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舂,听说山路的积雪已经融化,赵瞵迫不及待的要上瑶台峰。
偏偏派中事务繁忙,自从西蟠派重出江湖后,不时有人投帖拜访,或是邀宴结盟。他小心谨慎,不轻易结交黑白两派人物,他只想让西蟠派超然于世外,专注武学。
他不愿离开散花山庄,凡须出门拜访之事,都委托钟悲夏处理。他只喜欢在每天忙碌过后,望着云雾遮掩的瑶台峰,默默地陪伴玉璞。
她死得凄凉,他甚至未能为她筑好坟就匆匆离去。
他亏欠她太多,他心中有太多的憾恨。
他心事重重地在山庄里打转着,来到了后院的柴房,他又想到那个狠心驱赶玉璞的雨夜,触景伤情,不觉重叹一声。
他的叹息惊动了坐在柴房门口的绵儿,她跳了起来,“啊,掌门。”
绵儿手里抱着一团白色的小毛球,还有两只滴溜溜的眼睛,赵瞵看了笑道:“是只小狗呢!来,给我看看。”
绵儿将小狗递给他,“它很乖,才刚出生两个月。”
赵瞵的大掌轻抚着小狗,仔细梳理细密的短毛,“它长得好像雪球呵!”
绵儿开心地道:“我就是看它长得像雪球,才刚在镇里买来的。掌门,你看耶!它在看你,好可爱。”
赵瞵将小狗举了起来,轻笑着,“以前,雪球也是这样看玉璞,有时候玉璞在马房外练剑,它就趴在墙边看她,我都看到了。”
绵儿怕赵瞵想起伤心事,不敢再说话,只是笑看赵瞵。掌门以前都不笑,现在会笑了,但是他的笑容……很寂寞。
此时柴房传来柴薪散落的声音,赵瞵问道:“是谁在里面?”
“是……送柴的老樵夫啦!我来拿柴,正好遇见他送柴过来。”
“是这样啊!”山庄里的琐事他一概交由钟悲夏管理,他也不甚注意,“绵儿,你拿柴做什么?你现在跟悲夏学功夫,不要再做丫环的事了。”
绵儿将身体挡在柴房门口,“其实也没什么啦!钟大哥晚上就回来,我在厨房熬汤,快没柴火了,这才过来拿。”
赵瞵隐约看到柴房内一个小老头子,又将视线转回小白狗!“说来,雪球也救过我的命,唉!怎么救过我的一个个都死了……”
“掌门,你……不要再想了。”绵儿怯声劝着。
赵瞵不再说话,眉宇又锁上忧愁,他轻轻逗弄小狗,“它有名字吗?”
“有啊!它叫满月。”
“满月!”赵瞵双手一抖,差点摔落小狗,绵儿赶忙接了过去。“你说……它叫满月?是谁取的名字?”
绵儿吓一跳,脱口而出,“是小……小六子。”
小六子?不识几个大字的厨房伙夫会为小狗取这么文诌诌的名字?赵瞵的疑问一闪而过,随之又想到他和玉璞的满月白玉。
无论如何,他是该上山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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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春阳薰暖,赵瞵走在瑶台峰里,忘却了所有的尘嚣俗务。
前头山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转弯,就与迎面而来的老樵夫打照面。赵瞵觉得奇怪,他认得散住在山里的十余户人家,钟氏兄妹也是出身于此,可他怎从未见过这个老樵夫?是新搬来的吗?
“老人家,早啊!”赵瞵微笑打揖。
那老樵夫身体一颤,背着柴,竹笠低垂,快步走过。
赵瞵又问候道:“是送柴到散花山庄吗?辛苦了。”
老樵夫仍然不理会他,加快脚步离开,就在他和赵瞵擦身而过时,突然脚跟一歪,差点往一旁的山谷跌落。
赵瞵眼明手快,立刻扶住他,“小心,别摔着了。”
一股兰香在瞬间钻进赵瞵的鼻孔,他握着老樵夫细瘦的臂,竟忘了放手,而那老樵夫却是身子一扯,离开了他的扶持,背对他向山下走去。
是错觉吗?是否他思念过度,还是老樵夫一路带来的鸟语花香?赵瞵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前头又跑来一只小白狗,汪汪吠叫几声。
“满月?”赵瞵诧异着,这里离散花山庄有一大段路,是不是它跑出来玩耍迷路了?
