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方家的气氛显得特别热络,何妈和在家里帮忙的亚兰都笑咪咪的忙里忙外,可行云却不见踪影。
「太太呢?」
「先生,太太在楼上和少爷说话呢!少爷今天一大早回来了。」
书纬?
他一愣。对,学校已经放暑假,他的确该从美国回来了,他也有大半年没看到他了。
行云步履轻快的从楼上走下来,开心的笑说:「以敬,书纬回来了。」
此时,一个男孩从楼上懒洋洋的走下来,文质彬彬,还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味。
「爸!」他轻点一下头算打了招呼,即使面对不常碰面的父亲,他仍不显热络。
儿子冷淡的目光让他一愣,转眼问,这孩子已经十二岁了,从襁褓中的小婴儿变成一个俊美斯文的男孩了。
没有人会忽略父子两人的相似之处,同样的眉目,一样的儒雅好看,连冷淡的气质都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方以敬的身上有着严肃内敛的气质,而书纬则带着书卷味和早熟的沉稳。
上次和他说话是什么时候?是半年还是一年前了?
他淡淡一笑。「回来就好了,快吃饭吧!」
在餐桌上,行云忙着为儿子夹菜,笑得眉眼都弯了。
「多吃点,这是你爱吃的醋溜白菜,还有红烧狮子头。」
方以敬不同于行云的欢欣、温柔,仍是一贯的严肃。「你的学习成绩还可以,数理方面也不错。」
书纬略挑起了眉,父亲对他向来是要求多于褒奖,对这难得的肯定,他有些惊讶。
接着,方以敬又问了些他读书的情形,考考他的数理。方以敬拥有两个硕士学位和一个博士学位,毕业于世界闻名的大学,他所问的问题远比书纬的老师还专业艰深。
这是书纬每次回家必经的考试,并不比任何考试轻松,若他的回答方以敬不满意,他常会微拢着眉,淡淡的说:「你还得再加油。」
语毕,书纬沉默下来,知道再来的半年不好过,因为父亲交代下来的功课远比正常课业还重,或许是习惯了父亲的权威,也或许是自己的好胜心强,他的成绩一直是最顶尖的。
「别多说话了,书纬,你爸在生病,重感冒都差点转成肺炎了,医生说得休息一周。」
书纬微皱了眉,冷淡的神色缓和不少。
「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她在这对沉默的父子间担任润滑的角色,她相信,她若不说话的话,这对父子可以相对沉默一天。
考完了试,母子俩开始热络的交谈着,外人若看到他们,常会以为他们是姊弟,而不是一对母子。书纬的外貌遗传自方以敬,但善感细腻的心思则和行云有更多的相似。
方以敬拿起吐司面包,行云自然的递过去果酱,当他脸微侧时,还未露出寻找的目光,她已拿了抹果酱的小刀给他,他抹好一片之后,就递给行云,行云慢慢的吃着。方以敬又抹好了一片放到她的餐盘上,他拧好果酱瓶盖,以黑咖啡配着白吐司吃,两人配合的默契十足。
行云一边吃下餐盘上的第二片果酱吐司,一边听着书纬聊和他朋友之间的关系,她听了不禁有些诧异。
「你说泰莎的爸妈离婚了,还各自结婚,但是常常带着自己的丈夫、妻子一起去玩?」
「对,而且当邻居,互相都很熟,感情也很好。」
她瞠目结舌。「都离婚了,感情还能那么好,前夫和现任丈夫之间甚至都不吃醋!」
书纬大笑。「那有什么关系,两人都离婚了,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既然能当朋友,为什么不?」书纬算是受半个西方教育长大,在这方面也很洋化早熟,迥异于行云传统的思维。
方以敬虽然被「晾」在一旁,但也专注的听着他们的对话。
「说起来容易,但要真正做到实在太困难了。」行云摇头道,仍是无法理解。
「你是老古板,现代人的感情和婚姻总是分分合合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书纬不以为然的说。
行云暗自嘀咕着,只有方以敬注意到儿子瞟来的一眼,像是示威,又像是嘲讽,他这才感觉到书纬刚刚是话中有话。
方以敬仍是不动如山,但心思已是千回百转。
书纬幼年时活泼好动,总爱缠着他,那时因为工作忙碌,父子俩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书纬和行云感情亲密,似乎他所欠缺的父爱都在母亲那里得到补偿。
看来,儿子真是长大了,大到一个会反抗父亲,会挑战父亲权威的年纪了。
他的目光转向行云,看见她正被书纬逗笑,笑得眉眼弯弯,他也忍不住嘴角轻扬,跟着她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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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敬这一病,仿佛将多年累积的疲劳都爆发出来了,按时吃药的结果就是一整天的昏睡。他暗暗决定不再吃药了,因为吃了那该死的药,他就只会睡,他痛恨不清醒,痛恨这样浪费时间。
