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底下无弱妻 第七章
作者:容蓉
  宋辽交界处的祁安城外,刚落过一场雷雨,走在湿润的青草地上,行猎到此的耶律肆忽然将手中的弓箭一甩,提起缰绳,向著前面的山坡策马狂奔。

  “少主!”

  陪在他身边的风烈一惊,赶紧催马跟上,随他一同出来打猎的众将官都不明就里,也纷纷追了过去。

  对部下的呼唤充耳不闻,耶律肆一马当先,马鞭抽得更急,不一会儿就将众人甩得老远。

  山谷连绵,青翠的树木遮天蔽日,一直延展到天边。

  就在这片苍绿中,一只几个月大的小梅花鹿,停在远处的山坡上,时而昂头望天,时而俯首吃草,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那神态,那气息,如此的清灵纯净,就像初见时的她!

  也许是马太急,也许是嗅到了生人的气息,那头小梅花鹿突然顿下身子,机警地扭头望向四周,而后拔腿溜进树林不见了踪影。

  耶律肆身子一僵,仍策马前奔,酸涩的滋味不知不觉溢满胸腔。

  两年了,他胸前的伤口早巳愈合,只留下一道狭长的疤痕,但他内心深处的伤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那年在祁安的将军府中,孟千竹用那把匕首,剌得他整个人都乱了。

  即使让他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他也不会这么失措。尤其当他发现,那把锋利的匕首上竟然喂了毒时,他心中的痛苦简直无以复加。

  若不是他身体够强,若不是从小被父亲喂药培养他的抗毒能力,若不是大辽的妙手神医韩扉正好在南部访友,他恐怕早已是黄上一冢。

  震惊和愤怒过后,他曾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是不是他太主观,太自以为是,被爱蒙蔽了双眼,所以看不出她的蛇蝎心肠?

  然而,当想起她纯净的面容,想起她甜美的笑颜,想起她临走时那悲痛欲绝的神情,他的心不禁又软了。

  在心底,他不断为她开脱,她不是有意刺伤他的,按照当时的情形,很有可能是误伤。她会离开也许是无奈,也许是其他原因。

  就在这时,从容城传回的消息却给了他重重一击,令他整个人都傻住了。

  “孟千竹是容城总兵孟乔生的亲侄女,因为刺伤了将军您,她大哥孟建书被大宋朝廷封官,当上了廊西的县尉。”记得当时风烈曾遣走身边所有人,小心翼翼向他回禀这件事。

  在那一瞬间,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已全然崩溃。

  孟千竹,这个他倾心所爱的女人,竟是容城总兵孟乔生的亲侄女!

  原来她一直在说谎,原来她真是奸细,原来她的婚变、她的误人大辽只不过是个谎言,一个博取他同情的手段!原来他对她的喜欢,只是一厢情愿!

  那时他突然有种想杀人的冲动,恨不能马上抓她回来,狠狠摇她一顿。问她为什么能将他的感情弃如敝屣,为什么能狠得下心刺伤他,为什么要在匕首上喂毒,置他于死地?

  然而当他冷静下来,想到她的身分时,他的心就寒了。基于她汉人的立场,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事后,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她,可找她做什么呢?

  杀她?

  他下不了手。

  强掳她来?

  就算人被他掳来,可她的心呢?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他和她终究是对立的,终究是有缘无分!

  这件事带给他相当大的冲击,也著实令他消沉过一阵子。那时候,多亏风烈在一旁没日没夜忠心耿耿的保护他,要不然,他肯定逃脱不掉当时穆宗皇帝所指使的两次暗杀。

  原以为他终有一天会遭穆宗皇帝的毒手,没想到去年二月,穆宗皇帝耶律景身边的侍从已不堪忍受他的虐待,竟联手将他杀死。

  皇帝一死,大辽群龙无首,天下顿时大乱,而在二芳长期虎视眈眈的大末又乘机出兵,企图强取燕云十六州。

  战事纷起,处在极度消沉中的他猛然觉醒。

  他一面命令手下领著燕云十六州的守兵,利用地势之利对外抵御强敌,一面亲自回京,联合乙室王府的新任王爷萧靖海和南院大王耶律良之子、上京卫戍官首领耶律翰云,以及一些文武大臣,拥立前朝世宗皇帝的次子、也就是刚刚遇刺身亡的穆宗皇帝耶律景的侄子——耶律贤为帝。

  耶律贤即辽景帝,他即位后重用汉宫,革除弊制。才一年多的时间,大辽就出现中兴,而耶律肆也官复北院大王一职,统领辽国一半兵马。

  这一次,他来祁安视察军情是例行公事。

  记得来祁安前,风烈怕他重返故地心绪下佳,曾极力反对;但他以为从前的一切在他心中早已成了过眼云烟,仍坚持前往祁安。

  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厉害!

