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的子瑜,在他身旁笑得好满足、好艳丽,也比以往略微丰腴。
她改变了发型。之前的浪漫大鬈发,如今被绾在脑后,化为雍容华贵的小髻,展现更成熟贤淑的气韵,又不失干练。
郎格非的得奖作品,随着报纸新闻稿刊出一二。虽然报纸印刷不如相片,影像中黑与白的魄力依旧咄咄逼人。
名为「归乡」的专题报导摄影作品之一,拍摄地点就在中正机场。远处是一群狂热的记者与摄影师,伸长麦克风紧追一名故作不堪其扰的墨镜美女,近处则是一名疲惫入境的老迈宣教士。没有人接机,没有人欢迎,没有人理睬。半世青春与离乡背井,在海外竭力传福音,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冷冷清清。他乡的热情欢送,故乡的淡薄冷漠,全凝在他力持尊严却又几欲伤痛的老脸上。
不要伤心,他真正的家在天国,不在地上。既然还没回到真正的家,当然不会有人来迎接他。
等到他做完在地上的工,回到天上,那里有千万天使以及坐在宝座上的君王迎接他,光荣归乡,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不需要为这暂时的凄凉哀伤。
另一张也是「归乡」系列的作品,背景也是在台湾,也是才刚返国的宣教士,但这人的神情呆滞,在混乱叫骂的人群中更显茫然而空洞。
背景是大家早已看惯的抗争活动,统独吵成一团,交相叫骂。
在海外可以欣喜自我介绍「我是台湾来」的宣教士,回到故乡却面对着同胞的剽悍批斗,非得表态到底是本省的,还是外省的;究竟算台湾的,还是中国的。
他全然呆滞。
他神情空洞、木然,与身后庞大的激狂形成对比。
前一张作品,是有泪而强忍不流;这一张作品,是有泪却不知该怎么流。
郎格非用一个画面,就说尽了千言万语。强烈的讯息,浓缩在一小方黑白天地里。
丽心怔仲无神,觉得自己空空的。
他真的好强,太强了,是她教过的儿童主日学毕生中最强的一个。小小的启发,一点点的交流,就可以引爆出这么巨大惊人的反应。
别人举一反三,他举一反万。别人触类旁通,他触类全通,一举站上世界顶端。
报上刊载着转自法新社的新闻译稿,以及他和子瑜一同面对各方祝贺的照片。他淡漠表示:将回台与亲友分享这份荣耀,同时完成婚事,免得他的小孩没名分。
丽心像被这些字句吸走了灵魂,呆滞,常常一个人拿着剪报枯坐着,一整天动也不动。
他好象只是某个她认识的人,而不是曾和她亲昵到灵魂都融在一块的情人。
他和她之间谈过什么感情吗?好象没有。有任何承诺吗?好象没有。对彼此有什么格外的付出吗?好象没有。在彼此的心目中有什么独特的地位吗?好象没有。
又好象有。因为有得太多太多了,塞得满满的,反而感觉起来像没有。
就算有,也似乎只是她单方面的有。
「听说您这半年多来都待在英国,是在进行新的专题摄影工作吗?」
「我仍在继续进行『归乡』的系列,只不过把镜头拉到一百多年前最热心宣教工作的英国,拍摄这个日不落国的日落。」
他的话语和他的画面一样,锐利,性格强烈。
电视中的他,正在美国有线电视访谈节目中与冷艳主持人对话;电视外的她,正在台北小吃店捧着一碗四十元的榨菜肉丝面呆呆瞻仰。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构想?」
「曾是差派宣教士到全世界的大国,这些年来基督徒人口却在英国本土锐减,教堂沦为观光景点,周日公休。如果照近几十年的统计数据推测,英国将会在二○二二年变成定义上的回教国家。因为信仰人口的比例,回教徒高过了基督徒,届时伦敦将成为欧洲的回教重镇。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记录下这关键性的历史转折。」
「听得出来你对此相当兴奋。」主持人艳然莞尔。
「当然。一四五三年的时候,就因为基督徒失守,使得原本敬拜基督的君士坦丁堡,改名变成敬拜阿拉的伊斯坦堡,直到今天。那段历史我来不及参与,现在另一个关键即将来临,我说什么也不会错过。」
刚棱的脸庞因这微笑,霎时绽放慑人的俊美光彩。
「你是因为从小就在教会,所以对这个议题格外投入?」
「不。」他垂眸沉寂半晌,斟酌中别具魅力。「一直以来我都处在相当功利的大环境,人们也多半只关心跟自己有关的事。美伊开战,那是他们的事。北韩的核武问题和北韩人民连年的饥荒,那也是他们的事。越南的外籍医师疾呼有不寻常的病症出现,那也是他们的事。直这疾病变成席卷全亚洲的SARS风暴,跟自己有切身关联了,才赶快费心留意。我过去也是那样的人,只想到自己,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那就是我的格局。」
「相当窄小的架框。」
他一勾嘴角。「而且窄小到就算我跳出去了,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直到在盲目追寻中碰到了一个转机--」
她不想再听,搁下才吃没两口的榨菜肉丝面,结帐离去。
他和她已经是天壤之别,就别再让她听见他们曾有的关联。那会又让她产生无谓的期望,幻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她拒绝和任何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有所牵绊,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周遭的好友们处境也颇难堪。大家都知道郎格非和她是一对,不料他衣锦还乡时,竟带来两份大礼:快出世的孩子和快进门的妻子。丽心该置于何地?
