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向南的长窗全部开启着,阳光淡淡地斜映在壁上一张老子画像。
屏风前,有幅墨迹沉稳的帛书,上头写道:能当一人而天下取,失当一人而社稷危,室外有二十名御前带刀侍卫在保护着。
这里是当朝天子的御书房,案上有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子卫在御书房里接到护国将军段人允要谒见他的通报时,他正在看一本奏折,俊颜上哭笑不得。
又是琤儿干的好事。
那丫头,每回都偷偷溜进御书房,在文武大臣送来的奏折里大作文章,有时还离谱到在上头涂鸭,让他这个皇帝哥哥是又好气又好笑。
喏,就像他面前这本,是他派去黄河勘查水患的特使牟仁柏上奏的奏折,其中据实将百姓饱受水患之苦的处境描写详尽,末了请示他因应之策。
而琤儿她居然批道:命特使牟仁柏速速喝光黄河之水,永绝水患,若有不从,挥刀自宫。
虽然打开看到时,他忍俊不住的笑出来了,却也头疼要如何批这本被乱写一通的奏折。
琤儿实在调皮,将来娶她的夫婿可有得头疼了。
子卫阖上了奏折。
不知人允来见他为了何事?
既然批奏折令他头疼,那么就暂时休息一会儿好了。
「请段将军进来。」子卫吩咐随从。
「是!」
随从领命出去,不久之后,衣裾飘飘的段人允大步进入御书房,一脸的兴冲冲、一脸的飞扬、一脸的迫不及待。
「叩见皇上!」
他先行过君臣之礼。
虽然皇上早就说过,只有他们俩在的时候不必多礼,但他认为皇宫内院人多嘴杂,还是谨慎为妙。
他自幼和子卫一起长大,小子卫三岁,两人情同兄弟,他向来把子卫当兄长,也知道子卫有数不清的异母妹妹,只是没想到,今时今日他会与子卫其中一个妹妹有姻缘。
「人允,这么早过来,是否想与朕一同狩猎?」子卫将段人允热烈的举手投足尽收眼底,微微一笑问。
自从人允返京开始,他便想着兄弟俩好久没一起出去狩猎,好好地一展身手了,今日人允单独来找他,正好合了他的意。
而且,他也可以顺便打听「她」在府里做些什么,是不是又在假装绣她那些花,掩人耳目……
「不是。」段人允唇绽微笑,显得精神抖擞,他直视着当今天子的龙颜,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出要求。「臣是来求婚的,请皇上将永和公主许配给臣!」
子卫俊颜明显一愣。
虽然说,人允是到了适婚之龄,但他又骄傲又自负,从没听闻他对哪家闺秀有意思,也从没听过他赞美哪家闺秀,今日忽然向他求亲,对象还是他的妹子永和公主,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两个人有交集吗?
「你说的是朕的长皇妹--永和公主?」
他需要再确定一次。
「没错。」段人允扬起了一抹自信满满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光彩。「永和公主和臣两情相悦,希望皇上立即下旨指婚。」
子卫终于还是难以置信的挑起了眉。
「你和永和两情相悦?」
这怎么可能?
月儿是个保守无比的少女,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被人看一眼都会脸红,连雪香宫都很少走出半步,怎么会和人允两情相悦?
而人允长年征战在外,前些日子才回朝,他又有什么时间和月儿两情相悦了?
段人允淡笑一记,神情里写着无比的自信。「臣知道皇上很难相信,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子卫看着不像在要他这个天子的段人允。
他曾听闻母后对月儿的终身大事很烦恼,体弱多病的月儿,要寻觅一个好婆家并不容易,还要有个真心爱她且包容她体弱的夫君,他们才足以放心。
然而,这样的对象却很难找,因为月儿极有可能因体弱而无法孕育下一代,而这正是绝大多数的人无法接受的。
但,对象是人允的话,那就不必烦恼了。
他相信段丞相夫妇的为人,他们不会亏待月儿,也百分之百的相信段人允,若他真的跟月儿两情相悦,他一定会好好对待月儿。
如果他们真的情投意合,那么他这个皇上当然有成人之美,还会让月儿风风光光地出嫁至丞相府。
「你们是怎么相识的?」他对此点深感兴趣。
「这说来话长,容臣以后再述,请皇上先下旨指婚吧。」现在他只想赶快完成这件事,想到日后安静的相府里会多一抹娇俏的身影,他由衷的笑了。
未来,当他必须远征不在京城时,就由她代替他好好陪伴他的双亲吧,尤其是他娘,因为女儿不贴心的原故,一直渴望有个媳妇儿做伴。
子卫调侃地道:「这么等不及想把朕的妹子给娶回家啊?」
人允的迫不及待令他相信他对月儿确实有心。
「对了,你姊姊最近在做些什么?」子卫佯装闲话家常地问。
「皇上可以亲自问她。」他早知皇上会问他这个问题。
在他的想法里,若皇上喜欢一个女人,只需下旨将她纳入后宫即可,何必非要对方心甘情愿,而自己饱受相思之苦?
