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
云一缟,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
迟风是攀桅竿的高手,在碧蓝的大海上,可以远眺陆地或敌船,有时仅仅是好玩,在两竿之间飞荡来去。
爬树,对他而言太过幼稚,若要爬,也得爬像南海岛上那些一柱擎天的椰子树,才有劲头。
可他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钻入树丛,缩头缩脑地采橘子的一天。
「接好。」他叫著。
站在树下的燕姝微展著裙,努力的对准目标。
迟风小心的不让橘子击中她,否则以她目前的状况,不又昏倒一次才怪。
哼!她还真能忍,又过了一夜,除了喝水外,她坚决不碰荤,但在无止尽地耗体力下,眼眶青黑一团,像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他又「飞」到更高的龙眼树上,连拔了好几串。在这崖边,可以更清楚的听见海潮声,海鸟安详地盘旋,一切似乎都很平静。这原不是他预定中的行程,都是被俞家军逼的!
若他估计得没错,这里是赤霞,向北走是长坑,自十九年前他义父汪直上岸侵扰後,就变成了废墟两座,不再有人烟。
迟风踢掉一条小蛇,往下看,乱了头发的燕姝仍秀气正经地等著他丢水果。
够了!如果继续他摘她接,倒真成了在後花园里玩耍的两个无聊女人了!
迟风跳下来,冷哼一声说:「要不是因为王伯岩,不能让你饿死的话,我才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一屁股坐在火堆前,大嚼他的烤兔肉。
那倔强地饿了两天,已然摇摇欲坠的燕姝依旧不理会他的坏脸色说:「既有这些水果,就别吃肉了,杀生总是不好,偶尔吃吃素,也是积德……」
「闭嘴!从没有人告诉我该吃什麽或不该吃什麽!」他愤怒地撕下兔腿,故意咬得啧啧作响。
魔性又发作的人,自然应该敬而远之。
燕姝把脸转向东方,隐约闻到海洋咸腥的味道。她剥开橘子,尽管饿,仍一口一口慢慢的吞咽,橘子的酸味下到空腹,并不是很舒服。过去两天,没有野蔬果,她就大量喝水,喝到皮肤略为浮肿,这种餐风露宿的日子,她还能忍多久呢?
忍著胃痛,她忍不住问:「都到海边了,我们快到你所说的那个……无烟岛了吧?」
迟风专心的啃著骨头,以为他不理睬她时,他又回答:「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得看俞家军的动向,如果没有他们,不出三、五天就到,若他们封锁了海岸……哼!就有得等了。」
等?燕姝深吸一口气,这可算是一种劫难修行吗?
他丢下骨头,突然又问:「你和那个俞二公子的交情如何?」
「什麽……交情?我们只是一般世交罢了。」她吞吞吐吐地说。
「是吗?瞧他找你的那股急劲儿,可不像一般世交。」他无礼地打量她,「你虽然有些瘦弱、有些唠叨,又古怪得可以,但还有几分姿色,只怕俞二公子对你死心塌地,非把你追回不可,那我们就麻烦大了。」
此刻,燕姝的脸像火般燃烧著,尽管她向来不重视容貌,但毕竟是闺阁女儿,哪受过这种粗鲁待遇?!幸好她曾扮过「观音」,还算见过世面,曾和各色人打交道,所以才能忍住拿橘子砸他的冲动说:「俞家军有比剿寇更重大的任务,哪有闲工夫找我这失踪女子呢?他们很快就会离开的。」
「剿寇?我不就正好是那个寇吗?」他邪邪地笑说。
寇?没错!就像她梦中那个随时会开口咬她的狼!
