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傅依绿打挂之后,不认输的潘人浩三番两次找她挑战,但结果总是令人心酸。
就像今天潘人浩信心满满地下了战帖,没几招,又被傅依绿踢飞到场外。
教练好心安慰他,说他表现不赖,多支撑了两分钟,潘人浩给了教练一个白眼聊表感谢。
他走到一旁,拿了干毛巾拭汗,依绿拿着一瓶冰水走了过来。
他伸手把水抢过来,咕噜噜地喝了好几口,忍不住懊恼地说:「我为什么打不赢你?就算你真的那么强,我们之间的差距也不可能永远都一样吧?」
「你今天比较急躁,发生了什么事吗?」依绿敏感地察觉到他今天不一样的地方。这些日子下来,她已经开始慢慢了解潘人浩了。
在持续的对打中,虽然少有言语,两人也渐渐培养起一种默契。
「没。」潘人浩倔强,看了看她,感觉到她的关心,本来不想讲的,想想又改口——
「我在学校认识一个叫韩皇星的家伙,他也会跆拳道,那跩样看了就让人生气,我想挫挫他的锐气,不然他老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总有一天会被人揍惨。」
「你朋友?」没听过他讲学校的事呢,难怪依绿好奇。
「我才没那么倒楣有那种朋友!」想到那家伙不可一世的嘴脸,潘人浩就觉得快吐血。「我只是想让他了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喔。」明明就很担心他吧,还装。依绿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不过我连你都打不赢了,还想跟别人打,简直是笑话。」
除了密集的语言课程外,潘人浩也花了不少心思在跆拳道上。他逐渐了解,能够专注于一件有趣的事情上,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在投注心力勤练跆拳道的过程当中,他仿佛忘掉了一些伤痛。
「其实你够强,但还是不够稳。」依绿很坦白地说:「要能到达无我的境界,才能把一件事做好,这是我父亲说的。」
「无我?」他蹙眉。「这是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许你可以问我父亲,从小他就一直对我强调这件事。」
「从小?」潘人浩疑惑地盯着她。「你从小就知道这种道理?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傅依绿愣住。她蓦地回溯起过去十八年的生活,几乎都是跟在父亲身旁打坐,看父亲处世应对的态度。
她想不起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那是生活吗?规律到几乎没有任何惊喜,平静到没有任何悲伤。
「……我没有生活可言吧。」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这么说道。
「喔……」潘人浩伸手摸摸她的头,有点怜惜的。「你好可怜。」
傅依绿下意识地往后退,她不习惯跟人靠太近,这也是父亲的训诫。从小被灌输这观念!已经深植到骨子里了。
她的反射动作让潘人浩觉得莫名其妙。她跟人一向这么有距离感吗?那就算了。
他不在意地耸耸肩,倒是傅依绿心里隐约觉得抱歉。
其实她挺喜欢这个人,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感觉。他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但其实很细心。
刚才她明明察觉到他眼里的怜惜与信任,为什么会躲避得这么迅速?他已经没有家人,应该很需要有人接近他吧。
忽然发现自己的心防未免太重,依绿忍不住开始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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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人浩听了依绿的话,真的跑去问傅晋爵如何才能达到无我的境界。
傅晋爵告诉他,无我就是忘记自己的种种,忘了快乐与悲伤,忘了欲望和痛苦,君子无欲则刚,世人无忧则强。他要潘人浩试着早起,跟大家一起打坐。
刚开始,他无法忍受这种修行。
盘腿端坐,没几分钟他就觉得腰酸背痛,根本坐不住,偷偷睁开眼,附近的人却个个坐得跟石头一样稳,包括身边的傅依绿。
他觉得无聊。睡眠不足让他想打呵欠,好不容易忍住,脑袋里又常迸出一些他不该去回想的事。
静坐对他没有一点帮助,他感到痛苦。
傅晋爵对潘人浩的行为有些默许。他了解要一个年轻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静下心坐着,是太难了,有这样的心已经够让人感动。
潘人浩撑了半小时,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忍耐极限。睁开眼偷瞄,傅依绿闭目垂眉,平静得像激不起涟漪的潭水,好像与空气融为一体。
他不该这样认输。
潘人浩深呼吸,调整坐姿,放松僵直的双肩,慢慢地闭上眼。
脑中浮现一个画面,那里头有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她的轮廓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夕阳余晖映照在海面上,反射出金黄色的波纹,将他们的身影拖得好长。
他俯身吻了那个女孩,她的嘴唇在回忆里是那么柔软。
然后,手机响了.画面变得像破碎的浪花.他拼不起她的笑容,转眼间一切都坠入了黑暗,夕阳转成手术室外的蓝光,海浪声变成悲呜,白色的沙滩看起来就像那些他没勇气掀开的白布……
人浩,你人在哪里?快回来,你全家人都出事了!
