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铭心很浅眠,自她有记忆以来,便很少有沉沉堕入黑甜乡的睡眠品质,半梦半醒是常有的状态。也因此她极容易感知外界的骚动,常常一张白晰的脸蛋,隐约的有青影横过,无论躺在床上多久,她都很难得精神奕奕的起床,迎接崭新的一天。
如往常一样,这一天,第一个吻落在她眉心的时候,她依旧合着眼,但嘴角勾起,以微笑作为早安的代言响应这个吻的主人,她没有动,还想再睡一会儿。
第二个吻在二十分钟后落在她的面颊,吻的主人继之用他的小手,轻轻抚摸她的脸,一遍又一遍,舍不得离去。
她终于半张着眼,抿起薄唇淡淡地笑了,从被窝探出纤细的手臂宠溺的捏捏俯视她的小脸,用微弱低哑的声音道:「乖,好好上课,妈咪下午再去接你。」
「妈咪不要睡太久,妹妹会肚子饿。」
「知道了,我待会儿就起床。」
她合上眼,听到卧房外男人和小男孩模模糊糊的对话,餐厅椅子的移动碰撞声,开门、关门的此起彼落声,车子引擎发动声,之后一切静止,除了床头闹钟的滴答声。
她在昏昧中又渐渐渴睡起来,背后女儿的蠕动没有惊动她,她的意识沉入没有底部的甬道中,不断的坠落、坠落,终于又停止在一片静默的雨幕里。
雨在下着,只有影像,没有落下的吵杂声,她可以看到那是黑夜里的雨,一抹白光来自惨淡的路灯,映照出细雨霏霏。
心跳逐渐加快,像已预知梦境的后半段,她的眼球迅速转动着,不停的,终于鼻端闻到一股混淆的腥味。影像只有味道、没有声音,她想隔绝味道的蔓延,在梦里她无力掩住口、鼻,只能照单全收迎面袭来的雨腥味,然后,是新鲜的血腥味。她辨视出灯柱下地面的水洼里,晃动的不是雨水,而是浓稠的血,像黑色柏油,逐渐扩张面积,染红了她赤裸的双足。
她惊骇的张口大叫,却像消音的默片一样,没有任何刺耳的声音出现,大片大片的血像是有生命的物体,爬上了她的大腿,她开始剧烈的头痛起来,眉心纠紧,拳头收握,额际渗出薄薄冷汗。
一只黝黑的手搭上她的肩,猛烈摇晃,借着那阵晃动,她勉强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痛苦的呻吟出声。
肩膀仍被抓握住来回摆布,直到她睁开泛着红丝的眼,摇晃才停止,夹着浓浓乡音的英语在头顶上方响起。「太太、太太,快醒来!妳怎么了?妹妹掉到床下了!肚子饿,先喝奶还是吃粥?」
她很快的坐起,按着刺痛的太阳穴,对眼前娇小的菲佣提娜道:「拿颗止痛药来,快!」
提娜动作利落,一手抱着正啼哭不已的小女孩,奔至浴室橱柜中翻出药箱来,拣出一颗白色药丸,再奔回谢铭心身边,拿起床头放置的一杯白开水,连药一同递给她。
顺水服下后,她抬起头对提娜道:「先让她喝奶吧!我马上就来。」
「妈咪,妈咪,我要妈咪抱--」小女孩胀红的脸都是泪痕,显然啼哭了好一阵子了。
她握住小女孩的一只手,哄道:「乖小菲,提娜泡奶奶给妳喝,妈咪待会带妳去玩。」
小女孩噙着泪珠被带往客厅,她掀开棉被,忍着尚未被药效遏止的头疼,蹒跚的走进浴室,坐在浴缸旁,放起洗澡水。
待水升至七分满,她脱下衣物,跨入浴缸,将身体埋进热水里。
她习惯用这样的方法驱走不适感,连带将精神上的倦意消除。有好一阵子没有作这个梦了,昨晚不该太晚睡的,她连女儿翻落床下都意识不到。有时候,她常感到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如果没有提娜,她根本照顾不了那两个孩子。
「太太、太太,先生电话!」提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拿进来吧!」她应了一声。
提娜推开门进来,将无线电话递给她。
谢铭心洁白年轻的躯体,在水面下荡漾,热度让肌肤泛起红晕,那紧致起伏的线条,实在不像生过两个孩子会有的身材,适中圆润的胸部,在屈起的膝盖间若隐若现,提娜看了不禁脸红,别过头去。
「喂,牧谦吗?」
「嗯,妳起来了,还好吗?」沉稳的声音传来,让她安心不少。
「唔--我又作恶梦了。」迟疑了一下,还是据实告之。
「一样的?」
「嗯,大概昨天太晚睡了。」
「要紧吗?妳听来精神不太好。」
「吃了止痛药,头痛好些了。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小菲,她掉到床下去了,糟!忘了看她的头有没有肿个包,提娜--」她向旁边等待的提娜望去,「小菲的头没事吧?」
「没事的,太太,她很好,我检查过了。」
她继续对着话筒道:「还好没事,都是我不好,我下次会小心的。」
「妳压力别太大,我不会怪妳的。有空到附近走走,别胡思乱想,头疼的毛病才不会再犯。」
「我知道,谢谢你,牧谦,我洗完澡就带小菲出去。」
「叫提娜也一起去,别自己出去,这样你们彼此也有个照应。那就先说到这里,拜!」
「拜!」
牧谦是个好丈夫,每天上班后总不忘拨个电话回来,关心一下她在家的情况。他不像个丈夫,倒有几分像她的爸爸,好像总怕她一个人在家会出现料想不到的意外,所以随时探问着。
她二十好几了,却被看待成一个连日常生活起居都处理不周全的的小孩,他当初为什么要娶她呢?
