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允晴把音乐开得震天价响,并不时跟着哼唱,热闹的旋律与节奏似是一场嘉年华会。
万里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只是默默的坐着,水灵的大眼睛难得安心的不去观察四周环境,因为在她身旁的是她最亲的晴晴哥哥,就算他真的把她载去卖了,她也会认为那是为了她好。
车子顺畅地往郊区方向移动,绕了老远的一段山路,四周的人烟渐稀,
只有阳光不时的树梢探头出来看着他们。
来到一片浓荫蔽日的丛林前,他踩了煞车。
「下车吧!」关上了音乐,四周山谷还有着欢乐的回声。
她很听话的下了车,却不明白他带她到这种荒山野岭做什么。
他帅气的翻跳下车,从冰筒里拎了中途买来的一打啤酒,一手牵着她,绽开个迷人的笑,「跟我来。」
允晴带着她穿进两棵大树间的小道,走了一小段崎岖不平的坡地,蓦地离开了树林,眼前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宽阔。
这大概是腹地广大的美国最大的优点了,因为地方太大,还有很多未经开发的处女地,足以让人探索。就像这里,距离市区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却有着与都会风貌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观。
「啊!」万坚情不自禁地叫了声。
眼前的一切,简直美得不可思议。
橘黄的光芒柔柔地笼罩了大地,美丽的晚霞淡淡地抹在天际,和煦的微风徐徐吹来,像一双温暖的手拥抱着她,没有一丝燠热,只有犹似乡村音乐里才能感受到的清新与快乐。
允晴开了瓶啤酒,趁着还冰凉着,大口、大口的灌下,然后畅快无比的啊了声,彷佛心头所有的郁闷都在这一声中散尽。
「要不要来一口?」他满足的笑开了平日正经八百的眉宇。
她望向他,他的双眼折射着夕阳余晖,映照出钻石似的璀璨亮度,自然的吸引住她的目光。
接过他的啤酒瓶,连忙收回视线,在树荫下找了个大树根坐着,对着瓶口小口小口的啜饮。
「我心情不好时都会到这里来。」他又开了一瓶,咕噜噜喝了大半,「这里算是我的秘密基地吧!」
万里没想到他会同她说起这么私密的事,诧异之余,不小心又看向他,幸好他并没有对着她,只是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势。
他继续说着:「其实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并不像大家所以为的那么适应,我只是不喜欢跟家里的人诉苦。」
她看着他的侧面,这才发现原来他的五官,比她记忆中还要深刻。
深邃的黑眸凝望着远方,专注的神情让她的胸口怦然一动;他的鼻梁高挺、鼻翼丰满厚实,刚毅中带有孙家人天生的傲气;还有那张时时紧抿的唇,倔强与温柔并存,看似冲突,却也更突显了他的本质……
他变了,变得比她记忆中还要迷人。
他也不了解为什么会对她吐露从未说过的心事,或许是在这样宽阔的空间里,容易让人敞开心怀、或许是对她不再抗拒,也或许是酒精作怪……
他再喝了半瓶,仍将视线停在远方。
「那时候,我-点也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他们的口音跟我们学的有些不一样,说话一快,我根本听下懂;课本翻开有一堆字不认识,学校里竞争又大,我从台湾的优等生突然变成了最后几名,还被叫去谈了好几回,差点连书都念不下去。」
这是身为孙家人的他所不能容忍的事。
她懂的,她一直知道孙家人都拥有一副傲骨,尤其是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根本不容许自己犯一丝丝的错误!
过去,小提琴课哪怕只错了一个音,他也会躲在房里练习拉一百次,更甭说是功课成了最后几名,还差点被退学了,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我只能努力的读,别人读一小时,我读一天,好不容易才把课业救了回来。」他说完,喝下瓶中最后一口啤酒。
她听得好心疼,因为她太了解,在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隐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
允晴转过头,歉疚的笑了笑,「对不超,大老远带妳来这,让妳听我说这些无聊的事,没把妳闷坏吧!」
万里轻轻的摇头,黑亮的眸子漾着无比的温柔。
她很高兴能听到他告诉她,也许他这辈子都没打算要说出口的话,至少证明了他把她当成了个很亲密的人。
他举起刚开的啤酒,与她手中的瓶子轻轻一碰后,仰头大口灌下,清脆的碰撞声悄悄地敲进了他心头最不设防的那一个角落。
她像是鼓起了勇气,将手中剩下的啤酒一口干了,黑瞳深邃得似看不到底,平静的说了她原本没打算说出口的话:「那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
后来的日子,她独自栖身在孙家,明知道大家都待她好,也真心的关怀她,但她就是无法与他们分享当时那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受,也不能把她痛苦的心情说出口,一直把事情全都闷在心底,闷得几乎要病了。
他微微的一震,心中明白她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原先他带她来的用意,只是想让她散散心,没想到会听到她说出当时的心情。
她轻轻的说着:「从小,爸爸就很少在家,妈咪说爸爸工作忙,所以才会很少回来。可是,就算爸爸在家,他也不会来抱抱我,几乎都待在书房里工作,我一直以为大家的爸爸都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已事过境迁,她才能如此平静吧!