他猛地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前方一个大大的「道」字。下意识地,两行无声的泪冰冰冷冷地滑过他的脸颊,再一次告诉他,他有多么悔恨。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当最爱的亲人历经浩劫,正在跟死神搏斗时,他竟然正在想着如何把女生拐上床。
这辈子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不知为何,依绿发现今日的静坐无法让自己像从前一样平静。她偷偷睁开眼,想知道潘人浩是不是在打瞌睡,没想到却看到他空洞的眼里流下泪水。
要坚强点啊,你不是只有一个人,还有我,我在这里……
她握紧双拳,想给他一些力量,可是那个神情的他离她太远,她触不到他。他的过去、他的内心,她一无所知。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有过这种冲动,让她想帮助他。
要帮助他,得先了解他,她要为他先敞开自己心扉,才能进入他的世界,然后,希望不要再看见那悲伤的眼泪。
依绿的胸口因他而揪痛,她讶异于那种前所未有的痛。
在这一瞬间,她无能为力的同时,也体会到了为一个人焦虑是什么样的心情。
而那种心情,也不是焦虑两个字可以形容得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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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渐渐地习惯对方的存在,偌大的房子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读书。常常依绿到潘人浩房里上网查资料,他则坐在阳台对着夜色吐着白色烟雾,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对潘人浩来说,依绿像空气般,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他的生活里。
但是对传依绿来说,潘人浩却比较像水,是她的必需品。
原本的依绿,是冷静得让人难以接近,但自从那天静坐后,她对他的态度改变,在潘人浩的面前,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她不再需要压抑,也不再隐瞒内心真实的自己。
潘人浩并没想过,他的孤独能找到出口是因为依绿。虽然他还是恨着自己,但渐渐地,这种恨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爬出来无情地啃蚀。
不知不觉,旧金山的夏天悄悄地走进尾声,树梢开始有了秋天的气息。
傅依绿接到好几个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她选择了有潘人浩在的U.C.Berkely,正式成了大学新鲜人。
大学的生活不只忙碌,依绿还在傅氏企业里担任一名基层员工,开始熟悉公司环境,做接班的准备。潘人浩也一样,傅晋爵一视同仁,也给了他一个小职位。而且配给了他一辆还不错的车,为了让他行动方便。
潘人浩对传晋爵除了尊重,还有更深的感激,虽然这位长者还是严肃得让人难以接近。
这天,依绿洗完澡,待在房里吹头发,有人轻敲房门,她起身开门,何嫂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手上端着的托盘里放了两碗甜点。
何嫂走进房里。「小姐,吃个点心吧。」
「谢谢。」她应了声,回给何嫂一个微笑,低头看托盘里的点心。「这是什么啊?」碗里汤汤水水,颜色也怪,是她没看过的点心。
「绿豆汤,我下午到中国城买菜时看到的,就想到可以做给傅少爷吃。这是中式的小点心,他一定会喜欢。」何嫂满心喜悦地拉着依绿说:「今天潘少爷送我一朵花,他说他妈妈今天生日,我给他的感觉像妈妈,又说我对他很好,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高兴得不知道该怎办呢。」
唉……依绿忍不住轻叹气,难怪他今天话又变得特别少,一定在难过吧。
「小姐是在担心潘少爷吧?」何嫂微笑。年轻人的情爱,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小姐对人浩特别不同,她也感受得到。
依绿想了想,点点头。「嗯。」
依绿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对母亲没有任何回忆,何嫂看着她长大,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不用太替潘少爷担心,我觉得他已经改变很多了呢,刚开始他甚至不吃饭,不跟人说话,老爷跟我还以为他得了忧郁症,还好有小姐你在,是你让他开始改变的。」
「我改变他?」依绿觉得不可思议。
她没帮他什么吧。对打时她从不放水,同车时也不多话,顶多只是不把他抽菸的秘密泄漏出去,因为父亲非常讨厌菸味,他觉得这东西百害无一益。
「也可以说,潘少爷改变了你。」何嫂是明眼人,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在眼里。「潘少爷在,你也变了,以前没看过你笑得这么开心。」何嫂握着她的手。「老爷爱你,对你特别严,他忘了你不过还是一个小孩子,要人疼、要人关心。」
依绿望进何嫂眼瞳里,她突然感觉到鼻酸,一种热浪袭击胸口,原来这就叫感动。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从来不晓得自己竟然是一个这么感性的人。