「太太在哪?」这似乎成了近来他每天最常问的话了,他暗自摇头。
「太太和少爷都在阁楼。」
这对母子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他苦笑,不知是该庆幸书纬不会来缠他,占去他太多的时间,还是要嫉妒书纬竟能有这么多的话题可以和行云聊。
顶楼是行云专属的空间,是她的画室,他知道她在学画画,但她从不愿意让他看她的作品,对此,他也不勉强她,只知她在画室里消磨了不少的时间。
一上楼梯,就闻到空间里飘散着一些像是松木和颜料的味道,四周放了不少的画。
前方是一片的落地窗,而上方是一片的天窗,阳光洒下来,看来透亮逼人,长春藤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嫩绿可喜,前方是一片青翠的远山,看起来来令人畅快舒服。
到达顶楼,这里有着舒适的吊床和雅致的桌椅,吊床附近散落了几本书,煮咖啡的器具一应俱全。
他们母子的声音从其中一问房里传出来,他不觉的放轻了脚步,听到行云正在说的话。
「我儿子真聪明,还好你遗传了你爸爸的聪明,要是像我就惨了。」声因里带着戏谑。
书纬的学业成绩向来优秀,从不让人担心,自他七岁起,以敬就送他出国念书,一人独居异乡,造就他独立自主又早熟的性格,身为母亲,她既是欣慰,又有些怅然,因为孩子不再像小时候绕着她的裙边打转了。
书纬斜睨了她一眼,要笑不笑的。「知道自己笨,那倒还不是没得救。」
「喝!你这不肖子,居然还敢取笑我。」她擦着腰,怒目而视。「我是笨,但你爸是真的聪明。」
他轻哼一声。
「你的成绩虽然也很优秀,但有一点你比不上他。」
她微微一笑,眉眼中净是温柔和骄傲。「他家原本家境很好,但你爷爷投资失败,高中时你爷爷去世了,他身为长子,一肩挑起全家人的重担,照顾他母亲和弟妹,还努力到今天的地位,而你从小就环境优渥,在这点来讲,你不如他,不如他努力刻苦。」
书纬不作声,往后靠在大沙发上,原有的不服气也沉淀了。他虽年少气盛,但他知道父亲就像是一座难以跨越的大山,既是严父,也是严师。
方以敬听到妻子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骄傲,硬邦邦的脸部线条也柔软了下来。
「你打算就这么跟他下去?」
「什么他他他的,他是你爸。」她没好气的戳了一下他的头。
他轻哼一声,她靠着儿子的肩不禁叹气了。「你爸爸他工作忙,他辛苦的工作都是为了我们,你别老是对他爱理不理的。」
「哼!」
她作势拧了他一把。「哪有儿子这么对老爸的,你们俩是父子,又不是仇人,干嘛每次都针锋相对,像两头狮子一样,像是非要把对方吞了不可。」
「他对你不好。」他咕哝道。
她喉头里像梗着一个硬块,眼里蒙上了一层的薄雾。这儿子啊!他遗传了她的敏感重感情,从小就懂事又贴心,心疼自己的母亲,细心的注意到母亲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
以敬的性格内敛安静,不善表达,对这唯一的儿子又施以铁腕教育,年幼时逼迫书纬离开母亲,父子间相聚时间短,也不常沟通,而书纬正值叛逆的青少年时期,导致他对父亲总是心怀敌意。
「我和你爸都是大人了,我们会自己解决的,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
「谁教你是我笨笨的老妈。」他调侃道。
「还说我笨,你可是我生的耶!」
「你刚刚不也说了,我的聪明是遗传到爸的,你对我的智力可没有贡献。」
她杏眼圆睁,气唬唬地往书纬的脑袋K了下去。他又笑又躲的,屋里传来母子俩的笑声。方以敬站在门外,不想出现打断这样的欢笑,可心里却又有些痛,心痛自己竟不能参与这样的欢乐。
「我绝对不会像爸。」他说得肯定。
「像你爸爸怎么了?」行云不解的拢紧眉心。
「他根本就不爱你,他一直在伤你的心。」他语出惊人的回答。
啊!她一愣,看着书纬严肃地瞅她,竞让她觉得有些难堪,像被揭了伤疤似的不自在。
「什么……什么爱不爱的,我们都是老夫妻了……」
他没说话,只是又不屑的轻哼了一声。
她心慌的解释。「你爸爸……他很忙,我不知道你听了什么……其实,你还小,不知道的事很多--」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打断她,嗤笑一声。「我知道你们的感情一向都不好,你不用隐瞒什么,再说,要是感情好,为什么还分床睡,爸爸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他的工作。」
「这……怎……怎么会,不是那样子的。」她着急的想辩驳。
他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抛出一句话。「不然你和他离婚吧!」
离……离婚?!