但牧谦总说,她是因为受伤过后,身体还未完全复原,又常犯头疼,精神才会不集中,否则,她以前是很活泼伶俐的。
是这样吗?
每次她在帮小菲冲泡牛奶或帮小荃洗澡时,老笨手笨脚的有种生疏感,每当提娜看不过去时都会接手替她做,所以她真的怀疑自己曾是个让孩子依赖的好母亲吗?然而,不可否认的,两个孩子都黏她、爱她。
尤其是小荃,对她充满了眷恋。那张对六岁小孩而言,少了些稚气的面孔,常带着淡淡的忧郁望着她。他从不对她作非分的要求,那些同龄孩子会有的自我、争夺、吵闹、耍赖,几乎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她唯一被要求例行要做的事就是睡前十分钟的说故事时间。这件事她表现得很好,小荃也都会心满意足的、乖顺的聆听完她用柔软的声调所叙述的故事后,静静睡去。望着他那酷似牧谦的轮廓,那一刻她的母爱会油然而生,她与孩子之间的连结才会清楚浮现。
水有些凉了,她起身擦干身体,披了睡衣走出浴室,换了套简单的裙装,涂了浅色口红,濡湿及肩的黑发也不吹干,就这样走到客厅。
提娜工作效率的确很高,小菲已吃完早餐,换好外出的牛仔吊带裤,长发简洁利落的在耳边绑成两个小马尾,胖胖的小手直往嘴里塞着小熊饼干。
「妈咪,提娜说我们要去公园玩。」骨碌碌的大眼盯着她身上的衣裳瞧,确定自己可以出门后,露出欣喜的笑颜。
「对!水带了吗?」她捏捏小菲的脸颊,微笑着。
「带了、带了,在米奇里面。」沾满饼干屑的手指抓着米奇老鼠图案的小背包摇晃着。
她抱起孩子,就想往外走,提娜在后面叫住了她。「太太,妳的头发还没吹干,这样吹风会头疼的。」
「不要紧,今天天气热,很快就会干了。」大热天里,她不喜欢用机器吹干头发,会弄得一头汗。牧谦见了几次,特别叮嘱提娜要提醒她,尽责的提娜说是说了,但她通常是不予理会。而他不在家时,她就更随性了,虽然他总是温柔以对,但在他面前她却不由自主会想举止端正,好让他对她放心。
公园就在约十五分钟路程不远处,走出她所居住的这栋大楼大门,再穿过一条商店街就到了。
其实大楼中庭也算是设备完善的休憩区,一般高级住宅应有的绿意、水景、露天咖啡座、泳池,甚至视厅室、健身房都不缺,但不知为什么,极少看到住户的小朋友出来玩要,因此两兄妹从不留恋在自家大门口玩乐,宁愿走远一点到社区公园和附近各色小朋友打交道。
早上十点多钟,已有三三两两的妈妈们坐在树荫下看着孩子们玩乐,小菲很快的挣脱她的怀抱,奔向幼儿群聚的沙坑,徒手抓起沙子玩了起来?
