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万少七亦步亦趋地跟着万家福。
上工也跟,吃饭也跟,就连上茅厕也跟,简直无处不跟;生怕她受了伤害,就连工作也抢着做。
矿场里只知这小子初来乍到,却不知他是万家福的弟弟,工头见这两人没有什么威胁性,也就没有格外注意。
反倒是最近,岁君常在另一头矿场做事,不曾抽空来探她的安危。
「福福。」万少七虽然跟她相差三岁,但也直呼她的小名。「那个姓岁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她微笑。
「别笑别笑,妳笑给自己人行,可别莫名其妙地发笑,我怕我会被天下最邪恶的『他们』活活揍死。」
「胡扯。」万家福柔声道:「哥都很疼你的。」
万少七扮了个鬼脸。是不是疼,他心里很清楚,那叫「疼他的肉」,因为狠狠地被虐待了。
在万家里,他的地位就像是虫子一样的渺小,兄长一看见他就讨厌,三天两头毒打不是假的。他叫少七,字缺,一看也知道万家人有没有他这个排行老七的小弟都无所谓,才会叫他少七,呜。
「妳……是不是有一点点点喜欢那个姓岁的?」他小心翼翼试探。
「嗯。」
他脸色发白,喃道:「如果让哥知道了……」
她轻笑出声:「小七,你怎么把你亲兄长想坏了?对了,你身边锦囊里的药丸用了没?」
「还没。」他乖乖掏出贡献。「福福,妳生病了吗?」
「没有。」
那就是别人生病了?岁君常吗?他一定死定了,没有把她的心守护好,呜,这一次他一定会成为无名尸的。
到了晚上,天气燠热,通铺闷不透风,她睡不着,索性乘机拿着小七的锦囊,往矿夫通铺去。
虽然共处同一矿场,却很少见着面,偶尔远远看见了,岁君常朝她看一眼,立刻转身就走。
她一点也不心慌,她本来就不是灾星,他也不是一个会随意信这种无稽之谈的愚民,她总觉得是身边有了少七保护,所以他专心去做他的事——
「快点快点,米这么容易就没了,快点搬进去,明天要没饭吃,一定会引起暴动的。」经过厨房附近,她看见好几名工人以及监视的工头在搬运米袋,
厨子们一一清点,而后有名搬运工人塞给厨子一包药材,道:「老张,你身子到底治好了没有?大伙全仗你煮饭啊。」
「好了好了,再两天就好了。」厨子小心地接过,看见工头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工头大人,我这老毛病了,三不五时发作,以后我会多注意点。」
「早点治好。」工头忍不住插嘴:「瞧你这什么病,饭煮得这么苦,再这样下去,也不需要你了!」
「是是是。」
「有苦吗?咱们倒尝不出来呢。」工人们哈哈直笑着。
万家福眨了眨眼,捣住嘴,等厨房的工头散去后,她可以看见厨子们忙碌地在洗米,有人将药材取出专心熬煮,然后偷偷摸摸张望,生怕有人发现接下来的举动似的。
药味飘散,十分像那苦饭的味道,她似有了悟,低头看着本来要给岁君常的强身药丸。
现在好像用不着了呢……
她安静地走出矿场。
矿场外面有夜市,是由县太爷代管的,除了岁君常外,其余矿夫都能自由逛夜市,这是县太爷的德政,存心要在将来接手岁家矿场时,常平县百姓没有太大的反弹。
她走进夜市,瞧见四周热闹一如她在各县游历的夜市。
「姑娘,需要我为妳画张像吗?」
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吃惊地转身,瞧见其中一摊是卖字画的,坐在矮凳上的年轻男子是——
那男子,食指举上唇,然后提笔蘸墨,朝她笑了笑。「请坐。」
她神色难得激动,连忙坐下。
「姑娘,妳生得好相貌啊,笑瞇瞇的,跟方才我在夜市街尾买的小弥勒好像。」
她往桌上看去,发现木雕小弥勒雕得精美又可爱。
「姑娘爱不释手,那就让在下送妳吧。」他微笑,利用作画,堂而皇之尽情盯着她看,见她张口欲言,他道:「对了,就叫我画师吧。」
「画师……我真想你。」
「想我?咱们素未谋面,哪来的想不想问题,要是教妳的意中人听见了,那可麻烦了。」
万家福闻言,立即想起一事,脸微红,轻声道:
「家里人为我谈了一门亲事……我想拒绝。」