她惊诧的睁圆了眼,就算她和以敬称不上恩爱,离当选模范夫妻还有很遥远的距离,但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婚啊!虽然他木讷沉默,虽然他有时候严肃冷漠,但她偶尔还是会想到两人未来白发苍苍的样子,甚至感到一种幸福的滋味……
方书纬仍继续道:「你们这根本不能叫作婚姻,不过是一起过日子而已,我都这么大了,你还年轻,干嘛要跟他这样过下去,你再这样守着他下去,很快就会被寂寞给折磨成老太婆。」
她仍是错愕不已,久久才反应过来。「我……我觉得我们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我……」
我爱他啊!但这句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虽然他不热情,常常让她捉摸不到心意,但有时,她又能感觉到他的细腻温存,她真的不想和他分开,可却又不晓得怎么和儿子解释这复杂的感受。
她很满足了,就算她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好歹也能荣登幸福女人之列了。
「分开吧!现代人离婚就和换衣服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耸耸肩,说得云淡风轻。
行云睨瞪着他。「你怎么讲这些伤我心的话!」
「我知道你一直是为了我才迁就他的,但我都这么大了,你不用再牺牲自己,趁早去开创你生命中的第二春吧!」
她拿起靠枕,兜头就往他身上打去,以掩饰心中像破了个大洞似的空虚。「我真离婚了,看你会不会哭。」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有什么好哭的,你和他分了,我就放鞭炮庆祝。」
父亲向来只爱他自己,眼中只有他的工作,那庞大的企业就像一只怪兽一样的吞吃了他,或者,他也成了一只怪兽,他根本就配不上温柔美好的母亲。
方以敬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儿子居然……居然希望他们离婚,而行云……居然没有大声反对?!
这个事实大大的震动了他,在他眼里叛逆的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正努力脱离他的羽翼,振翅往高处飞去,而且他对自己竟然有这么深的成见。
他离开了那扇门,思绪则复杂的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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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到底是谁发明了这种社交活动?如果知道的话,她绝对会花半辈子诅咒这个人!
从镜子的反射中,行云看到了自己脸上写着的疲倦,她表情一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以敬的身体已经调养好了,但病才刚好就得参加宴会,她虽不想出席,却不想看他一个人累着。
挽着丈夫的手臂,她几乎快笑僵了,嘴角隐隐觉得抽痛,几十张陌生的脸孔搭配着一连串的头衔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她已经累得头晕目眩了。
方以敬的手臂环着她的腰,让她倚在他身上分担她的重量,她毫不客气的将大部分的重量交给他,谁教他是害她受罪的元凶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两天的沉默简直是更上一层楼,隐隐的,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正竭力压抑着什么,但可恨的是,他依旧习惯死闭着一张嘴,一个字都不肯挤出来。
嫁给这样一个老公,好累啊!
