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妹,昨夜府里发生了」件大事……」持着香,年冠雅开口,温润的嗓音荡漾在微见曙光的房内。
升烟袅袅,只见他不愠不躁的说道:「春儿她被我惹恼了,只怕要气上好一阵子,如果你地下有知,希望你能设法劝劝她,再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她要生气,要怎么对我这个大哥发脾气都成,但为了义父,希望她懂事一些,千万别闹到离家出走的局面。」
月卯星看看那头的年冠雅,再看看这头咬着下唇,一脸不甘心的鞠春水,温雅的面容露着淡淡的笑意。
「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大哥也真是了解你,知晓你想离开的打算。」
他的开口换来鞠春水一脸的紧张,虽然年冠雅进来时没看见他,让她稍稍安了心,但她可不确定他的出声会不会被听见,只能用力的瞪他。
「放心,你哥哥他听不见我的声音。」月卯星直接说道。
她不信,但半晌,听年冠雅毫无反应,验证他的话,可她还是觉得不爽,用力的再白他一眼。
那头的年冠雅并不知道这小小的插曲,插上三枝清香后,伫立於灵案前,像说给自己听一样轻声道:「良妹,我的做法或许太极端了一些,让春儿觉得很受伤,但为了义父,我又能如何?」
苦笑,年冠雅颇为无奈,「身为人子,我得设法为义父分忧;为人兄长,我得为这个妹妹打算,不论是哪种身分立场,确保她一生喜乐和顺,是我责无旁贷的义务与责任,只是鱼与熊掌,两者难以兼得,我其实也很为难。」
鞠春水咬唇,听半天只觉得呕上加呕,表情黑得有些难看。
她多想反驳,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旁的人觉得是为她好的事,只要她不觉得好,那一切都是白搭。
就像嫁人的事,这种事她一直就没有考虑过,可是就因为一句「为她着想」,他们不顾她的意愿就要她接受,这种硬性逼迫的事,造成她痛苦在先,怎可能让她快乐得起来?怎么可以说是为了她好?
「春儿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想什么,我还会不知道吗?」年冠雅轻叹出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不禁放柔,「我还记得,春儿小的时候,软软甜甜的,见了人总是笑咪咪,即使玩得一身的污泥,也是一脸的甜笑,是个让人疼到心坎儿里去的女娃儿……」
因为这话,灵堂前的女孩面露微笑,因为过去美好的回忆而浅笑着。
「但自从你出事后……」滞了滞,因为最不愿回想的往事,「自从你出事后,那个记忆中的春儿也跟着变了,回想起来,是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再把她自个儿当女孩儿,镇日男装打扮不说,还嗜武成痴,空暇时就跟着捕快们四处抓贼逮人……」
看着袅袅升烟,年冠雅不知想起了什么,漂亮的眸中净是沉痛之色。
「如果……如果当年不发生那样的事,你不会死,春儿也不至於变成今日这样;又如果,如果春儿是个男孩,我跟义父也犯不着这么样的担心。」
闻言,蜷缩在床内侧的鞠春水缩了缩,搁置在膝上的俏脸僵了一下。
伫立在灵案边的女孩儿面露感伤,娟秀面容上的不舍与牵挂都是那么的明显……
月卯星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年冠雅想着当年的事,清朗的俊颜有几分痛苦之色,开口道:「春儿一直把你当亲姊姊看待,当年你出事,她受到的打击很大,惦着这个,义父跟我体谅她,所以一直任由着她去,但如今,她都二十了,我们身为她的至亲,为了她着想,你说,我们还能这样放任她继续下去吗?」
身为现场唯一一个同时观察三方的人,月卯星听得很认真,因此有所疑问。
「以前的事?」他好奇,朝躲在床内侧的人问:「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同样处在哀伤情绪当中的鞠春水白他一眼,觉得他好吵,没想回答他。
而那一头的年冠雅——
「我知道,昨夜的事我做得过火,确实是委屈她了。」敛起忧伤的情绪,他坦言道,也得澄清一番,「可是我能不做吗?」
又是幽幽一叹,他说道:「对待嫁的闺女而言,她这年岁已经算是老小姐,虽然义父平日不提,但实际上,他老人家却总是暗暗发愁—愁着这唯一的女儿会遭人取笑,说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一方面,他更是暗暗愁着,忧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配得上他的好女儿。」
才怪!
