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齐氏王朝在蜀境嘉陵江畔建基百年,物阜民丰,自给自足,鲜与外界接触,却因此也避开了外界朝代更替兵燹频仍的几段历史。
换言之,它自成一座桃花源似的小小王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对於此一桃源国度,不仅百姓引以为荣,就连国主齐徵都要忍不住昂首阔步以能延续父祖留下之优良传统为效。
可这些日子来,齐徵和皇后锦绣却鲜於开展过愁眉。
百年来首次乾旱是个原因。
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虫灾是另个原因。
可最令他们头疼的,还是其独子齐昶的怪病。
一个好端端的二十岁青年无缘无故整个人像少了几道魂魄似地成了个傻子,没了以往聪颖伶俐的模样,整日嘴角涎著唾沫光会对人傻笑,偶尔,还会疯了似地又跑又叫,到处砸毁物事,还用剑戟四处砍杀禁卫军。
“太子是怎麽回事了?”
“莫非撞了邪?”
“像个傻子似的……”
原是太监宫娥间细细的耳语,到後来,已成了全国上下一致的问题了
他们的太子,是怎麽回事?
还有,他会康复吗?
太子可是齐坛国的储君呢!他若真有事,国家该怎麽办?
没得说,皇上皇后急,太监宫娥急,全国的百姓们自然也是焦急万分的。
在全国大夫方士都束手无策後,向来视巫道为邪物的齐徵也只得听从了大臣和嫔妃们的建议,陆续寻来了几个自称法力高强的道士巫师们。
道士巫师有本事的,当然,也有骗人或法力不足的。
几天下来,一个道士被太子的剑削去了半片屁股,哀叫著屁滚尿流的遁逃,一个道婆被太子憨笑时咬去了大半边的鼻肉,哭爹叫娘的被人扛走。
来一个倒一个,齐徵只有不住地摇头。
到末了,一名乌簪高髻、白袜蓝袍,身影清瘦、留著山羊胡子的道士踏上了金銮殿。
“阁下……”齐徵问得清懒,这些天下来他几乎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小姓薛。”山羊胡表情瞿铄,目光炯亮,倒没有前几日上门那些道士巫师急求表现的热呼劲。
“薛道长,”也许对方还真有些本事也说不定。齐徵努力振作了精神,“太子的病想必你已耳闻,不知道长有几分把握?”
“没见著人,”薛道人扯了扯袍袖漫不经心,“如何谈把握二字?”
“说的是!!说的是!”
齐徵立起身亲自领著薛道人进了太子寝宫,寝宫里,齐昶被人五花大绑捆在床上,嘴里塞了布帛,嗯嗯呀呀地正瞪大了眼,床旁,是哭得淅沥哗啦的锦绣。
“放开他!”薛道人出声。
“放开?”
几个随侍在旁的太监宫娥全傻了眼。
“放不得的,”太监们个个急著说话,“咱们可是耗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妥太子,他会咬人,咱们又得担心他弄伤了自己……”
没作理会的啪地一声,薛道人单手扯断了麻绳。
“小心!”
在太监们的惊叫声及床上齐昶恶狠狠蹦起的动作里,薛道人倏然出手,一掌虎地拍落齐昶额心。
众人只见太子身子一软,眼一闭,瘫在床上,继之是皇后及众宫娥窸窣安顿的声音。
嘈杂声中,薛道人落坐於太子身旁,搭著他的脉、翻了他的眼皮,沉吟掐著指。
“中邪。”简单两字。
“中……邪?!”齐徵苦著脸,“讲道长明示!”
“双目浑浊,面泛桃彩,身有桃香……太子最近……”薛道人思索著,“是否曾去赏桃?”
“是呀!是呀!”太子贴身仆从小宁子点头,“太子前些日子听说慈宁寺後山开遍桃花,特地驱了车驾去观看。”
“不但看,”薛道人哼了哼,“他还说了不敬之词,例如花苞太小,花色不艳,大老远来这儿看堆烂泥巴?”
小宁子点点头,齐徵及锦绣都没出声,听起来,这的确是齐昶会说的话,这孩子自小养尊处优惯了,态势向来倨傲且目中无人。
“他说齐坛是个泱泱大国,别说日月山川,连花草走兽,凡有灵之物都该来向他这明日之主跪奉朝拜?”
小宁子没出声。
“这事儿有这麽严重吗?”锦绣在旁小声问道。
“其实太子的态度与贵国皇室素来的观念极有关联,贫道非齐坛人,自中原来此,一路上见齐坛百姓甚少礼佛修道,只供奉历代先祖,”薛道人气定神闲,“这种轻蔑鬼神的想法已然触怒了天地鬼神,长久下去必影响国家命脉。近来贵国是否曾陆续发生些许天灾?”
