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着行李,月熠再度离开一个生命的驿站,起程前往另一个旅途。
“Lily,到香港人生地不熟的,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有空拨个电话回来,让我们知道你过得好不好,OK?”
这是月熠要辞职离开店里时,老板千交代万嘱咐的一句话;但她终究辜负了他的殷切期盼,别说捎信到店里来,就连打通电话报平安都没有。
人在下定决心时,往往也决定一个人承担所有可能的风险,所以变得绝情。要做得绝情,是非常不容易的;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她的孤注一掷,绝不能轻易输在任何温情的搀扶下。她忍痛拒绝一切在她软弱无助时,可能适时伸出的关爱援手;她得只身奋斗,在陌生环境中,变得坚强。
告别台湾时,机场里,除了以经纪人身份陪同前往的Eric以外,没有认识的亲人,压力的沉重全写在她冷凝的脸上,因为就连此刻惟一陪在身旁的Eric都不太能谅解她急于成功的心态;她早明白此行真是孤军奋斗了。
他们在香港四星级饭店下榻,紧接着,在晚宴上见到了这部片的导演及摄影师、工作伙伴及男主角。
这个后起之秀的男主角不仅长得令人赏心悦目,而且在香江已具有小小知名度,站在拍三级片的角度来讲,已经是上上之选的货色;但这顿饭月熠吃得并不甚开怀,因为男主角的 里 气,对她这个新人不屑一顾的神态,让她在心里瞬间就把这个男人的人格踩到地上去。
隔天一早,Eric送月熠到片场。
时至春寒料峭之际,除了天空飘着沾衣欲湿的微雨,香港略高的温度实属难能可贵,但月熠的心似乎感觉不到香港的温暖,任由微雨飘散在心底,因为她从早上才得知开拍的第一场即是火热的床戏,她的心理建设尚未来得及做好,不安是她此刻惟一贴切的形容词。
“大姐姐好,我是黄启华,诸多多指教。”
男主角年仅二十二,跟蔡智杰差不多年岁,也叫她“姐姐”,倒是在无形中增加了些许熟稔;但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还根深蒂固地烙在她心头,这小男生凌人的傲气,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想——不好应付。
“我是Lily,彼此彼此。”昨天没认真把对方的名字牢牢背住,想必被黄启华猜中了,她为了脱罪,把自己的名字重述一遍。
“我早记住了,你连三个字的名字都记不住,怎么记台词啊?喔,可能是年纪大的关系吧!哈哈哈!”黄启华的奚落一针见血,月熠的致命伤口又被狠狠地揭开,只差没继续撒盐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是你太年轻,名声还没传到台湾去,比较难记住;如果是刘德华、郭富城,那她肯定听一遍就记起来了,真抱歉啊!”Eric帮月熠扳回一成。
虽然他知道这样不好,而且还在为月熠这个草率的决定闹别扭,但就是忍受不了看她被欺负,因而冲口而出。幸好应付得还算婉转,黄启华转身就走,没再反驳。
气急败坏的黄启华,表面上看似不追究,内心却盘算着如何整治月褶这个用靠山打压他的新人;而此时,Eric却临时接到一通必须赶回台湾处理事务的紧急电话。
他走了之后,孤独一人的月熠更像是在表明:我现在落单,想欺负我就来吧!我无力反击了。
月熠不哭,要勇敢!她这么催眠自己惧怕的心情。
一场床戏,从下午拍到半夜两点,不单单男女主角累垮了,导演和摄影的暴躁脾气也被彻底激发。
隐约中,月熠从众人的表情,及听不太懂的粤语怒骂语气中,得知他们都在抱怨她。明明演舞台剧时就放得开,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呢?连她都气自己的不争气。
“导仔,我可不可以别跟这种七O年代的恐龙拍床戏啊?又猪头又笨重,还不如跟个充气娃娃拍。”
黄启华的一番抱怨,让周遭渲染开一片诡异的笑声,害得月熠羞得无地自容,于是一把扯起白被单,笨拙地想遮掩自己脱得精光的身子。
谁来救救我啊?她清楚内心的呼喊,是不可能奏效了。既然老天爷对她这么不眷顾,那么能救的也只有她自己了。想到这里,月熠蛰伏的勇气,透过坚毅的眼神再度像火山般,爆发她强烈的威力。
“导演,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她向导演要求。
“如果再一次还是不OK呢?”黄启华挑衅她。
“那我就辞演,从此退出演艺圈。”
月熠严肃而认真的表情,震慑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尤其是黄启华;因为她最后把眼光停驻在他的瞳孔上,就像一枚冷箭由那空洞的黑色深潭,直接射入他扑通跳动的鲜红心脏,寒气通透五脏六腑,说不出的冷冽感,教人不寒而栗。
“好吧!再一次,但是不准辞演,一定要OK!”