如果他们真的当她是一家人,真的愁虑她的未来,不管有什么想法,大可以好好跟她说,绝没有必要这样设计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诬赖她,而且还是最严重的那种诬赖,诬赖她是低贱的淫贼,她最痛恨的那种人。
鞠春水的心中满是不以为然,一想到昨夜的事,心头那股子的怨气就是没办法消下去。
「昨天的事全怪我太过躁进了,但东方圣者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对象,也只有他那样品性高洁又同时具有好脾气跟好教养的人,才能让我跟义父感到放心,不用担心她嫁了人之后会过得不好……」
鞠春水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此时此刻,话题内容太尴尬,即使是她也觉得不自在,这会儿索性将整张脸埋进腿间,整个人蜷成了一团,好避开月卯星的目光。
「当然,除了人品问题,更重要的是,四方行使这个职务所代表的责任与义务。」年冠雅确实是仔细的想过每一个点。
一旁的月卯星完全没有当事人的自觉,听得可认真了。
「身为东方行使的月卯星,为了职务,常年在东方境内游历飘泊,以春儿的个性,可以跟着这样的夫婿四方行走历练,她必然欢喜。」年冠雅极具条理的分析,「而,换个方向来说,如果她真不喜欢这个夫婿,大可以不跟着出门。」
连这个,年冠雅也想到了,「只要她一句话,义父跟我自会帮她出头,让她得以待在安乐城内,自此,她名义上多了个丈夫,可是生活不变,可以一如往常的生活,却又不用担心嫁不出去而遭人指指点点。」
「你大哥倒是为你考虑良多。」月卯星竟然赞美起年冠雅的面面俱到。
鞠春水闷着头不想理他,觉得他这时的赞美真是莫名其妙。
心情还是很差,即使方才那一番说词说得合情合理,好像很为她着想似的,可是她没办法领情,对於这一套说辞只感到羞耻。
说得再冠冕堂皇又如何呢?
讲半天,结论还不就是那样,根本就只是帮她逮住一个丈夫,一个身分条件合适就好的丈夫而已,除此之外,她的感受限意愿都是屁,对方的感受跟意愿也都是——
屁。
哼!
她心头老大不爽,那头,年冠雅分析完之后—换个语气柔声再道:「总之,我知道是我冲动了,只顾着想帮她留住这样的好丈夫,却没顾虑到她的感受就设了局,如果她不开心,不喜欢我们这样做……」
以自言自语这种事来说,年冠雅这话的语气慎重得过头,「我跟义父已经反省过了,只要她开口,我们以后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面对这样的保证,鞠春水没有动作,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
「义父已上了年纪,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如果春儿不原谅我们,不给我们悔改的机会,心一狠,就这么一去不回了……」幽幽一叹,年冠雅缓缓道出他的忧虑,「如果演变成那样的地步,我更不敢想象,义父他老人家会有多么的难过,若是因此一病不起……」
话没说全,可更加显出话语中的严重性,鞠春水的思绪受扰,不由得方寸大乱,没来由的感到烦躁了起来。
「我知道,春儿一向识大体。」年冠雅状似无心的自语,「她舍不得,不会那样对待义父上切是我小人之心,自己多虑了。」
听到这里,月卯星也忍不住暗赞,这个年冠雅确实厉害,为了能留下人,何止是双管齐下,根本好的、坏的全都让他」个人说完了。
这般的好口才,即使她原本有心要走,这会儿恐怕也难走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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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年冠雅离开,身为当事人的鞠春水没开过口,发出一点声息。
她安静的蜷缩在床内侧,动也不动,俏脸埋在双腿之间,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以为她在这一番话后还真能安心离开,但月卯星忍不住开口,跟着柔声劝道:「回去吧!你大哥确实是担心你。」
她闷声轻哼一声,不怎么买帐的样子。
月卯星也不急着得到她回应,望向灵案桌边一脸忧伤的女孩,思索着这边该从何处理起……
「卑鄙!」蜗牛一样埋着头的人突然骂了一声。
骂一句不够,索性卯起来大骂,「卑鄙,卑鄙!大哥最卑鄙了!」
「有吗?」月卯星回过头再看她,回想一下,中肯的道出他的观察,「我倒觉得他说得很诚恳,看得出他很担心你,也真的很了解你,晓得你性子刚烈,打算离家出走以明志。」
「这样还不卑鄙吗?」她抬头,一扫方才低落的士气,低声咆哮,「他先是设计了我,现在又好声好气的想哄我,是怎样?」
愈想愈气,继续再骂,「也不想想,夜昨他做的事就像是拿刀捅我一下,以为现在说两声好听话,我就该摸摸鼻子当作没事吗?」
「呃……没那么严重吧?」因为睡死,月卯星实在不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喂,你有一点自觉好不好?」她没好气,连他一起骂进去,「好歹你也是被设计的人耶!要是弄个不好,让大哥的奸计成功,你可是得跟我绑在一起,而且是绑一辈子,种事还不严重?还不够恐怖吗?」