但她很奇怪地,反应出奇的淡,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和她之间也没什么。以前那个一点点小事就会拚命钻牛角尖的小人儿,像是突然消失了,变成人群中静静的、淡淡的一抹影子,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由于郎格非的声名大噪,以及台湾媒体的一窝蜂穷追猛打,他返国后决定暂时不进教会,省得造成大家的困扰,等这阵熟潮过去了再说。
这样也好,她可以完全和他保持距离。她也早就不用手机,既省钱,又清静。
他有他的灿烂人生,她也有她的平淡日子,各自起头。
「最近这几个月还适应吗?」总经理大人召她入朝觐见,亲临问政。
她乖乖站在总经理个人办公室的大沙发前,郑重点头。
他之所以会在沙发座召见她,是因为他办公桌上的书已经堆积如山。坐在那里,他根本看不见薛丽心这小不点。
「你现在手上的稿子还剩哪些?」
她尽量慢慢讲,但还是不到十秒就讲完了,显然手上没什么东西在忙,闲得很。
「果然。」总经理大人这一叹,叹得她心惊胆跳。
他该不会想裁掉她这种凉快的冗员吧?
「总经理,请恢复我原来的行政事务!」她急道。「我--」
「我特地找个行政助理来,就是要帮你卸掉那些杂务。你还想回头当小妹?」
她被低斥得不敢抬头,只能默默绞手指。
「我不需要特地雇你来做行政工作。」
万吨冰砖顿时砸到她头上。脑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完了。才调整好心情,要开始一个人的奋进生活,现在却连奋进的工作也没了。她该怎么办……
只能回家靠人养吗?
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也没有其它的专长,接下来只能去工厂当女工吗?她这些年的努力究竟是在做什么?
「你是做编辑的料。」
她仍在先前的恐慌中,根本听不见总经理大人的轻吟。
「我之前就怀疑你的工作分配有问题,现在把行政杂务一挪开,你果然没多少编辑工作在手上。」
什么?他讲来讲去到底在讲什么?
「等总编她跳槽以后,我才能重新整顿你的职务--」蓦地,他淡然抬眼,竟看到她一副吓坏的呆相。他沉寂半晌,没力地感慨。
算了,没必要跟她讲前任总编是怎么滥用职权,把行政事务全丢至她身上,压得她没有余地去发挥编辑才华。她只适合弄书,不适合玩这些人事倾轧。
「好吧,我直接问你一句。」他严峻瞪枧。「总编去年跳槽前和你在餐厅谈的那些话,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她听不太懂。总经理是哲学、社会学双硕士出身,讲的人话难免复杂……
「她去年离职前,不是找过你去餐厅长谈吗?她问你做一出复活节儿童剧的脚本要多少钱,你却哇啦哇啦地拿巴哈来说她。」
她失声惊叫,连忙捂口。总经理为什么会知道?
「你们座位的花坛后面那一区,是我午休读书的秘密基地。」天晓得他竟在秘密基地里听见大秘密。「那里是我的老位子,建议你没事不要跟人晃到那里谈秘密。」
「我不会,那家……太高级了。」好贵。
大人闭眸揉揉鼻梁,调节情绪。「我想再确认的,是你当时的说法。你只能用统一标准来做书吗?一定要百分之百去拚,不能分个等级?」
她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摇摇头。
「好,从这个月起,你升做绘本的专案主编,直接向我负责。」
她小口大张,呆若木鸡。
什么?
