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已至,园中原本盛开的桃花皆已谢尽,青涩的果实累累结在树梢,那一颗颗碧绿鲜嫩的桃果,诱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即使明知还不是时候。
除完园子里的杂草,晚照站在晴空心爱的桃树下看了许久,她总觉得这株桃树与园里另一株梅树都很奇特,与她曾在他处所见过的都不同,它们生长得极好,就像是株遭人细心照顾的盆栽,只是体型稍大了些,不但结实众多,也不见鸟儿来这啄食吃果。
晴空一定用了很多爱心来照顾它们吧?
那他呢?这阵子来,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自那日返宅之后,她原以为待在后山小屋的晴空过雨天就会出来,她没想到,晴空这一待,就待上了十来日,她送去的食物和饮水他连碰都没碰,也一直不肯打开门扉,她不知他究竟怎么了,心急却无处探问。
藏冬曾来这看过一回,一听晴空找著了那棵梧桐树后,藏冬的表情有些惊讶,在她想追问之时,藏冬却朝她摆摆手,只说晴空在想心事,待他想通了他自然就会出来。
踩在青草上的窸窣脚步声,缓慢沉稳地接近她。
晚照侧过身子,静静看著瘦了一大圈的晴空,许多本想问他的话,在她一接触他那看似极为伤痛的眼眸时,全都沉淀至她的心底,于是她合上了唇瓣,不想去问终于出关的他究竟想通了没有。
一语不发的晴空走至她的面前,抬手轻轻抚著她柔嫩的面颊。
看著这张再次重同他生命中的容颜,他不禁在想,令她还魂的无酒,是想在消灭他之余,让他承认自己犯过的罪?抑或是无酒存心要他用这一生来弥补前世的过错?
在无酒的介入下,一前一后,他与晚照再次走上了前世相同的命途,再次相识,再次触摸到彼此,然而这究竟是命运的仁慈,还是另一回刻意的捉弄?
「在地狱中,你所受的百劫千劫,可有解脱的一日?」他沙哑地问。
晚照怔了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事,她微偏过面颊,下意识地想避开这问题,但晴空却抚过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无。」他的坚持,令她不得不答。
「在地狱中,口之渴、腹之饿,可有饱足的一日?」他再问。
「无。」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之余,她索性合上了眼。
「自地狱逃出,会有何后果?」
「别问了。」她拂开他的掌心,不想让他为她难过。
晴空执著地拉住她,「有何后果?」
她咬著唇,万般不愿地告诉他,「日后回到地狱之时,将永无轮回之日。」
「你不后悔?」心疼如绞的晴空,难忍地看著付出庞大代价回到他身边的她。
「我说过,我只是想要个答案。」她淡淡地说著,「我更想知道,为何我对人间这么牵挂。」
下一刻,晴空二话不说地将她拉来怀中紧紧抱著。
「晴空?」晚照在他的怀中抬首。
晴空颤动地埋首在她的发问,对于一无所知的她,他有满腹说不出口的歉意,他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他曾如何爱她又让她因此死去,他说不出,是他这名佛界力保而不惜将她牺牲的圣徒,令她堕入地狱里受尽日夜千百苦劫。
「你怎了?」感觉到他在颤抖,不明就里的晚照伸手拍抚著他。
「我想撒谎……」他收紧了双臂,仿佛如此就能得到救赎。
她一顿,「你想骗谁?」
「我自己。」
「为什么?」晚照将身子往后退了些,两手捧起他写满懊悔的脸庞。
「因我第一次发现我竟这么软弱。」
就算是赔上性命道行、纵使得背叛佛界,当年他若能够力争那段爱情,他若能早些察觉,并不允许佛界抹去他的记忆,或许当年他就能赶至地狱里将受苦的她救出,若他能坚守真心,她也不至于待在地狱里苦苦想忆起过去……
不知他心中痛苦的晚照,朝他微微一笑,拉下他的脸庞开心地嘉奖著他。
「这不是很好吗?你终于有点像人了。」
看著她单纯无知的眼瞳,晴空哽咽得难以成言,只觉得自己就快因此而窒息。
