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两匹骏马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位男子,年轻男子乃是五年前被徵召入伍的石克佑,长年征战沙场的结果,让他皮肤变得黝黑,脸上线条也刚毅成熟不少。
“我终于又回到长安城了……”克佑有着淡淡近乡情怯,据辗转得来的消息得知,他的家人在战事爆发后便各自离散,不知去向。
“克佑少爷,你可别忘了小姐的叮咛,不管有没有找到你的家人,都得在中秋之前赶回凉州,她还等着你陪她赏月看花呢!”老管家田丰不忘时时提醒他,深怕克佑一回到故乡,就忘了在凉州的小姐。
“丰叔,你太唆了!”克佑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这几句话,反反复复,了无新意。
“是的,克佑少爷。”田丰低头答覆,不敢再多说一句。
克佑之所以会和凉州商府结缘,全是因为当年他在西北打仗时,和与军队从事民生物资买卖的商府有过几次接触,日子一久,与商老爷子的交情渐深,加上商府千金商幽幽对克佑颇有好感,使得克佑虽身处异乡,也有家的温馨自在。
然而好景不常,西北塞外战事吃紧,他必须要支援前线,就在即将出征的前一晚,商老爷子在女儿的乞求下,拿出大批珠宝贿赂官员,让他们下达命令,撤销克佑的出征令,这才使得克佑侥幸逃过一劫。
为了感激商老爷子的襄助,克佑便主动帮商府四处招揽生意,由于以前石家也曾做过些小买卖,因此商场上的生意技巧略懂一二,不久就帮商府赚进大把银两,使得商府成为西北的一大富商。
直到战事结束,克佑想回乡探望父母,在向商老爷子禀明后,却遭到商幽幽的大力阻拦。
她是怕克佑一旦回到故乡,就不会再回凉州,那她多年来对他的暗恋之情也将付诸东流,这教她情何以堪?
几番情商之下,才想出折衷的方法,让管家田丰陪同克佑回长安,并嘱咐在中秋月圆之前必须回到凉州,克佑这才得以回乡。
“克佑少爷,我看我们找个地方歇息,吃个午饭吧。”田丰抬头看看天色,已至午膳时分。
克佑点点头,“也好,好久没有尝尝家乡美味了。”
两人来到一家客栈外头,不约而同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客栈里坐无虚席,连外头也有人在排队等候,即使是艳阳高照的七月天,丝毫未减众饕客的兴致。
“克佑少爷,看来这家生意不错,应该是长安城颇负盛名的美食之地吧!”
“取名万利客栈,果真是一本万利,取得妙啊!”克佑决定好好品尝这家客栈的美食。
两人将马系妥,缓步走进万利客栈,里头人声鼎沸,香味四溢,热腾腾的菜肴一端到桌上,马上被客人瓜分个精光,这点看在克佑眼里,更想好好祭祭五藏庙。
“小二哥,麻烦给我们一张桌子。”田丰走到小狗子身边,客气地说。
“没看到外头大排长龙吗?要是有位置还需要排成这样!你自己没眼睛看啊!”小狗子快忙疯了,口气当然是好不到哪去。
他的话不无道理,放眼望去,一片黑鸦鸦的人头,要从中找空位实属不易。
“克佑少爷,我看我们还是到别家去好了,照这情形看来,没一两个时辰是腾不出位置的。”田丰怕克佑饿坏了,建议到别家用膳。
“不,想要尝到美食就要付出代价,那边角落有两张凳子,咱们就坐在那等吧。”
既然克佑这般坚持,田丰也不好回绝,主仆两人穿过人群,坐在角落处耐心等候。
不料凳子还没坐热,盘碗摔落的声音便响遍整个客栈,香味扑鼻的干烧明虾,就这样被糟蹋掉了。
“小狗子!”清脆嘹亮的尖嗓穿过大厅,一道婀娜倩影霎时从珠帘后出现。“你还有多少钱可以让我扣?”
