢!」
「子墨,我只是眼睛不舒服。我跟爸爸回海岛这么多年,有时还是不适应高原的风。」多闻眨眨眼,移动步伐往前走。
「多多,妳真像古典小说里多愁善感的小姐呢。」陶子墨追上多闻,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恋人小径。
多闻回海岛的那一年,陶子墨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带她到白家学苑上学。陶子墨是多闻在海岛上第一个认识的好朋友,相较于多闻的温柔易感,陶子墨个性活泼开朗,她的家族在高原下,管理海岛的港口渔获和食品厂、农牧场,有田野、果园、跑马场,她常骑着马,赶羊去吃草,几只牧羊犬尾随地;有时母牛生产,她会帮忙拉绳,将小牛拖离母体。她的日子过得忙碌,但也惬意,没有任何少女的烦恼。
「多多,我明天不来上课了,农场要开始酿酒,我得帮忙。」她们来到一座平台下方。平台周围缓缓起伏的草坡,有一些石椅座,石缝中长出不知名的小花儿,陶子墨找个位子坐下,多闻站在她身前。
「农场要酿酒了──」多闻轻声呢喃,眼睛看着地上的绿草。「那妳有好一阵子不会上高原来吗……」
「嗯。」陶子墨点头。「我自学没问题,而且有哥哥在,老师说她很放心。我也很放心啊──多多交了新朋友,」她笑着,想起早上出现在多家的男生,虽然那人有点奇怪,莫名就消失,不过她似乎有听到他叮咛多闻要把家门关好锁好,所以他应该是个好人。「以后,我要是没上高原,妳就不会太寂寞,对不对,多多──」
多闻抬头,眸光颤动地看着陶子墨,没说话。天空传来达达的螺旋桨声,一架直升机从夕阳的方向飞来,降落在平台中央。
「我的『车』来了!」陶子墨从石椅座站起身,贴近多闻耳边。「多多,妳要下高原,记得跟我连络嗯。」说完,她跑上平台,进入机舱,一会儿,又跳下来,提着一只袋子回到多闻面前。
「多多,这是新鲜的蔬果,还有牛肉……」她把袋子递给多闻,一面交代说:「妳拿回去,当食材,就不用烦恼晚餐要吃什么了。」
「子墨!」直升机里的男人探出半个身子,做手势喊着。「快点!」
陶子墨应了声,听不清,螺旋桨转动的声响和风的呼啸揉在一起。她挥别多闻,再次登上直升机。机身升上天空,像只鹰,朝西边斜飞。
多闻站在草地上,伸长手臂,挥摆着。她和父亲住的木屋附近,就是这座直升机起降平台。直升机是往来祭家海岛各地,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小时候,她一听到有螺旋桨达达声,就会跑出家门,来到这边的草坡,对着直升机猛挥手。她上学的第一天,一个小女孩从这「空中大鸟」走下来,父亲说,那是上天帮她安排的好朋友──
「子墨,谢谢妳。」直升机消失在层层迭迭的云彩里,多闻垂首,打开陶子墨给的纸袋。东西太多:牛肉、苹果、卷叶甘蓝……一整颗南瓜,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多闻叹了口气,提着袋子,往回家的路走。白丘河是绕过这一带山坡流到高原下的,她沿着草坡走,还是可以听到流水声。斜坡阶梯旁盛开一丛一丛的荣冠花,粗壮高耸的英国栎占据着坡角下的余家庭院,余家十八岁的长子──余联拿着搂草耙整理草坪,一面和母亲说着海岛高原语言。多闻捡了几颗从余家屋顶滚落的槲果,收进袋子里。余联看见多闻,马上转中文道:「要捡回家种吗,多闻?」他放下搂草耙,朝她走来。
「你好。」多闻对余联颔首。
余联看一下她提的袋子。「好像很重,」他的视线移回她脸上,说:「需要帮忙吗?」
多闻摇头。「不用了……」
砾树下的余母笑着丢下一句海岛高原语言,径自进屋。
余联盯着多闻的脸,撇撇唇。「我母亲问妳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晚餐?」
多闻神情恍了恍,看着余联。
「怎么了?」余联一笑,摊摊手。「留下来吃饭?」
多闻摇头。「我得回家了。」她提着袋子,往余家对面的人行坡道走上去,半途还回头望。余联已不在庭院。她的视线凝住余家那透出灯光的屋窗,轻轻地又叹了一口气。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会帮她开灯。她每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想着晚餐该吃什么,煮了,吃不完,就得浪费;不开伙,冰箱已堆成储藏室……究竟,究竟她该怎么做?为什么她得为一个人单独吃饭而苦恼?