你不懂,是我害了你……他无声地在心底说著。
没用的,这伤会周而复始的出现,永不间断。
晚照曾对他说过的话,在这时突窜进他的耳底,他好想掩上耳朵,不愿让这刺痛他心扉的话语在他耳畔流连。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
他用力闭上限,不愿去回想她在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的心酸。
能认识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再也无路可退,他的泪不住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她的脸庞上。
「怎么了?」晚照大惊失色,心慌意乱地抚去他的泪,「你是哪疼、哪不舒服?」
晴空不断朝她摇首。
「还是说……我做错了什么?」她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望著他的眼。
「不是的,错的不是你……不是你……」晴空像是不能失去她般将她拥紧,不停地在她耳畔极力否认著它。
在他环抱的手劲抱疼了她时,帮不上忙的晚照只好抬起手用同样的拥抱来回应他,就在这时,几不可闻的低语,自她的耳畔轻轻掠过。
「错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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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坐在桌边看著一桌早己凉的饭菜。
他又晚归了……
打那日晴空出关后,晴空就似变了个人,虽然他俩的日子没什么改变,他一样每日出门卖豆腐,她也一样过著日夜不同的生活,但晴空的声音好像被谁偷了般,时常一连两三日没见他开口说过一句话,而他,似乎也在逃避著她,为了不与她碰面,他每日刻意比她早起出门,很少晚归的他,现在则是不到她入睡不返家。
他究竟是怎么了?
她在想,要是日子得再这样继续下去,她会开始考虑把晴空珍藏的那几坛老酒全都搬走,拿去灌醉藏冬之后,再从藏冬的口中把她要的答案给套出来。
静夜中,沉重的足音在廊上响起。
「你回——」终于等到他回家,晚照欢喜迎接他的笑容蓦地止住。
宿鸟静站在门边。
「你是来找晴空,还是找我?」晚照边问著这个来意不善的不速之客,边一手摸来放在身旁的琵琶。
「你。」他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破了外头晴空所设的结界。
她看出他眼中所藏的杀意,「请问,我曾得罪过你吗?」
「你得罪过整个佛界。」
她娇声轻笑,「很抱歉,生前的事有些我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会记得。」宿鸟往前踏了数步,随即将衣袖一扬。
琵琶的弦音立即止住他接下来的动作。
「忘了这个吗?」晚照笑吟吟地举高手中的琵琶,开始奏起镇魂曲。
宿鸟冷冷哼了口气,有备而来的他,当然早料到她会有此举。
她手拨著琴弦警告,「别以为我晚上的性子会同白日一样好,再动,你可就不光只是在这站一晚了。」
「你无习法,又能拿我如何?」宿鸟不顾她的警告,兀自在手中结印,估计自己大约再过一会就能破她镇魂曲的困术。
「不如何。」她自有对策。「我可找出你心中的罪孽,让你沉沦其中自悔。」以往在地狱里,鬼后的前孽镜若是不管用,她偶尔会被找去助鬼后一臂之力,利用忏魂曲让那些即使是死了也不认罪的鬼伏首承认。
宿鸟昂然地扬高了下颔,「我无罪孽。」
「那得试过才知道。」她勾起唇角,「我才不相信你像白纸那么乾净。」就算她没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光是瞧著这双充满杀意的眼,她也知这个佛界中人应当干过不少不容于佛界的事。