「我今天要谈一些事,得等会儿才能走,要是你真觉得难受,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飘着,她只能无力的点点头。
「方总裁,好久不见了。」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挺着啤酒肚和略秃的头顶向他们打招呼。
「林总经理。」他礼貌的一颔首。
「方总裁真是伉俪情深啊!」中年男子作势轻扬酒杯。
「哪里!」
「啊!方太太,你怎么和十年前看起来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嘘,不要说来泄我的底嘛!我还想再装得更年轻一点。」她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啜了一口香醇的葡萄酒。
闻言,对方又是一阵大笑。「方总裁有这么漂亮又可爱的太太真是福气。」
他微微一笑,笑容一迳的沉稳。
唉!她真是受够他这两天的阴阳怪气了,知道他不爱跳舞,却报复似的拖他进了舞池,一对对的男女在舞池里婆娑起舞。
两人一边舞着,一边和舞池里的人微笑点头,完美得像一对恩爱夫妻,她漾着一脸的笑,强忍着胃一阵阵的翻涌。
唉!空腹喝酒果然是会闹胃疼的。
「别跳了,好吗?我有点累了。」她的笑容依然有礼灿烂。
「那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我再和几个朋友打招呼。」他轻拍一下她的肩膀后离开。
额头因疼痛而泛出冷汗,她咬牙强忍着,浑身因疼痛而轻颤。应该吃饱了肚子再喝酒的,因为暗恼以敬的阴阳怪气,她竟忘了自己脆弱的胃,此刻,以敬正远在另一端和今晚宴会的主人谈笑着,她不想造成他的困扰,但是,她好难受、好想离开,音乐和人声让她的情绪更加烦躁。她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来。
「你的胃不舒服?」
当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她轻轻一颤,眼眶因疼痛而泛出泪光,一个高大的人影笼罩在她眼前。
他有一对温暖好看的眸子,性格的脸上显现出成熟稳重,古铜色的肌肤,出色且深刻的五官,笑起来男人味十足。他颀长高大,眼眸像深不可测的海,仿佛有一抹放荡不羁的灵魂被拘禁在一个身体里,潇洒又充满艺术家的气息。他的笑容儒雅亲切,全身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质,是温暖、醇厚的,此刻正关心的看着她。
「这种宴会里的食物中看不中吃,都是拿来摆好看的,你吃坏东西了?」他的态度和煦亲切,让人如沐春风。「我随身携带着胃药,很管用的,两分钟内保证你就不痛了。」
看穿她的迟疑,他正经的说:「对,不能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吃,更何况是药,不过,这宴会的主人可以保证我的人格,要不我先吃一颗示范给你看,奸证明我的清白?」
她被他一本正经,但又顽皮的神情给逗笑了。「不用了,四周都是我的亲朋好友,只怕你来不及做什么坏事就被逮了。」
接过他递来的胃药和一杯水,她以水配着药吞了下去。
「我不爱参加这种宴会,真是受罪。」他叹气,显得莫可奈何。
她深有同感,忍不住点头。「我也不喜欢宴会,但是……」
「但是身不由己啊!」语毕,两人相视一笑。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真的觉得胃似乎好了一点,翻腾的疼痛减缓了。她放松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要不是这场宴会里看到有些画还不错,我早就走了。」
她微带讶异的看他。「你喜欢看画?」
他点了点头,环顾一下屋里,这宴会的主人买了不少的名画,趁此宴会,分别置于厅堂的各处。
「画不错,可惜欣赏的人不多。」他指着一幅画道:「这个画家的画我有收藏,他越到晚年的作品越成熟,而这幅是他年轻时画的。」
她点着头。「年轻时画的画和晚年的风格完全不同,我偏爱他晚年的作品。」
「我喜欢那幅。」
「我喜欢那幅。」
两只手同时指向一幅色彩渲染华丽的油画,两人愕然而笑,为彼此共同的默契而惊讶。
他低笑,略沉的嗓音听来感觉他教养良好,让她联想到悠远和煦的田园画。「我是宗品禛,小姐芳名?」
「贺行云,行云流水的行云。」她微笑着说。
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方以敬已经越过人群走过来,他礼貌的对着宗品禛点个头。
行云为两人作介绍。「这位是我丈夫方以敬,这位是宗品禛先生。」
方以敬向他转头致意后,转向行云。「宴会还没结束,要等一会儿才能走,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好。」她笑着点点头。
挽着以敬准备离开时,她仍不忘回宗品禛一个礼貌的笑容,而宗品禛则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