“老板娘,实在是客人太多,我端得手都麻掉了。”小狗子一睑委屈,一个月才赚她一点钱,却得跟头牛一样累个半死。
“客人多你就慢慢来,那些客人不会因为你端得慢就饿死,你看你,白白糟蹋两盘好菜。”看着无靖烹煮出来的佳肴散落一地,弗菱心头就一阵揪痛。
“可是我真的累坏了,老板娘,我不想干了!”小狗子意兴阑珊,这种工作再做下去,他大概会提早见阎王。
“什么?你不想干?!这怎么可以?”生意正大好时,他要撒手不干,她岂不累到手脚抽筋。
“谁教你那么小气,也不肯多给点钱,还动不动就要扣钱,这谁吃得消啊?”看来小狗子积怨已久。
“你……”弗菱一句话也应不上来,她扣他的钱是为了教训他,若不让他提着脑袋做事,他永远都会心不在焉。
正在六神无主时,她眼角不经意瞟向角落处的两人。那位责是给来店里帮佣的下人坐的,另外若要应徵工作的人也会暂坐于此,想来那两人是来应徵店小二的!
管他是不是,先拐他们来帮忙再说。
“喂,你们两个,没看到客人这么多,还不快点过来招呼!”弗菱招手叫着克佑与田丰,彷佛已把他们当自家下人看待。
“我们?”克佑指着自己鼻头,他不懂他们是来吃饭的客人,还得兼当跑堂?
“没错,就是你们。”隔着十多步的距离,加上克佑因长年在外征战,人变得黑壮许多,因此一时之间弗菱并没有认出来。
而克佑也因她浑身油烟的模样吓了一跳,并未多想。
“克佑少爷,她要我们过去帮忙?”田丰不敢置信的问。
“日行一善也是功德一件,再说,你也该活动活动,要不然骨头早晚僵掉。”克佑卷起袖子,准备客串当跑堂。
“可是,这……”他可是商府最为倚重的克佑少爷,要他干这种粗活?田丰仍是怔愣的站着。
“你们俩还在磨蹭什么,快上工了。”弗菱对两人大声吆喝,顺道丢两条布巾给他们。
可怜的克佑与田丰,本来肚子就已在唱空城计,这会还得拚死拚活的招呼客人,对克佑这样强健的年轻人来说尚可支撑,但对于六旬老头而言,可就痛苦万分。
直到未时末,客人才逐渐散去,这时田丰整个人虚弱无力的靠在墙边,喃喃道:“克……克佑少爷,我……我快不行了。”
“你坐会儿,我请老板娘准备几道菜,你好好歇息,我让他们给你端碗茶水来。”克佑不想让他劳累过度,午膳之事他一人张罗即可。
他还没走到柜台边,就听到响亮的拨算盘声。正在点收银两的弗菱,一点也没发现到有人走近,直到克佑的影子笼罩在帐本上时,才让她有所警觉。
“你想干什么?”她动作例落地将银两全收进抽屉,并快速将帐本给合了起来。
“你……”近距离一看,克佑越看越觉她眼熟,眼前这位老板娘,该不会是……“请问——”
“别问、别问,工资是一个月结算一次,实薪是十五两,但只要迟到早退就各扣一两,打破碗盘或摔坏酒瓶另算,只供应午晚两餐,不供宿也不能预支,除非有特殊情况,懂吗?”弗菱连珠炮般的说着,也发觉到眼前男子好像她无缘的丈夫,但对方黑了点,也瘦了些,让她不敢乱做臆测。
“我不是来应徵的,我是来吃饭的客人。”克佑本要好好询问一番,但他实在饿坏了,田丰更是饿得头昏眼花,他决定先祭完五脏庙再说。
“你是客人?那你干嘛还那么听话帮我们端菜上饭?我先说好,这可不是我逼你们的,不能要求我付钱。”为了早点让杜家恢复昔日光景,她不得不抠门一点。
“无所谓,看你生意这么好,帮你的忙也算是沾点光,你别客气了。”幸好克佑度量大,不会在意这些碎银细文。
“真的吗?你真是个大好人,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提供你食宿,只要你肯留下来帮忙。不过先说好,这是不付薪的。”
“再看看吧。对了,能不能麻烦你先上几道小菜让我们果腹,我那老管家年纪大了,再饿下去怕他会吃不消。”
“行,这没问题。”像他这么好讲话的人,请他们吃一顿也划得来,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她再也不怕小狗子说不干就不干了。
???
