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月山庄前,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在两旁丫环的扶持下由华丽的大轿中移步出来,她抬头望了眼木匾上那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字迹,噙着自得的笑、踩着稳健的步伐进大门。
浮月山庄里一群奴仆正竖起耳朵,等着听他们主子的闲谈。
江家的少爷江子滔首先开了口,“爹、娘,趁你们现在都在,最近布庄亦比较不忙,你们就允了孩儿吧!”兰儿及笄一年多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娇柔动人,以前他还能以她还小为由,挡着他那批狐群狗党们的追求,现在他想正式给她个名分,断了他们的奢望。
“这……”江家老爷江伯尧抚着长须,满脸犹豫。
“相公,你就答应了吧!”江沈月娘帮衬着,“兰儿来咱们家四年有余了,小两口的事山庄里也早就尽人皆知了,咱们作主让兰儿过了门,我也算对得住我那薄命的小妹,了了一桩心事了。”
“这……”江伯尧搔着头,仍觉不妥。
“老夫人到!”
乍闻此讯,众人反应各异,原本不务正事的奴仆们瞬间四散,各自忙着手上的工作,江子滔和江沈月娘面面相觑,脸上渐露忧色。
江伯尧顿时双眼一亮,“娘来了,这事就交给娘作主吧!”
“什么事要我作主来着?”老妇人神采奕奕的踏进大厅,声若洪钟。
“娘。”江沈月娘恭敬地唤道。
“奶奶。”江子滔则不甚情愿地唤着。
“呃,娘,是关于滔儿的婚事。”江伯尧必恭必敬地报告,庆幸他能及时甩掉烫手山芋。
“喔!”江老夫人别有深意地抬头看向她身材高挺的乖孙子,“你终于开窍,想把我那远在江南的乖孙媳妇迎进门啦!”她呵呵一笑。
“奶奶明知道不是。”江子滔臭着俊脸,十分的不开心。
“那就是你想背着我先斩后奏!”江老夫人冷下脸,沉声道。
不畏那两道疾射而至的寒冽目光,纵然明知答案为何,江子滔仍硬着头皮道:“请奶奶作主孙儿和兰儿的婚事。”
“我说过,只要我的乖孙媳妇进了门,你爱娶几房、爱纳几个小妾,我完全没有意见。”
“奶奶,您不能这么不讲理,您的乖孙媳妇又不是我要的媳妇,强要我娶对方只会误了人家。天啊!我对她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江子滔据理力争。
“你若强娶兰丫头也只会误了她,因为我不会承认她。何况这年头,哪桩姻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来的,待你们成了亲、过了洞房花烛夜后,不就有感情了?”江老夫人凌厉的双眸毫不退让的对上孙儿固执的眼。
“奶奶,您不能就这样擅自决定我的人生!”江子滔挫败的大吼。
“那你是要我言而无信老脸扫地,在外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江老夫人面色凝重。
那也是您乱点鸳鸯、咎由自取。江子滔在心里暗想着。
“事情不会那么严重的。”
“别说了,秀书,给我拿黄历来,我们要办喜事了呢!啊!得先捎封信给陈府,益年那老小子也等得太久了。”
专门伺候江老夫人的丫环秀书随即递上一本黄历。
“奶奶!”眼见局势如此发展,江子滔气急败坏地吼道:“我谁都不娶,这事就当从未提过总行了吧!”