她见状轻笑,对提娜道:「去看着她,我到附近走走,很快回来。」
「太太,别走太远,我会找不到妳。」
「我不会走远的,就只去那条街。」她指指商店街。
这条街规划的整齐又美观,平直的街道旁有等距的两排路树和路灯,店家造型各具特色,商店种类涵盖了食、衣、住、行,足供她日常所需。
踏进那家她常光顾的咖啡馆,咖啡和蛋糕烘焙香味随即迎面而来,散坐四处的客人都是附近的邻居,正忙着在煮咖啡的老板娘沈眉见到她马上咧开嘴热情的笑。「铭心,今天比较早,小菲呢?」
「在公园玩,提娜陪着她。」她在吧台前的高脚椅坐下。
她通常都下午来,等到小荃才艺课程结束前十分钟,才离开这里步行去接他。
「今天怎么不见芳如?」芳如是沈眉请的白天班的小姐,十七、八岁的专科学生,青春可人,从南部北上台中念书,后头隔了一间雅房让她租住,工作非常勤快,很能和客人打成一片。
「可能不来了。她前天回南部去了,听说家里出了些事,要她回去帮忙照顾家里的生意,我看休学的机率很大。」沈眉无奈的耸耸肩。
「嗄?这样啊,真可惜,她是个不错的助手。」
「是啊!这几天我真的快忙不过来了,不找人是不行了。」沈眉离了婚,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要照顾。
她看向那排玻璃窗上,的确贴了一张红色的征人广告,喝了口沈眉递给她的咖啡,她心念一动,笑道:「要不是小菲在家,我倒想来帮妳呢!我很喜欢妳这儿。」
她喜欢这里人多却安静的氛围,和年龄相近的沈眉谈话,是她一成不变的居家生活中难得有的自在和快乐。
「说的也是,我怎么没想到?小菲已经四岁了,可以上幼儿园了,反正妳住得近,要回家随时都可以,要不要考虑看看?」沈眉居然认真起来。
「我回去和牧谦商量看看,他不太喜欢我在外面待太久。」小菲虽然喜欢和她相处,但她清楚知道,因身体因素不太有活力的她,很难应付正值好奇探索年纪的女儿,而提娜中文程度也有限,所以小菲其实和一群孩子玩会来得开心点。
「当年我前夫有妳老公一半就好了,也许今天结果就会不一样了。不过他也管妳管得太紧了吧!我这里很单纯,他没什么好不放心的。」沈眉笑说。
「他是担心我的身体,不是管我。」她禁不住帮牧谦说话。
「妳最近还常头疼?」沈眉看了她一眼。
「频率比较少了。」她不安的掠掠头发。她不太喜欢向外人诉说自己的私事,尤其这副纤弱的身子,已让她减少了许多外出的活动,对尚年轻的她,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所以她不喜欢别人对她另眼相待,即使像沈眉这般常接触的朋友。
「如果没有大碍,这份工作应该难不倒妳,而且我也不用再和新人重新熟络,妳很清楚我的个性,配合起来也方便。」沈眉继续说服。
她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过两天答复妳。」
「好!别让我等太久喔,我先把红纸拿下。」沈眉走出去。
喝完这杯咖啡,她将钱放在桌上,径自走出去,和正在撕下广告纸的沈眉打声招呼后,便准备要横越街道。
接近正午的阳光发出了威力,从室内出来的她乍然被刺眼的光线照射得闭上眼睛,止痛药的镇定力量让她四肢虚软,她一手捧住额头,脚步有些颠踬的往前踏出一步,那一秒间,沈眉的惊呼声和刺耳的煞车声同时穿破宁静的空气响起--她瞬间跌坐在地。
车子分毫不差的停在她前面,她没有受到撞击,反倒是周遭的声音和突袭的晕眩让她软了双腿。
四面八方有人跑了过来,沈眉扶住她的双臂,焦急的道:「铭心,有没有怎样?撞到哪里了?」
车上的人也立刻下来探视,蹲在一边试图搀起她,边问道:「小姐,有没有伤到哪里?对不起,我不知道妳会突然走出来--」
「没事,我只是吓一跳。」她抬起头,对着陌生的声音来源道。
眼前戴着墨镜、穿着深色西装的驾驶人在看到她那张苍白的脸孔时,倒抽了一口气,拿下墨镜,睁大眼仔细的端视她。年轻人长相普通,一双细小的眼睛掩不住惊愕,他失声叫着:「小姐--」
她困惑的看着有如见到鬼物般失色的他,搭着沈眉的肩缓缓站起来。
众人见她没事,很快便散了。
沈眉观察她的腿道:「妳确定没事?走走看。」
她依言走了两下,不碍事,只是着地的部份有些擦伤,隐隐刺痛。
年轻人还望着她,嘴吧没有合拢过,那呆滞的模样使她忍俊不住的笑了起来,摆摆手道:「我真的没事,你可以走了。」她向沈眉道了声谢。
年轻人怔在原地,看着拍拍裙脚后接着穿越街道的她,赶紧喊了声:「小姐,小姐--」
她没有回头,只朝后挥了挥手,加快脚步朝女儿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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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确定要这么做?」赵牧谦放下手中的病历表,清俊的脸上透着一抹不解,在家中鲜少下厨的她能在咖啡馆做些什么?