  踏入祁安,睹物思人,过往的一切如洪水般滚滚而来,挡也挡不住。他的那座旧宅,比往日愈加恢弘的将军府,更让他的心不由自主揪痛起来,痛得连指尖都在发颤。

  若不是风烈发现到他不对劲,赶紧建议迎接的官员一起去郊外打猎,只怕他这个北院大王就要当众失态了。

  都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但为什么只要一想起她,他的心还是会忍不住深深的抽痛著?说到底,他心中仍旧喜欢她啊!

  这两年来,他仍孤身一人。家乡的父亲经常来信催他成亲,朝中的文武百官对他的婚事也异常关心,就连圣上也有赐婚之意,临出京前还问他看上哪家的姑娘,想要亲自下旨为他求亲。

  看上哪家的姑娘?耶律肆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

  他看上的是月宫的嫦娥,不,月宫的嫦娥也没她遥远。如果是月宫的嫦娥,他至少还能就著月儿一解相思之苦,而她呢?

  山中吹过一阵风,清冷的感觉立刻涌人大脑,耶律肆甩了甩头,努力收回纷乱的思绪。

  怎么又想起她了,那可是他心底最不堪的痛啊!

  当风烈追上来时,就见耶律肆独自一人站在半山坡上,孑然伫立。

  自从那次遇刺后,少主整个人阴沉许多,变得比以往更寡言、更沉默,常常一脸肃然,十天半月都不开一次口,让他倍感压力。

  这段时间少主的情绪虽然有所好转,但少主心中的伤口却触碰不得。这一次,只怕真不该让少主来的。

  心中焦急,他翻身下马,快步奔到耶律肆身边。

  “少主?”

  “大王有何差遗,小的随时听命!\"紧随而来的众将官们也不敢这次,纷纷下马,恭敬的立在后面。

  耶律肆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展颜一笑,用平和的语气说:“没什么,忽然觉得这里风景不错,便上来看看。”

  少主这么失控的一路跑来,真的只是为了看风景?

  风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少主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会不会蕴藏著一颗比火山更炽热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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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肆在祁安待了两天,第三日准备离开前往别处时,祁安的地方官员苦苦挽留不住,只好由太守罗扬在驿站为他饯行。

  “祁安边境小地,没什么东西可以孝敬大王,所以卑职昨晚亲自带人到大末境内去打草谷。托大王洪福,卑职等收获颇丰,不但抢了不少金银珠宝,还掳得汉女佳丽三名,望大王笑纳。”

  “你们为我去打……草谷?\"耶律肆听完,有些不可思议的盯著面前的祁安太守。

  打草谷始于辽太宗时期,当时太宗皇帝灭后晋,兵入开封城,到处掳掠人口和财宝。后晋虽然被灭,但辽兵因为打草谷,遭到百姓的顽强抵抗,损失惨重,太宗皇帝为此闷闷不乐,引起旧疾复发,最后病死在乐城。

  自此之后,辽汉之间虽然战事连绵,但因有前车之监,一般将领都极少允许手下官兵去打草谷,以免引起汉人百姓的强烈反应。

  没想到这次为了给他送行,祁安太守竞亲自去打草谷,还掳回三名汉女?耶律肆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他们打草谷的真正原因。

  两年前,他宠爱一名汉女的事人尽皆知,这两天有许多人向他敬献汉女,都被他婉言谢绝。想必大家以为他不喜欢燕云十六州内已经契丹化的汉族女子,所以冒险跑入宋境帮他找真正的汉女佳丽吧。

  “这是我等一点心意,还望大王笑纳!\"见他犹豫,在场的大小官员齐齐跪了下来。

  望著眼前一张张诚恳的脸,耶律肆哭笑不得,终于颔首道:“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耶律肆无才无德,受下起诸位如此大礼,都起来吧。”

  听到耶律肆要收下那三名汉女,站在他身后的风烈急得脸都白了。    “少主,汉人阴险奸诈,您难道忘了两年前的教训?\"

  被风烈触到痛处,耶律肆脸一沉,也不待和祁安的地方官员告别,随即掉头出门而去。

  风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追上去。他刚才是太担心、太著急,才会说出那种大不敬的话。

  眼前的气氛虽然不太对,祁安的大小官员也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还是连忙跟上去为耶律肆送行。

  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引得沿途许多百姓跟著凑热闹,直到走出祁安城三十里外,送行的队伍才渐渐散去。

  一马当先在空旷的山野里走了一阵,耶律肆的气渐渐消了。他扭过头,看身边除了跟著自己来的随从外并无其他人,这才冷著脸向风烈吩咐道:“你去把那几个汉女给放了。”

  “放人?”