导演给了这个勇敢的女人鼓励的微笑,是的!他要她向大家证明,他当初大胆起用新人的眼光,绝对是正确的。
这个讯息,月熠快乐地接收到了,欣然答应。
“好,五、四、三、二……”
休息几分钟后,导演一声令下、打板,月熠便像只发了狂的母狮,一反被动角色,积极而主动地往男主角身上索求她要的激情;时而娇嗔、时而狂野,将自己推向情欲最高境界的企图心表露无遗。
她用灵动的舌与红唇,轻柔地舔舐男主角的胴体,大胆地在危险地带附近游荡,一切似真非真,随即,她向男主角逗弄玄虚,迫使他掉入欲望的陷阱,丧失了身体的主控权,直到他像机器人般任由她摆布、身不由己地回应她的挑逗,颠覆到不可遏止的忘我世界……
“卡!Perfect!”
导演满意地喊停,全部的工作人员却笑翻天,因为他们的小男主角居然很不专业地失态了。看来以他的年纪,拍情欲戏还是稍嫌稚嫩了些。
“导仔,帮个忙,有拍到的话,剪掉好不好?”黄启华羞红着脸颊向导演求请。
“你说要剪掉什么啊?”
导演没洗过的笑话,让所有人几乎笑趴在地上,成了一天疲累最佳的提神剂,连月熠都憋不住想大笑,只得勉强地将嘴的弧度收成微微的笑。
离开片场前,她以拍片期间厉行减肥为由,没有答应和所有人去吃宵夜,独自搭车回到饭店。
躺在软软的大床上,脑海里浮现临走时导演的一句“你有潜力”,这句话仿佛为她独自奋斗闯关的前程,打了一剂强心针。
这一夜,她连梦境都是甜的。
半年后,月熠主演的这部电影《麻辣天使》顺利杀青,以一部低成本的商业片来说,半年的拍摄期不算短,由此可见导演及制片对这部戏的期望与用心。
在拍摄期间,Eric来探过几次班,每次见到她,虽没有多谈,但总会递上一束鲜花及一张小卡;鲜花是他掏腰包买的,而卡片则是蔡智杰托他带的。
这些花和卡片,在这段半长不短的时日里,都曾是月熠的精神支柱;只是回国时,花已枯萎,只有那些卡片能随身携带,时时拿出来复习。
忙完拍片,休息没几天又得准备首映典礼,月熠马不停蹄的行程,让她跟妈妈、老板和同事叙旧的时间都没有;所幸这部电影票房奇佳,她终于尝到一飞冲天是什么滋味。
举行庆功记者会的今天,她穿着名牌服饰公司提供的华服,在Eric的陪伴下到了会场。她一袭剪裁利落、低胸细肩带、垂坠感优的连身黑色小礼服,让她成了镁光灯竞相追逐的焦点,出尽了风头。
她在Eric的陪同之下,按指定的位置从容入座,满心的欢喜恣意秀在脸上;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Eric脸上的笑容很假,说他在笑,还不如说在哭来得贴切。
“Eric,告诉我你是喜极欲泣,而不是乐极生悲。”月熠终于敌不过好奇心,挑明的要他给个肯定的答案。
“人的大喜和大悲,不都很像吗?笑得哭了,哭得笑了,不都很自然吗?这些你不用担心,你该注意的是等一下记者们犀利的问题,敏感话题能避重就轻就尽可能回避,否则他们会食髓知味,不会善罢甘休的。”
月熠显然不满意他的答案,但见到黄启华远远走来,记者会马上就要开始,她也只好把疑问搁在一旁,伺机再问。
男主角的驾临,让饭店里的小小影迷们为之疯狂,会场四周没一会儿工夫即挤满了围观人潮。“有人说你和女主角传出不和,是真的吗?”有记者率先向黄启华发问。
“我对长辈一向都相敬如宾的,怎会不和呢?”