「嗯,不过,如果你觉得不好,我不会坚持的。」说得很委婉,眼里却充满了期待。
她是不是闷太久了?从受伤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都待在家照顾一儿一女,她还如此年轻,也许多接触些朋友可以减少她的梦魇和头疼的次数。
他沉吟良久,看了眼伏在他膝上的妻子,那白皙的面颊上有道暗影,唇色太淡,衬得秀眉和眼睫更加墨黑,他拇指掠过她下眼睑,往昔那健康的肤色常焕着的光采何时重现?
他轻轻点点头。「妳想去就去吧!只要时间和小菲、小荃配合好就可以了。」
她娇呼一声,跃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喜悦溢于言表。「谢谢!」她的眼神顿时闪现光采。
只不过是到临近咖啡厅帮个忙,她竟如此开心?!她忘了自己是国立大学毕业的学生了,做这工作其实是委屈了她。他是不是太护着她了?不让她承受外面的风霜雨露并不代表她会痊愈,或许应该顺其自然才对,而且,若这能成为她的小小乐趣,何必让她失望?
她靠得他极近,因雀跃而生的浅红在鼻梁两旁漾着,他看进她眼底深处,他的影子能印在她的灵魂里吗?
他俯下脸,温暖的唇轻轻印在她唇上,她愣了一下,没有退缩,也没有回应。他那干爽的气息很有安全感,但总少了点什么,让她无法兴起一种热情与他缱绻以对,他轻触试探她的舌尖,她生涩的躲开。
感受到了她的迟疑,他停止了探索,拍拍她的双颊道:「去看看孩子们在做什么吧。」他的笑容里有一丝黯淡,在她面前他永远温柔宽容、从不唐突。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左右转动着门把,停了一会儿,又走回他身边,蹲在他座椅旁,视线下垂,轻声道:「我想,我身体好多了,也不那么常头疼,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可以……和你配合。」
她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来的呢?他的好也对她造成了无形的压力吗?她不知道他要的是她真正的投入而不是义务?
他有些失笑,手指拂过她的黑发。「不,我不急,等妳准备好了再说。我希望妳能快乐点,别想太多了。」
她将脸颊贴在他膝上。「你别生我的气,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就像你给我的一样。」
「我给妳的是我的心呢。」他摩挲着她的耳轮。
「你觉得我不像以前那样爱你吗?对不起,我不知道差别在哪里,你可以提醒我吗?」
爱是一种直觉,爱需要被提醒吗?他浸淫医学多年,也知道爱是一种灵魂的触碰,和生物上的驯服无关,是他的努力还不够吧?还是她的梦魇未除一天,她就不会明白自己的心?
指腹划过她瘦削的脸缘,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柔情。「铭心,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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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在街上差点发生意外开始,谢铭心敏感的直觉到被窥伺了。每一次走出那栋大楼,到商店街、公园、或小荃的校门口、才艺班前,就有两道捉不住来处的眸光,悄然无息的跟着她,在她身上巡视。初时她会感到不安,所有关于绑架、谋杀的新闻一一罗列脑海,形成一股强大的恐惧,但快速的举目四望,却从未发现可疑的对象,数次的搜寻落空,她决定再也不疑神疑鬼了,因为那只会让她的入睡更形困难。她也不能告诉牧谦这件事,因为咖啡馆的工作她想保有,所以她安慰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她被伤害的危险性是很低的。
五天后,被窥伺的感觉消失了,她也开始到沈眉的咖啡馆上班了。
她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每一天早晨和朝阳一同踏进那道绿框的玻璃门时,她的心情总是注满了新鲜和兴奋,认真的进行每一项沈眉交代的工作,
让沈眉讶异的是,看起来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谢铭心,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进入状况,学会了煮咖啡、调理果汁、料理简餐等主要卖点。
除此之外,谢铭心虽不似叶芳如与客人打成一片,满场飞舞攀谈,但她所精挑拨放的背景音乐,及她那自成一格的内敛娴雅的特质,让来客很自然的安静放松,享受用餐时光。
沈眉看了一眼正在细心切水果拼盘的她道:「妳以前真的没在这一行待过?」
她皱起眉峰,想了一会。「我--不记得了。」
「嗯?」沈眉有趣的发出疑问。
