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店的名字叫「寂寞」
「请问轮候借阅的柜面是哪一个?」
「轮候借阅的书存放在楼上,不过……」图书馆职员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知他想说:「不过,现在差不多放工了,为什么妳总是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来借书呢?」
造化写我的程序时必定是要赶着上厕所,否则为什么我的生命总是匆匆忙忙的,都不知在赶着什么。
「放工了?全都走了没有?」我按着枱上的铃。
我等了三分钟,没有人应答,我想这次都是白行一趟了,很无奈,但除了转身离去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是妳按铃吗?」有人从柜面叫出来。当时,图书馆的人都走光了,在一个宁静得令人耳鸣的室内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唤我,我被吓得六神无主。
我回头望向柜面,又没有人。
想想,可能是错觉吧。
「是妳按铃吗?」原来人就在我面前。
「吓!」我惊愕的神情表现出来,人也倒退了好几步,对方很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慄得说不出话。虽然在医学院一年级时早已解剖过死尸,但遇到古古怪怪的情况,仍是惊心动魄的。何况,在整层图书馆里就只有我和他。
他是谁?
现在定了神,看清楚。
他是Icarus。
「妳是来借阅那两本医学书的吗?」他问。
「对。今天有图书馆职员致电留口讯,说如果今天不来借阅就会失去优先借阅的权利。我现在来了,下一步又怎样呢?」
「请妳跟我过来柜面办理手续。」
我看着他蹒蹒跚跚地走到柜面,他的右脚似乎是受了颇严重的伤。佩服他仍上班,如果是我早便多多藉口。现在看见真相,才明白为什么在演奏会里他没有站起来向观众鞠躬。
「妳的图书证?」
我呆了。「似乎匆忙出来的时候忘了。」
「唔。那么学生证呢。」
「学生证和图书证放在一起。」
假如不是大姊今天给我的刺激,我一定不会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
我不好意思地:「那只好算了。我改天再来,谢谢你今天致电通知我,无论如何很感激你。」
「不要离去,我有一个办法。」
「办法?如果太麻烦的就不必了。」
「不。很简单的。妳就用我的图书证吧!」
「可以?」
「可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我只好接受你的帮忙,因为我确实等着那两本书来救命。」
「放心用我的证。只要妳两星期后准时把书交还,什么问题都不会产生。」
「但电脑上显示的轮候名单没有你的名字。」
「我是图书馆管理员,我可以删去妳的名字,然后打入我的名字填上原本的位置内。」
我不知应否接受一个陌生人的热诚。但,其实可能这是程序的安排,别忘记我在维也纳曾经给他差不多二百美元的打赏,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那富豪就是我。
Icarus的服务很快捷:「书在这里,妳可以走了。」
「谢谢,不知怎感激你。」那时已经是八时十五分。
「不必客气。Victoria。」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除了要知道图书的资料,也可以知道借书人的资料。」
「从电脑中索取所有资料。」
「对。从电脑。」
「这个图书馆用的程序真了不起。」
「我想,图书馆的大门早已关了,Victoria,可能妳需要和我一样用职员出入口,不如妳跟我来。」
跟着他走,似乎他对自己的脚伤全无痛苦的感觉。
「跟我到这边。」他引路。
在一个黑暗的图书馆里,我和他的脚步响着强烈的回音。
「对不起。我每次都是累你不能准时放工。是啊!假如我还书时,要不要直接找你?」
「唔……最好啦。妳来找我吧!我叫Icarus。」
「Icarus,我在感恩节音乐会已经见过你的人,且听过你的钢琴演奏。」
「是真的吗?」他停止前进,站得定定地看着我。「那天我很失准。」
我被迫只有也停步看着他:「不见得,那次演奏很动听。」
「来吧!不要说客套话。」
「为什么我现在还要向你说客套话?我已经得到我想借的书。」
他笑一笑,然后又开始起步前进,听说有艺术骨头的人的社交技术很差。虽然他的脚伤了,但走动起来还很快捷,为了跟着他,我赶得喘气。似乎,他不太懂得迁就别人,适应别人的步伐。
终于到了出口,大街的车辆拉出雨中轮胎的轨迹。
「天又下雨了。」他说。
我喘着气答:「是啊!」
「为什么妳在喘气?」
「你刚刚走得很快。」
「是吗?当我紧张时我会不自觉地走得很快。」
「有什么令你如此紧张?图书馆内的炸弹六时后便会爆炸?」
只是笑。
「车有没有?」
「今天没有。」
「不如我送妳一程,好吗?」
反正书本像两本大电话簿般厚,我当然答应。
「我帮妳拿书,好吗?」
我把书本交给他。
风吹得很急,我的头发也吹得乱七八糟。只是短短一条小马路,衣服都湿了一大截。
「冷吗?」他问。
「冷。」
「十月中便冷得令人抖震。」
车子转到我家附近,那时我肚子很空,饿得鼓鼓地响,我想他一定听到。更严重的,就是开始因吃不定时而有点胃痛。
「妳很饿?」对方不经意地问。
他真的听到由我肚子传出的声音。尴尬极了!