父亲说,故乡是乌托邦。她回来八年,早爱上这海岛高原的一草一木,生活中总有令人兴奋的惊奇,可每天的这个时刻,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知道她是孤单的一个人。
多闻走到坡顶,风吹得她眼泪直流。树影遮住圆形广场上空,家门前走廊屋檐下的灯,异常光亮。那不是她平常点的光芒!屋内楼上楼下的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灯光,有辆悍马车停在广场树下──
是谁呢?是谁在家里为她点亮等待似的灯……
多闻将袋子抱在胸口,几乎用跑地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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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厅的声响一传来,祭前禈就开口。「不是叫妳把门关好锁好吗?」冷硬的嗓音像在责问。
多闻跨过玄关小阶梯,看见他手执拨火棍站在壁炉前。炉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客厅温暖舒适,她一直看着他,怀里的袋子咚地掉在地板,两颗苹果滚出袋口。
祭前禈抬眸,明显愣了愣。「妳怎么了?」她眼眶红红的。祭前禈放下拨火棍,走向她。
多闻仰起小脸,视线与他交缠。「你要骂我吗?」她嗓音柔软,双腿往壁炉走去,侧身坐在地毯上,曲肘伏靠午睡沙发,像只小猫般,芙颊贴着丝绒椅面摩挲着。「你知道吗──这个壁炉已经好久没用了……高原的夜晚是有点寒冷,可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多穿几件衣服就行了……」她望着熊熊烈火,手探向柴托,抽出一根松木,只怕这柴火烧完用尽,她一个人也举不起斧头,劈新柴。
「小心木头细刺扎手。」祭前禈拿开她手里的木柴,蹲在她面前,翻看她的手心。
多闻觉得他的手掌好大又好热,她的手被他包覆着,连心都感到那热度,她吸吸鼻子,抿着红唇,莫名其妙流下泪来。
祭前禈吃惊地看着她。她在哭,却也在笑,令他这个十六岁少年不知所措。「妳真的被扎伤了?!」他更加将她的手捧近,眼神专注地检视她每一根纤白玉指。
多闻摇着头。「我觉得你人真好……我能生活在这座岛上真的好幸运,这里环境优美,而且人们都很和善,虽然我搬回来八年,还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可住在坡角的余联哥哥每次看到我,都会用我懂的语言跟我说话谈天……还有你,你也是一样,你讲话不会穿插高原语言,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得懂呢……我并不会觉得寂寞呀──我只是觉得家里有两个人吃晚餐的话,子墨给我的食材,就不会浪费,也不用冰到坏掉了……」她柔声低语一大段话,泪水爬满两腮。
那哽咽的气音,让人心生不舍。祭前禈想起他早上问她是不是觉得寂寞,现在,他明了她是一个内心孤寂的女孩。他半伸手臂,迟疑了几秒,把手放下,起身去捡地上的纸袋和苹果。他太年轻了,还不知道怎么妥切地安慰一个心灵纤细的女孩。
「这是妳的晚餐吗?」祭前禈看看袋子内容物。
多闻转头,泪颜绝美,无声地颔首。
「我要留下来吃晚餐。」他说。
多闻眸光一亮,弓仰纤颈,呆望着他。
「可以吗?」祭前禈瞅着她泪湿的小脸。
多闻低下脸庞,猛点头,小手胡乱抹干泪痕。祭前禈移动步伐,拉她站起。壁炉的柴火轻微爆裂地燃烧着。她的双颊被火光灼吻出两朵红云,细致的肌肤表层还有未干的泪。祭前禈伸手,轻轻地摩过她的脸。她拉住他的掌,说:「厨房在这边……」
他们往里面走。厨房位于客厅后方,同样有一面大窗朝港口方向,窗外花台典雅地凸出,只是视野不像楼下吊脚楼阳台那般开阔。多闻没花多少时间,就完成了南瓜浓汤、牛肉吉士蔬菜卷和简单的咸奶油焦糖面包。祭前禈把餐点移到楼下的吊脚楼阳台,他们分别坐在独脚小圆桌两侧,边吃晚餐边欣赏夜景。
「你早上突然离开……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惹你生气?」多闻盯着他舀起汤盘里的金黄汁液,她竟有点紧张,担心自己做的东西,不合他的胃口。
祭前禈喝下第一口南瓜浓汤,垂下眼眸,沈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希望妳不在时,把门锁好。早上那个陌生女孩不请自进,妳如果不锁门,会有更多像她一样的人闯进妳家──」
「子墨是我的朋友啊。」多闻打断他。
祭前禈瞅住她的眼,神情严肃。「不是每一个不请自进的家伙都是『朋友』,妳一个人住,要更加小心……」他突然觉得自己话太多,立场也怪──他不也是一个「不请自进」、擅闯她家的家伙吗!