「噢!我是说,大学的时候打工,类似的事应该都做过吧!不过不一定是在咖啡厅。」她调整了说法。沈眉笑了一下,没再追问,三不五时上门的客人很快的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
通常中午两点以前是最忙的时候,场内必须两人搭配得宜才能应付午餐时间的人潮,下午两点后,上一批客人会陆续离去,而喝下午茶的客人三点才会进来,这段空档沈眉会外出一趟探望在托儿所的女儿,留她一人顾店。
这天没什么特别,下午两点十五分,几位客人稀疏在座,她在柜台内稍作休息,喝着一杯柳橙汁。
门上的铃铛响了,她没有特意抬头,她一向不习惯对着来客说「欢迎光临」,那种职业化的口吻会让她感觉像在快餐店打工。她喜欢这份工作,就是安闲自在的态度可以随时保有。
客人慢慢靠近,遮住了她面前的自然光,她等着对方告诉她要点些什么,一边俯首收拾餐点料理后的果皮菜叶,通常会走到吧台前攀谈的多半是熟客。
半晌,没听到声音,她轻轻开了口:「喝点什么?」
「妳忘了我爱喝什么了吗?」低沉浑厚的男声响起。
她讶异的抬起头,一个身形高大、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矗立在前方,乍看立体的脸上两道浓长上扬的眉很引人瞩目,眼睛也配合着在尾端处抬高,但他不是单凤眼,内折的上眼睑使眼眸比一般人深邃,直挺的鼻梁下有张宽薄的唇。她很快的看了他一遍,却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他是比一般人醒目,如果他有来过,她应该不会忘记,但这也很难说,她一向不太记别人的面孔,尤其是受伤以后。
「对不起,平常客人多,我又刚来没多久,所以记不清楚,你可以再告诉我一次吗?」她客气的说。他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两道审视的目光不避讳的在她脸上巡绕,很少有人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这是第一次。
他盯了她很久,久到她警戒心起,看了看四周,有几个客人在聊天,没注意这里。其实她不该害怕,他虽然态度不算温和,但这年头什么人都有,她该去习惯的。
「维也纳。」从薄唇里吐出了几个字。
她松了口气,微笑道:「记住了,下次不会忘记。」俏皮的表情想缓和气氛,眼角扫了他一下,他不但没笑,反倒拢起浓眉、瞳孔闪现异色,她耸耸肩,转头调制他要的咖啡,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
「妳姓什么?」他在背后开口,音调已趋正常。
「谢。」
「名字?」
「铭心,刻骨铭心后面两个字。」她不以为意的回答,很多常客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没有人会用审问的语气要求答案。
「做多久了?」
「两个星期。」问得可真多,如果他表情软化些、口吻放松些,她会很乐意和他多聊聊。
对了,有可能是芳如在时的客人,所以她没有印象。看他一身时尚贵气,在职场里应该是位阶不低吧,或许已习惯用如此的口气对待他人了。
「住附近?」咦?他需要对一个不重要的咖啡厅工作人员知之甚详吗?
「是。」她回过头将咖啡递给他,不再看他。
他就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不似有移座的打算。
「几岁?」问题又短又直接,直比问案的警官。姑且不论是否唐突,此人行事还真特别,尽问一些和他无关的事,手腕也不像是在追求异性,而且她根本没有见过他。
「唔……大概……应该是二十八、九了吧。」是啊!她似乎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实际年龄是多少了,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竟没有在心版上留下痕迹。
「妳不知道自己几岁?」男人的嘴角泛起讥讽。
她微觉不悦,辩驳道:「女人不需要将自己的岁数记那么清楚吧!我儿子都六岁了,如果大学毕业那年就结婚,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了。」
「妳有儿子?」他厉眼圆睁。
「是啊!这就是早婚的好处。」她瞇起眼笑。
「妳刚才用了如果的假设语气,妳不确定是哪年结的婚?」他眼神里透着荒谬感,分明是不相信她。
她一愣,一时语塞。
是啊!她是哪年结的婚?她的回答用的是推论,但真正的答案得问牧谦才会知道。反正他只是个陌生人,她不喜欢交浅言深,不回答也不犯法吧!
「我是忘了,你记得你哪年学会开车的吗?」
「结婚是件大事。」他的态势令她有些招架不住,她为什么要在这和他过招?
「先生,对你来说,我的答案正不正确不重要吧?」她勉强挤出个职业化的笑容,转过身背对着他清洗其余的咖啡杯、盘,拒绝的态度很明显了。
「这是我的名片。」
又来了,真是锲而不舍,喝个咖啡有必要这么累吗?