“不行,人家姑娘已被你耽搁太久,今年都……唔!多大了?十八有了吧!来,秀书,先帮我磨墨……”
“我、不、娶!”江子滔咬牙道,甩掉江沈月娘扯着他衣袖的手,不惜冒犯江家具有最高权威的头号主事者。
“你别无选择。”江老夫人顿了下蘸墨的动作,无情的道。
“我就是不娶,我倒要看看您能奈我何。”江子滔双手环胸。
“滔儿,有话好说,不得对奶奶无礼。”儿子挑衅的话令江伯尧担忧得试图以眼神要双方冷静,可惜对怒视着对方的两人全然无用。
在一触即发的僵持气氛中,江老夫人平静的开口,“在我的乖孙媳妇未进门前,你不需要再插手布庄的工作了。”
此话一出,一室愕然。
“您不能这么做,布庄需要我。”江子滔握紧双拳,如火焰般炽烈的怒意粉碎了适才故作的坚决。
“没那么需要。”江老夫人抬高下巴,脸似蒙上一层寒霜。该死的!奶奶捉住他的弱点了,布庄是他从小到大努力的重心,是他的命,布庄对他有多重要,奶奶是全天下再清楚不过的人。
而她是当真的,他就是知道。
“婚期愈快愈好,我简直等不及想成亲了。”江子滔逼自己硬是由牙缝中迸出言不由衷的话。
“这才是我最疼最宠的乖孙儿!”江老夫人笑眯了眼,满意的低下头欲继续修书。
“不过,您别想我会善待您的乖孙媳妇。”江子滔终究忍不下这口气,恼怒的撂下狠话。
“说你不会,赶快告诉我其实你心里头并不是真的那样想的。”江老夫人再度望向他的双眸危险的眯起。
“心口如一,言行合一,我想的就是我说的,我所说的也正是我会做的。”即使这么做也不会改变奶奶的心意吧!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忤逆她,她该知道不是任何事都会随着她所想的发展。
两人再度交锋,较劲的火花闪耀在互不退缩的对视中,江氏夫妇愁上眉头的互看一眼。
“很好,”江老夫人嗤笑一声,“我决定将别的女人进门的权利保留给我的乖孙媳妇,你这浑小子给我虐待她看看。”她不愠不火地道。
看着乖孙脸色铁青,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话可说,江老夫人在心里笑得快内伤。
呵!年轻小伙子火候不足历练太浅,想和她斗?还早上三、四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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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远嫁的五妹一大家子要到江南来玩,正好趁这个机会将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春水阁大肆整理一番;夫人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府里所剩的药材不多,得交代阿有出门办杂货时多带点回来;素来交好的杨府老爷过六十大寿,这寿礼可马虎不得。
还有,喜儿那丫头和长工元顺,近来真是愈来愈不像话了。
一对灵动的美眸在竹林暗处那两个紧靠在一块的身影上转了一转,脚下轻盈的步伐丝毫未受影响。
元顺自小没爹没娘的,赶明儿得禀告老爷,请老爷上门帮他提亲去。
啊!开了……
一路疾走边思索着待办事宜的身影,猛然驻足于池畔,思绪瞬间让池里头的粉嫩秀色吸引了去。
前些日子仍是待放的花苞,如今尽是盛开之姿,一枝独立,亭亭摇曳于风中的莲,向来有吸引她流连忘返神往不已的本事,也许是因为它们如此清新的存在,是那么的优闲自适、毫无羁绊……
“凝香、凝香!我总算找到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莲池畔的人儿轻颦秀眉,不赞同地望着拉高裙摆一路狂奔而来,脸上还挂着两道清泪的人儿。
“放慢脚步,把裙子放下。”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听到她的话后缓步而来的人儿,凝香瞪了周遭好事的奴仆一眼,当他们一个个自讨没趣摸着鼻子走人后,始迎向前对着抽噎不已的人儿。
“说过多少次了,好人家的小姐行止进退间要抬头挺胸、不疾不徐;好人家的小姐说话要轻声慢语、自信得体;好人家的小姐不轻易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激动情绪,更别提挂在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看她急得豆大泪珠一颗颗的直往下掉,凝香在心里轻叹口气。“好了,我的好小姐,到底是什么事呢?”