「为了一个罪犯,值得吗?他可是杀了京师税收官的重刑犯,再过两天,京师派官员来此,岁家银矿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收归官营,一个为民营但指定人选。现今朝中极缺白银,但朝中无矿业人才,收为官营,只怕连税收的份也拿不到手了。多半会是民营吧,到那时,岁君常必死无疑,县太爷才能顺利接手。」
「人不是他杀的,税收官死的那晚,我跟他在一块。」她话一说出口,赫然发现面前的年轻男子抹上极为可怕的脸色,而后像察觉她的诧异,他立即温笑:「这样不好。男女共处一夜,对妳名声不好。」
「那是非常时刻。全仗他相救,不然今天你可要为我上香了。」她柔声道。
年轻男于抿了抿嘴:「妳是天生福星,不吉利的话别说。即使他没有及时救妳,也会有其他人适时地救妳出险。他能跟妳在一块,是他幸运,没有死在该死的地方。」顿了下,深深注视她半晌,虽然满心不甘愿,但这种事迟早会发生。「那天在朱乐县我雇马车前来常平县,不料马车中途出了问题,当我到达常平县时,已经四处流传岁家主子失踪的消息。」难道一切命中注定?他若提早半个月到,只怕她芳心暗许他人的机会是零。
万家福微笑道:「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三……」
「别喊我,妳背后一直有人在跟着妳,妳知道吗?」
她微诧,直觉不回头,当作没事人一样。
年轻男子暗自赞许她的镇定,说道:
「妳一出矿场,就有人跟着妳,是县太爷的儿子,那个叫年有图的。」
「年有图?」
「是啊,听说早年他是县太爷在外的私生子,因为年家无后,才将他收了回去,好像还有个小妹,自幼待在矿场,以矿场为家,县太爷没打算让她回年府。」
她皱眉,而后摇头。「没有关系,等事情结束后,我带有路回家乡,让她瞧瞧我住的地方。」
年轻男子也不问她与那个年有路的感情有多好,只道:
「是该等事情结束。」首要撤掉她的罪名,第二要那县太爷知道惹到万家人的后果,三要得罪过她的人全没个好下场,这才能叫事情结束。
「我很好,你别乱来。」她强调。
「妳何时见过我乱来?」年轻男子愉快地说:「原本我打算等妳走完最后一个县,好陪妳一块回家的,可惜始终是迟了一步。姑娘,妳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笑一个我看看。」
万家福知他疼她入骨,不由得朝他展开快乐的笑容。
年轻男子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很美的笑容。妳一直守着承诺,不随意对人笑?」
「嗯。」
「岁君常呢?有对他笑吗?」
她脸微晕,点头:「不知不觉就……」
他皱眉:「原来是瞧了妳的笑容啊……」
「不是。」一想到她就想笑。「他的审美观有点古怪。他觉得我生得奇丑……别生气,他不是有心的。一开始我以为他戏弄我,后来我发现他不管见到谁,都觉得很丑。」连有路那么可爱的孩子,岁君常也摇头叹息,说她将来要嫁出去难了。
「有这种男人?」年轻男人微诧:「那他看过妳生气的模样?」
她摇头,而后警觉地说:「你别故意让我生气。」
年轻男子但笑不语,将画像画完之后,交给她。
「妳说,像不像妳?」
万家福接过,认真地打量,点头笑道:「好像呢。」
知道她一向喜欢他的画,年轻男子心情颇好,道:
「瞧妳,瘦了点呢。晚上若是通铺太过闷热,妳出来走走,随意在树下打个盹也没有关系,我派人混进去守着妳,不会有人敢动妳的。」
她暗自吃惊,没有想到原来矿夫里也有他的人手……是啊,外地人一进常平县,若要动什么手脚,其实是很方便的。
她老觉得岁君常老神在在,该不会是私下有所动作,与外地人接触
「三更半夜的,妳在这里跟陌生男人耳鬓交接,是否太不知耻了?」年有图的声音冷冷传来。
年轻男子虽然嘴角还是噙笑,眸瞳却有些冷意了。
万家福见状,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起身。「画师,谢谢你了。」有些安抚地朝他一笑,才转身面对年有图。
「年公子。」
「哼!」年有图没个好脸色,催促她离开摊位,走回矿场。「那是妳的画像?」
「是啊。」万家福顺势摊开墨迹未干的画像。
年有图一看,傻眼。
「女孔子?」除了没有胡子、没有皱纹,整个人看起来很像是他见过的孔子相,万家福再怎么像弥勒佛,也万万不会像孔子,那人真是画师吗?