男主角的妙答,充分发挥了打太极的功力,使自己脱险却隐隐挑动月熠心中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
“Lily,刚才黄启华称呼你为长辈,可以请问您的真实年龄吗?”记者乘机追问。
“年龄是女人的秘密,就像阿伦一样,永远都是二十来岁,大家就不必追问了吧!”Eric抢先帮月熠解危。
“我刚过二十六岁生日不久,正是女人最具成熟自信的年龄。”
现场哗然,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挖出一个卖点;而月熠用手一挥,就把Eric的好意挥进风里去,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只是静坐着不发一语。
“听说你出道前曾当过舞娘,是不是?”记者们又趁胜追击。
“请各位把重点放在她放得开的演技上好吗?”Eric生怕那会损及她的社会形象,站起来欲转移话题。
“对!我当过舞娘,那不偷不抢,也是表演艺术的一种,我从中得到了很大的成就感。”
Eric怒火中烧,为什么她老是跟自己唱反调?现在不是逞英雄的好时机啊!他的努力被她视如粪土,不管了!再也不理这个倔强的女人了,她迟早会遍体鳞伤的。
“因为有这个经验,所以拍三级片特别得心应手,是不是?”
“请问你这次跟这位年轻的男主角拍床戏合作愉快,是不是因为之前交往或同居的对象年纪比较小?”
“请问你为何会对年纪比较小的男孩子特别有好感?”
“请问你对女性贞操的看法?”
“请问你个人对三级片和A片之间的定义为何?”
“请问传言中说你曾经被同居男友殴打,是真的吗?”
“请问……”
记者一连串针对月熠的炮轰,让她一时招架不住,只能怔怔地坐着,连呼吸都差点忘了;而这也让暂坐冷板凳的男主角看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那么多隐私?连蔡智杰都扯了进去?为什么他们的问题居然像审问罪人一样,那么露骨而不怀善意?为什么要对拍三级片的女星这么严苛?影片里不是还有其他值得讨论的地方吗?为什么他们知道我缝缝补补却依然漏洞百出的过去?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二度伤害我?为什么……
月熠心里千百个为什么,让她一下子从天空掉到谷底,没了思考能力,无端沾惹一身是非。
“各位,不好意思,Lily拍片太累,精神状况还没恢复,身体有点不舒服,请允许她先行离场;关于剧情或其他问题,可以请教男主角,谢谢大家的合作。”
Eric硬是架着受到挫折、百感交集的月熠,回到早先在饭店订下的休息室。
他们并肩坐在床沿,虽然刚才拿热脸去贴她冷屁股的窝囊气还没消,但他仍尽到经纪人的责任,本分地帮这个什么都不懂、又爱固执逞强的倔女人解危脱困。
他点了根烟,兀自口抽了起来。
“给我一根,好吗?”月熠像个毒瘾犯了的吸毒鬼,伸出战栗的手向他讨烟。
Eric显然气犹未消,不过仍照她的意思递过一根烟,为她点上火。
他的心里有些懊恼,也有些心疼。
“Eric,抱我。”
枯坐许久,月熠反常地开口要求男人胸膛的庇护,让他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话,是出自于这个比自己还桀惊不驯、刚愎自用的女人口中。
“你说什么?”他想确定,于是又问了一次。
“抱我……好吗?”
月熠把头转过去看他,一脸的惊慌与无助,让他吓失了魂魄;他站起身,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这是她难得的特许,心甘情愿的第一次接触,他搂着她,心中却没有一丝得手的狂喜。
他的心湖,出奇地平静,文风不动。
“我错了,是不是?”月熠带着无神的眼瞳,躺在他怀里虚弱地问。
“傻瓜,你没有错,是他们都错了。”Eric仍旧紧紧抱住她不放,语重心长地下了一个难解的评论。
“那为什么我不能说实话?我的真心话换来一连串的批评与打压,好痛苦……”
“这个世界本就积非成是,只有跟着随波逐流,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太过不一样的人,就要试着承担多余的压力。要做个平凡人或与众不同的人,这之间的取择,只有你能决定,而我只能从旁协助,把你的伤害减至最小,不能替你作任何决断。”
月熠把头探进他宽广的胸膛,此刻的避风港,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了;已逝的、曾有的、未来的一切情感,似乎都变成如梦泡影,幻化了。
“Eric,你曾说要让我成名,是认真的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把她推开自己的怀抱,定了定神反问她。
“我决定相信你。相信你替我作的任何决定,不会再投反对票了。”
“喔!尝到苦头了,要我帮你擦屁股啦!这可是件难差事喔!”
“就是难,才拜托你的,我可是把你当成好朋友看。”
“你就只会跟我打太极、哈啦马虎眼,怎么差别待遇这么大?”