是她没用,有负老爷夫人所托,她的小姐只有在强烈压抑本性时,才会有大家所认为的大家闺秀的样子。
“爹收到一封由京城送过来的信,我的心就开始怦怦直跳,果然……怎么办?他就要来迎娶了,听说大批的聘礼过两天就到了,他们连吉日都已经订好,就在这个月二十八。”像得到特赦般,陈语涵带着浓厚的鼻音,哇啦哇啦的开口。
“太快了吧!”扣掉由这儿至京城所需的日程,所剩时间实在不多,外头买的现成品虽然没有自己亲手绣制来得合意,但省事多了,唔!也许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备妥小姐的妆奁还是来得及的。凝香在心里迅速盘算了起来。
“对方希望愈快愈好,但婚礼上该有的排场不会少的。”语涵吸吸鼻子,竭尽所知的报告着。
是吗?小姐及笄都过三年了,有什么原因需急在一时?“那凝香在此恭贺小姐了。”她倾身微微一福。
“凝香,你少假装不明白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恭贺。”语涵激动的尖叫,换来一顿白眼。
“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救我。”语涵可怜的哀求道。
“你需要才怪。”凝香冷下俏脸。
“我不要嫁别人,你明明知道的!”情急之下,语涵忍不住再次拉尖了嗓子嚷道。
凝香直直地盯着她半晌,蓦地心下一沉,“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假戏真做的。”她危险地紧盯住她。
“可我就是喜欢上他了嘛!”语涵因心虚低垂螓首,两颊亦泛起红晕。
见主子那反常的娇态,凝香觉得眩然,几乎想纵容自己昏倒了事。
“凝香……”
被点名的人儿抿唇不语,兀自望着池中随着徐徐微风轻摆的几抹秀色。
“凝香,你最聪明伶俐了,也一向最有办法,爹爹不是每次都听你的吗?你可一定要帮我。”见她真的生气了,语涵可怜兮兮的软声乞求,语气中的怯然让谁听了都会禁不往心生怜惜。
唉,看来她是无法置身事外,这淌浑水非趟不可了,谁教她亦有责任。
明知小姐早非自由身,那么便该在事情一开始时竭力阻止的,但她不但没有,还在小姐每回红着眼的哀求下软了心,为她在老爷和夫人面前做掩护。
“我会帮你。”凝香幽幽的说。
“耶!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语涵乐得揽住她的颈子大跳大笑。
“别抱太大希望,”凝香睨了她一眼,“老爷不是每回都有求必应的。”何况,这事关系到两大家族,她人单力微,小姐恐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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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非常棘手,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阿碧,我有要紧事要找老爷谈,你帮我候着,别让其他人进来,若有重要的事就进来通报一声。”凝香嘱咐着守在大厅门侧、随时等着服侍陈家老爷的丫环。
“阿碧晓得了,凝香小姐请放心。”她娇俏的朝凝香眨了眨大眼。凝香小姐又要和老爷密谈了,这种情况非但不能给其他人听到,连她这个偶尔会听得一清二楚的第三人,也得闭口不谈,当作没这回事,这些都是老规矩了。
凝香回以一笑,移步进大厅。
“老爷,请用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呢!”
“呵!呵!凝香,你好久没有亲自给我倒茶了。快坐下来,我正有事要找你。”丢下手中的书册,陈家老爷陈益年慈祥地要凝香坐下,眉眼间洋溢的尽是喜乐之色。
记得那时,江老夫人指着他夫人隆起得可怕的肚皮道:“你生的若是女儿,就当我家子滔的媳妇吧!”而他听了呵呵大笑,顺口说了声:“好啊!”
夫人果真生了个女儿,但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两家的生意亦因他陈家南迁不再有合作关系,他原以为十八年前那档事就当戏言,没想到老夫人为人如此重然诺。
他的女儿要出阁了呢!他那半点没大家闺秀样子的野丫头有人要了呢!再也用不着担心她会成了个老小姐,遭邻人、熟人耻笑了,教他如何能不开心呢?
陈益年咧着乐得合不起来的嘴,好整以暇的品着茶,喝了两口,原本舒展的两道眉却陡地拧了起来。
“老爷,怎么了,我泡的茶真有如此难喝?”凝香挑起两道秀眉。
“不!凝丫头,你明知道我有多爱喝你泡的茶。”陈益年认真严肃的道。
“那老爷何事愁上眉头?”