海寇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传闻遍及海岸地带,什麽凶残恐怖的形容都有。但从那把抵在两人之间的刀後,她就变得不怕他了。
尤其是知道他是伯岩大哥的好友,让她更无法视他为传说中那绿眼红眉的大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不友善,但对他的印象一直在改变,在她心中,他并不是初始那个黑黝黝的粗野妖魔了。仔细看,或许他风尘满面,但不失英挺之气;或许粗暴无礼,但有种性情中人的豪爽;或许喜怒无常,但言谈之间,又不经意的流露出他非泛泛的匪类。
比如昨天,因一场大雨,路无法再走,他们必须在另一个废碉堡过夜。前一晚,燕姝是昏迷的,根本无法去害怕什麽事。
昨晚,她难免有些恐惧,李迟风终究是个陌生男人,而且是恶名昭彰的那一种。她谨慎地缩在一角,他则连话都懒得说,大剌剌就睡在另一头,没两下就沉沉地打起呼来。
迷迷糊糊的挨到半夜,雨又淅淅沥沥的落下。他躺的地方刚好塌个洞,水将他洒个湿透,但他似无所觉,仍睡得香甜。
後来燕姝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声叫醒他,「下雨了,你挪进来睡吧!」
他立刻睁开眼,看见是她,只说:「下雨天,正是我洗澡的时候。」
说完,他又翻过身去睡,任雨水继续淋在他身上。
夜深寂,除了细细的雨声,只有自己的心跳。燕姝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了李迟风。是海上凶险的生活,把他磨练到在雨中也能安然入睡吗?
是残酷无情的环境,所以造成他这狂放粗野的个性吗?
那为他的心疼感,一直持续的天亮。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观音」心肠在作祟而已。
无论如何,当海寇仍是罪大恶极之事,双手沾满了洗不净的血腥。伯岩大哥为人向来有情有义,会走到这一步必是时势所逼。现在闽浙总督胡宗宪受严嵩案的牵连,被押解进京後,自杀身亡,胡家在东南的势力不再,大哥应该可以回家团聚了吧?
至於李迟风,是伯岩大哥的好友,又为好友赴汤蹈火,必是天良未泯,也应该是能够被劝解的吧?
燕姝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不再生气,也不再肚子痛了。或许这就是上天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 去感化两个大海盗,劝他们回头是岸。
他们应该不至於会像陈靖姑收的妖怪那麽冥顽不灵吧?
也许更像妈祖娘娘身旁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被降服後,由害人的,转而变成替天行道的英雄。
迟风早在她冥想之际醒了,用湿土埋掉柴火,一回头,就看见她神秘的笑容。
「走吧!海上阴沉沉的,恐怕要下大雷雨了。」他说。
但燕姝仍微笑著,手里裹的龙眼甚至才吃了一半。
那一刻,树叶芒草飒飒狂摇。他发现她的沉静不动真是美,如他的第一个印象,彷佛蚌壳里的珍珠、蓝海上的星月、海底的珊瑚,只是那时是隔楼远观,此时近在眼前。
他按按腰间的金丝笼,也神秘地笑了。
* * * * * * *
汹涌的大海,越过沙岩间乱长的树丛若隐若现。燕姝对潮声潮气并不陌生,她的先祖傍海而生,她虽不常看到,但那种天性也流在血液里了。
强风拂乱了她的发,乌云追逐他们,终於在第一滴雨洒下前到达一座小镇,可靠近一看,全是倒塌倾颓的。
「怎没有人住呢?」她愣愣地说。
「人都被我们这种海寇吓跑了!」迟风大言不惭的说:「走,我们到天妃宫躲雨去!」
天妃宫?燕姝彷佛被什麽击中,心浮悬著。
那蔓草灰尘、四散的小动物、龟裂的石墙泥地,看出已荒圯许久。曾经繁华的庙宇,燕脊瓦顶早塌掉半边,一块木匾孤独的悬吊著,上有模糊的字迹写著「赤霞天妃宫」。
几个字的相连,唤起燕姝所有的记忆,她惊呼,「赤霞?这里就是赤霞镇?」
迟风忙著挥去蜘蛛网,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他探险惯的本能,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先防有没有危险的东西,再瞧瞧有没有值钱的宝贝。
这座残庙可真惨,连神像都被搬走了,破落得极为彻底。
燕姝却晶亮著双眼,娘生前曾不断的提起赤霞,玉嫂也不时怀念天妃宫。她感动地说:「这果真是我的出生地,没想到会在此种情况下回来!」
迟风听到她的话,不以为然的说:「你搞错了吧?这赤霞镇早在十九年前就荒废了。」
「没错,我今年恰好十九岁。」她说。
「十九岁?那麽老了?!」他有些调侃地说。不过,大部分这年龄的姑娘都已婚,她没瞎没跛的,怎麽还待字闺中呢?