「之前我放手让你们去执行,编辑部和行销部通力合作的结果,竟然给我搞出这种东西。」他翻找出沙发书堆里的五本绘本,啪地一声扔在玻璃桌上。
这不是她原本经手、却又半途被踢出去的系列吗?
「郎雁非这本的确卖得最好,也带动了其它本的买气。但是我没办法接受市场上的反应,再叫好叫座也一样。」
她不敢讲话。市面上几乎都公认雁非这本是几米的翻版,用来弥补他的出书空窗期。好好的一本创作,沦为二流的跟风书,出版界的名牌地摊货。
「我当然希望出的书能卖钱,但是不能因此就砸了招牌,卖了理念。要卖钱,社里多得是其它书系可以去卖,却不是拿这一套去牺牲。我之所以让你们去规画绘本系列,就是希望能建立口碑,出本像是一个出版者该出的书。」好歹他也是靠文学出版起家,铜臭味再重,也该有个限度。「你就照你原本的企划,继续执行绘本系列。行销业务那里的声音你不用管,负责专心把这个系列做起来就行。」
总经理大人虽然怒火犹存,她却仍忍不住当场飘起来。
她可以照她原来的意思去做书?
「编辑的工作如果行有余力,就试试看自己创作绘本的脚本。」他随手抓些别家出版的绘本蹙眉翻阅。「目前市面上不缺好画者,缺的是好故事,你就照你去年写复活节儿童剧脚本的感觉去创作,看看能不能搞出点名堂。」
「那、那出儿童剧……」
「我没去,但我姊姊拿我的邀请卡带她女儿去了。」天,她脸蛋红到都快焦掉。「我外甥女看得很高兴,吵着说她也要演儿童剧。」
是吗?羞怯的小脸笑得好开心。
「如果没有其它意见,那就这样决定了。」他挥手撵人之际,顺便撂下一句,「郎雁非的画功不错,配合度也高,只是这本书的执行不佳,把她搞砸了。你的绘本系列专案,不妨再找她合作,帮她重新规画。」
她不自然地咽了咽喉咙。「我会的,只是……我想,请别的编辑负责跟她联系,我不太适合。」
「为什么?」
「我不擅长跟她沟通,常常不小心惹怒她。这本绘本就是因为我跟她吵翻了,我才被踢出执行团队之外……」
「可是是郎雁非指名要你做她的责任编辑。」
「我?」雁非指名?
「之前的总编也找过郎雁非,邀她加入新公司的行列。她搞不懂状况,就直接跑到我这里郑重表态:除非是你做她的编辑,否则她绝不跟我们合作。」显然她也对自己的畅销作品被视为跟风书,颇为反感。不错,还算有点骨气,没被名利冲昏头。
怎么可能?她一直以为雁非很讨厌她、瞧不起她的。
其实,雁非很有才华,她也很想把雁非的潜力再引出来,妥善规画。可是,那势必要与她格外接触,难免又会碰到……
「公私要分明。」
总经理一句就钉中了她的要害。
但她硬是东摸西摸,拗了好几天,逼到绘本企划会议的底限,才勉强鼓起勇气打电话给雁非。
「要我提供提案用的稿件?可以啊,你来我家的电脑里自己挑。」
「呃,我们……能不能约在外面?」
「不行,note book的效果太差,亮度不足,根本呈现不出我的画面质感。」
「可是,有点,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以前不都亲自来我这里看稿吗?」怎么会突然不方便起来?难道……「你还在不高兴我那本绘本的事?」
「不是!」小心雁非的疑神疑鬼!「我不是在计较那次的不愉快。」
「那你是觉得我很讨巧、很媚俗,所以不屑到我这里来?」
「不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了?如果对我有意见,你可以直接说啊。」为什么把她看得好象很难沟通?她也有很谦虚受教的一面--只是从来没人发现过。
丽心几乎把额头叩上桌面,没力。在雁非的观念里,全宇宙都是以她为中心而存在的。唯一的沟通之道,只有--
「好,听你的,我过去就是。」她赶在雁非欣然挂断之际,急补一句,「可是,雁非,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这是什么怪问题?「今天是,明天开始就不是。」