与先前镇魂曲迥异的曲子,在她话落之后随即奏起,宿鸟原是不以为意的,但在他眼前,忽然飘过数缕人影,他微微一动,周遭的景物瞬间像湖面上经风扬起的波纹,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浑然不觉自己已一脚踏进罪孽里的他,怔看四周的景物愈来愈清晰,当晴空的宅子突然变成了法寺大殿时,霎时明白此处是何处的他睁大了眼。
殿上人影幢幢,每一张面孔都是这两千年来他极力想遗忘的,他不禁屏住了气息,还未来得及转身逃躲,数滴温暖的血液即飞溅至他的脸庞上。
他怔看著自己持棍的双手,高高的扬起,又重重击下,趴卧在地上的晚照就这般任他宰割,在戒棍又一次落下之后,他清楚地听见了她脊骨断裂的声音……
晚照将指按在弦上不动,中止了忏魂曲,只因通常一曲未奏完,普通的鬼辈早就全盘将自己的罪过供出了,但这个叫宿鸟的没有,他非但一语不发,还能与忏魂曲对抗不在她面前崩溃。
「好吧,算我低估了佛界的自制力。」她双目审视著他大汗淋漓,苦苦力撑的痛苦模样,「不过我相信你定也不好受吧?」
总算能够再次呼吸的宿鸟,贪婪地大口呼吸著新鲜空气,虽是筋疲力竭,他仍是硬撑著身子不肯倒下。
「为何你怕我?」晚照冷不防地问。
他一怔,随即口气凶恶的应回去,「我不怕你!」
「若是不怕,你何须这么急著杀我?」晚照走至他的面前,近看著那双不敢直视著她的眼,「我才还魂回人世,你就连番来找我两回,且这两回你都怀著非置我于死地的意图,若不是曾与你结过仇,你何须这么做?若不是你心中有愧,你的眼神又为何这么闪躲?」
心中有愧?
不,他没有……兀自在心中天人交战的宿鸟频频摇首,他不承认他所做之事是错,他是为了晴空著想,为了整座佛界的未来而痛下杀手的,为了友朋,他没有错,一点也没有!
「杀了我,就能掩饰你的罪?」晚照推敲地问。
再也不任她摆弄的宿鸟,明知若破镇魂曲可能会耗去数十年的道行,凭恃著自己道行数千年的他,拚著数十年的道行不要,强行挣脱了镇魂曲带来的困术,在浑身剧痛间,他咬牙地开口。
「为了晴空,你就再死一次吧……」
「什么?」晚照愣在原地。
破空而来的佛印袭向晚照的心房,她紧急地回神拿过琵琶来挡,不堪此击的琵琶当下应声碎裂,也硬生生将她的肋骨震断两根,她掩著胸口颤跪在地,看著一不做二不休的宿鸟朝她步步走来。
宿鸟的步伐在踩著破碎的琵琶时中止。
晚归的晴空,背对著宿鸟蹲在晚照的面前,他咬破自己的指尖,将指尖凑至她的唇边,要遭佛印震得心神大乱的她喝下。
「快喝下去,不然你的魂魄就要散了。」她只是个凡人,哪挨得住佛印一击?若不是有鬼后的琵琶挡著,只怕她又要回去见鬼后了。
晚照张开嘴将它喝下,觉得自己像要四分五裂的她,甚至尝不出口中血腥的味道。
晴空在她将两眼闭上时,将她抱至厅内的躺椅,在他脸上,不见惊慌失措,亦不见愤怒,平心静气地大略将晚照的伤势处理一下后,他施法让晚照睡去。
「宿鸟,不要再以我为名做这种事。」
「你说什么?」站在原地,不知该走或该留的宿鸟,听了他的话,随即敏锐地察觉他话中有话。
晴空缓缓回首,「当年是我不能持,是我遭七情六欲所困,不是她之过。」
「你想起来了?」如被逮著了罪柄,宿鸟面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可能,你不可能想得起那些……」
晴空走至他的面前,无言地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布包,将它摊开后让他看清那些破碎的佛珠。
「晴空……」
「你走。」晴空木著脸。
宿鸟不敢相信地摇首,「难道,你又要为了她……」
「我不得不。」在他知道那些后,覆水早已难收。
「你不能败在她手上!」宿鸟激动地上前紧握住他的肩头,不遗余力地嘶喊。
「人生是没有胜负的。」
「你忘了你是为何来人间吗?」宿鸟难忍地问,拚命想要撼摇他已定的心意,「你必须渡过这一劫回佛界,你不能因她而毁在这劫上!」
晴空还是不为所动,「是劫非劫,是苦是乐,这该由我来定论而不是旁观的你们。」
「你就不怕你回不了佛界?」
「为何你比我还在意这事?」晴空淡淡地问。
宿鸟一怔,看著晴空不留情地将他搁放在肩上的指尖拨开。