“唉,我只是想到我那不成材的女儿,连茶也没给我这爹爹奉上一回,这会见却要嫁做人妇。”说到这儿,他的脸丧气的低垂。“凝香,涵儿的婚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凝香听小姐说了。”
“呵!这小娃儿如此迫不及待的到处宣扬啊!”陈益年一反颓丧,张大口哈哈直笑。
“是啊。”凝香微微颔首,她的小姐是真的很迫不及待。
“凝香,语涵丫头的婚事又要麻烦你了。”陈益年收敛起笑意正色道。
“不麻烦,这是凝香该做的。”凝香娴静的答道。
像突然发觉什么似的,陈益年直瞅着眼前总是盈盈含笑的可人儿。
凝丫头打从十二岁成了陈府里的一分子后便十分上进,再加上得何总管的缘,何总管几乎是倾己所学的教给她。两年前,何总管大病后体力大不如前,大家理所当然的将事情交由她负责,她将府里的奴仆丫环管理得妥妥当当,家里也打理得井然有序,更要陪伴他那光会调皮捣蛋却不知长进的女儿。时光荏苒,当初那身心俱伤得不成人样的小女娃,出落得比他女儿更像个大小姐,一晃眼都过了八年了。
不想则已,这么一想,陈益年益发汗颜不已。
凝香是秀才之女,自幼饱读诗书,虽逢惨烈家变,但她在陈府的地位是陪伴小姐的客人,不是仆人,而他们上上下下却理所当然的让她扛着形同总管的重担,让她没一天清闲。
他带凝香回来时,曾亲口允诺会好好照顾她的,这些年来反而是她在照顾他们一大家子数十口。
她就像他第二个女儿,很久以前,他就曾经在心底承诺要给她找个不下于女儿的好婆家的,但是……
陈益年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凝香,我记得你……二十了吧!”啊!凝丫头的适婚之龄在他的粗心大意下错过好久了。
“上上上个月刚满二十。”凝香边答边使了个眼色给躲在大厅屏风后的人儿,要她稍安勿躁。
陈益年闻言一脸沮丧。
“老爷,关于婚礼……”
“我也真是老糊涂了,竟误了你的婚龄。”陈益年痛斥自己后,双眸闪着热切望着她,“告诉我,凝香,你可有喜欢的男子,我这就帮你上门提亲去。”
什么跟什么?话锋的转变令凝香顿时啼笑皆非,“老爷,我们现在要谈的是小姐的婚礼。”何况哪有女方主动上门提亲的道理,向来最爱面子的老爷是哪根筋不对劲了?
“也对,语涵丫头的婚礼的确比较急,得先办。”不过,凝丫头你放心,一旦忙完女儿的婚事,我绝对会帮你物色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陈益年在心里对着凝香喊话,总算觉得心里的歉疚之意略减。
“新衣、新被、新首饰得赶紧先挑,尽量奢华点没有关系,江家在京城里头算大户,涵儿嫁过去才不至于丢人现眼。还有,听说聘礼整整有六大车呢!咱们准备的嫁妆可也不能少,玉库里头的玉就挑几件好的带去,老夫人爱画,书房里那几幅古画尽数带去亦无妨……”
“老爷,小姐闷闷不乐呢!”凝香柔声提醒,怕自己再不切入正题,屏风后的人儿就要忍不住冲出来了。
“唔……”陈益年喝口茶润了润喉。
“她和她夫君素不相识,毫无感情,又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嫁得这么远。”
“是啊,也真难为她了。”他也舍不得心头上的一块肉啊!但当他若有所思的瞥了凝香一眼时,随即在心里痛斥自己的私心。他不是刚刚才决定要给凝香物色个十全十美的好丈夫吗?
“何况,小姐她天性……好动、活泼,性子又单纯,嫁到那儿,大户深苑,规矩想必多得很,不知会出什么事,就算出了事也乏人照应,教人不得不担心。”凝香蹙眉分析道。
“是啊!我也担心,那丫头老是莽莽撞撞的,没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和自觉。前些日子把我最心爱的花瓶摔成碎片,再前些日子爬上树差点跌断了腿,平日最爱干些偷听、捉弄人的事……”
陈益年的一席话说得屏风后偷听的人频频皱起小脸。
“所以才全权让你管教那丫头啊!”一想到的确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事,陈益年大叹口气,眉头纠得更紧。
“凝香不济,有负老爷所托。”
“别误会,我这不是在怪你,语涵是我女儿,她的性子我哪有不明白的,大概谁来都无能为力的。”
“所以……”
“所以……”
两人同时深吸了口气。
“老爷请先说。”凝香将含在唇边的话语硬生生的吞回去。
“呃……我知道这个请求实在太自私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你最适合,毕竟你是那么冰雪聪明又伶俐,而且你一向最有办法了,语涵向来也最听你的。”
“老爷!”真可怕!他们果真是父女,竟说一模一样的话。凝香听得背颈寒毛直竖,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所以,你陪丫头嫁过去那边可好?呃!当然,你还是可以拒绝。”陈益年昧着良心地道。
是他恶劣、他狠心狗肺、他自私,他千不该万不是,但他就这么个女儿啊!总不能教她千里迢迢的嫁过去后,再被休回来。若凝香陪嫁过去,等女儿适应了那边的状况后,相信用不着多久凝香就可以回来。
到那时他发誓,一定、绝对、肯定会为她物色个再完美不过的夫君,让她风风光光出嫁的。
“不行!不行!”