但她越是平静,他越能感受到她受到的伤害,那是道深不见底的伤,即使时日再久,痕迹也永远不可能抹灭的。
她无意识的双手抚着肩膀,像是将自己环抱着,却不经意的流露出她的渴望,轻笑着说:「但没有关系,我有妈咪,有你们疼我,我还是很快乐。」
疼她?他有吗?
他巴不得能离她越远越好,还常使计拐骗她,她竟说他疼她!?
允晴真的不懂,过去她到底是碍着他什么了?竟让他对她有如此异乎寻常的反感?
坦白说,小时候的她是对他依赖了点儿,或许也真的给他带来一些不大不小的困扰,但在他那段苦闷生涩的青春期里,所拥有的记忆几乎全都是和她有关的。
他在躲躲闪闪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而她却在他的逃逃避避中,失去了她最纯真的童年。万里不过是渴望有个哥哥可以呵护着她,她也是真的将他当自己哥哥一样的敬爱尊重;但是他呢?却是对她不屑一顾,若真要追根究底,到底是谁欠谁多一些?
一想到这点,允晴的心犹如自由落体般地直直坠落,他不禁又看了万里一眼,恰巧她也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随即又各自错了开去。
他见到的不再是一双充满欢欣与期待的眼眸,她那深邃的双瞳里彷如被投入了两锭陈年古墨,有种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深沉。
这一刻,他全忘了万里妖女的可怕,只记得自己是如何欺负她,也就更觉得亏欠与愧疚了。
允晴没有开口,只是搂上了她的肩头,给予她实在的支持。
也许,把闷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再大哭一场她会觉得舒服点。 当他的手搁上她肩膀时,她侧过脸朝他微微一笑,感激他的支持,随后视线又飘向远方。
「就这样无忧无虑的活到了十五岁,我一直都是很快乐的,直到有一天半夜,我听到爸爸书房里传出很大的声音,我起床去看,书房里乱成一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妈妈披头散发的拿了爷爷留下的花瓶,砸向爸爸。
爸爸的头破了一个大洞,满脸都是血,妈妈还不肯让爸爸去医院,继续拿东西丢,爸爸不断的骂妈妈是神经病,抓着妈妈的头发往墙壁撞,妈妈一直叫一直叫,爸爸还是不肯停……」
说到这,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眼眶也红了。
一向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夏妈妈,与永远西装笔挺、高高在上的夏爸爸,两人扭打成一团!?他光想象都觉得惊心动魄,可想而知身为女儿的她,心底会有多么的混乱与惊惶。
「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妈咪跟孙妈妈常常聊着聊着就哭了的原因。」她闭上眼睛,让自己约略沉静了会儿,平息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才再睁开眼,「之后,爸爸难得的天天在家,但他们几乎天天都在吵,就这样吵了一年多,妈咪手腕上全是一道道自残的痕迹,人也变得很憔悴、很神经质,还说要带我去北海岸那边跳海,因为以前爸爸就是在那里向她求婚的。」
他可以想象,那对她来说,会是多么可怕又漫长的一年。
才十五岁的女孩,能够承受这么多吗?
「知道我为什么叫万里吗?」她没来由的问了这一句。
允晴默然地摇摇头,从小他就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孩,会取个这么男性化的名字。
见他不答,万里径自地说下去:「其一是为了纪念,万里是爸爸向妈求婚的地方;还有,因为爸爸希望我是个男孩。」
「嗯。」允晴应了一声表示明白。
「爸爸一直想要个儿子,偏偏妈生完我之后就没再怀孕了。后来,当爸爸外面那个女人帮他生了个儿子之后,他才决定要跟妈摊牌。」
万里扬起头,眼神里有着一丝自怨,嘴唇却倔强地抿着,「他们吵架的内容全都是我,所以我在想,如果没有我,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听到这,允晴再也忍不住地将她拥人怀中,「妳怎么可以这么想?」
「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想?」
她说得很轻很轻,但对他来说却是震耳欲聋的巨响。
「为什么不找我?」
「我……」
她也想找啊!