「别再如此了。」晴空用清澈的眼瞳望进他的眼底,「我不是你心中的圣徒,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为何选择来人间历劫、我在佛界不能更上一层楼的原因,我比谁都明白,因我根本就不是佛界眼中那个无敌的圣徒,我没那资格。」
「你是!」他掩著耳,突然爆发开来,「你比谁都有资格!」
「我不是。」
宿鸟倏然转首看向晚照,兀自在嘴边喃喃,「只要没有她,你就能够再渡过此劫……」
「你知道我杀戒已开。」晴空温和的眼眸霎时变冷,「真不得已,我会杀了你的。」
「为了她?」心痛使得他的脸庞有些扭曲。
晴空定定地道:「我得还她。」
这句话,将站在悬崖边的宿鸟一掌推落谷底,再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再也无法忍受一分的宿鸟,难堪地转过身,拔腿拚命狂奔,像是想快点逃离那个令他期待幻灭的晴空。
「你要还我什么?」远处躺椅上传来虚弱的问句。
「你听见了?」晴空走至她身畔坐下。
「只听见这句……」她费力的喘息,一手拉住他的衣袖,「你要还我什么?」
已将自己逼至绝境的晴空,不语地看著眼前差点又要与他擦身而过的人儿,他隐忍下手心的颤抖,感激地轻抚著她的脸庞。
「你欠过我?」她看著那张自出关后就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欠了你太多太多。」他低声承认,「我欠你的,无论再过几世,我都还不清。」
不放心他俩,一直徘徊在这附近的藏冬,靠在屋外的墙上仰首看著满天灿烂的繁星,而后叹了口气。
几世?这小子哪有什么几世呀?
他待在人间的时间,就只剩这么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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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燕吹笛不满地拉大了嗓门,「找错人?」
受神之托,得去找出叫无相修罗的某两位师兄弟,此刻正站在一座绿荫处处的林子里,眼对眼、鼻对鼻地互瞪著对方,而在他们身后远处,一名身著灰袍、名唤无色的修罗,正无言地看著他们师兄弟俩起内哄。
「是找错修罗。」轩辕岳一脸不快地更正。
燕吹笛幸幸然地哼了口气。
「也不知晴空的灯都灭了几盏,你还找错?」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也不知找了几个月,结果咧,当初夸下海口的这小子居然让他白忙一场!
「有本事就换你来呀。」哼,六个修罗统统都是行踪不定,能找到就该偷笑了,谁像他一样最多只能找到个皇甫迟?
他一手指著身后的无色,「找不到无相那倒也罢了,哪,你没事找这只来做什么?」
隐忍著怒气的轩辕岳,冷声地解释。
「这只是自动自发跳出来给咱们堵上的……」
天生脾气一热一冷的两人,在互瞪对方许久后,他们突然动作一致地转身瞧了瞧身后两手环著胸看戏的无色,半晌,他俩交视一眼,速速做出一致的结论。
「走吧。」他俩的脚跟同时往身后一转。
遭人晾在一旁不说,还被他们给看轻的无色,在他们打算就这样走人之时,火冒三丈地对著他们的背影大吼。
「给我站住!」
「叫你呢。」燕吹笛边走边以肘蹭蹭身旁的师弟。
「是叫你吧。」轩辕岳也一拐子顶回去。
「你们两个都给我站住!」无色伸出两指,各指著推拖的他们。
眉心隐隐抽搐的燕吹笛,听了当下不耐烦地回首开骂。
「鬼叫鬼叫什么?比喉咙大呀?没见著我们师兄弟还有事急著去办吗?你还瞪?再瞪当心我捅爆你的眼珠子!」
轩辕岳一手掩著脸,不愿去看家丑外扬。
「难怪你会到处树敌……」很明显的,这位轩辕弟弟忘了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无色的两眼不断徘徊在他们的身上。
「你们是皇甫迟的徒弟?」自听无酒说过皇甫迟之事后,他早就想会一会这两个曾拿过神之器,并拥有圣徒资格的两人了。
燕吹笛咋舌地问:「这你都闻得出来?」这家伙有狗鼻子不成?