凝香愣住的同时,躲在屏风后的人儿再也沉不住气的冲出来大声嚷道。
“语涵丫头,你躲在后头做什么?凝香陪嫁不好吗?”他可是不要老脸开口请求的。
“凝香不能陪嫁,因为我不会嫁!”语涵冲口而出,对上父亲倏地睁大如牛铃的双瞳。
凝香在心里轻叹口气,慢条斯理的为自己斟了杯茶。拜她的好小姐所赐,情况已不在她的掌控中,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语涵绞着双手,心虚的偷觑了眼脸色不甚好看的人儿。哎呀!她答应凝香要乖乖在屏风后静观其变的,可是他们聊了老半天总是转不到那儿去,她急嘛!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闻言,陈益年拍桌站起身,震得茶碗一阵晃动。
“爹……”语涵骇然大叫,连忙躲至凝香身侧寻求保护。
“把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次。”陈益年脸色乍青乍白。
“凝香,你跟他说啦!”语涵猛扯她衣袖。
“到底怎么回事,凝香,你来说。”陈益年两道锐利的视线改射向一旁不发一语的人儿。
事情果真十分棘手。凝香吁了口气站起,振作精神道:“老爷,这门亲事可有转圜的余地?”
“这事不需要有转圜的余地。”他口气决断的道。
“这会儿恐怕需要了,老爷。”凝香柔声的说:“小姐心里头已有人了。”
陈益年神色一凛,怒气排山倒海而来,他大喝:“什么时候的事?哪家的浑小子?”竟敢觊觎他的宝贝女儿!
“您答应退了这门亲事,我才告诉您。”语涵半躲在凝香身后,不怕死的回嘴。
“凝香你说!”见女儿如此,陈益年勃然大怒。
“那位公子是书香世家子弟,个把月前小姐游西湖时,因同乘一画舫,故而相识。他与小姐一见如故,言语投机,原本打算上门提亲,但碍于小姐名花有主,始终不敢前来。”凝香娓娓道来。
“姓名为何?何方人氏?”
“小姐不说,凝香不敢说。”凝香直视陈益年的目光不疑不惧。
“你……你们……简直要气死我!”陈益年怒极拍桌,语气强悍,“我告诉你们,说不说由得你们,若要退婚,办、不、到!”
“爹,我都有心爱的人了,您还要我去嫁一个从头到尾只听过名字的男人?”语涵不敢置信的提高声量。
“那个从头到尾只听过名字的男人偏偏是你在你娘肚子里时就许下的丈夫。”
“就因为这样,不管他是不是丑陋的麻子脸,或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都得嫁?”
“没错。”陈益年的态度不容反驳。
见女儿花容血色顿失,他抿了抿唇,软下语气,“放心,子滔这孩子,人长得俊俏不说,经商手腕更是一等一的好……”
“却不是小姐心里头爱上的那一个。”凝香从旁提醒。
陈益年顿了顿,仍固执的道:“放心,等涵儿嫁过去,很快就会忘了心里头的人。”
“我不会忘。”语涵眼眶泛红,语带哽咽,“爹,您不疼女儿了吗?您这是要女儿一辈子怨您吗?您怎么能让我在心里头有另一个人的时候就这么出阁,您不要女儿幸福了吗?”