Eric是高兴的,他的努力终于获得了月熠真心的信任。
“受一次教训,学一次乖;三折肱而成良医。我现在了解了。”
“可是把真实的自己彻底隐藏起来,是很辛苦、很矛盾的,你真的愿意强迫自己迎合流俗?”
“反正我天生就是正反两面,无论做什么都很矛盾。就像两条鱼游反方向,却被一条线的两端分别绑住了它们的尾巴,要走东边也不是、要走西边也不是,只能在原地游移不定。”
“好吧,反正我也不小心给你的线缠住了,要上也不是、要下也不是。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解开那条困扰你的线,带你游向更美的海域。”
月熠总算欣喜的笑了。
记者会结束后,她得到三天的休假。
在Eric的陪伴下,她到银楼在她挑了条既粗又重的黄金项链要给老板作纪念,一条较细的白金项链要送给蔡智杰,报答他在她成名之前不算短的时间里的温馨接送情。
因为,她决定就此离开店里,用这一阵子不甚多的积蓄,和妈妈订下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寓,缴房贷过生活。虽然房贷压力大,但总算也稍稍实现了母亲大半辈子的梦想——拥有一个小小的窝。
沿路上,虽然她戴着墨镜,又刻意地平常打扮,还是有人认出她来,这是让她备感新鲜且欣慰的;但是,这些人只是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的,没有人向她索取签名,令月熠感受到沉重的转型压力。
在她的立场,成名的滋味伴随着两大压力的煎熬,她的心犹如股票连续上涨后,紧接着暴跌一般,很是辛苦。
回到店里,她收拾着剩余不多的行李——最主要是那十五本陈旧的日记簿。
“Lily,其实你可以住下来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给你住也没关系啊!”老板站在门边挽留她。
“谢谢老板这段时间的包容和照顾,Amanda已经可以把舞台气氛控制得很好了,她已不再需要我,而我也再无理由留下;离开后,或许忙碌的工作使我们聚少离多,但我不会忘了您的恩情,那是我最宝贵的一段际遇。”
“其实,我希望你记得的不是‘恩情’而是‘亲情’。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的留下当作‘收容’来处理,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看聪明又坚毅地在舞台上努力开创自己未来的你,和眼前光鲜亮丽的你,并没什么区别,一样是让我牵肠挂肚的女儿啊!”
月熠扬起头,内心是满满的感动,她起身和老板相拥,尽情地享受这最后的父女之情;不论是真是假,她都要完好地掬起,放入心中记忆的宝库,完整地保留。
“老板,智杰还好吗?”餍足地离开老板的怀抱,她想起久未谋面的“小孩子”。
“他大学刚毕业不久,现在已经是专职的摄影师了,听说他师父对他不错,工作得蛮顺心的。”
“真的?那很棒啊!”月熠像关心自己的弟弟一般与有荣焉。
“只是……”
“只是什么?有困难吗?”
“只是你走后,他就不太笑了。话也不多,每天早出晚归,都是待在公司里;有时候想跟他聊聊天,讲没几句就被他赶下楼来,怪里怪气的。”
月熠闻言,不禁略有所思,眼神开始飘忽起来,有一股淡淡的心伤在身体各处蔓延散开。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如果没有当时的闹别扭,如果她没有到香港去,如果她不压抑心里上的多层顾虑回了他的信,如果现在见到了他的容颜,一切会不会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如果,如果……人生总是有那么多的如果,让人克服不了、抵挡不了的如果;就算再怎么神机妙算,也都只能在多年以后懊悔,眼看着这段刚萌芽的情愫遭到这未知因素,无情扼杀……
“虽然舍不得你,但是跟家人住在一块儿总是好的。给智杰的礼物,我会帮你转交,如果有空的话,回来坐坐啊!”