他皱起眉,顿了顿,舒开额心,恢复一贯俊酷的表情,命令似的下结论。「总之,妳时时刻刻把门关好锁好,就对了。」说完,他速而不失文雅地喝光浓汤,满足地放下汤匙,以餐巾擦拭唇角,啜饮一口清水后,继续动刀叉,吃牛肉吉士蔬菜卷。
多闻垂眸,目光先落在他的空汤盘,再慢慢游移至他刀叉下、逐渐空旷的主菜盘,小脸泛起笑意,说:「可是,这样你就进不来了呀。」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祭前禈一震,视线越过餐桌,看着她纯真的笑脸。他就是担心这样的她,所以早上离开没多久,又折返,发现她还是没上门锁,他实在无法放下她,只好在这儿等到她放学。
祭前禈不再说话。多闻剥着面包,小口小口地吃。一顿饭下来,他们的视线无数次碰在一块儿,她看到自己映在他眼帘,他也看到她瞳眸深处只有他。
晚餐过后,他们合力收拾、清洗餐具。他要离开时,她送他到圆形广场,月亮在大树枝叶镀了一层银白。
他坐进车子驾驶座,摇下车窗,叫她进屋去。
她急急抓着车门,问他:「你明天还会来吗?」
他看着她的小脸,坚定地点头。「嗯!」他知道她很寂寞。
她开心地笑了,说:「我不会锁门──」然后,她挥挥手,旋身跑进屋里。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她好想他每天来陪她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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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前禈真的实现多闻的愿望,每天到多家陪她吃饭。
他拿着新钥匙圈──是多闻做的。两颗槲果被画了五官,是一对情侣,蒂头串在一起。多闻把她家的钥匙,别上去,说以后会锁门。他到她家时,用钥匙自己开门进屋。
他通常清早离开主宅,带着新鲜的浆果和三明治给多闻当早餐。有时,他会送多闻去上学。午休,他们约在白丘河南岸榛子林里,那儿很静,有一个荒废的下坡隧道,穿过隧道,是一片长满蕾丝花的绿草谷地,每次,多闻到达谷地,就会看见他躺在草地上看书,蝴蝶飞绕他身边,偶尔停在他修长的指节。他们吃的中餐,是他在多家厨房做好带来的,他擅长做马铃薯料理,多闻已吃过酸奶酪烤洋芋、芒果酱淋炸薯条、蜂蜜煎蛋饼包薄脆辣薯片、薯泥牛肉糜……多家厨房堆积的马铃薯和冰箱过多的食材,终于得以在发芽、期限前食用完毕。
「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种马铃薯吃法?」
「嗯──野营时学的。」
「喔。」
多闻知道了他的一项兴趣──他喜欢野营,喜欢细读祭家海岛早期工程规划图的旧数据,从中找出荒废、没人去的地方,做为独自野营的新天地。这个绿草谷地也是这样被他发现的。他们在这儿共进午餐,离校舍不远,却不曾被人打扰,这种感觉很美好,像是心中藏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喜悦秘密般。
不用上课的日子,多闻开始学游泳,他当教练,扶着她的腰、托着她的腹部,让她浮在龙鳞湖的水面,水太冷,上岸吹了高原凉风,她浑身发抖,当晚就发高烧。那个晚上,他没回主宅,第一次留宿多家,照顾生病的多闻。隔天,她烧退醒来,看见他坐在窗台上,撒米粒喂屋顶的鸟儿。阳光照在他身上脸上,她心底那个男孩影子,似乎渐渐在遗失、淡化……
她匆匆忙忙下床,找出那条绣了男孩名字的方巾,交给他。
「我给你看过前禈的画像,这是他要离岛时,我来不及送给他的,你帮我寄给他好吗?我想知道他在岛外过得好不好……」多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只是当他收下方巾,并保证方巾一定会在「前禈」手上,她就感到莫名的心安。
