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新竹的路上。
「韦经理,你要不要吃酸梅?」
「不要。」韦子孝手握方向盘,专心地开着车。
「那你要不要吃洋芋片,波卡的喔!」
「不要。」
「对了,我帮你买了一罐咖啡,开车才不会打瞌睡,喏!」祁北替他拉开拉环递给他。
「谢谢。」他喝了一口,然后搁在驾驶座旁的置杯架上,不经意地瞄到了她膝上,哇塞!一大包零食。「妳当是去郊游啊?」
「本来就是啊,好难得离开台北。」她喀卡一声将洋芋片塞进嘴里。
「妳是说,妳很少离开台北?」韦子孝纳闷,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山里来水里去,甚至出国观光环游世界?真想不通家境优渥的她,放着好好的一个暑假不去玩,跑到哥哥的公司搅和个什么劲?
「是啊,除了学校的校外教学之外,我只去过台南,就是跟我哥去的。」
「妳不爱出门吗?」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她的个性并不闷,应该不是超级恋家的那种女孩。
「才不是呢,是我爸啦。」
「祁爸?」
「我小的时候我爸就很老了,他没体力带我去旅游度假什么的,长大以后是我自己太忙了没时间。」
忙着谈恋爱当然没时间啦。
「看得出来他对妳呵护备至,妳很幸福。」暴风雨对温室里的花朵而言,只是景观,并非灾难。
「是啊。」
「那今天出差,他一定很不放心喽?」都是陈董指定要「小琪」一起来,否则他不会拉着她。搪瓷娃娃要是给碰撞缺了个角,他用什么来赔?
不过他怀疑她会放过他,这几天她老黏着他,拜访客户她要去,跑工厂她要跟,只差晚上的喝酒应酬她没法子参一ㄎㄚ,恐怕是祁爸不准,因为都是些声色场所。
「还好耶,我本来也以为我爸会反对,没想到他居然很干脆的答应,他说我跟你一起他很放心。」
含着酸梅的她,说话有点口齿不清。
「他对我放心?哇,天大的荣幸。」他的好心情被挑了起来,彷佛真的是出来郊游,有种溜班的刺激与快感。
「你少得意,那是因为……」她突然噤声。
「因为什么?」他看了她一眼,发现了她的脸红。
车子驶入新竹郊区,窗外是一片油麻菜籽,汹涌的绿浪衬着脸红的她,犹如粉色百合绽放在油亮的叶片上,对他摆出邀请的姿态。
不行,她不是他要的那种类型。他高攀不起。
何况她已经有个男朋友了,那个黄头发高个儿、让她神魂颠倒的帅哥。
「因为……嗯……因为你是我哥最信赖的人啊。」他瞥见她扮了个鬼脸,这女孩压根儿没把他当顶头上司看。本来嘛,她是老板的妹妹咧,需要看谁的脸色?
「原来如此。」
他注意到她今天的装扮有些不同。她平时习惯往后扎的马尾放了下来,垂在两颊的直发平添些许女人味,鹅黄色纱质上衣搭配白色灯笼裤,让她既青春又不失妩媚。
韦子孝转头直视前方,不再看她。
既然高攀不起,就保持距离吧。
「到了,前面就是通联公司。」才听到祁北发现新大陆似的喊叫,眼前便出现了通联的招牌。
韦子孝将车停妥,正打算开车门,却被祁北拉住手说:
「拜托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是祁家的女儿。」
「为什么?」
「我不要别人对我另眼看待。」
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开了车门率先走进去。这是他在副理任内开发的新客户,这里他来过几次,不算陌生。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作业区挥汗指挥员工搬货,声如洪钟。他,就是通联的陈董,很草根性的人物,脚踏实地,只是性子急,讲话毫不斯文。
「陈大哥!」
韦子孝还不及出声,便见祁北径自趋前打着招呼。奇怪?她又没见过他,怎么晓得那人就是陈董,还叫得那般亲热?