「为什么?」
「我爸妈和爷爷奶奶他们要回台湾一趟,会住上好一阵子。他们一回来,我跟我哥的自由就没了。所以他今天一早就跑出去疯,打算在外头通宵糜烂,明早再直接开车去机场接他们回家。我也要落跑,去我学姊那里投宿一阵子。所以你要看稿的话,最好今天来。」
赶抵郎家,果然看见正在收拾细软的郎大小姐。LV旅行袋里塞着她的多年知己:玩具狗狗裘儿,还有她的丝缎羽毛小枕头,兔子把手的牙刷,布达佩斯艺术季纪念杯……
「你要什么稿子自己挑,随便你要拿什么都可以。」她现在正忙于逃难中,没空招待。
丽心一边在电脑前浏览,一边偷偷张望。除了忙进忙出的雁非,真的都没人在……
心头有点空空的。他……好象也不怎么在乎她的刻意闪躲,问也不问一声。也或许,是她不该让手机太快停用……
「你要挑多久?」雁非拎着行李喘道。
「可能要花一点时间。」雁非的档案乱七八糟,搜寻难度甚高。「而且我要和手边的这些故事脚本比对一下,尽可能把合适的风格挑出来。」
「但是我想赶三点以前的火车,你一个人在这边挑就可以了吧?」不需要她在旁边伺候吧?「我怕在家又会接到爷爷的越洋电话,把我限制出境。」不准落跑。
「有这么严重吗?」丽心傻眼。
「我才刚挂你电话,就接到他打过来束问西问的唠叨。我好不容易才唬笼过去,把电话挂掉。待会如果有电话响,你千万不要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丽心暗咒自己,早知道就不该拖到今天才联络雁非。
「我爷爷很可怕,他这次是特地御驾亲征,回来骂我哥的。」所以那匹老贼早就闪人狂欢去也,明天再去接机领死。
「骂他?」不是回来夸他衣锦荣归?
雁非受不了地搁下轻便行囊。「我哥匿名胡写什么言情小说的事被我爷爷知道了,还拿家里的祖传印玺去乱盖,送给读者当纪念。我爷爷气爆了,要回来抽烂他的皮,顺便狠狠训他在CNN访谈节目中的嚣张。他从以前就严厉管教我们,要低调行事--」
「你说他写什么?」丽心骇然。「他拿别人的爱情当题材去创作?」他除了送给她的那本激情笔记本,还写了什么?
「我劝你最好别在他面前讲这种话。」雁非眯起诡谲美眸。「之前有学生采访他关于言情小说创作的事,随口扯了类似的问题,结果当场被我哥冷冷削得血肉模糊,哭到总编辑都赶紧出面劝他住口。他最恨别人用这种方式羞辱他的创作,也羞辱他的人格,好象他是那种会拿别人隐私去大作文章的狗仔队。」
幸好她没问……她发寒地缩头缩脑。
那么,那本笔记本,是只为她一人而写的了?不会太浪费吗?只给一个读者看的创作……
郎家大宅,又只剩丽心一个小人儿。郎格非彻夜狂欢去也,雁非逃难去也,哲心也在郎格非先前的结婚报导曝光后搬出去了,省得处境尴尬。
趁着大宅没人,她怯怯晃到他房间,静静环顾,偷偷依恋。墙上挂的衬衫,留有他阳刚的迷人气息。她埋头在其中,幻想自己又回到他怀里。
啊,她还是这么这么地喜欢他。
这是她今生今世摆脱不掉的绝症,无可救药。她只能绝望地学着去接受,适应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一个人怀旧。
现在只有工作是帮她振作的好伙伴,她要好好加油。
雁非房间的电脑前,娇小的身影奋力工作,在混乱的图档中进行文稿的配搭筛选,却又不时传来吸吸鼻子、小小哽咽的微声,撂了一小堆团团卫生纸。
曾有电话铃响,但她遵照雁非指示,不予置评。
她紧急赶工,顺便额外地替雁非做资料的整顿,直到黄昏,仍深陷其中。
真是意外发现。雁非有好多游戏之作,纯粹是自己画着好玩的,却比她正经八百的稿件来得活泼,有魅力,充满趣味性。这实在是块耐人寻味的璞玉,可塑性极大。
她疲惫地揉揉眼睛,继续在渐趋昏暗的大宅里紧盯电脑。现在能支撑她的,只有饥饿的力量。
她甚至饿到看见缕缕炊烟的幻影,闻到阵阵烟味……
烟味?
