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流畅的乐音如水上乐园的溜滑梯般直泻而下,一会儿又像云霄飞车般地快速爬升,达到顶点之后,再急冲到底。
这位钢琴师的琴艺真是不错,萧邦的曲子在他的指尖下活灵活现地舞动出动人的旋律。
学了将近十二年的钢琴,季庭纾的耳朵可说是接近大师级的挑剔。她手中端著一杯威士忌,随著音乐的节拍轻轻地摇晃著。
这是一个出版界的上流阶层派对,与会人士都是出版界的经营者及资深从业人员——一群自以为最懂得文化与生活的人,要不然就是像她这种有个出版界名人的父亲,坚持要她当个上流社会的交际名媛。
庭纾站在阳台前,她紧里著银色礼服的窈窕身躯斜倚在落地门的框架上,从客厅的角度看过来,只能看见她踩著银色高跟鞋的细致脚踝。
站在这里,不会让人批评她太孤僻,同时,又可以享受阳台上吹来的微风。更重要的是,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地欣赏钢琴师在琴键上流泻而过的灵活手指。
很少人知道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因为,她在出版界里不以此出名,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叛逆与放荡。如同她手中的威士忌一般,在这个场合,多数女人顶多喝杯香槟,她则坚持喝烈酒,一杯接著一杯。但是,没有人知道,一半以上的酒都被她洒在阳台外、抽水马桶,或者是盆栽里。
任何一盆长得特别茂密的盆栽,绝对是因为她的“贡献”。
为什么她要故意惹出事端呢?庭纾叹口气,谁教这个圈子里的谣言都靠她制造呢!她敢打赌,这客厅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正悄悄地咬耳朵,谈论她的是非。
她才这么想著,耳边就听见有人在嚼舌根,一群自视甚高的女人晃到落地窗旁。
庭纾慢慢地将脚缩回来,窗帘成功地掩饰了她的身形。
“你看到季家的那个独生女吗?”
“怎么会没看到?她那件礼服背部全裸,一走动,股沟都看到一半了。”
庭纾伸手到自己背后摸著,礼服的开口才不过到下背处,怎么可能看见股沟?她皱起小巧的鼻子,这些女人不愧是经营文字的人,真会夸大其词!
“真不晓得季启运夫妻那么有才华,怎么会教出这种女儿?”
“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吧?从美国的野鸡大学毕业也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去找工作。季启运如果让她接掌出版社,恐怕不用三天就关门大吉了。”
庭纾轻轻啜口酒,嘴角噙著笑意。她一向懒得跟别人说她是柏克莱大学的高材生,而且在三年内就同时修完商业与文学的双学位,正如同她不会矫正“季启运”这个名字在外人眼中所代表的近乎完美的形象一般。
她的父亲季启运成功的经营出版事业,长久以来,一直有公关人员帮他塑造形象,为了符合文化人的身分,他成为一个温文儒雅的成功企业家,也是一个爱家、爱小孩的伟大父亲和婚姻幸福美满的丈夫,只可惜,这些假象只能让那些不够亲近他的人信服,对于她这个每天与他相处的女儿来说,那些包装过的形象都是谎言。
她的叛逆就是真实与谎言冲突后的结果——她以一种近乎消极的态度来破坏父亲完美的形象,至少,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女儿,再次为父亲的完美背书。
“她哪需要工作?玩的时间都不够了!她整天跟那些公子哥儿出去,白天吃喝玩乐,半夜……更多事情可以做呢!嘻嘻……”其中一个女人的暧昧语气让其他长舌的女人们各个掩嘴闷笑。
“我真不懂,那些男人为什么会像苍蝇一样的围著她?”女人的语气里带著些许酸味。
“想也知道嘛!苍蝇喜欢的不就是……垃圾嘛——”那拉长的尾音又引起其他人一阵讪笑。
庭纾皱起眉头,她可不喜欢被人当作“垃圾”一样看待,其他恶毒的代名词她都可以接受,唯独这两个字不行。看来,她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过去塑造出的形象了。
“你看她走路时,腰扭得跟水蛇一样,男人不瞪著眼睛、哈得半死才怪、这种女人呀——技术高超得很呢!”
说话的人嗓音压得极低,害得庭纾必须将整个身子往前倾,差点因重心不稳而跌倒,败露形迹。
“幸好我儿子只有十岁,不然,可就危险了。倒是你,你儿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吧?小心点,我看过他们两人交谈。”
“你放心好了,我儿子非常自爱,从来不碰不干净的女人。”
庭纾知道那个说话的女人是谁,事实上,那个“自爱的儿子”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上次还想在宴会的角落偷亲她,不过,被她的膝盖击中要害,痛得蹲在地上哀嚎。
“祖先积德喔!不然,要是娶了那种媳妇,只怕生出来的小孩都不知道是谁的呢!”
酒喝多了,女人们的话题也渐渐趋向限制级。
“你能想像她当妈妈的样子吗?搞不好奶瓶里装的是酒哩!”
“可怜哟!季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看来是要断后罗!”