“满月,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满月先是朝赵瞵狂吠,又在他脚边打转嗅闻,这才发出哼哼撒娇的声音,赵瞵蹲下来,抚着它的白毛,“你要跟我上山,还是自己回去?”
满月看他一眼,立即跑开,赵瞵回头一看,它正追上老樵夫,也在他脚边打转,却是不吠不叫。
也好,让它跟着老樵夫下山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缓行三日夜,他终于来到碎玉洞前,望见洞口堆叠的石块,不觉悲从中来,愣愣地掉着泪。
这辈子,大概只有玉璞见过他掉泪,而他的泪也只会为玉璞而流。
虽然山下已是绿意盎然,百花争艳,但是碎玉洞位置高拔,四处的山崖林木边积雪仍未融化,阳光一照,闪耀着晶莹璀璨的彩光,赵瞵目光一眩,又将视线拉回洞口灰黑的石块。
他拿出香烛素果准备祭拜,突然感觉有些事情不对劲。
沉厚的白雪沿着山壁堆积,到了洞口就断了。若当初封住洞口后,又连续下了一个月的大雪,此时洞口石块前应该结着厚厚的霜雪!又怎会干干净净、像是一条白雪中的小径呢?
这是怎么回事?赵瞵心急了,是有人来过吗?甚至闯进碎玉洞?
他无法再想,开始狂乱地搬开石块,石块缝隙间并没有结冰,显然是刚叠上不久,是谁?是谁敢扰乱玉璞安眠?
他惊怒交集地打开洞穴,才把石块拨开容身的空隙,便迫不急待地跳了进去。
洞内黝暗,他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又转身以掌击碎石块,一束阳光斜斜地射到石床上。
玉璞不在那里!
赵瞵几欲发狂,是谁?是谁敢带走他的玉璞?难道是许鹏飞那个小子?
他一刻也无法停留,就要冲下山寻人。
脑海突然闪过杜云杉的教训——要镇静。
赵瞵深深吸了一口气,洞内空气清冽,没有腐尸气味,却有淡淡的烤肉香味。
他走过去拨了拨火堆余烬,旁边还有一堆碎骨头和两个竹筒,好像曾有人来这里煮食。
赵瞵的焦怒已被讶异取代,他走到温润的石床边,捡起上头的几茎长发,再俯身抚摸她曾躺过的地方:他闻到了药味。
他霍然跳起,紧扯着手上的发,目光落在他曾留字的石壁上。
为何……字迹变得如此模糊?血泪交织,斑驳如泣。他艰困地挪动脚步,靠近石壁,这才发现每一个血字又叠上了另一层血,交缠不绝,连绵而下,他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又用手指去抚触属于她的血泪,手指颤动着。
是她吗?她没死?还是魂兮归来与他相见?
石壁边还有几行小字,也是用血泪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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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荒山照璞玉孤石隐
忘却人间事无情也无心
诗意凄清,赵瞵心头一痛,大叫道:“我不会让你忘却人间事的,我有心、也有情,我要让你知道人间有情!”
狂笑一声,立即飞身下山。
他已知道是师叔搞的鬼,也想到姑姑曾好意提醒他。对了,回去也要抓绵儿来讯问一番,他们何其忍心,竟然联手起来骗他?!
满月?老樵夫?那幽夫兰香?那是玉璞啊!
他狂喜赶路,半途中,遇到神色紧张、上山找他的门人,“掌门,不好了,韩子圣率北辰派包围山庄,钟二当家又出门去,怜秋姑娘挡不住了。”
他暂时收起兴奋心情,随着门人赶回散花山庄。
玉璞隐在林中,看到韩子圣带着二十来人,盛气凌人地站在散花山庄前叫嚣。
钟怜秋隔着大门道:“韩子圣,你以为当掌门就了不起呀?还来我们西蟠派耀武扬威,笑死人了。”
“臭小娘,只会用一张嘴巴吓人,有本事出来和我斗一斗啊!”
大门倏地打开,钟怜秋一身劲装,亭亭玉立,脸上却是肃杀愤怒。
韩子圣看了,张大嘴巴,“呵呵!比绵儿俊俏多了,可怎么愁眉苦脸呢?”
“我要杀人的时候是不会笑的。”
“你要谋杀亲夫啊?这可不行,让我带你回摇光山庄风流快活吧!”
“无耻!”怜秋长剑刺出,直招韩子圣面门,而他只是轻轻一躲,敏捷地避开。
“你叫怜秋,是不是?好名字,秋红如火,可怜可爱啊!”韩子圣摇头晃脑地盯住怜秋不放。
“我没空听你吟诗。”怜秋又是狠招猛出。
“小娘子玩真的。”韩子圣也拔出长剑,“好,小爷来陪你玩玩,砍痛了不准哭喔!”