她怔住。怎么会有烟味?
猛一抬眼,只见幽黑室内满眼星花,等双眼适应之后,她才看见黑暗中微微闪动的一点红光,随着深邃的抽息,隐约照亮阴沉的俊容,以及微眯的神秘双眸。
他怎么会在家里?她惊到双腿发软,一时站不起来。
错愕而惶恐的小脸,被电脑萤幕照亮得清清楚楚,泄漏所有的思绪。
「雁非call我,说她怕你待在这里没饭吃,打电话你又不接,只好叫我送粮食过来。」
他的低喃太沙哑、太醇浓,反倒更加凸显此刻气氛的紧绷。
不行,她不能面对他。她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快手收起榻榻米上的凌乱文件,胡乱塞往匆匆拉过的大背包内,却还是快不过他的突袭,被他骤然反箝手腕,狠压在地,跌痛了小脸。
「上哪儿?」还嫌最近躲得不够吗?
她面朝地的被他压制着,咬着下唇使劲挣扎,却动弹不得。她才不要再跟他有所牵连,既然要断,就断个干净。
看她顽强的抵抗,他更是恼火,笑容森冷。
「想跟我比力气?你比得过我吗?」
她骇然大惊,又倔得不肯出声求饶,只能羞愤地任他推起她的裙摆,让她沦入任人宰割的劣势。
走开,她不要他再碰她!
她的沉默抗拒惹得他恨上加恨。她应当以欢喜来迎接他的归回,可是她没有。打从他返台,就躲他像躲瘟疫一般。现在更恶劣地相应不理,六亲不认。
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有脾气?
好啊,那就来试试看谁比较强硬。
不要!
她惊恐地拒绝自己逐渐燃起的回应,可是没有用。她痛泣着,讨厌自己妖娆起伏的身躯,随着他的玩弄颤然起舞。他的畅快呻吟麻醉着她,让她的立场更加薄弱。
「你想念我。我也想你,感觉到了吗?」
她趴伏在地,娇声惊嚷,哭着承受不了他歹毒的撩拨。
她不要这样!
他一点一滴地对付她残存的抗拒,再三捉弄。
狂乱的欲焰灼灼焚烧,反反复覆地折腾,绵绵长长地折磨,耗损她的意志。
这是一场对决。
她也很想他,可是……
她无力思考,完全陷入另一波混乱,因为他而极尽淫荡,做出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事。他们像是遇到失散多年的另一个自己,疯狂地融合彼此,肉体与灵魂急遽交替,分不清谁是谁,共享着最亲昵的自己。
他们的灵魂早已合而为一,肉体却强烈地呼求着对方,仿佛那份合一还不够完整。她不明白,她绝不可能为世上任何一个人做的事,她竟甘愿为他办到。她什么都不在乎,宛如不再是自己。
酣倦。
他们一起享受疲惫,沉沦在放纵的气息里,相偎相依。不知道这是他的体温,还是她的热度。不知道这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搏动。
他们深深依恋彼此,分不清是谁在爱谁,谁在占有谁。
「不要看她一副楚楚可怜,很好欺负的样子,她一旦倔起来,比斗牛还强硬。」
他又在讲她坏话了,老爱掀她的底。
「我早求过她好几次,搬来这里跟我一起住,她就是死都不肯,硬要挤在那种公寓小房间独居,挤扁了都没人知道。」
「喔,然后你就霸王硬上弓?」哼。
谁的声音?
「没办法,我急啊,她又死脑筋。我想八成是受了她家里的事影响。」
他在跟谁串门子?听起来像在房间的纸门外。可是她好困,眼睛睁不开……
「她爸把外头的女人带回家住,一住就十几年。因为长得像SKII女星一样妖娇,又很有生意头脑,结果愈待愈像女主人。」掌握经济大权。
他为什么会知道?