万家福柔声答道:「他画得很好。」
是画得很烂吧?但重点不在于此。他瞇眼,道:
「万家福,妳虽名为家福,但妳应该知道妳惹灾的本事,如果不是妳来到常平县,今天绝不会搞成这样子!」
她一脸轻愕,温声道:
「年公子,请不要将一切过错都怪在我身上。」
「就是妳的错!朱乐镇的客栈老板因妳而失去一间客栈……」
「他半夜没有顾到烛火而失火烧了客栈,我只是其中一间房客,如果照年公子所言,那么客栈里人人都是灾星了?」
他闻言,哑口无言,过了会儿不死心再道:
「妳一来,岁爷失去矿场也是不争的事实!」总之,就是祸害!
「如果我不来常平县,县太爷就无心谋夺岁家银矿了吗?」她并非反驳,只是陈述事实。停下脚步,注视着他。「年公子,任何事都有一个起因,绝对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无中生有一件灾事。」
「……那是妳在强词夺理!」他很心虚地说。
她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如果妳想离开,我可以连夜送妳出县。」他压低声音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以为她没听懂,再俯头靠近她一点,道:
「如果妳怕带罪身,我想办法撤销妳的罪!只要妳趁早离开!」
「年公子,最近岁君常是如何跟你说话的?」她忽然问道。
「什么?还不是老样子!」
「原来如此。」她点头。
「万姑娘,妳在暗示什么?暗示岁爷说话像死人一样难听?」
「我没有……年公子,你是要押我回通铺吗?」
「妳要去哪儿,不干我的事。矿场规定,三更天收夜市,妳在三更前回去,谁也不能说妳什么。」这女人说起话来跟以前岁爷很像,老是爱转话题,让他有些疲于应付。
她又点头。「我想在夜市走走。」
年有图知她想要独处,只得停下脚步,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热闹的人群里。
明知她说得没有错。事情不会因为她的不来而不爆发,但人总有迷信,也许朱乐县的客栈老板迟早会因不小心而烧了整间客栈,但很不幸地,她就在那里,成了代罪羔羊。
只是——
「听说朱乐县那老板后来发现金子藏在地底,真算他好狗运,不知道岁君常会不会这么好运?」
年有图转身走回矿场,路过方才那画摊时,年轻画师已然不见,眼角瞥到什么熟悉的人影,他迅速抬眸,正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身影。
他轻讶了声。他记得那是各地矿业的主子,专程前来探查银矿家落何方,会在矿场附近打转不稀奇,毕竟,岁家银矿虽无朝廷明封,但也形同天下第一矿了,不必明说,也知道其他矿主子是来看岁君常下场的,只是……
「我好像看见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是看错了吧……」不该凑在一块的人怎会一块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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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臂一伸,将纤软柔弱的身子拥进怀里。
万家福吓了一跳,连忙抓住勒紧自己脖子的男人手臂,随即发现身后那清爽的气味十分令她怀念……不,不是怀念,她脸微酡,想起在地道里,天天都闻到这气味,那时她不敢沐浴,只好说服自己,其实他身上的气味是她的,既干净又好闻。
「岁君常,你在干什么?」她低声叫道。
「这样妳也猜得出是我?」他颇感有趣。「妳对我印象真是深刻。」
已经不是微酡可以形容她的脸色。她用一向的轻声细语道:
「你先放手。」
「妳不喜欢么?」他有些遗憾,但还是不放手。「我以为女人都爱这样的,总是喜欢心上人这样抱住。」顿了下,又补充:「虽然天气挺热的。」
「……不是这样抱,岁君常,你根本是在勒我的脖子。」趁着还能呼吸时,她很镇定地说。
他耸耸肩,终于松开力道。
她深吸几口气,然后转身面对他。她还来不及看向他,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际,被迫让她贴上他……光裸的上半身。
没看见,没有看见,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在内心默念。
岁君常扬眉:
「就像这样抱吗?」
明眸锁住他的俊颜,绝不往下瞟。他看起来笑意恶恶,一点也不像是私会的情人。
摆明了有心来欺压她。
「你先放开我。」她低声说道:「要是教人瞧见了,那就不好了。」
岁君常耸肩,臂力微松,但仍然圈住她的腰身。
「妳上夜市玩?」