再者,有时他也弄不懂自己的老姊,明知道皇上对她情有独钟,却偏偏宁可当个被误以为嫁不出的老小姐也不愿入宫为后,真搞不懂女人的想法。
子卫苦笑一记。「你以为她会轻易见朕?」
她是令人难以捉摸的,也因为如此,他份外放不下她,宁可悬虚着皇后之位,也不愿轻易让别的女子占了她的位置。
「那简单,等臣大婚那天,你们一定见得着。」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现在他根本无暇管皇上和他姊姊那段古怪的恋情,他希望快点和永和公主成亲,在他下次出征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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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琤熙终于走出寝宫的那一瞬间,小青心头七上八下的数个水桶总算放下了。
「公主……」小青哭丧着脸迎上前,其实她是喜极而泣啦。
琤熙走进花厅里,不必看也知道她笨笨的小婢女在想些什么。
「以为本宫死在里面是不是?」
这个小青,别的本事没有,就净会担心有的没的。
每回她溜出宫晚点回来,她就可怜兮兮的对她流眼泪,以为她铁定被坏人捉走再也回不来了,真是见识短浅的井底之蛙。
「公主真了解奴婢。」小青不好意思的一笑。
「本宫在睡的时候,没什么事吧?」琤熙走到桌旁坐下。
睡太久了,肚子好饿,她顺手从果盘里拈了片冰镇西瓜,连咬了好几口。
小青拿起青瓷茶壶替主子倒茶。
「这里没什么事,可是宫里有件大事。」
「哦?」琤熙弯眉一扬,百无聊赖地问道:「说来听听。」
要在深宫内院活得快乐,就是要把耳朵拉长一点,时时注意周遭有什么鲜事发生,这样才不会无聊,也才不会跟皇宫脱节。
「段将军入宫向皇上求亲。」小青说道。
段、将、军、入、宫、向、皇、上、求、亲--几个字像束雷电般的打进琤熙的耳里、心里。
她惊跳起来,吓得小青一脸惊恐,以为西瓜坏掉了。
她润了润唇,胆怯地看着主子。「公、公主--」
琤熙杏眸圆瞠,气息不稳。
「这么大的事妳为什么没马上告诉本宫?」
他真的来找她了!
还直接找她皇兄求亲!
小青委屈的垂下头。「是公主您自己说,在您走出寝宫之前,任何人都不准去打扰您啊。」
「好吧,这不怪妳。」这确实不能怪小青,小青又不知道这消息对她的重要性,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昨夜会和段人允邂逅,而现在重要的是--「结果如何,皇上应允了吗?」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不知皇兄会如何回答?
见主子不再怪罪,小青放心了,连忙回道:「皇上已经下旨指婚了,消息也已传遍宫内,大家都在谈论体弱多病的永和公主居然也有人要,且对象还是万中选一的段将军,实在不可思议……」
「妳说什么?」琤熙微微一怔。「永和公主?为何扯到永和公主身上?」
「啊?」
小青也一愣。
适才她说的不够清楚吗?
皇上指婚永和公主婚配给段将军啊。
「本宫说,妳为何扯到永和公主身上,快点回答本宫!」琤熙不但表情不耐烦,连语气也开始不耐烦了。
她心头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不好的预感……
小青讷讷地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不是她指婚的啊,她真的不知道为何皇上会指婚段将军与永和公主成亲,不要问她啦。
「本宫真会被妳气死!」琤熙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冷静下来,重头来一遍。「妳一开始说,段将军入宫向皇上求亲?」
「嗯!」小青擦干没用的泪水,拚命点头。
「然后,大家在谈论体弱多病的永和公主居然也有人要,且对象还是万中选一的段将军?」
「对!」小青又大力点头。
事情就是这样,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哦,她绝对没有指使皇上将永和公主婚配给段将军,真的没有!