她回过身,拿起他夹在手指间的淡绿色名片,随意瞄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知不知道怎么念?」
她一听,笑了出来,他可以当个专业的面试官了。
「阙弦乔。」她扬一扬手中的名片,「我念过书的。」
他还是紧盯着她的反应,从头至尾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再念一遍。」
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但他认真凝肃的眼神竟使她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要求。「阙--弦--乔,是这样念没错吧?」她特意放慢速度。
服务业还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但随时得应和客人各式各样的要求,且不能得罪分毫。她开始佩服起沈眉来,也怀疑自己能做到多少?
「谢铭心--」他凝视着她,唤她的声音恍若相识已久的朋友,原有的质疑、凌人的气势消失,脸上流转着近似失望、难以置信和百般不解的情绪。
「妳铭记在心的事有多少?」
她倒退一步,抵住身后的水槽,惊愕的望着他。
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能看出什么?又凭什么这么肆无忌惮的诘问她?
她没有防备的迎向他的眼神,那如同磁石般的黑眸定定的锁住她,有一刻她竟动弹不了,四目在空中胶着,周围的景物全都隐没不见。
她不知道陷溺在那双似曾相识的瞳眸里有多久,只觉得后脑勺开始胀痛,渐渐蔓延,有人推她的手臂,她浑然不觉,头痛影响了她的视线,男人的影像模糊了,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不断被叫唤着。
「铭心,铭心,怎么啦?发什么呆?」
她转动方向,眨了眨眼睛,眨去眼里的一层雾气,认出了身边的沈眉正不解的望着她,她再调回视线,男人不见了?!
她推开沈眉,疾奔出大门。
男人上了一部停在路边的黑色奔驰车,急驶过她身边时,坐在后座的他从摇下的车窗里对惊惶的她勾唇笑着,她来不及反应,车子已绝尘离去。
她揉揉僵滞的脑袋,缓慢的走回店里,沈眉正在替客人结帐。
「妳认识那位客人吗?这么急着追出去。」沈眉不经意的问。
她从皮包里拿了颗止痛药和水吞下,掩饰方才的失态道:「我……是追他,他忘了付钱。」
「咦?那张千元钞票不是他的?他只喝了杯咖啡吧?这么大方啊!那张名片是他的吗?」
那张浅绿色的名片静静的躺在吧台上,就在蓝色钞票旁。
她拾起那张名片,上头简简单单的两行字--阙弦乔,弦天集团总裁。
简单到像是假的、开玩笑用的!
「沈眉,妳见过他吗?」她有些虚弱的问。
「印象里是没有,他那张脸很容易记得不是吗?」
她关闭了脑中的揣想,然后,做出了一个无法解释出缘由的动作--将名片放入皮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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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谦,我到底几岁了?」她走到牧谦的房里。
他正半倚在床上,看着一本工作上用的医学参考书。
「怎么想到问这?」他从书中抬起头来,拿下轻度近视眼镜。
「有人问我,我没法肯定。」她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妳二十八了。」他柔声道。
「二十八,二十八--」她喃喃念着。
「不过妳看起来年轻多了。」他表情力图自然。
「牧谦--」她伏在他胸前,耳朵贴着他的胸膛。「我失去了那段最重要的过去,你对我很失望吧?也许终老一生,我就是这样了。」
「我不介意。能和妳一齐终老一生,过去并不重要。」他摩挲着她的头发,后脑勺有块小小凸起,穿过发丝擦过掌心,一块磨不掉的印记。
「我总觉得不踏实,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美好的事。」
「最美好的事就是现在拥有妳的感觉、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妳不再作恶梦,可以安稳的睡个好觉。」他的心脏平稳的跳动着,振动着她的耳膜。
「嗯。」她闭起眼睛,揽着他的腰,休憩在他怀里。她喜欢这样偎着他,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寻找一种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气息?她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肌肤和衣服交融的味道清新舒爽,她可以立即分辨出那是他所散发出来的,然而,却是熟悉又陌生,无法触动内心的最底层,牧谦身上的味道不是她一直以来所要寻觅的吗?