燕姝不怕人家说她老姑娘,仍兴奋地说:「十九年前的春天,也就是妈祖娘娘生辰的前几天有倭寇来袭,我娘来不及逃走,就在这香案桌底下生下我。」
十九年前的妈祖生辰?那不就是他七岁被汪直带走的那场侵扰?事情竟有如此的巧合?
「呀!那屋梁上应该有燕巢的。」她抬头向上找寻,「我娘说,是燕子的聒噪掩住我的哭声,才没让倭寇发现,保住我们母女的性命,燕子可说是我的大恩人呢!」
燕子?因此她叫燕姝?他的无烟岛有金丝燕,腰间有金丝笼,他和燕可真有缘啊!这份说不出的微妙牵系也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两三下攀上半朽的梁柱,在光照不足的角落里,果然有燕巢堆垒,春来秋去,年年归返,人散,燕鸟却不散。
「你说对了,真的有燕子。」迟风也真心开怀的说。
「一定是妈祖娘娘引我来的!」燕姝笑容满面地说。
「错了,引你来的是我……」他说话一半,那些呢喃的燕儿展翅飞起,啪啪啪地十来只,把他逼得跳到另一根廊楹,突然,有毛毛的东西窜过他脚下,「他奶奶的,搞什麽!」
猛抬头,由墙的缺口看出去,沉沉阴霾,雨瀑飞织中有一队人马正朝天妃宫而来。迟风征战经验多,一瞄阵容,就知道是来自官府。
「有人来了!」他如猴子般爬下,拉著燕姝钻到唯一能躲的香案桌底。
那空间比想像中小,灰尘又厚,她还没坐定,就打了两个喷嚏。
迟风紧张地说:「拜托你忍耐点,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那该只有他吧?若外头的人是俞家军,燕姝一冲出去,不就获救了?不行!他不能冒这种险!
迟风偷偷的运功想点她的昏穴或死穴,但指尖伸出,想到她这两日已体力不支,倘若真动手,只怕她会承受不住,再也醒不过来……
「我会忍的。」她轻声回他,并不知他心怀鬼胎。
一句话,就罢了他的功。他对自己都有些不解,若是别的女人,他才不会有第二个念头,该昏死就昏死,他干嘛在意燕姝的体力,甚至把井交给她?真白痴!
尽管骂自己,他却已决定不伤害她。这桌底狭窄低矮,迟风手长脚长,屈得难受,便不客气地往她那里伸。他是海寇,从没什麽男女之防,舒服就好,结果就成了他由身後抱住她的姿势。
嗯!她身上的香气又传入鼻间,经过日晒雨淋仍不散,他贪婪地凑近她的颈间。
但燕姝可难受了!这男人为何老要和她身贴身呢?初次在林间,一切在瞬时,来不及羞怒,这一回,时间却拉得好长,他胸臂结实的肌肉,男人和山林、大海混合的味道,让她心跳加速,盈涨的血气,冲激著她每一寸的感官。
不曾有过的感觉,竟占满这最危险的时刻!