「后来她爸决定跟她妈离婚,给SKII正式的名分,继续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荒谬吧?正宫娘娘变做小的,做小的反而变做大的。丽心忍无可忍,就跟她爸吵起来,最后干脆搬出老家,以示抗议。」
哎呀一声,百般疼惜。「这孩子……为这点事,连好好的大小姐也不当了。」
「所以嘛,她哪愿意没名没分地就住到我这儿来,步上SKII的后尘。」
「喔,所以你就有理由占人家便宜,强娶民女?」
「我不来硬的,万一她给别人抢跑了怎么办?」
「哪有你这种流氓,欺负了人家还理直气壮。」呿!
「不然要怎样?反正她就是我的,也只有我这个男人。」
「你呀……」低醇的女嗓,完全拿他没办法似地宠溺。「居然这样欺负人家家的黄花大闺女。我看就算人家不依,也打不过你,才会被你这混帐一口吞进肚子里。」
「你不要老站在她那边讲话,站你儿子这边帮帮腔行不行?」
「不行。人家那么娇贵的小姑娘,给你折腾成这样,就算你是我生的,我也不帮腔。」绝不轻饶。「我要替她讨回公道。」
「妈……」无赖汉大耍无赖。
妈?!
丽心骇然起身,惊惶发现自己竟又一丝不挂地窝在他房间被筒里,浑身酸痛。
「喔!醒了。」门缝外的郎格非欣然拉开门扉招呼。「小懒猪,都中午了才起床,快穿上衣服出来吃饭吧。」
丽心气到几乎绝命,颤声轻斥:「把门关起来!」
「干嘛,你低血压啊?」下床气这么旺。
看他一副神采奕奕的餍足德行,她火到气血逆流。
她咬牙忍着被他色迷迷目睹更衣的耻辱,迅速穿上衣物,低声怒道:「我要走了,永不再见。」
「走得了吗?」他闲闲环胸,观赏她刚起床的娇态。「我爸妈、爷爷奶奶、婶婶堂弟都一早就自己从机场回来罗。没办法,你把我搂得那么紧,害我根本没办法抽身开车去接他们。」
「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
小人儿放声痛斥,完全不再压低声量,也不阻止怒泪翻腾。
顿时一室死寂,连廊外也不敢有动静。
情势骤然紧绷,火药味四溢。
「谁跟你开玩笑了?」他仍和先前一样的调调,但话语甚冷,抽人背脊。
「你闹够了吧,也玩得差不多了吧?你还要拿我的面子践踏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你再讲一次。」
「我已经讲够多次了!」她愤然伫立,瞪着地面恨道。「我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但是跟你有男女关系的事已经让我够难堪了,你竟然还不当回事地随口乱串!」
她受够了,一定要彻底了断。
「你也许不在乎,可是我不是。我打从跟你发生关系后就一直觉得自己没脸见人,没有资格教人,没有胆子面对教导我生活要圣洁的长辈,没有立场再去谴责我爸的行为。我已经努力假装自己仍和以前一样,却还是一直在怕被人看出了什么不一样。就算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真心甘愿跟你一起,我还是承受不了!」
笑死人。「我有给过你什么压力吗?」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给过,我才受不了!你给过我什么?你的手机号码吗?你的生日吗?你的行程吗?我连我算是你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都已经跟你求过婚了你还不知道?」还敢跟他含泪申冤?
「你哪时求过?」鬼扯!
「妈的,我第一次跟你做的时候就直接讲了!」她还有得赖?
「你哪有讲什么?你只在那里胡扯什么我有权保持沉默,我说的话会成为呈堂证供--」
「然后呢?」他狠吟。
然后?泪娃傻住。
「下一句是什么?你说啊。」
还有下一句?不就是好莱坞影片中警察逮到歹徒时宣读的那些权利吗?你有权保持沉默,你的话将成为呈堂证供……
「你有权请律师,如果没有自己的律师,法院将指派给你……」
「我是这样讲吗?」换他发飙。「你自己耳朵没带,还敢骂是我没说?!」
她不知道,她也不记得……
「我说你有权请『牧师』!如果没有,『教会』将指派给你,完成婚事!」
「谁教你在这上面玩花样?!」她冤到羞嚷。「你没事在这种重要时候搞什么创意?」
「在这种时候嚷什么『请你嫁给我吧』才诡异!」
「你都要娶别人生孩子了,还有脸跟我谈求婚?!」
他恼到面颊抽筋,森狠地叉腰冷吟,「我不想滥杀无辜,所以我建议你,讲话最好有点凭据--」
「你要凭据?」好!