白天所见到的那双眼睛蓦地在脑海中浮现,她猛然惊坐起,直视着丈夫。
「怎么了?」赵牧谦困惑于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戴上眼镜。
「没什么,我想到忘了联络小菲的老师,不知道这两天她在学校情况怎么样。」她离开他的床沿,神色平常的退出门外。
她撒了谎,对他最亲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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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过去了。
日子像无波无纹的河水流过,她的心也慢慢像沉淀在水底的石子,没有太大的波动,完全融进了规律的生活里,安定又自在的扮演好母亲和自我的角色,游走在家庭和咖啡馆之间。
星期一的客人较往常少,不到下午两点她已经可以坐下休息、喝个水。十五分钟里没有半个客人进来,仅有角落里坐着一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彼此交换着果汁喝,她认得是附近的高中学生,大概是逃课出来约会,连制服都没换。
她拿起一本店里的杂志,手倚在吧台上随意翻阅,注意力被一篇短文吸引住,便仔细读了起来。
有人开启了玻璃门,她将杂志放置膝上,加快阅读的速度,想尽快告一个段落再招呼客人。来人缓慢的靠近她,她熟练的伸手将Menu向前推,眼睛还在字句间流连。「想点些什么?我们有新口味的蛋糕要不要试试?」她合上杂志,准备了一个适切的笑容,仰起脸对着客人展开。
她的笑只绽开一半,就停止在那对意味深长的黑瞳里。
是他--阙弦乔,她曾试着将这三个字在舌尖上反复轻尝,却始终比不上那两道特别的眼神能使她再三回想。
他正对着她坐下,盘起臂膀凝视她,一语不发,直接而坦然的姿态让没有心理准备的她陡然心跳加快不已。
两个人突兀的僵在那儿,好半晌,她转移焦距,闪避着那劲道十足的目光,打破僵局。
「维也那是吧?」不等他回答,她转身寻找杯、盘,心不在焉的凭着直觉调弄他要的咖啡。如果他的目光有超能力的话,想必此时她的胸口应该已烧灼出两个大洞了--他到底想要什么?
转身递给他咖啡,她垂下眸子,不再看他。接着抓了一条抹布拚命抹着洁净的料理台面、砧板,擦无可擦了,又拿出蕃茄、西洋芹、生菜,一片片、一丝丝认真的处理着,然后再将切好的色拉食材放入密封盒里,再搁进冰箱。之后又重新排列了壁柜上一组一组美丽的咖啡杯、盘,最后才将刚刚读的杂志放回书报架上。
她没有胆子再看他,但视觉余光还是瞥到他喝了口咖啡,且面无表情的跟随她的一举一动。
十分钟后,她终于累了,如果他要在这坐上一个小时,她总不能一直如此卖力的表演下去吧!再说,她何必为了一个行径怪异的陌生人如坐针毡?
「我好像让妳很不自在,谢铭心?」原本闷不吭声的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她暗暗调整了呼吸,镇定的转身面对他。
「你想太多了,阙先生。」她淡淡一笑,心思相反的在盘旋回荡。
「是吗?结婚这么多年的女人不该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手足无措,还是我的魅力连已婚女人也无法招架?」
她瞪大了眼,这个人说话就不能修饰一下吗?他到底是从哪冒出来捣乱她的?
「阙先生,我以前认识你吗?还是得罪过你而我不自知?」
他一边唇角斜扬,不肯定也不否认。
「我老觉得你在针对我。」她终于说出来了,也能看着他不退缩了。
「妳认为我说错了?」
「你并不了解我,却妄加揣测。」只薄薄抹了点唇蜜的素脸微起愠怒。
「真的吗?」他挑起别具特色的眉,「过来!」他用食指对她招唤。
「有何贵干?」她背靠着水槽,动也不动一下。
「妳怕什么?我没兴趣调戏良家妇女。」他嗤笑一声。
她耳根微红,他和牧谦相差一百八十度的说话方式让她很不能适应,为了不向他示弱,她勉强往前靠近,隔着吧台和他对峙。
他端起他那杯咖啡,凑近她的唇。「喝一口。」
她呆了一下,霎时血气上涌--这不是调戏是什么?他喝过的东西她怎么能喝?
她立即推开他的手。「我看起来很笨吗?」他叫她喝她就喝?
「妳看起来是不笨,但是如果妳有别的方法不接触我的杯子而能喝到我的咖啡,请便!」他摊摊手。
「我为什么要喝你的咖啡?」他那严正的表情的确不像是对她有不敬的意图,但所为又令人生疑,莫非咖啡真的有问题?
「证明我刚才说的话是正确的。」手指摩挲着下巴。
她有些摸不着头绪,抿着唇考虑了一会儿,另外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将他的咖啡倒了一些进去,试着喝了一口。
入口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她反射性的将嘴里的「异物」喷出,口里还残留的一半转身就往水槽里迅速吐得一乾二净,好在她硬生生的克制下来,否则就全数都往他的脸上--
老天!她刚才在做什么?