有人进入天妃宫,嘈嘈杂杂的,还有盔甲和靴子的摩擦声。迟风更紧张了,手缠住燕姝的纤腰,让她更向他靠近。男人与女人的身形合而为一,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一阵吆喝及移动,有人到香案桌旁,由布幔缝中看,硬皮靴子淌出一摊水。
「派人四处仔细搜搜,据我所知,赤霞已久无人烟了。」皮靴的主人,声音威严地又说:「平波老弟,你确定盗匪是往这方向来吗?」
是俞平波!燕姝倒抽一口气,迟风大掌伸来,蒙住她的嘴。男人的手又粗又大,压著她纤小的下巴,她也听到了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我估计是,因为不远处有橘子皮和龙眼壳,应该是王姑娘留下的。」俞平波说。
该死!迟风诅咒著,平日烤肉,他都用土埋得乾乾净净,就没防到那见鬼的果皮,都怪燕姝昏了他的脑袋!
「这桩案子真怪。碧霞观坚持没有建醮仪式,翁老板偏认定是碧霞观派人来接,王姑娘就半途平空消失……我看,事情绝非单纯的抢劫,周详的计画必定来自周详的组织。」皮靴的主人说。
「戚大哥仍认为王姑娘是被海寇劫走的?」俞平波的声音中有掩不住地焦虑,「但他们抓王姑娘用意何在呢?若仅仅是掳妇女,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吧?」
戚大哥?不会是戚继光吧?迟风的脸都绿了,这位副总兵的戚家军,由矿工农民组成,训练严格。在海寇圈里虽传著「俞龙戚虎」,但戚虎的威猛,要比俞龙更胜一筹。
俞家军加上戚家军,他怀里的这尊观音,可「抱」得有些棘手了。
「你知道王伯岩吧?」戚继光问。
「知道,他是王姑娘的大哥,已失踪多年了。」俞平波说。
「据海上来的消息,他也有了船队,盘据一方,出没在东番和澎湖屿一带,和佛朗基人走得很近。」戚继光说!「我怀疑这劫持和他有关,翁老板其实心里有数。」
「不会吧!翁老板只是一般的生意人……」俞平波说。
「平波老弟,在闽地的生意人,没几个是『一般』的。」戚继光笑两声说:「若我猜测正确,东海上又会有一番血战了。」
谈话声暂停,似有人来报告什麽,皮靴走远,又慢慢的恢复安静。
燕姝全身发热,时间一久,又让她感觉昏昏沉沉。
迟风则陷入深思,手仍在她腰间和唇上,下巴轻擦她头顶细发,两人也快成塑像了。
终於,雨停了,戚继光又命令人马开拔,勉强听见他说:「我们往南方搜下去!」
因此,他们认为燕姝会去澎湖屿?迟风冷笑一声,偏偏他们是往北走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迟风才允许她出来。
燕姝全身僵硬,几乎站不直,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回头看,见他正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出神。
「怎麽啦?」她问。
「你咬的。」他面无表情说。
原来是她因为太紧张,不自觉地含咬他蒙堵她的手,他没吭声,她的牙齿陷入他的手指,留下点点血痕。
「呀!是我不好。」她红著脸说,内心百味杂陈。
「你一直很想跟他们走,尤其是那个俞平波,对不对?」他不置可否,只问。
俞平波如此奔忙的寻她,令燕姝的内心充满愧疚,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呀!她摇摇头说:「我一心想见伯岩大哥,只有你能带领,我不会跟他们去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入他的心窝。瞧她坚信他的模样,若她发现他是王伯岩的敌人,只是诱拐她当人质呢?会不会痛恨他?诅咒他?
「……只是,我能不能给俞二哥捎一封平安信呢?」燕姝仍继续说。
「休想!」他丢下两个字,走出天妃宫,哼!去他的俞二哥!