「妳是……」陈董转过头,布满汗水的脸上一阵惊愕。
「我是小祁啦!您真不够意思,人家我都认得您的声音。」
「原来妳就是小琪。哎呀,真是没想到妳这么水哩。」陈董笑开了,对韦子孝说:「韦经理,你这个秘书不是盖的,才通过电话就能认出我的声音。」
「陈董仔,在忙啊!」他伸手与他相握,对陈董的夸赞不予置评。
这两天他的确发现了她在人际上的一些「天赋」,只是她的数学能力实在令他不敢恭维,所以他只好少要她做跟数字有关的工作。
「赶出货啦!我闲不住干脆下来一起吆喝,人多好办事嘛。」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说,「走吧,到我的办公室去吹冷气。」
「陈董仔,我们今天是来赔罪的。」韦子孝走在一旁说着,当然喽,还有为下一次的生意铺路。
「赔什么罪!事情过了就算,反正我也没损失。」
「说好要给你压惊的。」
「都是小琪太工夫了,哪来的惊可以压!你们看我这么大一尊,有可能会着惊吗,爱说笑!」陈董打着哈哈,他的身材的确粗壮,魁梧的韦子孝被他一比,硬是小了一号。
「不论如何,中午我作东请陈董一家人用餐,你一定要赏光。」韦子孝坚持。
「这样吧,我叫我老婆煮些菜,你们就在我家随便吃。」
「这怎么行!是我要摆桌的。」
「谁摆都港款啦,小琪第一次来,当然是大哥我请客。就这样决定了,再说就是嫌弃了。」
「好啊,我们也想认识大嫂,那就谢谢大哥喽。」祁北抢着答,韦子孝便把抗议的话给咽了下去。
祁北善于察言观色,嘴巴又甜,公关做得比他这个大男人还好,就听她的吧。
上午他们就在办公室洽谈下一次合作的细节,中午就到陈董家里吃饭。长得福福态态的陈董夫人是个客家人,煮了满桌客家菜款待他们,还频频为祁北夹菜,热情极了。
陈董夫妇的一儿一女--两岁的朋朋和三岁的珍珍,调皮得很,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还好奇的抓着祁北灯笼裤脚的系绳把玩着,差点把它给扯了下来。
陈董喝斥着,倒是祁北毫不以为意。她索性把这两个娃儿安置在她旁边的座位,一左一右喂着他们吃饭。
「小琪,妳快吃,待会儿我再好好修理他们。」陈太太连忙制止,哪有叫客人当褓姆的道理?
「大嫂,我吃饱了。倒是妳忙里忙外的,还没好好吃上一口,珍珍朋朋就交给我,妳赶快吃吧。」
「这不太好吧。」陈太太深感犹豫。
韦子孝看看那两个像蚯蚓一样不住扭动的小鬼,不禁为祁北捏了把冷汗。她罩得住吗?
「哄小孩我很内行的,妳安啦。」说着把汤匙伸到左边夸张的说:「哇,朋朋你看,大船进港喽!」
说也奇怪,本来拒食的朋朋居然乖乖的张开嘴巴,把汤匙里的东西一口给吃了进去。
「我也要!」右边的珍珍看了也吵着要大船进港。
就这样大船轮流进港,一人一口,两个饭碗里的饭菜很快就吃个精光。
「喂,小韦,你这个秘书不是普通的厉害,哪儿挖来的?」陈董附在韦子孝耳边问。
「登报找来的,」想起祁北的交代,他说:「才上班两个多礼拜而已。」
「算你好运,找到一个十项全能的秘书。我看哪……」陈董突然一脸神秘的说:「你干脆娶小琪当老婆好了,人长得水又会做事,有囡仔缘搁有耐性,将来一定是个好妈妈,现在到哪里去找这种女人?」
「陈董仔,你真爱说笑,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
「啊,好可惜!」
韦子孝不禁失笑。这是哪门子馊主意?就算没男朋友,人家也未必会看得上他。
吃过饭,又天南地北聊了一阵,要告辞的时候,陈董的两个小孩一直缠着祁北不放她走,甚至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主人们也顺势跟着挽留,陈董允诺要请假带他们去参观新竹有名的青草湖和城埋庙。祁北是很想去,可是她不好意思表示,毕竟现在是上班时间,而且这样她势必会赶不上晚上的家教。
韦子孝则左右为难。拂逆了主人的盛情,怕会影响日后的生意往来,但他实在不愿意耽误祁北回家的时刻,她可是必须细心呵护的搪瓷娃娃哪!