月熠朝老板轻轻点了个头,如果……又是个如果。
简单的行李,在Eric的协助之下运上了车,他们往南边的方向驶去,回月熠的家。
离开家乡四年,这个小镜的变化真大,车站边一些起源于台北都会的工商产物,例如:金石堂、垫脚石、屈臣氏,甚至麦当劳、精品店等等,皆大剌剌地进驻这个原先只有一家美而美早餐店,及惟一的香溪城速食店的朴实乡镇。
原来,四年,不只可以改变一个人,就连一个如村姑般纯朴的小地方,都可以成长为一个成熟女子般的繁荣闹区。
她庆幸主要干道都没改变,凭藉旧印象,很快地便找到位于二楼的家这久违却依然憎恨的老地方。
Eric识相地在帮她把行李提上楼,匆匆地与她母亲打声招呼后就离开,留给她们难得的独处时间。
国中时,父亲狠心抛下她们母女的场景,就是发生在这个屋里。
陈旧的老屋,灯光总是使人昏昏欲睡。她读书时的惨淡岁月,即是时而就着这一明一灭的灯光努力夜战,时而与昼伏夜出、身怀飞天绝技的蟑螂相搏斗。她以童工的身份半工半读,和母亲辛苦赚来的微薄薪水加起来,先是扣除房租就寥寥无几了。
就是这种苦日子,让她长大后一定要赚大钱,要让妈妈扬眉吐气的想法,早早就在她幼小的心中发酵。而自从大学时代接触到自己钟爱的舞蹈后,她更是下定决心,要以舞蹈成名。
然而,天总是不从人愿,她终究没有以出色的舞技成名,因为再出色的舞技在商业的眼光里,也只能被当作一种,噱头或催化剂宣传之道而已。
她就此认命了吗?不,她仍钟情舞蹈,总有一天,她要打败大家口中的万能老天爷,证明人定胜天的可能性;月熠在心里暗暗立誓。
“妈,这就是你帮人家带的小孩吗?好可爱。”
多年来,月熠的要强及好胜心,让她只身漂流在外,和母亲的连络仅凭鱼雁往返,所知不多。
“她啊!跟你好像,一听到电视上快节奏的广告就从房间里冲出来,站在电视前面一直唱、一直跳。”
妈妈把无处投注的母爱,毫无保留地全转移到这个小孩身上,甚至把这个两岁多的小孩当作月熠疼爱,从她肥嘟嘟的手指头及圆滚滚的肚子就可见一斑。
“妈,我们终于要搬新家了。高不高兴?”
月熠的眼角闪着些许泪光,这是自她毕业以来,就一直在心里默背千万遍的台词,历经千辛万苦直到今天,终于得以派上用场。
“傻孩子,妈当然高兴,只是你的身体要紧,住在这间房子十几年,其实也习惯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才是,看你瘦得只剩骨头了。”
“妈,这样子上镜头刚刚好,我是故意的,不是在外头受委屈啦!”
月熠不敌母亲关爱的眼神,只好撒谎让她安心。
其实拍电影那么久,她时常只吃剧组里供应的便当,如果天气不好或其他因素没有她的通告,她就躲在旅馆里以节省开支。有时饿得两眼发昏,她也得强迫自己入睡,忘记挨饿的痛苦;或练舞使肝糖转成葡萄糖以增加血糖,使胃肠蠕动暂时减缓,制造饱餐的假象。
这些苦,在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而这种最深刻的苦楚,注定也只能当成众人茶余饭后说说笑笑的小插曲,只有明了内情的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们母女利用仅有的两天时间,搬进了位于台北新购的小公寓。
约莫二十坪的空间,在她们母女俩的巧思下,改变了原先装潢的盲点,发挥了最大的效能,可利用的空间顿时宽广了许多。她们就要在这间全新的小窝浴火重生,心里的欣悦及期待是可以想象的。
在这里,月熠最爱触碰灯的开关,看着它们一个个柔和又光亮的线条充塞满屋,仿佛是她的最大成就。她像个小孩般,一天总要按上十来回。
“你再玩啊,没多久准给你玩坏掉。吃饭了!”
月熠的“开关瘾”又犯了,被母亲的叫唤吓了一跳,随即笑着谄媚,“好香喔!还是妈妈的手艺最棒。”
“看你以后要不要常回来,包你一个月就把掉的肉全补回来。”
月熔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往嘴里送,享受之余却被母亲的这句话惊醒,连忙放下筷子,“那可不行,万一我变成肥婆,就没有人要找我拍片了,那怎么成?”
“那你可以去媚登峰啊,拍广告有钱拿又可以瘦下来,何乐而不为?”