「我去走走,本来要将这东西拿给你的。」她掏出锦囊,从里头倒出一颗小药丸。
扑鼻的药味有些浓,但很明显看出这颗药丸不如他在地道时服用那颗千金药丸。「这哪儿来的?」不可能是她的,她若有,早就逼他服了。
「这是小七的。」她微笑:「我向他讨来,给你用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不需要了。」
岁君常注视她半晌,而后嘴角抹过意味深远的笑意。
「小老头,妳生得丑我能接受,妳生得矮我也能当不知道,不过妳知不知道男人很讨厌太聪明的女子?」
「……我不算矮。」
他轻笑,摸了摸她滑软如丝的长发。
「哼,我看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能忍妳了。妳的头发真长。」
她知道他思考时老爱闲聊,遂随口答:
「我离家前,曾允过我兄长,不随意动发的。」
「妳兄长……是不是太疼妳了点?」语气带有莫名的异味。万少七锦囊里的药丸随处可见,但她的不一样,尤其两人名字更象征家人的厚此薄彼。
「是很疼啊,因为我是我家唯一的女孩儿。」她笑,想到一事,连忙以手肘隔开两人距离。「方才我在夜市帮你买了一件衣服,你试穿看看。」
岁君常低头一看,瞧见她抱着的衣物。他随便摸了一把,露出嫌恶的表情。「真是件难看的衣服。」
「你还没看呢,哪儿难看?」她赶紧摊开让他看仔细。
「摸起来很难看。」
「……摸起来很难看?」她灵光乍现,微讶了一声,低头看自己一身很平民的衣裳,确认问道:「我呢?」
「一样难看。」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我穿得……咳咳,好看吗?」
岁君常很无聊地看她一眼。「妳什么时候好看过了?」
她充耳不闻,再问:「那么你看过千金闺秀吗?」
「看过几个,个个美若天仙。」他忽然发现她似乎很认真在询问,以为她十分计较,便答道:「小老头,我救人向来不遗余力,我怕妳配那老举人,他死了妳悲伤过度,不如身强力壮的我,陪妳一块老死算了,放心,我不嫌妳丑的。」
「……」她不小心喜欢的男人,缺点实在太多了,不但嘴坏掩真心,连审美观也实在太差劲了。他认定衣服的好坏,就是一个人的美丑,这个男人……离她原先心目中喜欢的型差太远了。
偏偏他还记得她在地道里说过的话啊……她嘴角含笑,道:「是啊,你身强体壮,咱们谁也不会悲伤。」摊开衣物,瞅着他。「穿上吧。」
他很无聊地摇头。
好吧,反正她性子像小老头,哄个小孩也无所谓了,她温笑:
「改天,我帮你做件衣服好不?」
岁君常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然后慢吞吞地展开双臂。
她暗笑一声,无奈地帮他穿上衣物。
「小老头,为什么我觉得妳口吻像在哄个孩子?」
她面不改色笑道:「哪有?」为他束好腰带。
他哼了一声,轻轻抱住她柔软近乎无骨的娇躯。
她满面通红,却不拒绝。
「小老头,与岁家长年合作的银匠,如今投靠县太爷,但他灵感全无,前一阵子在县内寻找美人作画,全没他合意的,我想过两天会轮到矿场的女工吧……虽然妳生得不好看,但说不得他眼光也古怪,他要不小心看中妳,妳就暂时离开矿场吧。」
「好。」
岁君常凝视她一阵,才缓缓笑道:
「妳真的猜出来了是不?」才会连点反抗都没有。她就这点不好,太过配合有时让他无处可以耍无赖。
她但笑不语。
他将她搂抱得更紧,俊脸先是轻触她热烘烘的嫩脸。男人与女人的触感不同,她的极为细致又滑腻,让他不由得心动,捧着她如弥勒的笑脸,彼此对视一会儿,他才轻轻覆上她柔软带香的唇瓣。
她红着脸,没有任何抗拒。
夜风熏热了她的颊面,远处传来虫鸣蛙叫,四周无人……既然他能摸黑找到她,那表示看守他的工头早被甩开了。
「小老头……」他低哑又带点疑惑:「是妳的唇太柔软还是天下女人都一样?」
她闻言,忍笑,双臂悄悄环住他的腰身。
黑眸灿灿,带着笑意再度吻上她的嘴。
扶疏枝叶掩去他俩的身影,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的。
她任着他恣意亲吻着自己。
真的差好多……十九岁前,她一直以为将来会嫁给相敬如宾的年长相公,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不小心碰上像他这样的人。光是想到以后,她充满期待,不,是完全无法预料她的未来。
一块老,谁也不悲伤。一块相扶走过的远景,令她安心又满足,说不定到老了,这个男人还是一样嘴坏爱戏弄人……
如果现在笑出来,肯定被他记恨一辈子吧?
可是……她溢满笑意,实在快忍不住了。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吻过其他人……
他的初吻,是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