海风吹来,远远的天边已呈暗紫,落在西方山凹的残阳,突破雨後层云,在天妃宫四周染上几片绚灿绯红。
「走吧!」迟风催促著。
燕姝仍留恋不舍,站在腐朽的门槛上,想著母亲、玉嫂和那细啼的小婴儿,她的出生地,妈祖的最初庇佑。
迟风再回头,恰见天妃宫殿门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玉立,尽管狼狈,但脸上有著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夕阳馀晖,乳燕又归,加上燕姝,彷佛他梦里寻觅许久的一幅画。真实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紊乱。自从掳了她後,他的脑袋似乎就长出一堆歧路岔线,不像以前那样明白清楚的一条主干,他还想由这棘手的观音身上得到什麽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话,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们去,我也不会放手!
* * * * * * *
久违了,这广袤入海的盐滨之地!过去十九年来,迟风曾几次经过,但都不曾在月圆之时,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一夜。
轮满的光华,遍洒银辉,盐沙燿燿,如他记忆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样。
没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归来时,就忙著找寻父亲的遗骸,但茫茫白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麽都没留下。
骨无人收,就随风随水化掉,成了细沙的一部分。
走过日本、东夷、吕宋、浡泥、真腊、苏门答剌……他早以天涯为家,早学会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别容易慨叹,是因燕姝,和他们十九年前的那场相关吗?
「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著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宫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後,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入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於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後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脱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兴他不再阴阳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著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著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於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燕姝恍惚了,的确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数。道教里爱讲占卜和预兆,她和李迟风的同时离去与归来,是命吗?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缉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岁入宫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杀的消息。」她又轻声问:「汪直对你好吗?」
「他是我的义父。」彷佛这就表明了一切。一会儿他才又说:「他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教我航海探险、射箭飞枪,也教我读书识字。若他是海寇,也是饱读诗书的海寇,要不是奸官逼陷,他说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饱读诗书,为何又要杀人放火呢?」她质问道。
「杀人放火?」他冷笑一声,「你没到过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没有疆界,没有律法,没有是非善恶,它只有霸权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残忍得不留馀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无辜,却饱受摧残,赤霞和长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烧杀掳掠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说。
「没错,海上份子十分复杂,有些纯是倭人匪贼来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误杀的。」迟风说:「我义父和我可对这鸡鸣狗盗之事没兴趣,我们只做海洋买卖。海洋大到你无法想像,我们只对抗那些挡我们路的人。总之,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这是什麽歪论?燕姝说:「众生有灵,皆父养母孕,天底下没有该死之人。杀人即错,手中染血即是恶人!」
那细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训他?他南北闯荡,还没人敢和他辩善和恶。他不悦的声音中有著讥讽意味,「哈!我们海寇是恶人?!好!那麽大明当朝众臣之首的严嵩父子,也杀也奸,无恶不作,又算什麽?大善人吗?」
「严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宠信他。可现在严家也被定罪了,正义必会昭雪。」她说。
「还有胡宗宪,与我义父同乡交好,愿招纳海上势力,受以都督职位,互市贸易。我义父为了海疆及东南和平,弃兵械来归,却没想到一上岸就被斩首示众。胡宗宪背信求荣;升至兵部尚书,又堪称什麽忠义之士?不过是小人一个!」他恨恨地说:「六年来,复仇之箭弦上待发,终於,他得到报应。哼!就不知他有何颜面见我义父於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愤逆、不羁与跋扈,头开始痛,他的想法真是无是非可言,「你们所做所为分明是反朝廷的,读了诗书,至少有忠君爱国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声怪调的说:「当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龙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荫。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宝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属任何姓氏,没啥了不起,别拿儒家那套来吓人。」
「这论调是……大逆不道!」她实在累得无法再和他辩。
「我告诉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间首恶,比起我们这些海寇,为害的不只千万倍。」他还振振有辞的说。
「李大哥……」燕姝觉得昏头胀脑,想喊停。
「你叫我什麽?」他一惊说。
「李大哥呀!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我也可以称你大哥吗?」她眼皮沉重,喃喃地说。
「但你怎麽知道我姓李?」他不安的说。
「你劫我的第一天就提啦!还说……我跑得掉的话,李迟风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他又像当头一棒敲来,隐约忆起那日的愤怒之言。在陆上他是卜见云,却在见到燕姝後就大意的透露出真名。
而大意的还不只这些哩,让她把刀抵在他心口、帮她采水果,还任由她谴责海寇之恶……算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窝囊吧?!