「别跟他罗唆了,咱们要找的不是他。」为了避免这个天生长舌的师兄,待会可能会像个三姑六婆地同无色闲聊,轩辕岳拉著他的衣袖就想走。
无色飞快地拦在他们面前。
「还有事?」轩辕岳冷冷地问。
「佛界有圣徒晴空,人间亦有圣徒一名。」无色的两眼写满杀意,「说,你们哪个是人间的圣徒?」无论是佛界或是人间的圣徒,都对他们修罗存有一定的威胁,既然眼前这两个看起来都气候未成,那么他就乘机消灭他们,免得他们在日后造成大害。
「圣徒?」轩辕岳歪著眉看向燕吹笛,「师兄,你听过吗?」
燕吹笛也是一头雾水,「圣僧是听过几个,但圣僧的徒弟就没听说过了。」
「还装蒜?」无色说著说著便纵身往后一跃,在他腕间的衣袖忽地拉长成为簌簌不断飞舞的水袖。
燕吹笛忙伸出一掌拦住欲接下战帖的轩辕岳。
「咱们要找的是无相,不是这个顶替的。」谁有空理他这个甩布条的啊?
「所以?」轩辕岳静候下文。
他叽叽呱呱地开讲,「既然顶替无相的无色挡住了顶替晴空的咱们,那咱们就再找个顶替的来顶替!」
「那个顶替的在哪?」听得脑袋直打结的轩辕岳皱著眉,两眼四下瞧著还有何人可来顶替。
燕吹笛不疾不徐地伸出两掌朝身后拍了拍。
「老头!」一天到晚躲在后头跟著他,现下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在在在……」谄媚到极点的某人老爹速速现身。
燕吹笛对他扬高了下巴,「想不想认儿子?」
「想!」两眼绽出精光的申屠令,忙不迭地朝他点头。
「那就摆平他先。」燕家仁兄将手往碍路者一指。
申屠令兴高采烈地搓著两掌,「只要我摆平了他,你就会认祖归宗?」
「再考虑。」他撇撇嘴,一副有得商量的模样。
「行,包在我身上!」申屠令雀跃得只差没放鞭炮。
「这么利用他,不觉得过分了些吗?」轩辕岳在同情那个为认子啥事都愿做的申屠令之余,不忘瞪向这个利用亲爹也太彻底了点的师兄。
「反正那老头很能乐在其中就行。」燕吹笛无所谓地耸耸肩,拉著他远离即将开打的战线,「咱们走。」
可是身后窜出的冷意,却让轩辕岳止住脚步不敢妄动。
「师兄。」他轻声提醒同样也察觉另一名不速之客的燕吹笛。
「确定……是身后的这个?」燕吹笛边分辨著来者的杀气,边往后头偷瞄了一眼。
「嗯。」若他没弄错,他们找到无相了,问题是,这个无相……
燕吹笛忙不迭地凑近身子跟轩辕岳咬耳朵。
「喂,咱们有没有一丝丝可能打得过这家伙?」有没有搞错,藏冬竟然叫他们这两只小猫来找头大老虎?早知道他就把藏冬砍成十八块先。
「不可能。」轩辕岳的额间开始沁出冷汗。
「那你还等什么?」燕吹笛说完马上拉著他拔腿就跑。
「追来了!」轩辕岳回首一看,心惊地看著脚程飞快的无相就快赶至。
燕吹笛当下将身子一转,脚步骤停之时将已在指尖的八张黄符朝无相射去,并转首朝轩辕岳大吼。
「这里由我顶著,你去找藏冬!」
「你是嫌你的命太长吗?」轩辕岳跟著使出一记金刚印,才不欣赏他的舍命。「要走就一块走!」
与无色打了一半,却惊见自家臭小子有难,申屠令硬是扔下与他纠缠的无色,一骨碌地冲向他们之后,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的身前。
「两个都给我一起走!」
「你行吗?」某对师兄弟很不给面子地齐问。
好心好意救他们,居然把他看得扁扁扁……
「老狐狸,你还不出来?」兀自在腹里气翻一回的申屠令,迁怒地朝林子的一隅大吼。
在自家地盘附近闲逛的狐王龙沼,板著一张臭脸自一棵树后走出。
「我就不能只是待在一边看戏?」关他什么事啊?