庭纾的眉头紧皱著,久久无法舒展开来。她从小到大的志愿都没变过,那就是要成为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让她的小孩感受到她全心全意的爱。
在她责怪父亲不称职的同时,其实,她非常明白身为女强人的母亲同样有错。
卸下了包装的糖衣之后,父亲也只是个普通的平凡人——一个每天花十六个小时工作,回家后会累得没力气绕到女儿房间,亲吻她额头的人,当然也不会知道女儿什么时候会站、会走路。每学期,她的成绩单是交给他的秘书,夹在厚厚的公文中送进他的办公室。
母亲从未尝试扭转这种情况,反而选择开创自己的事业来逃避一切。
庭纾的童年是在排满的钢琴、英文、数理、舞蹈课程中度过,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房间里和洋娃娃玩“扮妈妈”的游戏。
五岁那年,她发誓,如果有一天身为人母,她要给自己的小孩全心的爱和全部的时间,不要让他感受到她曾受过的冷漠与疏离。
一直到现在,她想成为好妈妈的志愿仍未改变。
这些女人恶毒的嘲讽,令庭纾十分不悦,她在心底冷哼著,下次再来参加聚会时,一定要穿著孕妇装,看她们还敢不敢说季家无后!
季家有的是钱,她不需要担忧扶养小孩的问题,如今万事俱备,只欠精子,她决定,明天就要到精子银行去买个品质优良的精子。
打定主意后,庭纾脸上挂著笑容,从窗帘后方现身而出,将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女人们吓得花容失色,张大眼睛相互瞪视,猜测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嗨!外面好冷,还是客厅比较热闹。”庭纾挤进那群女人堆里,摆明要聊天的样子,还刻意将杯子内的酒一饮而尽。
“原来你在阳台呀!我们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呢!”有人率先打破僵局,发挥高超的社交手腕。
庭纾圆瞠明眸,歪著头挖耳朵。“原来就是你们在谈论我呀!难怪刚刚我的耳朵痒得很。”
“也没谈什么啦!我们在说你这件礼服很漂亮,不知道在哪里买的?”
庭纾马上背对著她们,转过头说话,“是吗?我觉得好像太保守了,现在巴黎都流行露出整个屁股,我这件才露一半,不够流行。你们觉得呢?”
“凉快就好、凉快就好,夏天挺热的。”
“说得也是。”庭纾从经过的侍者的餐盘中拿了一杯烈酒。“这件礼服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通风。我里面没穿内裤,稍一抬腿,风就从裙脚直扑到大腿上,说多凉就有多凉。”
她刻意拉高裙摆,阵阵扬起的风将裙摆吹得微微扬起,一群女人张口结舌地盯著她,脸上泛起红晕。
“而且,不只是通风,要办事也快多了,你们说是不是?”庭纾朝她们眨了眨眼睛。
“办事……”
“你知道的……”庭纾压低了声音,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的竖起耳朵听著。“就是上厕所嘛!酒喝多了就会常跑厕所,又脱又穿的,麻烦死了。”
听她说完,一颗颗高悬的心才又放松下来,稀稀落落的假笑声算是捧场她不甚高明的笑话。
庭纾一口气将满满的一杯烈酒喝完,朝她们挥手告别。
“我要走了,我和苍蝇还有约会呢!你们知道的,就是那群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们。”
直到此时,大家才心照不宣的知道她确实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毕竟,这种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的行径有损淑女的风范。
唯一不在意的就是庭纾,她笑得一脸灿烂,离开的脚步才刚踏出,马上又转回来对那位家有适婚儿子的女人说话。
“张妈妈,我差点忘了,请转告你儿子,上个礼拜的约会好玩极了。”庭纾看见她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还故作惊讶地说:“怎么?他没有跟你说吗?我们开车去淡水看夕阳,浪漫极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坐在车子里,我揉搓他的裤裆没几下,他的老二就硬了起来,可是没几下,又软得像毛毛虫一样。拜托,隔著一层裤子耶!说真的,还满不中用的。”
话一说完,周遭的抽气声此起彼落,有的人还喝酒呛到,有的人则以手遮脸,而张妈妈则两眼上吊,大概撑不了几秒就会晕倒。
庭纾见闹够了,于是,一脸愉悦地下了结论。“不用太担心,反正现在有威而刚,吃个几颗就没事了。哦!对了,林太太,上次你不是跟别人抱怨自己的老公不行吗?你也让他试试看吧!”
说完,庭纾甩著一头俏丽的短发,优雅的背对著她们,大力地扭著屁股离开。带著复仇的快感,她走出门口,等著泊车小弟帮她把车开来。
此时,一个身影走到她的身旁。
转过头,她认出对方是“恋生活月刊”的创办人之一——林雅姵,一个少数她还不讨厌的出版界人士。平常她绝对不会主动问好,但是,她现在的情绪可高昂得很。
“嗨!好久没在这种场合口里看到你了,最近在忙什么?”
雅姵瞪著庭纾,好像听见哑巴说话一般惊讶,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大名鼎鼎的季家独生女,即使是不喜欢嚼舌根的她,多少也听过一些八卦。
“这一阵子比较忙,我的合伙人最近怀孕了,所以很多事就落在我头上。”
“你的合伙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不是头发长长,长得还满漂亮?不过,我记得她好像不太爱笑。我还以为你们拆伙了,好久没见到她了。”庭纾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虽然两人交集的机会不多,大概只打过一两次照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提到熟悉的合伙人,雅姵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她叫章华容,三年前嫁到英国去了,所以很少回来。婚后的她幸福极了,整天笑咪咪的,而且,她现在又怀孕了,更是常常开心得合不拢嘴。”
在偷听那群女人谈论她不能胜任母亲的角色之后,再听到别人怀孕,她突然觉得心中有点酸酸的,甚至还带点莫名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