长剑相碰,旗鼓相当,但怜秋年纪和身材都比韩子圣小,接不了二十招,左支右黜,十分辛苦。
韩子圣故意挑衅,“赵瞵是怎么了?自己躲在里头,却叫一个小姑娘出来应付,唉!我砍一心疼,不砍又引不出赵瞵大掌门……”
天色已暗,北辰派的弟子好整以暇地看好戏,而西蟠派门人不多,只能焦急地为钟怜秋担心。玉璞知道赵瞵还在山上,一时无法赶回,她当下不再犹豫,脱下樵夫装束,抹去脸上的伪装,摘掉帽子,再从背篮拿出冷玉剑,一步步走到散花山庄的大门前。
北辰派的弟子看得正起劲,突然身边一股阴风吹过,一个白色人影缓缓飘出,只见她黑发直泄腰际,隐隐约约遮住脸庞,而剑光森冷,在黑夜中仍亮着青白光芒,众人心底发毛,突然有人惊叫一声,“是……是大……大小姐……啊……”
可不是吗?看她拿剑的方式,不就是那日在射星大会的模样吗?
这群跟着韩子圣的徒子徒孙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想到自己以前对大小姐不甚客气,甚至帮着主子欺负大小姐,有人立时吓得屁滚尿流。
“鬼啊!鬼啊!”二十个人狂呼乱叫,一下子全做鸟兽散。
“你们到哪里去?”韩子圣停下剑,回头怒喝,随即目光一呆,他也看到了。“你……你……是人……还是鬼?”
玉璞声调和缓,“我是鬼。”
韩子圣全身颤抖着。她来复仇了!她一定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叫爹把她嫁给许宽那老头,她是来找他算帐了!
钟怜秋亦是害怕不已,她退到大门边,绵儿赶紧扶住她,忧心地望向玉璞。
韩子圣结结巴巴地,“你……既然是……鬼,不……要……吓你弟弟啊!”
“我不吓你,我是来叫你回去。”
“我……只是来讨个公道…”
“赵瞵掌门已经不报仇了。我们北辰派亏欠西蟠派太多,你不要再结仇,为爹娘积点阴德吧。”
“爹……爹说,他要出家……”
玉璞眼光一黯,“也好,吃斋念佛,洗涤罪愆。”
韩子圣愤愤地道:“哼!爹心里只有大娘,娘……她很伤心。”
“你回去要好好孝顺二娘,让她高兴,不要让她操心,知道吗?”
“你凭什么教训我?”此时天色全暗,大门前又不点灯,韩子圣看不清玉璞的脸,但他觉得这个“鬼”实在太活生生了,于是大着胆往前一步,“你没死,对不对?”
“我已经死了,你不相信吗?”
虽然她那把剑闪着鬼火似的光芒,但韩子圣不信邪,往前一劈,“我是不怎么相信!”
玉璞看到剑光,心中为顽劣不堪的弟弟叹气,立即举剑相迎,赫然就是七星剑法的“天璇无情”。
韩子圣的长剑应声折断。他心中大骇,姐姐是没有武功的,怎地这一招如此精确?力道又是如此刚强?竟能震断他的宝剑?
是女鬼施法术吧!
“鬼……你果然……是鬼!”
韩子圣丢下断剑,抓了马匹就往上爬,一路狂奔回摇光山庄。
玉璞疲累地放下冷玉剑,多亏姑姑送她这把削金断玉的奇剑,以及云杉叔叔教她呼吸吐纳,让她竟能以最简单的一招唬走弟弟。
“发生了什么事?”赵瞵急促的声音由另一边小路传来。
钟怜秋哭着投进他的怀里,“哥哥,是韩子圣那个坏蛋,他欺负我。”
赵瞵拍拍她的背,“我看他骑马跑掉了,别哭,是你赶跑他的吗?”
钟怜秋还是哭着,“不是……是玉璞姐姐的鬼魂……”
赵瞵一惊,放开怜秋,看到了绵儿逃避的目光,他厉声问道:“绵儿,她在哪里?快带我去!”