「整天也没有吃过东西,只是一片口香糖。」
「不如妳先吃点东西才回家。」只是他的提议。
「也许你可以在街口那间甜圈店停车。」
「甜圈店?太杂了。不如我带妳到咖啡室吃点东西,反正我也未吃晚饭。」
「会不会麻烦。」
「不是太远。」似乎,世上没有什么是麻烦的。
「贵的吗?」
「如果妳认为贵的我请妳。」
「不。如果我认为贵的我请你才对。」
「假如……假如妳不放心和陌生人……」
「陌生?Icarus Ng──擅长于钢琴和小提琴──音乐系四年级学生──每年都拿到什么──什么──最高成绩荣誉奖──而且──是品学兼优的一个例子。」
「哗!那个演奏会中我一定是表演得很差劲,否则妳怎会这么留意场刊所印出来的简介。」
陌生?在维也纳的那一次我还未告诉他!也许注定他要把钱还给我。现在,就好像是做话剧一样,他是台上被蒙在鼓里的主角,而我就是台下将什么也看得一清二楚的观众。
车子驶到湖畔区的皇后码头附近,并停泊在一间名叫「寂寞」的夜店外。停车场与夜店有好一段距离,那时,天已不再哭雨水。
我要了一杯血色玛莉和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他只是要了一杯Expresso。
「其实这次多得你帮忙,才可以借到那两本『电话簿』救急,我请客,你不用客气,叫多些东西吃。」
「别客气了,其实我不肚饿。」
但,他不是在车子里说过还未吃晚饭吗?莫非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你晚饭吃了什么?」我试探地问。
「汉堡包。」
原来真是披着人皮的狼。可惜,他没有我一半精明。男人总是太不拘小节,所以,连一个似样些少,有连贯性些少的谎话也作不出。不过,我也明白他是什么葫芦卖什么药。这就是我发现的「君子好逑症」。
他开始进攻:「这间夜店有很多关于寂寞的诗。」
我问:「你时常来的吗?」
「来过两三次。都是一个人来坐,取作曲灵感,但以前来的时候多是很吵,很少像今天的情况,小猫三两只。」
「可能因为刚才那场雨太大。」
中文的诗只得一首,是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看不懂中文,妳看得懂吗?」
「可以。我十四岁时才来加拿大,而且母亲是教中文的老师。」我说。
「可以告诉我这中文诗是关于什么?」
「唔……是关于一个寂寞的女人。」
「女人?」
「对。是女的诗人。」
「那她一定很丑。」
「何以见得呢?」我问。
「如果她是漂亮的就不会寂寞。」
「漂亮并不代表必定找到自己最深爱的人。」
「但,如果她是漂亮的话,她起码也会有一个愿意听她心事的男人。」
「可能她选择孤独,宁愿寂寞也不退而求其次。」
「假使她最喜欢的人,在她寂寞时竟然不顾而去,那就不配被她喜欢。反而,那一个明知自己是副选但又不惜代价地去追求她的人,才值得她欣赏。」
不知是他无意或刻意言论,竟然刺中我的心内弱点。我不得不再三提醒自己,天尧是我的男友,我的男友叫天尧。
「你呢?最喜欢那一段关于寂寞的文字?」我问他。
「在我背后的一段。」他无需思索便答了我的问题。
我读:「C.E.M. Joad 1891-1953……何许人?他说这句话时我尚未出世。」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我继续读:「我将生命花在两个恒久的选择上,选择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为了害怕寂寞而惹人注目的节奏,和为了沉闷而尝试摆脱别人的节奏。」
「很贴切。」
「看来这段说话也很适合你的心境。」我说。
「那么妳认为我是什么心境?」
「一个音乐家充满节拍的心境。走入掌声中惹人注目,和走到这间夜店独自取灵感兼摆脱一些女性追求者。」