申屠令恨恨地将两眼扫向他,「在你家儿子把我家儿子整得那么惨后,你说行吗?」
回想起自家不肖子黄泉干过啥事后,龙沼识相地摸摸鼻尖。
「好吧。」反正他也很久没有动动手脚了。
得到了龙沼的「敌」情赞助,申屠令马上以手中之扇划出一道魔界通路,并自里头拎出了个不情不愿的影魔昼月。
「臭老头,你又拎我出来干嘛?」还被罚在魔界蹲苦牢的她,莫名其妙地瞧著这个老是拎她出大牢四处办事的申屠令。
「在我动手时,想办法把那家伙的魂给我偷来。」申屠令冷著脸,一手指向无色,没得商量地对她下令。
而在另一头,被迫得面对棘手人物的龙沼,相当无奈地看了法力高强的无相一会,而后也自怀中掏出面铜镜子,低首对它轻唤。
「碧落。」
「找我?」一缕娇俏的身影立即出现在镜外。
龙沼指向无相,「待会在我对付他时,你能不能乘机将他困在镜中一阵子?」
「我试试。」她没什么把握。
风儿吹过林梢,宪牵的音韵中,三组不同界域的众生各据林间一角,皆屏住了气息蓄势待发,只是,这三组人马似乎都遗忘了一件事。
那个……元凶呢?
被远远逐出在战局之外的轩辕岳,微张著嘴,怔看著眼前三组突然跑出来插花的众生。
「原来都有援兵……」今天是各界众生大会串的好日子吗?
「你还愣著做什么?」急著逃命去的燕吹笛,见他还杵在原地发呆,忙一手勾住他的臂膀拖著他落跑,「不趁这机会开溜,你想留在这当炮灰吗?」
不过多久,林间战场果然轰轰烈烈地开打,被拉著跑的轩辕岳,边逃命边感触良多地叹了口气。
「师兄,在晴空这事结束后,记得提醒我离你远一点。」
「为什么?」忙里分心的燕吹笛,面色惨白地问。
「这样麻烦也会离我远一点。」他再也不要同这些众生穷搅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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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的果实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自屋外的园子里传来,提醒著晴空日子在他的思索中已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坐在廊上侧首看向外头一片绿意的园子,远处站在日光下的晚照,身上的伤已康复,正挽著竹篮在园子里摘桃,打算将它们和那株梅树的果实都酿成他喜欢喝的酒。
自宿鸟来过这后,他不敢再离家一步,这些日子来,他就只是待在宅子里守著晚照,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晚照解释过什么,而晚照,也体贴的从不过问。
我得还她……
那夜他对宿鸟说过的话,反覆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知那时为何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或许在下意识里,除了「还」这一字外,他找不到任何能够补偿晚照的字眼。
可他该怎么还?