她讲得很认真,月卯星只好配合,偏着头,很认真的思索当中的恐怖性。
「不公平,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想到就沮丧,她低声抱怨,「为什么男女要有这样的差别呢?又不是我自愿要当女孩子的,为什么我不能选择我自己想过的人生,不能自己安排我自己想做的事?想过的生活?」
「嗯,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她提起,月卯星真的很认真的思索了起来。
「简直没道理!」见他附和,她说得更起劲,满腔的不平一古脑儿的全发泄出来,「一样都是人,只要认真一找,多得是那种三、四十岁未娶的男人,只要他们不吭声,也没见过人去管,可女孩子呢?」
握拳,真的很不满,「女孩子就像菜摊子上限时抢购的菜,时间一到了,要是没人选购,就会让摊老板打包,变成赠送品一样的被送出去,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好气,觉得这事一点道理也没有,恨恨低咆,「根本就是欺负人嘛!要不是没得选择,谁要当女孩子?谁想当这种赠送品?」
「别这么说。」面对她的不平,秀雅的俊颜仍是那一派的温和,柔声道:「这世上没有人是赠送品,也没人当你是赠送品,你现在只是在气头上,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其实你清楚得很,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
「才怪!事实就是如此,」她愤道:「人们不只是把女孩子当成限时拍卖的青菜,对女孩子的要求更是多如牛毛,不是不准这样,就是不准那样,硬是要把女孩子养成弱者,也因此一遇上坏人时,没有一点自保能力,就只能任人侮辱……」
哽咽,想起枉死的人,她好恨,恨自己当时没有能力可以救人,痛恨那些为了一己之欲而欺侮弱者的恶贼。
月卯星看着她硬撑不落下眼泪的倔强表情,又看看灵案前幽然叹息的女孩,下了结论,「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件事』?」
「是又如何?」她恨声道,「你知不知道良姊姊是多善良的人?连她这样的好人都会遭到攻击、受害枉死,你这位奉行天道的圣者能不能说说看,这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回想起来,如果没有发现那件意外,那原先该是美好的一日……
当时,她十二岁,时值枫鱼季节,城郊处的多罗河里,满是肥美味鲜的枫鱼。
大哥知她嘴馋又贪玩,因此早在枫鱼季开始之前就说好了,一等枫鱼季节,就要带她跟良姊姊一同游河抓鱼去。
却没想到,到临出发的那一天,府里有个仆佣用火不小心,烧了厨房,害得大哥一时走不开,得留下来处理。
为了不耽误时间,教她失望,因此临时改了主意,由良姊姊先带她出门,待大哥处理好事情后,便会赶到多罗河边跟他们会合。
已经都说好了,也都安排好了,可没想到,当她在河岸边玩水的时候,来了四、五个穷凶恶煞的匪徒,他们见良姊姊貌美,起了色心,逮住了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姊姊供他们狎玩取乐,就当着她的面……当着她的面……
事隔八年,她始终记得良姊姊让那些人奸淫至死时,那种惊恐至极又无能为力的憾恨表情;更记得当大哥赶到,救下差一步也要遭受同样凌虐的她时,那张温和俊朗的面容扭曲成什么样绝望跟无助。
她知道,就算用尽她一辈子的时间,她永远都没办法忘记当年的那种恨,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人遭受凌辱,可自己却无力做些什么的恨。
即使是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八年了,又即使,那四、五名恶徒当场让大哥就地正法,全部以命相赔,可每每回想起来,她还忍不住的直发抖,恨到忍不住的颤抖……
并不需要她明说,由她这时传递出来的强烈情感便足以说明她的难受,那是历经极重的创伤才会有的暗黑情绪,教人难以想象,平日爽朗活泼的她,在开朗明亮的性格下,竟隐藏了这么一份难以启口的梦魇。
看着她因为陷入回忆而露出的痛苦表情,月卯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时的心情。
过去,他不乏接触这样的人,碰触他们最心底的伤口,他知道他们痛,这些深藏在心口的伤让他们痛极。
而此刻,看着她受回忆的苦,他同样的感到不忍与怜惜,但除此外,更多了几分的不舍,一种他自己也捉摸不清的感觉。
「没事了。」他轻哄,用过去从没有过的温柔嗓音轻哄,「已经没事了。」
直到他开口,一度视而不能见的鞠春水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眼前模糊一片,她恨恨的抬臂擦去脸上的泪水,不想哭,她没想过要哭的……
愈擦,眼泪掉得更快,她好气,因为她没想过要让人看见她哭,哪晓得今个儿是怎么回事?