在那段争执吵闹的日子里,有多少次她都想要找他,但却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又不敢问孙妈妈,更不敢打扰他。况且,他远在台南,就算联络上了又能如何?他能帮得上什么忙?能让她爸妈不要分开吗?
「那次我回来,妳可以跟我说啊!」
「我怕……」她抬起了小脸,遥望着远方。
「怕什么?」他不明白,「妳有什么好怕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妳有什么事应该找我才对嘛!」
她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不带喜怒哀乐的说出了当年的心情,「我怕你觉得我烦,整天缠着你,像阴魂不散的幽灵。」
这几句话好像……好像很熟悉……
允晴一口气干了另外半瓶啤酒,微晕的脑袋蓦地想起了,那句话是他跟同学所说的。
「妳听到了?」
他无头无尾的问句,也只有她听得懂。
「嗯。」她点点头,淡淡的说:「其实你说的也没错,被我那样缠着不放,任何人都会觉得烦。」
「万里,我……」他想解释,可他并不想因此而说谎,毕竟他的确是为了躲避她的纠缠而逃到了南部。
反而是万里掉过头来安慰他,「别这样,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所以他才更心疼。
「从小,每个人看到我,都会露出巴不得把我抱进怀里的表情,只有你不是,或许潜意识里,我希望你也像他们一样,才会老是黏着你吧!」说完,她还朝他笑了笑,想假装自己不在乎。
允晴不忍见她委曲求全的楚楚可怜模样,有点气恼,「妳为什么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不让人分担?」
「没办法,这就是我啊!」她潇洒的笑了笑。
嘴上这么说,其实万里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只喜欢他。
明明孙家兄弟们均有着近似的俊秀轮廓,也都相同的优秀出色,可她就是只对允晴有着特殊的好感。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就是喜欢他。
她也相信,对他的喜欢,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的。
他凝视着她,清楚她这种个性是不会改变的,但仍不放心的叮咛了句:「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别把自己给压垮了。」
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嗯。」她噙着一抹笑,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
她所需要的,也只是有个人心理上支持她吧!
他揉着她的头,将她一头细长整齐的发丝揉得像鸟窝,又是怜惜、又是不舍的开口:「妳喔--」
万里晃晃空空如也的酒瓶,「再给我一瓶啤酒吧!」
他抛给她一瓶,自己也拿了一瓶,两人-起旋开瓶盖,不约而同的高举起酒瓶,敬天敬地也敬对方。
她难得俏皮的扬扬眉,「干了吧!」
他也笑了,坏坏地上下打量她,「妳喝得赢我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语毕,她不等他,先喝了几大口。
「妳作弊!」他也急忙的仰头灌着,边喝着还不忘很坏心的用手拨拨她的瓶身。
被他这一拨,啤酒一时拿不稳,洒在身上,她懊恼的叫着:「喔!你赖皮!人家的衣服都湿了啦!」
「谁叫妳要作弊!」他得意洋洋的吐吐舌头。
「才不是咧!」她不甘愿,「以前你就最喜欢捉弄我了,老是在我喝东西时搔我痒,不然就是故意吓我一跳,害我喝得满身都是,然后又笑我笨,说什么我嘴巴有破洞才会漏出来!」
「喂喂喂!也不过就那么一次、两次,而且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需要记恨到现在吗?」他立即驳斥。
「什么一次、两次!少说也有几十次才对!」
「就算是几十次,那又怎样?」他瞪她一眼,「我还没跟妳算妳害我一天到晚转学的事,妳还恶人先告状!」
「我哪有害你一天到晚转学?」
「妳还敢说没有。」
「本来就没有!」
「好,转学的事就算了,我不跟妳争,但我那些模型呢?」
「什么模型?」她完全没印象。
「妳第一次来我家,就把我的模型全毁了,还有我的小提琴、钢笔……」
「乱说!我才没有咧!」
「什么没有!妳明明就有!」
万里无意间露出久未出现的笑颜,装凶的一手扠腰,「那你怎么解释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同学?」
允晴跳了起来,「小姐,我问过妳的意见耶!妳不反对,我当然给他们啊!这有什么不对?」
「不反对不代表同意呀!而且你劈里啪啦就问完了,我连回答的机会都没有,这怎么能算是同意?」
十八年的纠缠,两人拥有太多太多共同的回忆,话匣子一开,谁也停不住,什么小事都能拿出来说。
他们聊着童年旧事,又闹又笑的喝着啤酒,待他们全部喝完,天色早不知在何时暗了下来,满天的星子眨呀眨的,月牙也笑弯了腰。
或许是压抑许久的心理得到了抒发,也许是累了,万里倚着大树打起盹来。
尽管是夏季,夜里的郊区还是有些许凉意。
允晴一边搓搓手臂取暖,一边站了起来。因为喝了太多的啤酒,有些醺醺然,他脚步轻浮,拿了挂在树梢上的衬衫外套后,又跌跌撞撞地走回,细心的罩上万里的肩膀,以免她受凉。
她动了动,想找个舒服的位置睡,但大树这样硬邦邦的,怎么可能会有舒服的位置?