这事过后的连续几天,他没再来找她。从早上到晚上,他都没有出现在她家。午休时,她去了绿草谷地,见不到他躺在草地上看书的身影,幽谷静静,蝴蝶还在飞舞。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她独自吃完晚餐,早早就寝,一碰着枕头,她的眼泪竟哗哗地流个不停。她床边桌上的浮雕小瓷罐,里面装着米粒,是用来喂鸟儿的。他知道她房间的老虎窗外,常有鸟儿飞聚,某天从主宅带了这瓷罐来……
清早,他坐在窗台喂鸟儿,让啁啾的鸟鸣,唤她起床。
「多闻、多闻──」
祭前禈将浮雕小瓷罐放回床边桌,熄掉夜灯。朝阳从窗边爬上她的床铺,贴映着她的被单,她熟睡的小脸一半埋在枕头里。她一向不贪眠的──往常,只要他喂完鸟儿,她一定会醒来,笑着跟他道早安。
一个星期不见,祭前禈不知她早起的习惯是不是变了。「多闻──」他坐上床缘,伸手抚开她颊畔的长发,低声地叫着她的名。「多闻,起床了。」
多闻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碰到他,才睁开眼睛。
「昨夜太晚睡吗?」他想收回停留在她颊上的手。
她突然拉住他,坐起身,嗓音虚弱却明显急切地说:「你去哪儿了?」
他被她紧握的大掌,几乎贴在她胸口,彷佛她怕失去他。祭前禈盯着她水亮的美眸,心头涌起一股热潮。
「妳有事找我吗?」他低哑地问。
「你好几天没来……」她低垂眼眸,没再往下说,柔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我去野营了──」
「你下次野营,可不可以让我加入?」多闻想也没想就插了这句话。
祭前禈竟然点了头,说:「我在妳父亲的吊脚楼工作室书架上,拿了几本旧工程数据地图,按图找到岛上最早的一座花园,那里有一个温泉池,水很清澈,以后妳去那儿练习游泳,就不怕着凉。」
原来他那么多天没来,全是为了她。多闻眨眨眼,对他笑了。「今天、明天不用上学,我可不可以现在去?」
「嗯。」他也对她露出笑容。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她好想拥抱他,可她没这么做,小手轻柔松开他的掌,她下床,阵阵芳香随风从窗边飘来。
「那是什么?」她看到窗台上多了一盆绿色植物。
「野生莳萝。那座花园里长了一整片,我挖一点回来种,妳喜欢吗?」祭前禈问她。
多闻回头看他,小脸闪着光泽。「我盥洗完,我们就出发好吗?」
祭前禈挑眉。「我得先回主宅一趟。」他出门七天,且没让护卫罗悯跟,母亲一定会担心。「妳和我一起回去,我准备一些东西,我们下午再出发,好吗?」
「嗯!」多闻开心地颔首,转身往浴室走去。
祭前禈带着多闻回到主宅,还没进门,先遇上主宅总管。总管主动帮他卸除肩上的大背包。
「告诉我母亲,我回来了,等会儿过去看她。」彷佛知道总管要说什么,祭前禈抢快,以高原语言对总管道。然后一手提着多闻的小袋子,牵着她走进门厅,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招呼,快步地通过中堂大厅,登弧形梯上楼。
「你刚刚跟楼下的先生说什么?」绕过长廊弯道时,多闻开口问他。
祭前禈停住脚步,回答她。「我七天没回来,我请总管先告诉我母亲,我等会儿过去看她。」
多闻点点头。「你应该先去看你母亲的,她一定很担心你。」
祭前禈将小袋子还给她,指着左侧回廊。「过了廊厅,第三道门是我的房间,妳进去里面等我。」他把房间钥匙交给她。
多闻接过手,对他微笑,说:「等我学会游泳,你也教我高原的语言好吗?」
祭前禈深深凝视她半晌,微微点头,转身走向另一边回廊。多闻看着他的背影,纤指摸着手里的钥匙。他的钥匙圈很特别,是一条龙项链,有两颗红亮的宝石,宝石绽放的光芒映入她眼帘,她手心交迭,爱惜似的握在胸口,走到他说的房门前,准备开门。
「姊姊……」一个娇嫩的声音传来。
多闻循声转头。长廊底的转角,有一张甜美的小脸探出来,接着,小小的身子慢慢移出墙角。
「姊姊,妳是谁?为什么要开前禈哥哥的房间?」六岁的祭家么小姐──祆儿,眨巴好奇的双眸,走到多闻身前。
多闻抽回刚插进门锁的钥匙,垂眸盯着小女孩。
「我是祆儿喔!这是前禈哥哥的房间,他不在里面,我看到他去妈咪那里了──」小手拍拍门板,又指指长廊另一端,她好心地解释给漂亮姊姊知道。
多闻看着小女孩的脸蛋。她五官明亮,像精致的搪瓷娃娃,微鬈的发质跟某人一样……