她含冤拉开纸门,吓开门外不少闲人,直直冲往雁非房间,狂乱翻找她自己的大包包,挖出皮夹里郑重收藏的剪报,回身朝跟上来的他愤恨谴责。
「是你自己亲口跟全世界的媒体说,你要将你得奖的荣耀献给你亲爱的孩子,而且要尽快完成婚事,免得你的小孩没名分!」他是这样狠毒地伤她的心,践踏她付出的一切,以为她还会甘愿被他耍,乐意做小伏低?
他不可置信地反复细读剪报,愕然望向她凄风惨雨的悲愤泪颜,凝滞好半晌。
沉寂过后,火山爆发。
「你给我滚过来!」狂狮暴吠。
他凶暴地拖着小人儿杀回他房间,痛得她尖声哀叫,几乎被拖垮到地上去。旁人看她涕泗纵横的可怜相,心都揪成一团了,连忙七手八脚上前劝阻,却被他的冲力撞开。
「放开我!」她的手要被拧断了。
他放了,却是一把将她整个人摔到地上被褥里的暴力解放,随即坐到他的电脑前,咬牙切齿地疯狂搜寻,毫不在乎她的死活。
「哎呀你这孩子……」郎妈妈心疼地把摔惨的泪娃儿扶起,三姑六婆围劝在侧。「可怜啊,怎么会被我们家这个甲级流氓看上?你不要喜欢他了,我们家多得是好男人。如果你都看不上,那就干脆来做我的干女儿。」
她这个儿子,连她自己都不想要了,简直坏透。
「找到!」他恶咒一声,便起身猛力抓过小人儿,押她自己看。
「郎格非!」郎妈妈火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太后一举手示意,旁的晚辈立即窜走通报。
「你自己给我好好看!看清楚国外的报纸原文到底是怎么写的!」他痛斥。
她被他粗鲁押解着,忍痛浏览电脑上的新闻稿,以英文刊载着他得奖的第一手感言。他将这一切的荣耀,献给--
My dear little friend.
我亲爱的小朋友。
「台湾媒体那什么烂译稿!」把「小朋友」给他一相情愿地译成「小孩」?!妈的,他行有余力,要去踹烂那些智障记者的鸟蛋!
丽心僵呆,被萤幕全然定住。
将我的荣耀,献给我亲爱的小朋友。
我将回台完成婚事,免得我的小朋友没名分。
他说的是她?向全世界宣告她?站在世界的顶峰提到她,两人一起分享?
是她?
「郎格非是怎么样?」老迈雄浑的重嚷,自长廊缓缓杀来。「我都还没开始教训他,他就先去教训别人?!」
来人,家法伺候!
嚣张恶霸的郎格非,闻声色变。死了,老太爷亲自出马,扫荡余孽。
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爸妈也管不动他,唯独害怕挟有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等强大武器为后盾的爷爷。再加上幼时多次惨遭爷爷吊起来毒打的小小心灵创伤,只要老人家一出马,他这只大猛虎马上沦为小老鼠。
「他以为他在国外得了几个小徽章,就可以造反了是吗?啊?!」
糟糕,这里围满老太爷的走狗,无路可逃。正面应敌,被揍的一定是他。不得已,只好抓个挡箭牌。
「郎格非,给我跪下!」
老太爷站定房前,重声令斥。
他很乖地快手拖倒丽心,一起跪地,无辜而温驯地仰望老暴君。「爷爷?」
「你的皮给我绷紧了!」看他不抽烂这个混帐才怪。「我还没死,你就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没有啊。」他纯稚眨眼,身旁小人儿却仍在呆滞中,尚未回魂。
「还敢睁眼说瞎话!祖传印玺你都敢拿去乱玩,从小教你尊重女性你却欺负人家薛小姐,叫你在外头行事要低调却给我在国际媒体乱放炮。你以为这个家里没大人了是吗?」
「不是我,那是旁人起的哄。」他坦诚得有如十大杰出青年。
「我讲话,你还敢还嘴!」棍杖恨然高举,正要一棒打下去,郎家大少却躲到小人儿身后,展现英勇无比的孬种。
丽心怔然与凝住势子的老暴君对望,令英雄猝地为之心疼。
多么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呀。
也不知他是否英雄气概太威武慑人,小人儿无辜的美眸竟滚出颤颤水光,继而串串滴落,终于汹汹奔腾,一发不可收拾。
爷爷把人家吓哭了。