但风水总会转,到了无烟岛,就轮到她欲哭无泪了,
迟风想反驳她几句,才发现她已斜斜的歪在他的手臂中,双眼紧闭,像是沉入梦乡。
「燕姝……」他轻声喊她,感觉到她鼻息紊乱,皮肤烘热烫人,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
他又唤她摇她,她仍没反应。会不会是体衰受风寒,人陷入昏迷了?毕竟她是娇娇之躯,没有他的韧性及粗蛮。
迟风的内心莫名地打起寒颤。他不知一个弱女子是否会因风餐露宿而致死?但她可是他的第一只金丝雀,如此一吹就完蛋,他……
他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只是坐立难安,又连连叫她。
没关系,虽因俞家追兵绕道晚了几天,但和兄弟约好的永宁城已在眼前,明日抵达时,再请个大夫诊断,她应该能熬过这一夜吧?他以前昏个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
不!燕姝终究不是他……他不记得自己曾那麽心烦意乱过,人蹦跳起来,迅速的踩灭火堆!背著她,就往茫茫的黑暗中飞奔而去。
月高挂,星闪烁,荒寂的沙滨上,只有大海重复著单调的浪涛拍岸,及他急喘的呼吸声,燕姝则瘫软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在慌张什麽?至少……至少他也拜妈祖,不能让观音死在他手里吧?他还要在海洋混,怎麽可以得罪女神呢?
唉!他发现自己竟开始胡言乱语了……
* * * * * * *
那个长著两撒胡子,向来爱斜睨人的赵大夫,此刻已吓得有些口舌打结,喃念著,「呃……丹参三钱、黄苓三钱、白芍二钱,是活血调经的……」
「他在说什麽?」迟风眼睛赤红,整夜未眠,又加上没有梳洗,发乱衣脏,脸一沉,活像是杀人越货的大盗。
「不!不!赵大夫,这位姑娘不是我们醉月楼的人,不需要配什麽妇人药。」清蕊忙陪笑说:「她只是受了风寒,开几帖退烧药方就好。」
「还有补身的药,人参当归全拿来。这姑娘吃素的,你最好知道该怎麽做,她几天没吃东西了。」迟风命令道。
「是!是!」赵大夫又揉掉一张纸,紧张地写处方。
这绮帐罗被的房内,青鼎燃著异香,绛紫宫灯绘著裸女图,雕梁画栋,流苏旖旎。燕姝卧於鸳鸯枕上,面颊红得像盖在身上的霞艳锦衾。她怎麽还不醒呢?
赵大夫写完药方,蹑手蹑脚的要走出去,迟风又开口,「姑娘烧还未退之前,你不许走,就留在这里待命!」
「我……」赵大夫支吾著,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呀?
「赵大夫,你也好久没上我们醉月楼风流快活了!」清蕊连忙打圆场,挽著他说:「家里母老虎管得严,今天可是出诊,你就趁便休息吧!费用全算我们的,你爱叫多少姑娘服侍,我们都奉陪。」
赵大夫双眼一亮,这可是大好机会哪!醉月楼是永宁一带最大的妓院,姑娘货色新鲜又齐全,既是免费,怎能不享受一番?反正他也走不掉,也算「身不由己」罗!