“我……我不知道啊!小姐……小姐刚刚还在这里……”绵儿指了指大门前的空地。她舒了一口气,总算不必再隐瞒了。
赵瞵极目望去,似乎在幽暗的林子中闪过一条白影。
他大喊一声,“玉璞!”立即追进森林里。
散花山庄所有门人家仆全数出动,还是找不到玉璞,连山里的住户也被惊动了,却是没人知道“老樵夫”的行踪。
近天亮时,瑶台峰下了一场大雨,众人搜索了一夜,各个被淋成落汤鸡,无功而返。赵瞵吩咐大家休息,自己则片刻不得闲,又准备上山寻找。
怜秋拉住他,“哥哥,你一夜没睡,补个眠再出去。”
“我怎么睡得着?我要赶快找到玉璞,她一定又误会我了。”赵瞵眼里都是血丝。
怜秋不解,“她误会你什么?”
赵瞵没有解释,只是说:“等你真正爱一个人,你就明白了。”说完又是急奔出门,往瑶台峰的山径而去。
怜秋跺着脚,在院子里扯着柳条,自言自语地,“喜爱什么人嘛?我只喜欢哥哥,可他只喜欢玉璞姐姐。”她又撕揉那可怜的柳叶,糊得满指头的绿色叶汁,“我是没希望啦!哥哥总说我像只母老虎,不会有男人喜欢的。玉璞姐姐美丽温柔,对哥哥又痴情,当我的嫂嫂也不错,我以后可以跟她学习温柔,嗯!讲话要轻声细语……谁!谁躲在那里?”她大声呼喝,将方才说的“轻声细语”忘得一干二净。
绵儿从回廊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道:“怜秋小姐!是我。”她虽已在摇光山庄住上一段时日,但她对这个娇蛮任性的小姐还是有点害怕。
“是你啊!绵儿,你说玉璞姐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躲着哥哥?”
绵儿擦了擦眼泪,“小姐……小姐说什么情到浓时转为薄,什么无情无心,我实在听不懂。”
怜秋担心地道:“是我以前对她不好,她怀恨在心,所以连哥哥也不理会了吗?”
“不会的,小姐不会记恨的。”绵儿哭着,“我总是劝小姐出来,她就是不肯,问她住处她也不说,她说怜秋小姐和掌门才是一对。可是……可是小姐真的很爱掌门,她吃了那么多苦,却总是要别人幸福快乐,她就是不为自己想想啊!”她越说越伤心,干脆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怜秋想到昨夜玉璞仗剑退敌的景象,她心头一惊,叫道:“她不会武功,冒着生命危险出面,就是为了救我啊!哎呀!我明白了,她误会我和哥哥了。”
看到绵儿还是啼哭不休,她喊道:“你别哭了,我去找玉璞姐姐回来!”身形一扭,直奔向瑶台峰。
玉璞姐姐会躲到哪里去呢?怜秋净挑小路险径寻找,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就算有轻功,鞋底还是沾满烂泥。她越走脚步越沉,绕上一条断崖小径时,就看到一个陌生的老樵夫从山上走下来。
“玉璞姐姐!”怜秋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即追上前去。
装扮成老樵夫的玉璞转身就跑,怜秋急道:“玉璞姐姐,你跟我们回去啊!”
窄小的山径尽是烂泥水坑,怜秋仗着身上的功夫,疾步跳跃,才踩上一颗浑圆的大石,岂料石头下方泥土松动,不耐怜秋的重量,石头和人随着土石泥水往山崖滑落。
“啊!”怜秋惊叫一声,身形下坠中,又看到了边缘的一颗石头,她双手用力一抓,谁知这颗石头也是松垮垮地嵌在烂泥中,被她一抓,又是顺势把她往下带。千钧一发之际,她及时抱住横生山崖边的小枝干,暂时稳住身形。
抬头一看,距离小径已有三尺之遥,怜秋深吸一口气,正待飞身上崖,怎知头上的土石又是滚滚流下,淋得她满头满脸,手上的树干也被冲击得摇摇欲坠。她吓得大喊救命!
“怜秋,抓住我!”玉璞的声音由上头传来。
怜秋右手往上抓着,却构不着任何东西,泥水让她睁不开眼睛,她只能惊惶地叫道:“我抓不到啊!抓不到啊!”
突然右臂一紧,让她牢牢靠靠地贴在山壁上,虽然身边的泥石依然滚落,她却不再下坠了。
玉璞整个人趴在泥地上!伸长双手攫住怜秋的手臂,急道:“怜秋,别慌,我拉你上来。”
怜秋哭道:“我上不去啊!”