「妳刚刚说……这是谁的房间?」多闻的嗓音轻之又轻,飘飘忽忽地。
祭祆儿偏着头颅,更进一步说明。「这一间是前禈哥哥的,隔壁是始禧哥哥的,再隔壁是冠礼哥哥的──」拉着裙襬,小身影在三间房室门前走来走去。「姊姊要开前禈哥哥的房间吗?」她回到多闻面前,扯扯多闻的衣袖。
多闻一震,手提袋掉落地板。祭祆儿蹲下身,翻着从袋子掉出来的素描簿。
「欸──好多前禈哥哥喔!」祭祆儿发现宝般惊呼着。「还有一张元祠小堂哥耶……」
「祆儿──」
「妈咪!」小女孩捡起素描簿跑开。「妈咪──妳看──那个姊姊画好多前禈哥哥!」
多闻沉沉地呼吸,身子微微颤抖,她知道有一抹阴影正快速朝她而来。她已经想不起时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画那个「前禈」,而是画出一张又一张的他……是一个星期前吧,他突然不来陪她吃饭,揪中她某根脆弱神经,让她每晚坐在画图桌前掉泪画着他……是一个星期前吧……不,应该更久,更久没错──否则,怎会有那么多张他的画像在她素描簿里。
「多闻……」祭前禈来到她身边,低唤她。「多闻──」他伸出手,但没碰到她。
多闻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对着他。「我想回家。」她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但他感觉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祭前禈看着她许久,握了握拳,说:「我送妳。」
多闻没再看他,机械似的往前走。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廊厅窗边看她的素描簿,他牵着她冰冷的手,走另一边廊道。她没拿回自己的素描簿,也没捡掉在他房门口的袋子。
回家的一路上,他走了快捷方式,路途却很像更遥远。没有交谈的车厢气氛僵凝,天空开始下起雨来,雨滴斜溅在车窗,她木然地靠着门,孤影映在玻璃上。
车子到达圆形广场时,雨势大得出奇,祭前禈回身拿伞。多闻猛然打开车门,径自下车,跑向木屋。
「多闻!」他大叫,跟着下车,冲过雨幕,进入多家。
她把自己关进房里。他上楼敲她的房门,她从不锁房门的,现在却锁得牢紧。
「多闻,开门!」祭前禈浑身湿透了。
「你走吧!」多闻倚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长发滴着水。
「妳听我说……」
他的嗓音穿透门板。多闻摇头,握拳的双手始终没松开过,脸上的水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觉得我很蠢吗……当着你的面,前禈长前禈短……」
他听到她虚弱的声音,抑下心头的揪痛,贴着门说:「我并没有另编姓名骗妳;妳从来不问我的名字,为什么?」
多闻一凛,脸埋进膝头。是啊,骗她的是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她要对他生气。她不问他的名字,是怕自己喜欢上他,她的心里已经有一个名字了……
「我就是前禈!」彷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门后传来这么一句嘶吼,震撼了她的心。
她像被烫着般瑟缩了下,柔荑压住耳朵,低喊:「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清楚感受到她的不平静,颓然地转身离去。
第二天,多闻醒来,看见一条串着钥匙的项链掉在房门旁。那是他的房门钥匙和龙项链,昨天,她一直握在手里,忘了还他。她等了几天,希望他来取回。她问自己,只是希望他来取钥匙而已吗……
可他终究没出现。
几天后,她生了病,去苏林奶奶那儿就医,听到人家说,前禈少爷到岛外念书去了。
她回家时,坐在房里的窗台,莳萝香味萦绕在风中。她望着夕阳,一手拿着小瓷罐,一手将米粒撒给屋顶的鸟儿,说:「吃吧,吃吧,吃饱点儿。以后不会再有人喂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