赵大夫被几个艳婢簇拥离去後,清蕊回过头,环佩叮当的移近迟风说:「这姑娘再重要,你也该先清理一下,而且,你看起来也好多天没吃好睡好了。还有,你那些兄弟都在等你了。」
迟风瞪著她,面无表情,突然又往澡间的方向走去。
清蕊立刻跟随过去,陪他洗身沐浴是多大的享受呀!他那壮硕的肌肉,男人的本色,当他欲望勃发时,不竭的精力宣教人欲仙欲死。
「你留下,好好照顾她,不准闲杂人接近。」他却阻止她说。
什麽?连她也要加入伺候?清蕊噘了噘嘴,无奈地指挥丫头煎药。她必须听他的,向来如此。
曾经,她是汪直的侍妾,後来转送给李迟风,年轻的他,给了她一段甜蜜的爱情生活。但汪直死後,舶主船队大乱,日日都有纠纷争吵,迟风迅速对她失去兴趣,将她安顿在市宁城,有好几年无消无息。
直到清蕊开了醉月楼,成了海上兄弟的销金窟後,迟风才偶尔落脚一次,大半也为任务,不为她,往日的热情已难再寻。
她大他四岁,三十岁了,真是年华老去了吗?
清蕊走到那锦缎纱帐前,发现到昏睡的女孩有张净秀的脸。碰碰她滚烫的额头,有块疤耶!若没头发遮著,可是破相喔!
再摸摸臂膀,柔若无骨,但也瘦得可以,男人抱起来不会有瘾头,尤其是迟风那种强悍型的。
略掀起被,看到那双脚。妈呀,怎麽那麽大?
清蕊顿然放心了,甚至笑出来。这女孩若留在醉月楼里,铁定很快就被打入冷宫,乏人问津,光是那大脚就不行了。
她很得意地欣赏自己那纤纤秀丽的三寸金莲。想当年,她初见汪直时,因足太小,还需人搀扶,大家还给她一个「半截美人」的封号,男人们看得口水猛流。
莲足轻移,步步摇曳,令人望而怜爱。还有呢!她的养母说,缠足使脚尖萎缩,行走时力道全在臀处,阴部就特别缠密,足愈小,那地方就愈紧,个中滋味真可谓勾魂摄魄。
这女孩脚大,力一劲地往腿肉跑,那地方没夹撑著,肯定松弛,引不出荡漾春情,又怎麽能让男人留恋不舍呢?
要懂得和男人玩,这可怜的女孩九成是学不会,先天不足嘛!恐怕恩宠也不长久。
清蕊心情转佳,指挥著小婢给女孩灌汤喝药。
迟风梳洗完,换了一身斜襟的倭式便袍,头发齐额扎起,五官棱角分明,炯炯的眼神,俊伟的男性雄风让清蕊心痒痒的。她就喜欢海盗,多潇洒呀!比起来,陆地上的公子哥儿和肥腴商贾,全像没长齐似的,矮小了大半截。
她骚媚地啃著瓜子,故意翘起腿来,露出诱人莲尖。
迟风却彷佛视而不见,迳自坐到床前凝视著燕姝。
烧略退,鼻息已定。他摸摸她额头,并在疤上停留良久,然後是她粉红的双颊及唇,陷入深思。
「你打哪儿找来这女孩的?连脚都没缠好哩!」清蕊有些嫉妒地说,她几乎不曾见过迟风温柔的模样。
他的手放在燕姝的玉足上,不小却也不大,在他掌中恰恰饱实。看来,是缠过又存心放掉的。燕姝就老那麽特立独行吗?在妈祖宫扮观音,十九岁不结婚,一双脚坚决不缠,劝海寇改邪归正,又随海寇千里寻儿?
一个闺秀女子却反习俗而行,对他有种奇异的诱惑,燕殊的一言一行,即便是睡著,也充满著吸引力。他说:「脚大好,脚大才能跟我上山下海,走了那麽远的路……我们的路还很长,得把她养壮些,才有力气对付我。」
清蕊听得莫名其妙。他干嘛要个女人对付他?疯啦?
迟风满脑子只希望燕姝快点清醒,如会飞的金丝燕绕在他四周。真不知当她明白自己是一名人质时,会有何反应?
他突然发现,他从不曾见过燕姝的眼泪,无论是摔跌或冻饿,她都没有哭闹过。
甚至,她连生病都是静悄悄的,不曾埋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