“我拉你!”玉璞使尽力气,想要以双手拉起怜秋,但是却无法如愿。
怜秋左手乱抓,却只能抹满湿泥,根本找不到着力点,“我的手……好痛,玉璞姐姐,你放手!”
“不能放!”玉璞死命地抓住怜秋的右手。
“痛……痛死了!”怜秋哭喊着,“我不要活了。”
“怜秋,撑下去!”玉璞也是拉得很辛苦,她的双手已经发麻酸痛,气力虚脱,她喘着气道:“我会救你上来。”
“玉璞姐姐,”怜秋费力地稍微抬起头,看到的也是一个泥人,“对不起……我以前对你不好……”
“都过去了,”玉璞吃力地道:“我要你毫发无伤的回到他身边。”
“你……你不要误会哥哥,他是我的好大哥,我……我也要你当我的好大嫂……”
两道泪水洗去玉璞脸上的泥巴,“你不要胡说了!他从来就……”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吗?这种话如何向怜秋说?怜秋却是明白她的哀戚了,“哥哥很爱很爱你,他跟我们说,他这辈子不会娶妻,就算要娶也是娶你的牌位。”
玉璞手一颤,捏进了怜秋的皓腕,紧闭上眼,“你不要说了,我快没力气……”
“你快回散花山庄,哥哥想你想得好苦,差点也要跟你死去。”
“我不能放掉你,你死了,他更伤心。”
“玉璞姐姐!”怜秋掉着泪,她挂在半空中,全身的重量都让玉璞拉住,她想使力往上腾身,不料又把玉璞拉下半尺。
“怜秋,你别动。”玉璞只觉得自己也要随怜秋掉下山崖了。
“你放了我吧!要死就死我一个人!”怜秋哭得更大声了。
“我不会让你死!”玉璞想扯动怜秋,但还是僵在山崖边,两个人都是动弹不得。
先前的土石崩落早已惊动在另一边山头上的赵瞵,循声而至,在远远的山路就看到怜秋挂在山崖边,也听到了她的哭声,他发足狂奔,急吼道:“怜秋,你怎么了?”
怜秋听到赵瞵的声音,哭喊道:“救命啊!”
赵瞵来到松崩的山崖边,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泥人死抓着怜秋,他无瑕细想,立即蹲下去,长手一抓,握紧怜秋的手臂,便把她提了上来。
怜秋手脚发软,根本站立不住,整个人就往赵瞵身上倒去。赵瞵忙抱住她,“你受伤了吗?”
怜秋瑟缩在他的怀里,一径地猛摇头,“玉……玉璞姐姐……”
赵瞵转头,正看到地上的一个泥人疲惫地爬起,帽子松脱了,泄下一头乌黑长发,那是他所熟悉的柔亮色泽呵!
“玉璞!”他欣喜大叫,忘了怀中的怜秋,迈开脚步就要上前拥住日夜思念的佳人,不料脚步太急,在烂泥上一踩,竟又踩落一大块土石,魁梧的身子也跟着落下。
“哥哥!”怜秋惊呼着。
幸好赵瞵及时以十指指尖抓住崖边泥石,然而烂泥又开始流失,玉璞想也不想,又是趴下去扯紧他的右臂,急道:“你不能跌下去啊!”
“玉璞!玉璞!”他心满意足地呼唤她。
终于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人了,赵瞵只觉心愿足矣。他左手用力一撑,想用手臂的力量架住身体,可是泥土不堪承重,竟又跌落一大块。泥掩土落之间,他重心一失,全身只剩右臂被玉璞牢牢抓着。
玉璞几乎魂飞魄散,怎么才救上一个,又掉了一个?
“怜秋,快来帮我啊!我抓不住了。”
怜秋爬了过来,大哭道:“我……我手脱臼了,举不起来。”
“快!快去找人帮忙。”玉璞又向着下面喊着,“赵瞵大哥,你千万不可以掉下去!”
赵瞵空悬着右臂,无处使力,他抬头笑着,“你没死,我也不会死的。”
玉璞见到他的笑脸,心头又酸又甜,忍不住眼泪直流。
“是谁哭得那么难听啊?”有人跑了过来,怜秋一看,瞪大了眼,“笨飞鸟?你……你……”
“我什么?”许鹏飞已经见到崖边的赵瞵,他三步并作两步,双手一抓,替代了玉璞的手臂,横拖直拽地把赵瞵拉上来,奇道:“赵瞵兄,你怎么会掉下去?”