弗菱看得出对方有诚意要帮她的忙,自是乐意陪他们同桌吃饭,只是从她坐下座后,她便发现那年轻人老是看着她,看得她好不自在。
“你干嘛一直死盯着我看?”她按捺不住的问道。
“你……你很像是我的娘子。”
话一说出语惊四座,尤其是田丰,连忙停下咀嚼的动作。
“我……我是你娘子?!这怎么可能?”弗菱看着坐在对面的他,越看心里越发毛,街坊邻居言之凿凿说克佑已战死沙场,若在她跟前的人正是克佑,那……那不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敢问姑娘,你……是不是姓杜?”克佑忐忑难安的问。
这一问,让弗菱停止呼吸好半晌。太……太恐怖了,今天若不是盂兰盆会,就是群鬼出笼的日子。
“我……我不姓杜。”她暗念佛号,希望克佑早点安息,别再留恋人间,因此她不得不撒谎骗他。
“你真的不姓杜?”不可能,她举手投足、说话语气,和弗菱彷佛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世上绝不会有如此神似的两个人。
“对啦、对啦,你们就快点把饭吃一吃好上路,我就不多招呼你们了。”见田丰狼吞虎咽的样子,弗菱更笃定他们是饿死鬼化身,怪都怪她中元节忘了普渡众家好兄弟,才会让饿鬼跑来这里讨一顿吃。
“一共几两银子?”田丰吃饱喝足,准备掏钱结帐。
“不用了,给你们吃是我们万利客栈的福气,你们就不要客气了。”她说什么也不敢收钱,到时变成冥纸岂不更触霉头。
这句话正好听进无靖的耳里,他才刚从厨房忙完,正准备出来透口气,听到弗菱好心请对方吃一顿,而且还是风采翩翩的俊美男子,内心的醋桶便泼了满地。
“弗菱,你为什么不收他们的钱?”
弗菱?!
这个名字让克佑浑身一震,她总不可能连名字都和他娘子的名字音这么相似,看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弗……弗菱啊,弗菱今天犯头疼没办法上工,你不是还有一大堆碗没洗吗?快去洗啊!”弗菱灵机一动,胡诌出个叫弗菱的下女,希望能瞒过克佑的鬼魂。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无靖被搞傻了,她在说些什么啊?
“听我的准没错,快进去就是了。”她连拖带推,就是不想让无靖留下搅局。
看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克佑更肯定自己的猜测,纵使这女人不是弗菱,但一定和弗菱有关系。他决定留下来一探究竟,也许能重新拾回那段未完的情缘。
“那两位鬼……不不不,两位公子已吃饱,我送你们出去吧!”请鬼容易,送鬼难。弗菱心想,再忍一会儿就雨过天青了。
岂料克佑却摇摇头,笑道:“老板娘待人亲切又和蔼,我想我就在这里帮你的忙,你不必付我任何银子,有得吃有得住即可。”
不会吧?他要留下来?!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看你们还是早些上路,迟了鬼门就要关起来了。”
“什么要关起来?”
“没……没有啦!”
“既然没有什么的话,那我们就暂且借住几宿,等我们找到房子,自会立刻搬过去。”克佑把一锭黄澄澄的元宝摆在桌上。“这就是这几天的住宿费,以后还得多偏劳老板娘照顾了。”
说完,便拎起行李往楼上客房走去,田丰搞不清状况,不明白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完了、完了,这就是平时不烧香的下场。”弗菱万般无奈,看来她得快点布置个佛堂,早晚三炷清香,没事抱抱佛脚才行。
???