琤熙表情僵住了,她手掌紧紧扫着桌沿不放,咬着牙,心里像有团火在烧。
该死的段人允!
他进宫向皇上求亲,求的却不是与她婚配--天杀的!他这是什么意思?玩弄她堂堂永乐公主的感情吗?
「公主--」
小青又在担心了。
「闭嘴!」琤熙双眉紧蹙,一古脑的将不是滋味的情绪全迁怒到无辜的小青身上。
他为什么要这样耍她?
昨夜分手之时,还惺惺作态的向她询问她的住处,俊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柔,使她真的相信了他的口蜜腹剑,道出了翠微殿这三个宇。
而她这个白痴,她这个笨蛋!还想着他温柔的模样、想着他亲她时脸红心跳的感觉入睡,且一夜好眠。
没想到一觉醒来,天地变色,他居然大剌剌地入宫向她皇兄求亲,对象还是她的孪生姊姊永和公主,他真的是太卑鄙了。
因为他以为她是个丫鬟,所以就存心玩弄吗?
他这个势利的衣冠禽兽,少年就得志的他,宫拜护国大将军,大概以为能将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必顾虑别人的感受吧!
幸好她永乐公主不真是个小丫鬟而已,否则听到这个消息,她只有躲在一角哭死的份!
真是越想越气,这恶劣的家伙,不知用此手段玩弄过多少良家妇女的感情,永和怎么可以嫁给这种人面兽心的男人呢?
不行!
她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她要阻止他娶永和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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琤熙怒不可遏的找上了子卫,英俊的天子正在内射堂里练习弓箭。
他从容地拉满弦,搭上长长的雕翎箭,发箭如飞,箭枝带风,次次都正中鹄的红心。
「公主,您不可以进去!皇上吩咐过,任何人皆不可打扰!」
「是要死还是要让本宫进去?」琤熙怒瞪着侍卫,又一古脑的把被玩弄的怒气出在尽职的无辜侍卫身上。
「卑职宁死也不能让公主进去!」
真是有种!琤熙点了点头。
「好!那本宫死总行吧--」
她迅速抽出侍卫的长剑往颈子上作势要抹,吓得他们全部让开了。
他们这些侍卫为了保护皇上的安危,死不足惜,但若让贵为金枝玉叶的永乐公主在他们面前死了,他们可就万死不足以谢罪了。
琤熙趁乱奔进内射堂,见皇兄正专注地在练习射箭,但她凌乱的脚步声已经惊扰了他。
子卫放下青铜雕花长弓,以兄长的姿态看着鲁莽闯入的妹子,脸带宠溺的微笑。
「琤儿,又忘了母后的教训了吗?闺女该有的仪态妳全没有,在朕的奏折里作文章倒是妳的强项。」
琤熙紧紧锁着弯眉,心里头的那把火还在烧着。
「皇兄!我今天没心情跟你抬杠,我来是要告诉你,你不可把永和许配给段人允!」
「哦?」子卫不动声色的看着满脸通红的琤熙。「什么理由?」
因为个性差异太大了,这丫头向来和永和不亲,更别说人允了,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她居然会对他们两人的婚事有意见,有点令他意外。
「理由?」想起那家伙对她轻薄的所作所为,琤熙眸中掠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她讥诮的哼了一声。
「总之,段人允的人品不佳,他配不起永和。」
她不会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皇兄在内,而且不久之后,她还会将昨夜可耻的回忆远远抛在脑后,一辈子不再想起段人允那张卑劣的俊脸。
长得俊俏又如何?
简直一文不值!
「妳从何得知段将军人品不佳?」子卫失笑道:「据朕对段将军的了解,他掌兵有方,赏罚分明,令人服气,自从朕将兵权交到他手中之后,朕从未怀疑过他有二心,妳这么说,是怀疑朕不会用人?」
闻皇兄所言,简直令她气得跳脚。
「他会不会起兵造反我不知道,但他根本不会真心对待永和,他是贪图永和的公主封号才会向皇兄你求亲的,你们不要被他人模人样的外表给骗了!」
「人模人样?」子卫摇头哂笑。
这个理儿,什么时候和人允结下深仇大怨了,这么看他不顺眼?
「总之,皇兄你快点收回成命就是了!」难道真要她把昨晚之事全盘道出,皇兄才会相信她吗?