赵瞵才站稳身,立刻拱手道:“许兄,多谢救命之恩,拜托你照顾怜秋了。”
他嘴角带笑,踩稳脚步,一步步踏出,连忙往前头落荒而逃的玉璞追去。
许鹏飞疑道:“咦?他会笑?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他笑呢!”
“他找到玉璞姐姐了,不该笑吗?”怜秋没好气地说着。
“你们真的找到玉璞了?那个跑掉的人就是玉璞?”许鹏飞惊喜万分,也要跟着追出去。
“许鹏飞,你给我回来!”怜秋大声命令着,“人家牛郎织女相会,你去凑什么热闹?”
许鹏飞收了脚步,怔忡地望向曲折的泥泞山路。
怜秋又道:“我说,你还是死心吧!玉璞姐姐爱的是哥哥,不是你。”
“的确,她爱的是他。”许鹏飞已经为玉璞的死而悲痛过,如今就当她是长在山间高处的幽兰,只能看,却采不到吧!“他如果敢再对玉璞不好,我会一剑杀了他。”
“算了吧!哥哥疼她都来不及了。凡是散花山庄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大掌门养了一株菊花,把花当作是玉璞姐姐,天天浇水抓虫,还和花儿讲话,可以发呆一两个时辰哩!”
“真看不出他是这种人。”
“哈!你失意了。”怜秋拍手大笑。
看着地上泥娃娃似的怜秋,“你不是也喜欢赵瞵吗?”
“唉!玉璞姐姐第一次出现时,我就知道我输了!”怜秋自嘲地说。
“哦!你还满懂事的嘛!”
“我本来就是美丽聪明。”怜秋瞪着许鹏飞,“喂!你跑来瑶台峰做什么?又要来砸门摔花盆吗?”
许鹏飞回瞪她明亮的大眼,“我是到武当参加新任掌门就任大典,然后跟着悲夏兄一齐过来。本想来祭拜玉璞的,却在半路听到韩子圣前来挑衅,就连夜陪他赶回来,一回来就听说你们在找玉璞了。”
“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唉!”许鹏飞轻叹一声。救了赵瞵,成全玉璞,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笨鸟,我哥哥呢?你去叫他带我回去。”
“你哥哥正在哄绵儿呢!她哭成那样,我们还以为她被你欺负。”
“胡说八道!喂!你回来!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泥鳅果然是在泥巴里游泳。你自己怎么不爬起来?”
“死鸟!臭鸟!”怜秋气呼呼地骂着,“你说我是泥鳅?泥鳅有什么不好?肉质鲜美,养颜美容,延年益寿,你不识货啊!”
“嘿!竟然有人想当泥鳅。”许鹏飞摇头笑了,“来!我带你回去烹煮一番,看吃了会不会变强壮。”
“哇!你别碰我啊!”怜秋疼得大叫,眼泪夺眶而出,“我右肩脱臼了。”
“脱臼了吗?那简单。”许鹏飞双手一扯拉,几声骨头喀啦挤响,怜秋又是痛得哇哇大叫。
“许鹏飞,我杀了你!”怜秋左掌击出,却立刻被许鹏飞捉住。
“泥鳅是没有手的,你也要我扭断你的左手吗?”
“你!”难道自己的右手已被他扭断了吗?怜秋吓出眼泪,“你恩将仇报……我告诉哥哥。”
许鹏飞反手将她抄起,背上了身,“你再吵,我再把你的双脚扭断。”
怜秋娇纵惯了,这回遇到恶人,她身上又是伤又是泥巴,形势比人弱,竟也不敢再动。
怜秋噤声,这只笨鸟的背似乎还满宽大温暖的,她僵硬的身子不觉放软了,脸蛋烧红着,任他带她回散花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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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玉露潭,玉璞解下包袱和冷玉剑,对着潭水发呆。
摆脱赵瞵很容易,纵令他轻功再好,但只要她照着赵瞵心心指示的捷径回去,她很快就能摆脱他。
她举起酸痛难当的手,将两块白玉抛进潭水,水不深,清澈的潭水晃了几下,就看到两块白玉互相依偎,像是永恒静止的水中月。
她挪开视线,起身走进潭水里,来到小瀑布下,任水流冲激着她的身体。
水很冷,是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在这里汇聚成清美的玉露潭,当杜云杉带她到这里时,她就爱上这个幽静的小天地了。
她时常站在这个小瀑布下冲水,既是洗浴,也是强身,她特别爱尝那冷冽甘甜的天然之水。
如今就要离去,且再洗它一回,记住瑶台峰曾有过的甜美吧!