「我没有很多追求者,你以为我会有吗?」
「为什么没有?」
「仰慕我的人只是仰慕我的音乐,但他们不会理会我虽为作家,一样有血肉之躯的感受,我就是在逃避这类仰慕者。」他淡淡然地说出来。
「你亦不能对观众要求过高。」
「我想我还是表达不到自己,我的辞令总是差劲。」
「对方表达能力差不要紧,我有很高的理解力,我知你的感觉,你拥有的是画家梵高的感觉,对吗?」
「正确的比喻。」他点点头。「有没有听过『歌剧院幻影』这套音乐剧?」
「只闻其名,印象不深刻。」
「有没有兴趣听内容?」
「好。」
Icarus,是种能够帮助对象燃烧的人。他应该是一个用蜡造的男孩。他懂得在你最不留意的一刻把友谊的独光点亮。不自觉,我除了喜欢他的音乐之外,也喜欢听他叙述的故事,两者都是娓娓动听的。他温柔的声线,带点稳重,一点幽默,一点童心,听他的故事,像冬天不会再来一样。我自问就没有一点艺术骨头,也说不出引人入胜的故事。他说故事的神情像一个在逗孩子睡觉的父亲,使我还想起小时候,爸爸总会在淅淅沥沥下雨的声音中,叙述美丽的童话故事给我听。那时,像每一个小孩子一样,都会以为童话故事会有相当的可信性,但人长了,才知道「人世」是回怎样的事。所以,我已经很久没听过童话故事了。
「姬蒂本来只是个歌剧院的配角演员,直到幻影每夜在她房间的机关外教导她歌唱技术,她终于一炮而红。她没有见过幻影的真面目,但对幻影却产生了敬仰和些少爱慕之情,但在这个时候,姬蒂失散了多年青梅竹马的男友又回来,所以便产生了一个凄美的故事。」
「幻影是她的恩人,在一般情况下女孩子多数都会以身相许。」
「但这个情形很不同。」
「有什么不同?莫非幻影是一个生得极丑的坏蛋?」
「看过剧情吗?妳怎知的。」
「猜。」
「幻影有张天生异形的脸,他母亲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张面具。」
「这母亲真残忍。」
「要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真残忍!正因为他脸上的缺陷使他走上了悲剧的道路。没有人会想亲近他,没有人会待他好,他只有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有时,在你死我活的情况,只有杀了敌人,他并没有选择余地。」
「有些坏人是值得同情的。」
「在其他方面,他是世上罕有的天才。天文地理、建筑音乐都精通,而且还有一种磁性具吸引力的声音。」
「结局是怎样?」
「他成全了那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将自己困在自建的地下室等死亡来临。」
「都是生得丑陋累事。」我的意见。
「如果他生得正常一点,即使是不算俊朗,即使不再有才华,结局也不用如此收场。」
「怪不得我二哥说生得丑陋原就是罪。」
「不用做天才,外表也不用太美,做普通人有其乐趣。」
「这音乐剧你在哪里看的?」
「刚刚这个暑期游览欧洲时在英国看的。」
「是啊!是啊!我现在记得这音乐剧的标志,是一朵玫瑰花在黑腾腾的背景中,还有一个白色的面具。我在伦敦时也见过。」我终于记起了。
「原来妳也去过伦敦。」
我想说没有去过也太迟了:「去过,是刚刚那个暑假的事。」
「那么妳有没有到维也纳?」
「有。」
「有没有到歌剧院?」
「有。」
「我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演奏了两个星期的小提琴。」
「我知。」
「妳怎知呢?」
「我是编剧我当然知。」我在卖关子似的。「我还知道你在维也纳有极大的金钱收获。」
「唏!妳怎知的?」他紧张起来。
「有人把一大笔马克掷进那黑色的小提琴箱内。」
「那天妳在场见到了吗?」
「总之我知。」
「那,妳恰巧认识我班上的同学,是他们告知妳的。」