特别是八百年没哭过,没想到刚刚她哭的时候被看见一次,现在又一次,她不想让他以为她是那种没用只知道哭的人,她不是那种人,她不是!
「没关系。」月卯星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残害她无辜被抹红一片的嫩脸,温言道:「能哭是一件好事,没什么的,想哭就哭吧!」
温雅的嗓音是足以醉人的那种好听声音,但让她止住眼泪的不是他的声音或他的温柔。
泪眼模糊,挡着她的视眼,低头的同时,眼泪顺势滑落,让她得以看清眼前的异象——
他握着她的两腕……看起来是这样,但又不是这样,因为腕间的那种触感太过的不真实,与其说是他握着她,感觉起来更像是一片温暖的光芒圈着她的手腕。
忘了哭泣,她怔怔的有些失神。
是直到这时才想起该要计较,他这时的状态不太像是人,虽然形体上是,但她不以为一个发着光、带着点透明的形体会是人,活生生的真人。
「你……」停下,发现很难开口,不知从何问起。
「不怕,虽然在你眼前的并不是我的真身,但一样是我,我不会伤害你。」没把握她能明白,但一时之间,月卯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废话。」她啤他,噙着水光的美眸白了他一眼,「你是圣者耶!要有害人之心,当得上这个东方圣者吗?」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惹笑了他,没办法形容,但他真觉得她好有趣。
没有多想,他伸手帮她擦去颊边的泪水,说道:「就算让人尊称为圣者,也不是事事样样都做得到。」
温暖轻柔的触感随着他的手轻抚上她的颊,没来由的,她的心口处猛然跳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能推论,那该是月氏一族才懂的神灵异术,导致她出现异样的感觉。
月卯星不知她心中所想,帮她擦去泪痕后,白净的手覆上她的,掌心对着掌心,任由淡淡的金光包覆起她因为练武而不显细柔的手。
「每个人的一生中,多少都会遇上挫折跟不如意的事,事有大小,但痛苦跟难受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温柔的嗓音如同要哄人入睡一样,柔柔的轻喃道:「这当中,受伤程度可以区分出多与寡,就看当事人怎么面对、怎么想、怎么放手。」
鞠春水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暖流从手心处开始蔓延,流向全身,最后汇集到她的心口处,让她的心里觉得热烘烘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
「仇恨跟压抑并不能解决问题,你得学着面对、学着释怀、学着放手,让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跟感觉离开。」月卯星开导她。
「你要我放过那些人?忘掉他们对良姊姊做的事?」她直觉抗拒。
「忘掉那些丑事,不是要你放过他们,而是要你放过你自己。」目光柔得像是能渗出水,月卯星看着她,诚心希望她能走出这个阴霾。
她的回应是别过头,不领这份情,「我不听你说这些。」
「我并不是想逼迫你做什么。」他始终是那样温和慈善的模样道:「只是想让你知道,过去你一迳的避着不去想,将那股恨意与受伤的感觉藏在心里,对事情并没有任何的帮助,到头来,不好受的也只有你自己,何苦呢?」
顿了顿,最终还是决定让她知道严重性,「更何况,如果你不设法从这样的痛苦记忆中走出来,那份执念害的并不只是你自己,更会影响周遭,让身边的人跟着一起困在这样的情绪当中,走不出来。」
咬唇,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
在当年的事件中,受到伤害的人不只是她,失去未婚妻的那个人她的义兄年冠雅也同样感到痛苦,至今都是。
不过,月卯星指的人并不只是年冠雅——
「不只是活着的人,你们的执念也会牵绊住这个事件中最大的伤害者,阻碍她前往生极乐世界。」
「你是说……」醒悟出他的暗示,表情一变,她脸色转为死白——
「良姊姊她还在?」无法自制的颤抖了起来,有些的慌乱,「她死不瞑目,魂魄还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