她真的变了。
「别说这些了,绿豆汤都不冰了。」何嫂将托盘递给依绿。「帮我个忙,送给潘少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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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绿敲敲潘人浩的房门,里面没回应,她空出一只手转动门把,门没锁。
打开房门,里面只亮着一盏微黄壁灯,阳台拉门敞开,风吹了进来,拂动米色窗帘。
阳台外夜色漆黑,室内寂静无声,好像没半个人住在里面。
依绿蹙眉,捧着托盘的手心竟渗出汗来,心里有一种不祥预感。
想起刚刚何嫂说,潘人浩好像有忧郁症,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急急忙忙将托盘搁在桌上,她咬着下唇,带着恐惧缓慢地走向阳台。
今天的风有点大,吹乱她的头发,在阳台上,她果然找到了潘人浩。
他正坐在阳台上,双脚晃在外头,侧脸面无表情。
「你在干么?」
依绿走近他,小心翼翼地问,以免刺激他。
「何嫂拿了点心要给你吃,先下来。」
潘人浩缓缓地转头看依绿,眼神却没有焦点。
「我不想吃。」他的声音好沉。
「是绿豆汤,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何嫂说你会喜欢。」依绿哄他。
今天的潘人浩真的异常,整个人了无生气。她看在眼里,心里很急,却不敢表现出来。
「是吗?那真不错……」潘人浩移开视线,望向天空。「以前我妈也常煮给我吃,我常跟我妈说,绿豆要煮烂一点,有一次真的煮得太烂,变成绿豆沙,我还嫌我妈。
「现在想想,那味道真的很好。」他愈说愈小声,尾音都快被风吹散了。因为想起今晚是妈妈的生日,悲伤在黑夜降临后排山倒海而来,他无法控制。
「先下来,你想吃烂一点的,我再拿回去煮。」依绿拉他的手,却被他推开。
月光映照下,她看见他的脸庞滑落晶莹亮光,再度看见他的眼泪,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傅依绿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这里是四楼阳台,他只要往前几公分就会坠到庭院里,她不敢想像那个画面,此时潘人浩的神情让她恐惧。
「依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生来这个世界?」他问她,泪水无声地滑下。
他不想过这样的人生了,每天睁眼,他总是想起过去的日子。他真想离开这世界,这个念头在今晚特别强烈。
「为什么要生来这世界?」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依绿抓破头拚命想答案。「因为……因为……要让爱你的人快乐,因为世上有很多有趣的事……因为……上天给我们的任务必须要在此生完成……」
天啊,好烂的答案,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难怪潘人浩无动于衷。
「那如果我爱的人都不在了,如果我觉得世上没有一件事可以引起我的兴趣,如果上天派给我的任务是要让我一生都活在痛苦中,那我为何还要活着?」
「你不要这样想!」依绿在前所未有的恐惧驱使下,竟冲动地上前抱住他的腰——
「我们生来这世界,就是要去寻找那个为什么,你还没找到,我也还没找到,我们可以一起找,好不好?」
「依绿……」她抱得那么用力,几乎让他觉得痛了。潘人浩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原来人活着就是在找答案吗?」
心里某一部分开始被她说服了,不只是她讲的话,还有她对他的态度,让他发觉自己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孤独。
「为什么上天不把我带走,为什么我今天会坐在这里?为什么我自责得想死去,却还安然呼吸?」
「对,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了解为什么。」依绿慌乱地点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
潘人浩沉默了一会儿,微笑起来。他用力抹掉泪水,长腿一跨,跃下阳台,在黑暗中,与傅依绿面对面。
「谢谢你。」
他拍拍她的肩膀,不曾有过的诚挚,她在他最需要人陪的时候出现了,解开了他的困惑,融化他心里的悔恨。
自从失去所有亲人后,说不出口的孤独彻底尘封了他的心扉,此时此刻,他终于为一个人完全敞开。
他相信傅依绿,她变成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就是从这一秒开始。
「不客气。」
傅依绿眼眶湿了,因为他站在她面前,温暖的掌心覆在她肩上,她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人感动,她第一次明白活着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一件事。
两个一样孤独的灵魂,互相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世上,经过了碰撞磨合后,真正走入彼此的生命,一生如果能体会一次这种感动,也许就能了解活着最重要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