座上的佛与他的心,都在问他这个问题。
披挂在艳阳下晒日的黄衫,将光线射至他的面上,在这片宛如金黄袈裟的光影里,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是佛界的圣徒,但他的心,始终无法彻底皈依。
因佛无魔不成,故此他选择转世于人间历劫,期待六欲、尘心,皆消失在他历劫沥血之后。
来到人间转世多回,他仍是跟在佛界时一般,在他眼中,是非功过、爱恨情仇,仅是人间短暂尘缘,只是个宿命中的常态,一如落叶将归秋,总是站在人间角落的他,无感亦无痛,他甚至认为,来人间历劫,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作为,它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更不能劝他在佛界更上一层楼。
但自听闻神之器的传说之后,他开始感到害怕。
自古以来,佛界流传著一则传说。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一个怀有七情六欲,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虽然佛界并没有点明,这传说中的佛指的是哪位,但自四方关爱的眼神中他可明白,那则传说指的就是他。
他怎会愿意让那则传说成真?
转世人间四十八回,他已历经四十八劫,只要渡过最后一劫即可功德圆满,若那传说是真的,他岂不是将功亏一篑?因此当他知道双双被封的神之器遭释放出后,原本始终对众界保持袖手旁观的他,终于主动出面干预这事,只因他不愿神之器毁灭,他更不想因此而懂得心痛,他怕,他先前所历之劫、所受之苦,将会在他明白心痛之后化为乌有。
可神之器最终还是毁灭了,亦让他明白了何谓心痛。
为神之器,他已破了杀戒,而现在晚照亦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必须面对他的最后一劫,他得面对他的七情六欲,此劫若是渡得了,他将回到佛界成佛,若是渡不了
若是……
「这颗给你,」晚照将一颗桃子放在发呆的他手中,再转身挽著竹篮走向厨房,没打扰他继续沉思。
晴空怔看著掌中之物。掌心中,晒饱了阳光已成熟的桃果,香气四溢,这是神之器雷颐与弯月血泪之后的果实,一种被他称为幸福的果实。
弯月挥扬著大刀与他对垒的模样,雷颐抬首望向天边新月的模样,一一走回他的眼前,他们的双眼,像面明镜,让他在镜中看见了真正的自己,也令他总算明白了一事。
他与晚照,就和雷颐他们一般,都只是血肉之躯,会笑,会流泪,都是脆弱的,也都是自私的,而在人生的路途上,本就是该跌倒、该受伤的,若不如此,怎会明白什么是幸福?
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能参透?一味站在远处观望,不愿沾染任何尘与灰,怎么会明白置身其中的痛快?既然他特意来人间历经匆匆数十载的生命,为何不就照藏冬所说,用力下水去搅和一回?无论是快乐一生、悲哀一生,哪怕风风雨雨、心碎痛苦,那都是真实人生,都是他来人间真正想体悟的种种。
在心与佛的拉扯与两难问,他想,他已做出了选择,不顾一切的,抛开他已拥有的旧我,去拥抱另一个真正的晴空。
不顾一切,这四字,在众界众生的眼中看来,都是种不负责任的愚勇吧,但自仙海孤山归来后,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雷颐与弯月不顾一切往火里一跃同归于尽。他浪费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去明白所谓的爱恨,却不知他的爱恨早在第一世里就已 深入他的灵魂之中,在将它们忆起后,满心的歉疚与爱恨,促使著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将它们找回他的生命里。
在佛界眼中,这的确是种沉沦与堕落,但他却想就这么清醒地堕落下去,于是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沉沦得愈来愈深无法自拔,佛界根本就不明白,其实,爱恨并不是一种不可赦的罪愆,那是一种人生的畅快,一种成全了己私己欲之后的沉溺。
一种,无论是神是佛,都无法体悟到的快乐。
数千年来,他一直都是活在他人眼中的圣徒,可他却从来不是个完整的「我」,从不是真正只属于自己的「我」,但自他不再冷眼旁观,彻底加入这座红尘之后,他觉得自己从不曾像现在活得这么真实过。
一切都已无法回头了,就在他心动之后。
远处微暗的禅堂里,在已灭的五盏灯畔,名唤欲的那盏灯,仿佛呼应著晴空此时的心衷般,如他所愿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