“啊!妈,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商业头脑啊!都可以改行当我的经纪人了。”
“可以啊,只要艾力克肯拱手把你让给我。”母亲试探性地瞄了月熠一眼,只见她回了个为难的笑脸。
“开玩笑的啦!我还没那个能力。不过,那个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蛮不错的,对你也很体贴,你也该嫁了吧!他在不在考虑之列?”她像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满意。
“妈,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他只是同事而已,何况我还年轻不急着嫁人,你别瞎操心了。”
月熠被自己的话吓着了。
她什么时候认为自己还年轻呢?不急着嫁人吗?想找一个可以依傍的宽阔胸膛,虽然是嘴上拒绝谈论的话题,却是心里潜藏已久的渴望。她曾为情海的大风大浪所惊骇,长久以来只想寻求一个可以遮避的港湾,而今竟然可以自然大方地说她不希罕了!是为什么?这样安心的感觉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只有两种可能:她的本性已遭到复杂的演艺环境所改变,金钱的价值胜于爱情,她于是跟着随波逐流;或者,她的心早有归属,所以胸有成竹,不急于一时。
但是,如果是后者,真的是当局者迷吗?这种事不可能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的。这样说来,不就是前者了?这个原因却是她最不想要的,因为她坚信只要自己的理想不死,总有一天她要重回舞蹈生涯,无论再多的钱,都只是实现梦想的工具,然而如果为了自己婚后的富裕而强迫自己奉献给一个有钱人,那和娼妓有何不同!
“月熠,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的,找个好归宿才是正途,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就好。妈这样就很足够了,多放点心在你的感情生活上才对呀!有好的对象,就要懂得把握,错过时机,缘分就没了,爱情这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
月熠沉重地点了头,母亲实在不清楚她以往的感情,她曾步上母亲的后尘,受尽凌虐,如今勇敢地挣脱,需要多大的勇气?
也或许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这些伤痛,母亲是清楚的,只是相信女儿会比自己勇敢,结束了一个残破的爱,会再鼓起勇气去图另一个美好的梦,因而默默地期待着。
结束了三天忙碌又充实的天伦生活,月熠重返工作岗位。再回到公司时,墙壁上已开始张贴了自己的签名海报。
“这是写真集的企划案,你看一下。”
挟带着电影打响知名度的威猛攻势,写真市场的触角也探向月熠的身上,Eric丢了一叠资料给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月熠,要她考虑。
“这本写真集,比其他两家来得有拍摄价值,品质较讲究,条件也比较可以商量,我跟他们谈过,全裸入镜、三点不露。三百万的酬劳是不多,权利金也要看销售情形,拍摄地点帛琉,如何?”
“你的决定,我说过我会服从的。只是现在三点不露的写真集具有人想买吗?”
“小姐,别忘了你要转型耶!拍三点全露的写真不是自打嘴巴吗?拍了就会像踩进流沙堆中一直深陷,然后灭顶,从此迷失自己。”
月熠以一种很感激的眼神凝望Eric,此刻的他,已不只是经纪人的身份,还成了推心看腹真正为自己未来着想的朋友;比起那些只想吸钱,不管底下模特儿接的通告素质有多烂的经纪人,他着实用心多了。
“Eric,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你辛苦了。”
听到这话,倒是头一次让Eric觉得自己站在与月熠同等的地位,不是以追求者的低姿态,也不是经纪人的幕后型态,而是以一种好朋友互相关怀的交心态度。
“辛苦得很高兴,我们之间有了互信及互谅,是你带给我最大的成就与喜悦。”
他把身子挪向前,凑近月熠,以久违的感性嗓音重申,“我说过要给你幸福的,我不会放弃,相信你总有一天会看到我拼命努力的成果;希望到那一天,我们已不再是朋友,而是情人、伴侣,一辈子的亲密关系。”
月熠很平静地重新审思他说了不下百次类似的话语,她发现自己竟可以欣然接受了,以一种初恋的心情,接受他深切却自然如空气的满溢热情。
“Eric,有人说过我是别人穿过的破鞋,你难道不在意这点?以你的条件,可以买好几双新鞋,甚至买一送一啊!”
“你的比喻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是谁有这天大本事让你这个大小姐自承是双破鞋的?我倒想认识认识。找一双好鞋子是要穿得合脚,新鞋多半是买来折磨的,还是旧鞋舒服体贴。”
月熠闻言,一颗心猛烈跳动不已,却说不出一个字。她终于了解是这个男人长久以来的默默耕耘,才费力地带她游出原本满灰烬的世界;他为自己开创了另一个无限可能的生机,一个浴火重生的新契机,也重新赋予她自信与生命力。
她不再惧怕了,再苦的记忆都已过去,已被眼前这个满腔热情的男人推进深渊,现在她有的是希望,有他当靠山,她可以不顾一切、安心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一切的美好,都因为他。
看来,她是不会再轻易放手让这个深情款款的男子飞出她的生命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