「琤儿,妳别闹了。」子卫从容的一笑。「朕已下旨,君无戏言。」
对于琤熙这个鬼灵精,他早已练就金刚之身,不会随便凭她一两句毫无道理的话就随意动摇。
琤熙张口欲言,「这……」
「再说,」子卫用长弓末梢轻碰了妹妹的朱唇一下,阻止她继续发表偏激的言论,反剪双手绕走了她一圈,客观地道:「段将军和月儿两情相悦,这是一段良缘,也会是一段佳话,朕有何理由反对他们?」
琤熙在瞬间愣住了。
「段人允和永和两情相悦?」
她的血液在顷刻间加速运行,她怔在那儿,整个人都呆了。
「不必讶异,朕知道时,也是像妳一样震惊。」子卫莞尔地看着发怔的琤熙。个这是段将军亲口所言,』
连他母后知道人允要求亲的对象是永和时,也是惊讶万分,更别说其它人了。
「他亲口所言?」琤熙心中的怒火迅速燃烧起来,她没有办法保持理智,她也不想理智。
「他真的很可恶!」她紧紧握着粉拳。
义奋填膺的说完这句话,她气得跑出了内射堂,心中的无明火越烧越旺,那股不是滋味和不甘心的感觉更重了。
他说他和永和两情相悦,既是如此,为何又来招惹她?
嫌只有一个公主对他倾心不够是吗?要两个同为太后所生的公主都对他倾心才满足,即使两个人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也好吗?
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句话气愤地冲入她脑海之中,蓦地,她被自己给吓到。
不会吧……
琤熙怔怔地看着廊外的小桥流水,心绪纷乱无比。
他不会是把她误认为永和,所以昨夜才亲了她吧?
她回想着昨夜的一切,感觉到可能性越来越大。
天哪!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不会在昨夜初相见就亲昵的替她抹去脸上的泥尘,也不会那么疯狂的邀她出宫夜游,更不会在湖岸边时,不征求她的同意就吻了她……
可是,既然他将她误认为永和,又为什么装得好像不认得她这张脸呢?
琤熙双眸无神,喃喃地摇着头。
她想不通个中原由,或许他以为「永和」在和他玩,所以他也从善如流的配合「永和」吧?
原来,不是他性格卑劣花心,而是她自作多情,他喜欢的人是永和公主,不是她永乐公主!
顿时,一股深重的挫败感从她心底涌起,那挫败的感觉好强烈、好强烈,因为她只是个「替身」。
因为昨夜浪漫又有趣的一切,段人允都是冲着永和来的,不是因为喜欢她才那么做。
永和是她的孪生姊妹,也是她唯一的同母姊妹,但两人一静一动,永和体弱多病,性格内向,与静不下来的她大相径庭。
她们虽然都住在翠微殿,但各据东西两宫,她住会宁宫,永和住雪香宫,平时根本没有来往。
所以,在想通前因后果之后,她也没去询问永和和段人允是什么时候萌生爱苗的,因为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她意兴落寞,懒散地走回翠微殿,眸子望着洒落在深宫里的美丽夕阳,似有无限惆怅。
这一晚,她像个男人般的借酒浇愁,醉得一场胡涂,也吐得一塌糊涂。
「他没眼光……」
这样说好像不太对,毕竟他中意的永和和她长得一样啊。
「我明明就此她漂亮……」
虽然两人是一模一样的孪生姊妹。
「他一定会后悔的……」
虽然她明知道不太可能。
永和的缺点是体弱多病,但她文雅娇羞,是男人都会喜欢她那见人就很羞怯的模样。
至于她,没有男人会喜欢一个连宫墙也会爬的野人公主。
「我才一点都没有喜欢他哩……」
明明就很在意。
「只是初吻被他夺去了,有点可惜而已……」
为什么她这么不洒脱,要一再回想两人接吻的滋味?
「将来本宫一定找得到比他优秀一百倍的夫君……」
好像已经很难了。
「其实他也不是长得很帅嘛……」
唉,这肯定是她的违心之论。
「公主--」一边很尽职的替主子空了的杯子倒酒,小青的心里充满了不解。
主子今夜说的话比以往更加深奥一百倍,她全部听不懂。
她不明白主子为何对永和公主的亲事反应这么大,大概是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没着落,所以才悲从中来,不象话地喝那么多酒吧。
她可以了解的,也认份的收拾着主子的「呕心沥血」之作--就是不停的擦拭琤熙酒后的呕吐物啦。
这两个主仆,一个猛吐,一个猛擦,直到东方鱼肚翻白,才一起不支倒地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