她闭上眼,任水流溅过头脸,洗去身上所有的污泥,也冲走心中翻腾的情爱。四周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天地万物于此时此地停息,她也化入脉脉清流,不再是自己了。
长发粘在湿衣上,好像有人为她轻轻撩拨,以指头细细揉抚着。
她低下头,看到清澈晶亮的水瀑中,有一双手卷起她的一束头发,仔细地揉洗发上的泥水,又顺着晶莹的水流,一再地为她梳理轻抚。
是谁?她猛一抬头就撞上了赵瞵的胸膛。而他,也是站在瀑布下,浑身湿透地陪她冲水。
他看进她的眼底,抚上她的脸颊,为她擦洗脸上未冲净的泥巴,顺着眼睛、鼻翼、嘴唇到颈项。
他柔情地道:“玉璞,瑶台峰是我的地盘,你躲不久的。”
玉璞垂下头,“我死了。”
他亲吻着她的脸颊,“死了吗?为什么眼睛这么明亮?嘴唇这么滟红?”
玉璞后退一步,“你看到的是鬼魂。”
赵瞵握住她的手臂,“不要再骗我了!你没有喝孟婆汤,你不会忘却人间事的,你记得吗?你是我的妻子啊!”
“我不是!”玉璞猛摇头,却挣不开他的手臂。
赵瞵紧紧拥住她,深怕她又会消逝,“你曾经要我抱你,现在,我就永远抱住你,不会再放了。”
“不要……”玉璞被他抱得气闷,头脸又是滔滔水流,她挣扎着探头喘气,却立即被赵瞵吻住了她的唇。
他疯狂热烈地索求着。这次,他不怕会弄痛她,也不是临死前的哀哀伤别,而是他一心一意地向着他有血有肉的妻子诉尽深情。
玉璞又迷离了,她不由自主地回应他的吻。他是如此狂烈,在冷水的浇流下,他的唇竟是火热滚烫,灼得她全身躁热。她忘情地吻着他,忽然,她想到了临死前的一吻……
她双手一推,走出瀑布,“忘了我吧!”
“玉璞?我无法忘记你,我已起誓要娶你啊!”
“那是你可怜我,因为我就要死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赵瞵惊讶万分,“我不是可怜你,我是爱你啊!”
“我不相信!”玉璞的话冷得像一把剑。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亲口告诉我,你喜欢我……”
“那是死掉的玉璞。”
“你因为痛过,所以害怕再痛,是不是?”赵瞵又执起玉璞的双手,“我不会再冷淡待你了,你要相信我。”
“你对谁都好,对怜秋、对绵儿、对满月,甚至是一个不相识的老樵夫,你都对他们很好。可是,你就只有对我不好……我已经死心了。”
“玉璞,那是因为我没有时间、来不及对你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玉璞凄然一笑,“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我不想你像云杉叔叔一样,过了二十年才发现他应该珍惜的人。”
“你永远是我守候的人。”
“你不要再说了。”
“你是怨我没有救活你?”
“如果云杉叔叔不救我,我还是会死的,与你无关。”她甩掉他的手。
赵瞵努力地挽回,“如今你活过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有爱,就有伤害,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面对。我不知道你哪一天又会变得冷酷无情。”玉璞边说边涉水上岸,全身湿淋淋地滴着水。
赵瞵心头一痛,是他过去的无情造成她难以磨灭的伤害,难怪她不肯见他,可她又愿意默默守着他,代表她还是有情啊!
他赶上前拉住她,跌坐在水底,一遍遍地亲吻她白玉似的手臂,“我会宝贝你、呵护你,不会再让你伤心。”
玉璞忍住酥麻醉意,又是甩开他的手,一跃上岸。
“玉璞,你就如此狠心?”他心头一沉。
“要狠心才能宽心吧!”她背对着他,快步跑进玉露潭边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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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闪烁,织出一片浩瀚星海。
玉璞红肿着眼,打开小木屋的门,才跨出一步就踢到赵瞵。
“你……你还没走?”