她抓了一把纸巾回头就朝他面无表情、兀自滴着几道土黄色汁液的脸庞奋力抹着,白色衬衫的衣领上有数滴茶色斑点已渗入,她执起衣领用力按压,颜色只有扩大没有变浅。糟!连西装外套上的翻领也遭池鱼之殃,她回头撕开一包湿纸巾继续救灾,效果却非常有限,除了难看的咖啡渍之外,还有晕开的水迹。
她真不该喝那杯咖啡的!但,那真的是咖啡吗?
又苦又甜又酸,有股形容不出的诡异,但他喝了竟然无动于衷?
「够了!」他攫住她擦拭不停的手腕,拿下她手中的纸巾。「我自己来。」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吶吶地看着他,有种想立即消失的冲动。他平静地抹干发稍上的余渍,嗅不出任何一丝的怒气。
「承认了吧!我让妳心不在焉。」依旧喜怒不形于色。
「我会赔你那件衬衫的,如果洗不掉的话。」她赶紧转移话题。「收据记得给我。」她的眼睛四处飘着,就是不想承接他强烈的注目。
不经意瞥见身旁一瓶盖子已旋开的白色长瓶用料--咦?可尔必思?难不成她用它来调制维也纳咖啡?不对啊!她应该在上头加鲜奶油的啊!难道她当成是拿铁咖啡来弄了?那也该用牛奶发泡而不是酸酸甜甜的可尔必思啊?她果真是心不在焉到了极点了。
他再度沉默了,只一径地瞅着她,眉心纠拢突起,眸底转黯。她一颗心轻易地随之起伏不安,寻不到源头。
这个人,从一出现就浑身包藏了按捺不住的诡谲神秘,她不是嗅不出来那疑窦丛生的气味,但直觉告诉她不要去追溯可以避开且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
是的!危险!他有一双危险的眼睛,不时的在探测研读她细微的肢体语言,随时攻其不备,但这是为什么?
她的长相并不突显张扬,因后天失调的肌肤显得比一般人白皙,五官仔细看不够精致,眼睛不小但没有线条有力的双眼皮,鼻梁笔直但鼻头不够秀气,薄而微翘的唇尖,在认真凝视别人时有让人误会的挑逗意味,但眉峰挑起没有柔顺感,只是合拢在一起却意外的有一股特别的韵味透出。
虽是如此,但几乎不施脂粉的她不信自己能让男客无视其已婚身分,非攀折不可;纵然他们曾相识,也不会有多惊人的邂逅和往来,他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她不过是个在咖啡馆打发时间的普通女人,甚至连走出这条街另觅天地的欲望都没有。
彷佛有一世纪之久,他脸色转沉,诡异的笑浮出--
「妳真的认为,不提、不说、不想就可以将发生过的事一笔勾销?」
「……」她一僵,莫名所以的抬头望向他。
他冷泠的哼气。「我从来都不知道妳演技这么好,谢铭心,妳能躲到什么时候?当真如此恨我?」
她不理解这些话的意旨,但他说话的神情再次触动了她。她皱起眉头,试着在空白的记忆轨道里拼凑出图像,也许是真的和他有过芥蒂,在逝去的时光里,只是被淹没了。
「我为什么要躲你、恨你?」她放弃了追想,因为后脑勺一片刺痛。
他一怔,扯动了一下嘴角,陡然放声大笑,那不是欢畅的笑,而是令人战栗的、绝望的笑。那笑声像浪潮一样席卷了她的感官,空气慢慢稀薄,她渐渐呼吸困难、胸口起伏急促,她力图抓住一点蛛丝马迹,看能否解释她为何感觉如此难受。
蓦地,有极快速的片段残影闪过脑海,她闭起眼睛,执着的攫住那稍纵即逝的画面,他的轮廓隐约浮现在白色的背景里,渐次加深色泽--他头发短了些、笑容温和些,不是只有他,还有一个女人,伏卧在他的胸口,黑发遮蔽了侧脸,他的手轻抚过那头柔亮的发丝,轻启双唇低语些什么,她听不到,但那抚触,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鲜明而难以抹煞。
不会的,她不会是那个女人,她的过去只有牧谦,不会有他。
「因为,妳不愿意爱上一个无法掌控的人,只有逃走,才能终止妳的痛苦。」她的容颜已然煞白,那些话,摧毁了她最后的支撑力量。
痛苦快速的爬满了脑壳,内外交攻,她扶住料理台,张开嘴大口大口的汲取氧气,终于,在合上眼的剎那,听到了他最后一声叫唤--「铭心!」
黑幕扑天盖地的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