齐徵不出声,想起了乾旱与虫灾,原来,这些祸事立见都是其来有自!
“天地万物均有神灵,不得亵渎,即便只是个桃花精。”
“太子触怒的……”齐徵因几次教训已起了敬畏,“是桃花神衹?”
“说得好听点叫桃花神衹,事实上这类会作祟会动怒的多属於劣等的妖精类,只是那种未能成仙的小精怪罢了!”薛道人想了想。“春日之际,日月山川俱有鬼神苏醒暂住,太子该是做了玷污桃花精的事儿,那精怪才会趁著贵国运势正低之际向太子弄了祟,蒙蔽了他的神智清明。”
齐徵怒瞪著小宁子,那小仆从只得支支吾吾道出。
“太子实在桃台下头对著树干……解手……”
齐徵与锦绣红了脸,身为堂堂一国太子竟在野外就地‘方便’?
“这就是了,”薛道人道:“花精都是冰清玉洁的处子,哪容野尿亵渎?这才会怒而作祟使得太子成了这副德行。”
“既然知道了原因,还请道长指点如何化解。”
“这祟障怨念极深,不是小道之类的茅山道士粗浅法术就可解除的。”
“解不得?”齐徵急得全身是汗,“难不成这孩子就得这样浑噩一世?”
“那倒不是,是有个解救之法的,只不过麻烦了点。”
“请道长明示,只要有办法治好这孩子,再麻烦朕都不怕!”
“桃花精是个女子痴性,要解此祟需得著落在痴子身上,需找出世上五个各具痴性的男子,用他们的些许活血共涂在桃枝干上,就能破除此障。”
“痴性男子?”齐徵听傻了眼,“什麽意思?”
“凡人均有执性,”薛道人解释著,“执性过了头便属痴,嗜酒乃酒痴,嗜书乃书呆,嗜吃乃饕餮,凡此类推,定要此男子有著比常人更胜百倍的执性方可称痴,他们的血对破此障具有神效。”
“还有,”薛道人续语,“不仅痴,还要热,这五个男子需得正浸淫在情爱里,痴性配情热,拿来拜祭桃花精是最有神效的。”
“快!立刻去帮朕贴出榜单……”齐徵虎吼,几个陪侍的大臣慌得急急跪倒在地上。“广徵天下痴性男儿,只要肯自动献上热血的,朕重重有赏!”
“不!”薛道人摆摆手,“这样子是不成的,皇上,徵求不如亲求,诚意不足求来的痴血亦无法打动桃花精,最好是由太子身边的亲人至外亲自求痴,动其心,将其痴念转为浓浓情爱,这样的热血方有神效。”
“道长的意思……”齐徵再度傻眼。
“太子是否有妹妹?”
“是的,”锦绣急著出声,“他底下还有个小他五岁的亲妹子。”
“只一个?”薛道人摇摇头,“皇上可有其他嫔妃所出之公主?”
“除了十五岁的姮姮,”齐徵点点头念道:“朕四个妃子梅妃、兰妃、竹妃及菊妃亦各育有一女,分别是十八、十七及两个十六岁,她们……”他不确定著嗓音,“与此事有关吗?”
“她们与太子有手足之亲,自然,此事许还得著落在她们身上。”
“道长是说……”
“天下何其之大,浮在贵国领地内访求痴者,恐非至痴,皇上皇后想救太子殿下,最好……”薛道人抚著山羊须。“派五位公主出齐坛亲求天下至痴,动其心,央其愿,自愿献上痴血,进而破除此障。”
齐徵与锦绣面面相观,太子固然要紧,可,女儿们也是要紧的呀!
让五个女孩儿抛头露面到外头去寻个痴男回来,还得设法让对方喜欢上自己?
即使事成,那反过来他不是得面对著女儿们个个嚷著要嫁的烦恼?
而这些她们寻回的痴子又真会是适合她们的良人吗?
齐徵锁紧了眉心,半天出不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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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後,姮辰宫里——
还没进房齐姮姮就已然睇见了那背对著她抽搐著肩膀的朵妘。
当然,她不会笨到以为自个儿的贴身丫环在笑,她知道,朵妘在啜泣,伤心的啜泣。
“公主!”