赵瞵的衣衫又被夜露浸湿了,此时他披散着发,站起身,眸子净里是疼惜与不舍。
玉璞走出几步,咬着唇,“我要离开瑶台峰。”
“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即使你冷淡对我,我也无怨无悔。”赵瞵定定地望着她。
“别傻了。”
“以前是你傻,现在换我傻。玉璞,我不能再忍受失去你,即使你跟别人成亲生子,我也会守着你。”
他眼里的柔情几乎融化她,就像碎玉洞那一夜,她只想醉在他的柔情里,可是,她还是害怕。
“你是西蟠派的掌门,你有你的事要做,莫再记挂一个死去的女子。”
“不!死去的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她是我的妻子。”赵瞵紧跟着她,轻轻抓住她的手臂,将手里的事物放在她的掌心。
熟悉的温热滑觉又回到手中,摊开手掌一看,是那两块半月白玉,原来赵瞵将它们捡回来了。而上头,竟隐约浮现两个字。
她讶异地拿近一看,是一个“璞”字,和一个“”字。
“是我用冷玉剑刻出来的。玉璞,我们分开已久,是不是也该复合了?”
玉璞摇头以对,放手一撒,遗下了曾是她最珍爱、也曾努力追求的满月白玉。
“玉璞!”赵瞵立刻捡了起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对你的心吗?”
玉璞又走出一步,泪下如雨,她实在是害怕得无法再去爱了。
“你说你没有爱!”
“对!玉璞,过去我是没有爱,因为我的爱全被恨给掩住了。是你为我抹去仇恨,让我重新做一个懂得爱的人。”“我看不到。”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赵瞵的眼也湿了。
这句话她也听过,她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啊!经历颠沛流离,辗转生死,终于还能得到真爱吗?
赵瞵捡起冷玉剑,突然往手臂上一划,“对!口说无凭,我可以立下盟约!”
他的左手臂顿时血如泉涌,玉璞心头一痛,转身拉住他的手臂,眼泪又是滴滴落下,“你……你何苦呢?”
赵瞵微笑看她,将两块半月白玉捂上伤口,任鲜血渗流进蚀刻的字体中,一笔一划都是他的血、他的情。
玉璞慌乱地解开先前丢在地上的包袱,拿出衣服,紧紧地往赵瞵手臂缠裹。
赵瞵捏着两块白玉,右掌也都是血迹。“玉璞,你又哭了,你还是有情有心的!”
“我不要你写什么血书,立什么盟约,我只要看你平平安安的!”
“你陪在我身边,我就平安幸福了,玉璞。”他将刻有“”字的半月白玉放在她手中,右手依然紧捏着一块白玉,“你是我的半月白玉,我也是你的半月白玉,让我们结成满月,好不好?”
玉璞看着沾满鲜血的白玉,手上也是赵瞵的血,她的眼泪又如瀑布般滑落,滴滴洗去了血迹,留下了一个血红的“”字。
痕已深,情难灭,她这辈子是义无反顾了。
纵使再有伤害,也是甘愿的,谁教她痴呢?
她不再犹豫,蹲下身捡起冷玉剑,也是往指头一划,让她的血滴落在“”字上。
“玉璞?”赵瞵惊喜地看着她。
她拉过他的右掌,再把鲜血抹在他的“璞”字之上。两人手掌相接,半月白玉也相接,所有的坎坷曲折都接合了,出现一个以生死血泪换得的满月。
玉璞突然扑进赵瞵的怀里,哭喊道:“天!赵瞵大哥,我不想再痛了,可是要我离开你,我会更痛啊!”
他立时拥紧了她,百感交集,“不会,我不会再让你痛了!”
“这是你最后的伤。”赵瞵抓起玉璞的手掌,用力吸吮她指头上的伤口,仿佛也吸纳了她的深情。“过去是我辜负你,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特别是你的心。”他摸向她的胸口,感受她的心跳。
“我……不敢相信。”心头却已有他手中的温暖。
“玉璞,相信我,失去让我更懂得珍惜。”赵瞵吻向她,以脸贴着她细滑如玉的脸庞,“我是真真正正爱你,请你给我时间,你一定会明白我不是个无情之人。”
也许,早在碎玉洞那一夜,她就明白了。只是过去伤害太深,那短暂的一刻让她觉得恍惚似梦,再醒来时只会更失落。
然而,现在不是梦境了。她接受了他的柔情,两人紧紧相拥,他们之间不再有仇恨隔阂,而是交织着浓烈的爱恋。
“玉璞,嫁给我,做我的妻子。”赵瞵又是轻吻着她的唇瓣。
玉璞笑而不答,在星光下,她的脸蛋泛起红润,湿濡的睫毛轻轻眨着。
“你不回答我,我就亲你,直到你答应为止!”他又吻住了她。
玉璞陶醉在赵瞵的密吻中,不想开口,也不想睁开眼。
或许等到他吻累了、喘不过气了,再来回答他吧!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