「哎呀,不哭不哭,爷爷不是要打你的!」郎妈妈率先搂住泪人儿,赶紧拍抚。
「糟糕,闯大祸了。」旁的亲戚赶紧闪边,撇清关系。
丽心窝在郎妈妈怀中痛声大哭,几乎跟她刚出娘胎的号啼有得拚。这种哭法,刺激到资深慈母的天性,连忙摇啊哄啊,像在安慰小贝比,疼惜得不得了。
郎格非公然宣告,她是他的小朋友。他的荣耀是要献给她的,他没有丢弃她。
长久以来的不安、疑虑、焦心,全在刹那间爆发,霍然宣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积蓄了多少泪水、多少情绪,只知道这一刻她终于松懈下来了。
我亲爱的小朋友。
一思及他的造句呢喃,她的泪水就无边无际地汹涌泛滥,失声痛泣。小脸哭到涨红,分外委屈。
「乖、乖。」郎妈妈好久没有给人这样依偎了,好生感动。「你看你,都给吓坏了。」
很好,继续哭,用力地哭-郎格非阴险地颔首赞许,同时改头换面,痛心指控。「爷,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尽管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欺负丽心?」
「你还敢造反?」大棍恨然一抬,立刻引爆另一波尖斥。
「造反的是你!」刚在后院做完瘦身瑜珈的郎奶奶,百公斤的娇躯一身劲装,火爆撩人。「你有种,敢打女人?!」
英明睿智的老太君只瞄了房内战况一眼,立刻推论出(错误百出的)局势。
「这是在干什么?」郎爸爸愣然步来。「我只是出去接个人回来,你们怎么就闹成这样?」
「爷要教训我,却打丽心出气,奶奶看不过去,两老就杠起来了。」
「什么?爷打谁出气?」郎爸爸身后的郎叔叔大嚷。
「我要娶的丽心。」
「什么什么?格非要娶丽心,爷看不过去,就打丽心出气?」郎爸爸身后的郎叔叔旁的郎婶婶对着正凑过来看热闹的郎姑姑惊叫。
「不是,是格非先欺负丽心,妈妈看不下去,就叫爷来教训,结果不小心打到丽心,奶奶就大发脾气。」旁观的小辈们七嘴八舌,后到的长辈们听得乱七八糟。
「啊?他们说什么?」
「格非要娶丽心,妈妈看不过去,就找爷来教训,结果没有打到丽心,奶奶就大发脾气。」
世家大族的麻烦,就是人多嘴杂,又热爱八卦。一点点小拌嘴,就搞得前来为老太爷老太君接风洗尘的各路狼群叽哩呱啦,愈传愈不像话。
围困在狼群中的小人儿这才真正给吓傻了。
不会吧……这就是,她将要嫁入的郎家?
郎格非对她咧阔洁白又闪亮的笑齿,白得阴森,亮得慑人。小朋友,你已经掉进大野狼的肚子里,逃不出去罗。
奸计得逞,咈咈咈。
从此以后,他们就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等一下!」方医师突然跳出来严正抗议。「请问,他们从此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那我这个诊所是用来干嘛的?」
除了一票娘娘三不五时地来这里休憩喝茶修修指甲,还在这里为薛丽心办姊姊妹妹的告别单身派对。
「我身为牙医的尊严在哪里?这堆上门来的人,又有哪一个是来看牙齿的?」
豪华的诊所里,门庭若市,衣香鬓影,贵宾云集,没人理会他苦涩的心情。
大门前的风铃一响,里头喧哗热络的娇客们立刻闲闲吩咐。
「方医师,又有客人来,快去招呼。」
好!他愤恨切齿。走着瞧,看他怎么样前去招呼。他的忍耐也有限度!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如果不是来看牙齿的,就马上给我--」
「对不起。」才刚踏入的晓淑被他粗鲁的怒气吓到,高耸的酥胸紧促起伏,两团豪乳气势奔腾,岌岌可危的衬衫扣看得人心惊胆战。「请问……这里是不是在举行新娘子的告别单身派对?」
方医师流露有生以来最专业的五星级俊雅笑靥,为女士拉门恭迎。
「是的,欢迎光临。请问一位吗?」
方医师,你没救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