是夜,弗菱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石椅上,望着清澈的池塘,脑中思绪翻腾。
白天那个人真是克佑的鬼魂吗?
如果是的话,他怎么敢在大白天就现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他是人的话,那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不就是误传?如果真是误传,她会第一个撕了兰二娘的大嘴巴,是她把这讯息传播到整个长安城,让她还因此哭了好几个夜晚。
也许是克佑在天上太过想念她,请求玉皇大帝让他下凡来与她相见。
思念的线头一旦抽出,往日甜蜜回忆便涌上心头,她是想着克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啊……
一思及此,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滑落。那天要不是自己调皮扯掉喜帕,也不会害得克佑被抓去西北边关打仗,那么她爹也不会因病过世,兰二娘更不敢对她颐指气使,或许她现在和公婆相处融洽,儿女成群了。
“外头风寒露重,你怎么一个人跑到亭子里来吹风呢?”无靖听到哭声,循声找到她。
“这么晚还不睡,明早又得干活,你会没精神的。”偷偷拭去脸上泪水,弗菱勉强扬起笑看着他。
“看你这么难过,教我如何睡得着。”郎有意、妹无情,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我……我只是想起我爹,没什么的,你不用担心。”她摇着头,有些事还是别告诉无靖好,小毛头就爱胡思乱想。
“你不要骗我了,是不是跟今天来的那个男人有关?”无靖虽小,但观察力可敏锐得很。
“什么男人?你别乱说。”
“就是和一个老头子来的那个,我从你看他的眼神中,发现从未有过的专注。”
她的喜怒哀乐一向全写在脸上,很难把心中的秘密掩饰得当。
“你……你胡说些什么?我不过是误把他们当成是来应徵店小二的人,哪晓得他们那么好心,肯免费帮我们的忙,只要供应他们三餐,就能多出两个人手,何乐而不为?”她怎么想都划算。
无靖见过太多在弗菱身边围绕的苍蝇,对于她口中所说的两个人,当然也心存戒心。“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看他全身的行头,身边还带着一个仆人,依我看,他的目的并非那么简单。”
“你不要把人心想的那么坏,所谓相由心生,你看他那样子会像是坏人吗?”不知怎的,弗菱对今天的一老一少颇具好感。
“你根本就是对那个男的动心,我才不信什么相由心生的鬼话,如果他是存心来设计你,会在自己脸上写坏蛋两字吗?弗菱,你不是答应过我,这几年绝对不会有成亲的念头吗?”无靖激动地按住弗菱双肩,他愿意来客栈工作,并非为了糊口饭吃,而是他在等待,等到他年纪稍大点,弗菱就不会用年纪太小当理由拒绝他了。
这话听来更加深弗菱心头的沉重,无靖是个好人,对她也很好,然而,除了他年纪比她小外,最主要的是她对他根本起不了爱恋的心,会事事迁就他,还不是想要让他多帮自己攒点钱,好振兴杜家的家业。
这种作法有利用的嫌疑,她也认为很不好,但时间一久,她更难以启齿,只好过一天算一天了。
“人家才来住几个晚上,过几天他找到房子就会搬出去了,再说没钱的工作他们也做不久,瞧你紧张成这样,怎么,怕我会被那个男人吃掉啊?”她拿出哄小孩的方法,轻声软语的说。
无靖拉着她的手,眼神认真的凝视着她,“我是真的很怕你会被那男的吃掉,万一有一天他真来追求你,你一定要断然地拒绝他,不能给他一丝的机会,好吗?”
瞧他认真的模样,弗菱好笑道:“小鬼,他要敢真的吃掉我,你认为我该被煮成什么菜,清蒸还是红烧——”
“我不准你诅咒自己!”无靖激动的将她抱进怀中,“谁要是敢吃了你,我就先把那人煮来吃。”
闻言,弗菱脑海里全是无靖和克佑的身影,一个是那么真实,一个是如此虚幻,但两个都让她无所适从,难以取舍。
她必须先了解今日来的两人底细,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