「不。」
「快告诉我,否则我不载妳回家。」
「我……」停顿。「就是那个大手笔的豪客了。」
「原来是妳!」他用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我。
「不相信?」
「难以。」
「你最后是演奏拉明洛夫的狂想曲,正确吗?而且,一奏完便和一些游客拍照。」
「不可思议。」他笑得像婴儿第一次看见玩具一样。
「相信吧!世界并不是太大。」
他望出窗,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呼出来。之后,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我说:「怪不得当我第一次在图书馆里见妳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似曾相识,甚至像在前生相识过。」
「你真的有这种感觉?」
「对。」
我们都很兴奋,大家对于这些巧遇的安排,不得不惊叹。
「我给你的钱呢?」
「都用光了。干吗?想我完璧归赵?」
「有想过要你还,但其实我又没有权,因为不是你开口借的,是我自愿给你的。」
「也许,今天应该由我付钱,是吗?」
「随你。」我同意及微笑。
何处不相逢?是写程序的家伙又一把戏。我们谈至午夜一时。
从「寂寞」夜店步至停车场,我看见他带着一个不能沉下来的笑容。正想问他为什么把脚弄伤时,他先问我:「为什么在维也纳给我厚厚的赏金?」
「因为你在我最厌闷时提供了最好的娱乐。」
「并不是因为我高超的技术?」
「你期待我如何答你这问题?」
「没怎样期待。」
「技术也不错吧!这样答满意吗?」
看得出他是真的高兴,像在充满花香的公园里的一只粉蝶。他的笑容很甜,当你看到他笑时。你自然会被其笑容逗笑。
「送我回家吧!」我说。
如果凭他的外型和音乐才华,一定可以胜任爱情的猎人,但据我的判断,他追求女孩的手法还是很初哥,到底有什么令他没变成花花公子?真奇怪!他,和我同行时永远是走在我前面;他,没有为我开车门;他,在谈话时不敢正视我;他,紧张得连交通灯已转绿了也不知道;他,绝不吝啬的笑容令他脸庞也变红。
「别忘记来找我还书!」他叮嘱。
「绝不会忘记。」
「这是我家的电话,有问题找我。」
他的动机已颇明显了。
「如果有问题就找你。」
「即使没问题也可以找我。」他笑咪咪地说。
车子驶到我家门前,我下车了。
「多谢你的帮忙。」我说。
「晚安。」
「晚安。」
他在东方消失,我一直看着他离去。
入了屋还未够半分钟,门铃又响了。莫非是Icarus?我往应门,从门上的玻璃见到一个男子的身影。
「是谁?」我问。
「是姐夫。」他回答。
我开门让他进来。在姐夫的面孔上,看得出心事重重。
「大姊呢?」他一开口我嗅到酒精的味道。
「你老婆?」
「大姊啊?她往哪里去?」
「她和二哥往水牛城购物,今天也不会回来。」
「是吗?」他怀疑我。
「还有二哥的女友。」
幸好我的头脑也灵活,说谎并不眨眼。说谎也是善意的,因为,我想大姊多是和她的秘密追求者往外去。如果姐夫死要留在此等大姊,刚巧她的秘密情人送她回来,那时一场伦理大惨剧便会发生,可能连我也会受牵连。
「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不如你明天再打电话来看他们回到多伦多没有。」
「但我想在这里等。」
「除了我之外,家中便没有人,爸妈往朋友家开狂欢舞会,我想,不太方便。」
就这样,我打发了这只失恋又可怜的老鼠。大姊整夜也没回来,看来情欲到某个地步都是不能受控的,像大火燎原一样。
至于Icarus,他并没有找我,也没有在校园遇上,不经不觉,便过了一星期,我们并没有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