他几乎想都没想的就把她拉进怀中,就近提供了个现成的枕头。
她嗅着熟悉的味道,蹭了蹭,整个人窝在他的腿上,顺手环上他的腰际,很安心的再次入睡。
他拉拉衬衫,密密的盖在她身上后,轻轻的抚摸她依然如孩童时黄软的发丝,不经意地流露出一抹温柔,唇瓣微微地扬起。
万里不知睡了多久,他就这么充当枕头,腿麻了也不敢动,怕惊醒了她。
允晴温柔的看着她,眼中有着连他都不曾发觉的浓浓疼惜与爱恋,将她的容颜深深地凿在心底。
比起初见时的圆润,十余年后的她虽然消瘦不少,可整体的轮廓却没有太大的改变,仍旧有着一张粉雕玉琢的细致容颜;一只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小巧的鼻子挺而翘;象牙白的粉颊因为酒精而泛红,正好与嫣红的唇瓣相呼应。 她的唇瓣……红得像樱桃,令人看了忍不住想要尝一尝,是否真如外表这般美味可口。
心头蓦地闪过这个令他惊愕的念头,但他不敢再去想。
太可怕了!幻觉,这全都是幻觉!
他们不是仇人吗?过去的日子里,他一向视她为天敌,与她誓不两立,他怎么可能会……
好,就算不是仇人好了,难道他们不算是兄妹吗?
尽管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可她几乎可以说是在孙家长大的,跟自己的亲妹妹没有什么差别,他又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他惊慌的甩甩头,想甩掉这可怕的念头。
唉!人家说喝酒容易乱性,难道连他都无法幸免?
允晴做了几次深呼吸,试着堵住心口逐渐流泄的情欲,然而那已然崩裂的缺口却一直在扩大、扩大……
其实万里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讨厌。小的时候,她真的很可爱,就像所有人心中想象的小天使一样;长大以后,她仍是不减纯真甜美,甚至随着时间而变得更加清丽可人,让人移不开目光。
更或许,早在少年时期他便已发觉了这一点,却又不想承认,才会刻意将她当成了敌方,想尽办法躲开她吧!
他轻轻地拨开落在她脸上的几绺发丝,她微噘的唇瓣更加完美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终于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想要一尝这甜美醉人的滋味。
就在两人之问的距离只剩最后十公分时,在他怀中的万里蓦地睁开眼睛,天真、纳闷的问:「晴晴哥哥……你在做什么?」
允晴当场呆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然后编了一个很烂的理由,「我、我看妳脸上好像有脏东西。」
「有吗?在哪儿?」万里从他怀里挣开来,不疑有他。
「呃……我帮妳擦掉了。」他撒了个谎,心虚的不敢看她,怕被她视破他超蹩脚的借口。
她回以甜甜的一笑,「谢谢你。」
允晴忙将她的注意力移转,以免她发觉不对劲。他一手指着满天的星斗,道:「妳看,星星好美。」
万里跟着他扬起头来,轻声的惊呼:「啊!真的好漂亮耶!」她站起身来,仰望着天空,洋溢着有如儿时欢乐的笑颜。
允晴看见她的笑,心里有着暖暖的感动与满足,不禁暗暗地发誓,这辈子,他再也不要让这样灿烂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