最后迫使韦子孝同意的是两个小鬼愈来愈凄厉的哭号;然而祁北的笑逐颜开,则让他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太棒了!珍珍、朋朋,爸爸妈妈要带咱们去游草青湖,我从来没去过耶!」
「小琪,妳怎么像个小孩子?」陈董上他的奔驰轿车前开玩笑的说。
「陈大哥,我本来就还是个小孩子啊,今年过年还要来跟您讨红包呢!」祁北对他的调侃丝毫不在意。
韦子孝开着车,从后视镜瞄着后座的一大两小,一路上儿歌笑声不断,连剪刀石头布这种幼稚无聊的游戏都让他们玩得兴高采烈,车厢中充满了童言童语与欢乐气氛。
这种感觉好陌生又好吸引人。
他想起陈董的玩笑话--她会是个有耐性的好妈妈。
好妈妈应该是怎样,他完全没有概念。也许就像这样吧,愿意陪孩子唱首简单的歌、玩个幼稚的游戏,然后不吝于敞开自己温暖的怀抱。
将来,他的孩子必须有一个好妈妈。他对自己发誓。
一行人分享了青草湖的午后时光,从孩子们的草地追逐中得到单纯的快乐:而在摩肩擦踵的城隍庙口,感受到有如过年庙会般的热闹,体验着可能被冲散而必须时时相依的紧密联系。
为了怕分散,他们和陈董夫妇约定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两个小孩不意外的坚持要跟着祁北。逛着逛着,小孩困了,韦子孝和祁北只好一人抱着一个,在人潮中冲锋陷阵。
到了约定的地方,陈董夫妇已等在那里。看到他们狼狈的模样,陈董大笑说:
「你们简直就像带着小孩逛夜市的夫妻嘛!」
祁北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的瞅着韦子孝说:
「韦经理,陈大哥说我们像一对夫妻耶,你觉得呢?」
他还来不及反应,又被祁北抢了去--
「陈大哥您放心,到时候媒人的大位一定给您和大嫂坐啦!」
*
由于赶不上家教,祁北在回程的车上打手机回台北请假,韦子孝这才知道原来她每天下班后都得赶家教。
「我的两个家教学生都是国三,下个星期就要大考了。」祁北关掉手机说,她仍因刚才将了韦子孝一军而沾沾自喜。夫妻耶,这不就是她的终极目标吗?
「每天都有家教,妳不觉得辛苦吗?」韦子孝不懂,千金小姐何苦扬弃玩乐,每天赶家教?
「是很辛苦,但我想自己赚学费。」
「祁爸的意思?」
「才不,我爸妈根本不同意,是我坚持的。」祁北想到当时的条件交换,她放弃南部的国立大学,但必须让她放学后去打工。
「妳很另类。」对于这样坚持独立的年轻女孩,韦子孝想不出其它更贴切的形容词。
「你不赞同吗?」
「不,我只是觉得妳和时下花父母血汗钱吃喝玩乐的年轻人不一样。」
那倒是。像李玉玲、陈明明她们每个月的娱乐费就要上万,这还不包括暑假的旅游。莫非现在的父母都这么会赚钱?
「那你呢?也很另类吗?」她想多了解他,是为了知己知彼吧,她想。
「嗯。」他的确另类,而且是很另类。
「你的父母也不赞成?」祁北很开心与他有了共同之处。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心里倏地闪过一丝痛楚,让他的语气为之一顿。
「怎么会?难道你们有代沟?」她认真的追问,她想确定他们两人会不会有另一个共同点。
她和祁爸之间的沟有如台湾海峡,但他们始终保持「三通」--撒娇可以通、妥协可以通、最重要的是爱,有了它没什么不能通的。
韦子孝没回答,专心的开着车。等他再度开口,已是另一个话题。
「妳很会哄小孩,而且很会逗人开心。」
「那也是不得已的啦!我们眷村里人多,串门子打打小牌是家常便饭。妈妈们聊天,我要负责招呼小孩;大人们打牌,我要负责茶水点心,不时还得安抚输牌的人,那可是很高竿的技术呢。」再有修养的人一上了牌桌就原形毕露,输钱的时候更是一字诀三字经满天飞。
「难怪陈董说妳十项全能。」
「真的?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话经由他口中说出来,意义非比寻常哩。
「就是妳哄小孩吃饭的时候。」他还说妳会是个好妈妈,叫我娶妳做老婆。
「十项全能?太夸张了啦,数学我就不行。」
「妳颇有自知之明嘛。」他想起把她骂哭的那一次,还有她为了养乐多而欢天喜地的模样。
「怎么能怪我呢?阿拉伯数字对我来说长得都差不多啊。」
韦子孝闻言大笑。
祁北被他爽朗的笑声吸引住,忍不住偷望他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
当他不笑的时候,紧抿的嘴角使他看起来很严肃,而深邃的眼神则为他增添一抹忧郁。但这一笑,拉开的唇部线条瞬间破除了惯有的严肃和忧郁表层,让她得以窥见内里活力帅气的真相。
他和杨皓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她被这个突来的认知吓了一跳!她竟将他和杨皓相提并论?难道他们已有同等的份量足以在她感情的天平上一较高低了吗?
自从上回分手,杨皓天天打电话给她,天天约她吃饭看电影唱歌,但她总是以家教、拜访客户为由拒绝了他。说的虽是实情,但她很清楚她是在拖延他。再等一个半月,如果真有缘、如果他真对她有意,一个半月后他们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在一起。
还有就是,她对吃饭看电影唱歌没啥兴趣,假如他约她去逛书展,或许她会排除万难。
愧疚感袭上心头,她早知道自己会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