她话里浓浓的哀戚令陈益年心生不忍,“涵儿,不是爹狠心,人生在世,无信不立,名誉更甚于生命,若江家不提这婚约便罢,他们既重情重义的前来迎娶,聘礼亦在途中,此刻毁婚对方岂不颜面尽扫?大家虽已无生意往来,好歹同在商场上,这事一传出,爹又要用什么脸面对众人呢?”他好言相劝。
“爹,您要面子,就不管女儿死活了?”一听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就要毁于“面子”两字上,语涵突生一股怨气。
“死不了的,事情已成定局,你别再任性了,爹从小纵容你到大,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唯有此事断然由不得你。”
“死不了吗?”语涵吸了吸鼻子,想到要和心爱的他从此分离、再无法谈笑、相依相偎,晶莹珠泪成串滴落。“我就死给您看,您若硬要女儿上花轿,女儿就一路绝食到江家,等进了江家门,女儿要用那仅剩的一口气告诉他们一切,江家不会容忍一个为其他男人流泪憔悴的媳妇吧!江子滔若休了我,只怕会让您更没面子。”
“你敢?!”陈益年紧握双拳,眼泛血丝额冒青筋。
“您可以拭目以待,看看我敢不敢。”语涵抬高下领,泪水洗过的清亮双眸里是豁出一切的毅然决然。
“我……我是造了什么孽,我打小摆在手心里宠着、呵护着,舍不得骂一句也舍不得打一下的女儿竟大逆不道的忤逆我!”气到极点,陈益年拂袖背过身去。
“爹,是女儿不孝,您就成全女儿吧!”语涵在他身前跪下。
想到爹对她的好,想到自己必须这样对他,她再也遏抑不住的嚎啕大哭,发自内心的悲戚令其余两人亦忍不住想掉泪。
“老爷,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可想,事情仍是有转圜余地的。”凝香语重心长地道。
“花轿在路上,聘礼也在路上,江家想必正为婚事忙得不可开交,你们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捅这样的楼子,这事骑虎难下,能有什么余地可转。”
所以才棘手啊!凝香在心中暗叹,全然思量不出个好对策。
“若我有另一个女儿便好了,也不至于叫这丫头给吃得死死的。”陈益年怨怼地说,一个想法倏地形成。
凝香就像他第二个女儿。
不行!不行!陈益年在心里猛摇头,他若这么做如何对得起凝香?
但他在心里承诺过要给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好丈夫,以他所听闻的加上老夫人在信中所描述的,江子滔绝对担得起这个名。
而凝香也不小了,她的婚事禁不起再三的蹉跎。
何况,以凝香的精明能干,江家大户人家的规矩对她而言决计没问题的……
等等,怎么算盘再打都是打到凝香身上呢?想想别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瞥了眼直立身旁的人儿一眼,陈益年心虚得不敢再直视她。
然而,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就算他自私卑鄙,连他都唾弃自己,但他的老脸不能扫地任人践踏,也不能逼女儿上绝路啊!
再说,江子滔确实是个人人称羡、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好对象,凝香说不定也会同意。
“呃……凝香。”
“老爷可是有了好法子?”凝香扬起两道秀眉问,仍跪着的语涵一听,赶忙收起眼泪和哭声,凝神聆听。
“呃……代嫁……”陈益年吞吞吐吐的说出两个字。
“嗯,江家不曾有人见过小姐,代嫁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凝香也想过。不过,”她拢起双眉,“这是欺骗,先别提让江家发现后会有的后果,眼前代嫁的人选便是一大问题。”凝香分析着。
“呃……凝香,你这么聪明伶俐,如果是你,我想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陈益年话一说完,一室默然。
好半晌后,凝香面无表情地问道:“老爷是要凝香代嫁?”“呃……当然,你还是可以拒绝,毕竟这是你的终身大事,理当要你自己愿意才行。不过,这件攸关两大家族名誉的大事,也唯有交给你我才能安心。”
凝香怔忡不语,令人完全瞧不出她想法为何。
“凝香,你答应过要帮我的。”语涵切切地提醒着,紧攀住一线生机。
良久,凝香开了口。
“老爷、小姐尽管放宽心,这事就由凝香来打理吧!”她语气是一贯的淡然,无太大情绪波折,亦听不出悲喜。
“凝香,你就像我第二个女儿,我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望着语毕随即旋身欲离开的身影,陈益年出自肺腑的道。
凝香顿了下移动的步伐。
“我知道。”她轻声道,而后从容离去,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