听见足音朵妘起身,急急抹泪,可那红通通的鼻头和红柿般的眼泡儿却是骗不了人的。
“没事干麽在我这姮辰宫里哭得淅沥哗啦地?”齐姮姮在躺椅上盘腿坐定,漠嗓中毫无怜意,“有本事,你该去昶日宫哭给那疯子听,许不成,能像孟姜女哭倒长城般哭跑那劳什子的桃花精。”
昶日宫,齐坛皇太子齐昶寝殿。
“公主!”朵妘抽了抽鼻,神情微带窘迫,,“你别胡说。”
“我胡说?那好,朵妘,”齐姮姮顺手抄起几上九连套环把玩,“你倒说说你在哭什麽?难不成是我这做主子的虐待你了?”
“没有、没有,公主,”朵妘将头摇得像波浪鼓似地,“皇城里谁都知道你对奴婢是最好的了。”所谓最好,指的是她被整蛊选的次数居众人之末。
“你能这麽想就好。”
叩地一声九连环瞬间破解,齐姮姮连看都没多看就扔远了去,无趣之极!她抬起了炯亮的眼眸。
“这年头乖巧又忠心的丫责不好找,尤其,我这姮辰宫里有本事待久的人太少,人来人往,那些下人里除了你和烧饭的徐婆婆,好些人我连模样都还没瞧清就换了人,这会儿若连你都做得不开心,那麽,我这做主子的岂不让人笑话?”
朵妘没出声,这句话本身就是个笑话,除非向天借胆,否则皇城里谁有胆敢笑话姮辰宫主子?
而就算真有不怕死的人敢笑,那行事向来无顾忌的小公主又怎会放在心头上?
“不打哑谜,朵妘,你是在担心太子?并且……”齐姮姮拉长了语气,“怨我没出门寻痴为皇兄解蛊?”
朵妘低垂蛲首咬咬唇,半天才挤出了声音,“奴婢不敢。”
“不敢?!”齐姮姮发出了怪笑。
“嘴里嚷著不敢,心底,怕已怨上了百日。”她掏掏耳朵不经意,“不只你,八成整座皇城里的人都在叨念,只是不敢来当面质问我罢了,不说旁的,方才又被母后叫了去,晨昏定省,说的又是同件事情。”
“既然大家都这麽说了……”朵妘鼓足勇气抬头望齐姮姮。“公主,你是不是好歹也该有个动作了,太子那个样儿,你又不是没瞧见,好端端的一个人,怎麽、怎麽就成了那个样儿了?”话没完,朵妘泪水又开了闸。
是呀,这几个月来整座皇城上上下下就是忙著太子的疯病和公主寻痴的事儿,在薛道人提出以寻痴解蛊的法子之後,第二日天没亮,奼云宫里就传出了长公主齐奼奼寅夜带了个丫鬟离开皇城的消息,隔几天,是带了一大袋金元宝的三公主齐姒姒,接下来,是陪了个贴身护卫的四公主齐珂珂。
连二公主齐娸娸,原是以四处派人搜山寻隐者方式‘求’痴的人,徒劳无功後,由齐姮姮替她确定了个峨媚山乐痴方向,亦於两个月前离了皇城。
言而总之,五个公主里只有那与大皇子同父同母的同胞妹妹齐姮姮全然没有动作。
噢,这句话不对,这些日子齐姮姮倒也没闲著,她去打了几次猎,布了百多个陷阱,造了个双槌独辕车,发明了种新式的三轮踏弧板……她是做了不少事情,只是,没一桩叫做‘寻痴’。
“公主,”见齐姮姮不动声色,朵妘温吞再语,“大家都知道五个公主里以你才智最佳,任何事情只要有你出马定当必成,是以这寻痴的任务若著落在你身上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没错,是如探囊取物,”齐姮姮扫了朵妘一眼,“可要是我压根就不喜欢那囊里的东西,那麽,又有什麽好探的?更何况,”她淡淡一笑,“大皇兄现在这模样不也挺好?”
“挺……”朵妘半天接不下去,“好?!”
“是呀!孩子似地无忧无虑,净顾著吃饭拉屎咬人,啥都甭操心,还一点,连他妹子我都懒得去整弄个疯子,是以,这些日子以来他倒少上了不少当、少受了几日伤,那还不算因祸得福?”
“公主,”朵妘微微发急,“太子乃齐坛王储,皇上百年之後是要由他承继大统的,可他现在这个样儿又怎能让全国百姓不心急?”
“有啥好急?”齐姮姮哼了哼,“父王又不只他一个子嗣,还有个大了我一个月的二皇兄齐旭呢。”
“可二皇子毕竟是庶出,并非皇后所生。”二皇子齐旭,梅妃所出。
“承继大统就得是皇后生的吗?那好,”她哼了哼,“就算真没了大哥,还有我这小小公主呢!”
“可公主,”朵妘咬咬唇,“你毕竟是个女子。”
“女子如何?”齐姮姮不以为然,“唐时,不就有个则天武皇帝?”
“公主,你……是认真的吗?”朵妘面显忧色,她的小公主若真有此野心,那麽难保齐坛不会真出个武则天。
“不是!”齐姮姮叹了气,淡淡然,“好吧,我承认我不是认真的,朵妘,老实告诉你,连母后那儿我都没说,我不去寻痴,是因为……”她睇紧著丫鬟,一字一字说得分明。“我压根就不信那牛鼻子道士的话。”
“不信?!”朵妘微愣,“那你干麽不去揭穿他?干麽不告诉皇上皇后?干麽不阻止其他公主?不但不阻……”她忆起了三公主齐娸娸及四公主齐珂珂,“连二公主、四公主都还是你给亲自送上路的。”
“干麽阻?”齐姮姮一脸诡笑,“瞧热闹本就是我最爱的事儿,再加上大姊她们若能到外头闯荡闯荡,结识个如意郎君得归,倒也不算恶事,待在皇城里,局限於身分地位所能结识的男人极其有限,不提旁人,光我那乖巧的好大姊,今年都十八了,却整日唯唯诺诺任由那梅妃娘娘摆布,而若依梅姨娘的眼光……”
齐姮姮摇摇头,啧啧有声。“我那未来大姊夫将会是什麽德行,闭著眼睛都想得出来,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她到外头自己去寻个命定的痴子,天定的姻缘吧。”
“天定姻缘?”
“是呀!”齐姮姮笑得神秘,“我帮四个姊姊们都卜了卦,依著序,她们命定的姻缘依序在东方、西方、北方和南方,总之,就是不会著落在咱们齐坛里就是了,既然如此,总得让她们出去闯闯喽。”
“公主,”朵妘锁著眉,“怎麽奴婢从不知道你会卜卦?”
“我也不知道,”她耸耸肩脸不红气不喘的,“前些日子刚看了本卦象入门,也就随意排著玩喽。”
“所以,你就指了条向西到峨媚的路给二公主?”见她点头,朵妘咬唇,“凭良心讲,你有几成把握?”
“毫无把握!”
“既没把握,你还……”
“人生多变,谁又能真为谁保证什麽?”齐姮姮说得气定神闲。
“可你就这样看著她们一个个往齐坛外头跑,难道你不担心她们的安危?”
“放心吧,朵妘,”她笑嘻嘻的说,“我那些姊姊们平素都做了不少好事,佛祖会保佑她们的,况且,人大了就该出去见见世面,这趟寻痴之旅於她们,绝对是利多於弊的。”
“瞧你将这档子事说得这麽吸引人,”朵妘忍下叹息,“怎地你反倒毫不心动?”
“想见世面我未来机会多著,不差这一次,还有,”齐姮姮一本正经,“我平日是不做好事的,真出了门,佛祖不但不理,许不成,还会踹我个两脚。”
噗哧一声,肿著两只核桃眼的朵妘总算破涕为笑了。
“是嘛!好朵妘,”齐姮姮环著她的肩头笑,“这麽笑可比方才那苦瓜脸好看多了。”
“若想不看苦瓜脸,好公主,求求你,”朵妘眨巴著大眼睛,“行行好,想想法子救救太子,若那薛道人真是骗人的,那麽,太子的病就更不能再拖了,你那麽聪明,肯定知道该怎麽做的。”
“好朵妘,太崇拜我了吧?”齐姮姮不屑地撤撇菱唇,“你当我是九天玄女还是活佛转世?我的专长只是整人不管医病的。”
“奴婢知晓,可……”朵妘再度泪汪汪,“奴婢信你。”
“成了、成了,别涌泉似地没完没了!”她摆摆手拉下了脸,“这大皇兄真是惹人讨厌,没事发个什麽疯癫?他活该,自己跑去外头撒野尿,却逼得人人得跟他一块儿闹神经,还逼得母后天天对我以泪洗面,这会儿可好,连回到自个儿寝宫里都不得安宁。”语毕,她一脸禁受不住的旋身往外行。
“公主!”朵妘喊住了齐姮姮,“你上哪儿去?”
“昶日宫!”冷冷回应。
“去想办法救太子吗?”问话之人是热热的期待。
“是呀,是去想办法。”回话之人冷冷地连头都没回,“想办法让这惹人不得安宁的疯子彻底消失不见!”
彻底消失不见?!
闻言心惊,朵妘追将出去,日头底,却已没了公主人影。
方才公主的话,小丫头急急低头双手合十,是气话吧?
微风拂了拂,却没人可以给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