  风烈一愣,口中喃喃几遍,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耶律肆。他红著脸向耶律肆道了声歉,然后动作极侠地向队伍后面一辆宽篷马车跑去,那几名被打草谷掳来的汉女就坐在上面。

  见风烈已经跑到马车跟前,耶律肆便回头继续驾著马儿前行。虽然他让风烈放走那几名汉人女子,但风烈会怎么做他并不在乎。放走她们,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其余的一切都和他耶律肆再无关系。

  然而,他手上的一记马鞭还未抽下—

  “啊——”队伍后面陡然传来的尖利女声令他不由自主眉心一皱。是杀人吗?叫得这么恐怖。

  耶律肆不悦地回头,正想斥责几句,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

  平日低调寡言,从不擅作主张的风烈,此时居然手持尖刀,向一名跌坐在地上的紫衣汉女疾风般剌去,而那名紫衣女子大概受惊吓过度,竟仰头瞪著风烈,一动也不动。

  就在刀光一闪之际——

  “不要伤我家小姐!\"

  一个丫鬟打扮的黄衫女子不顾一切的从车上冲了下来,猛一把推开跌坐在地的紫衣女子,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挡向刀锋。

  显然没料到突然会冒出个不要命的女人,风烈微微一愣,本能的想停下刀,可刀既出鞘再难收回,虽然他尽了全力,但刀尖还是深深没入黄衫女子的胸肋。

  “小姐!”

  黄衫女子痛苦地呻吟一声,整个人如破碎的瓷娃娃般向后倒去,重重跌落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就连耶律肆也愣住了,只有那名被推开的紫衣女子,披头散发趴到黄衫女子身上。    “顺儿!顺儿!\"嘶喊著她的名字痛哭起来。

  被她这么一哭,风烈突然清醒过来,他刷地一下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红著眼就要朝跪在地上哭泣的紫衣女子后心刺去。

  风烈狂野的动作吓坏了在场所有人,在一片惊呼中,耶律肆如梦方醒,恼怒的暴暍一声。        

  “风烈,住手!\"

  听见耶律肆的叫声,风烈额头上不禁渗出黄豆般大小的汗滴,但他牙一咬,非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加快匕首刺出的速度。

  风烈是不是疯了?!

  耶律肆气闷之下,身子腾空而起,疾风般向前扑去,手中的马鞭也同时挥出,就在匕首即将剌入紫衣女子衣衫之际,猛一下将它卷飞。

  “风烈,你在搞什么名堂?!\"

  身形落地,耶律肆狠狠瞪他一眼,口气很冲。光天化日之下岂能随意杀人,就算她们真该死,也不能如此草菅人命!

  不敢正视耶律肆恼怒的目光,风烈垂下头,眼睛死死盯住地上的匕首,狼狈的呆立著。

  耶律肆当然也不忍心过于责备自己的贴身爱将,他哼了一声,扭头看向那名被风烈刺伤的黄衫女子。

  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顿时呈现在他眼前,黄衫女子胸前满是鲜血,脸庞则痛苦地扭曲著,血色全失。

  耶律肆皱了皱眉,正想派人叫大夫来替她疗伤,眼角余光一闪,那名跪在一旁的紫衣女子瞬间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那是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腰肢纤细柔美,背对著他,已经停止哭泣,头垂向地面,两只手紧握成拳,似乎在凝尽全身的气力,不让自己失控颤抖。

  瞪眼看著这名紫衣女子纤细的背影,耶律肆脑中突然嗡的一响,感到自己的心在瞬间狂跳。

  此时此刻,世间所有的一切皆可抛弃,他眼中只有这名紫衣女子。

  耶律肆走近几步,深幽难辨的眸光似乎想穿透她的身体。    “把头抬起来!\"他一字一句的说。

  听见他的声音,紫衣女子的身子微微一震,上半身挺起,脸仍垂向地面。

  “我叫你抬头!\"

  耶律肆逼近她,语气蓦地加重,仿佛酝酿著狂风暴雨。

  知道避无可避,紫衣女子咬住嘴唇将头缓缓抬起。她的眼中蓄满泪水,清秀的面容也过于苍白,看在耶律肆眼中,却有如耳边响起一道惊雷!

  是她,果真是她!

  这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上天的安排?

  长久系念的人就在眼前,耶律肆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向前踏出一步,正想抓起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少主,让属下替你除了这名妖女!\"站在一旁的风烈忽然拾起地上的匕首,抢前一步朝紫衣女子猛刺过去。

  匕首的寒光,让耶律肆脸色骤变。

  “住手!”

  他狂吼一声,想也不想的挥掌击出,就见风烈在空中一个翻滚,失控的身躯跌落在几丈开外的黄土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周围的侍卫和随从都惊呆了,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既不明白风大人为什么一定要置这名娇弱的汉女于死地,也不明白少主见到这名汉女,神情为何会变得如此古怪。

  而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孟千竹,也就是风烈要刺杀的紫衣女子,在刚刚的震惊过后,心竟奇迹似的平静下来。

  她缓缓仰起头,面对耶律肆那张紧绷至极的脸,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只是指著地上受伤的顺儿,向他恳求道:

  “她是我的丫鬟,为我挨了一刀,求你救救她,并放过她,有什么事冲著我来就好,别伤及无辜。”

  听了她一番话,耶律肆心底陡然袭上一股火气。

  在她眼中,他难道是那种冷血的人?他难道只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喜欢乱伤无辜的人吗?

  他凝著脸,回头看了看痛苦不堪横躺在地上的顺儿,又看了看冒著冷汗挣扎坐起的风烈,再看了看围在四周神情紧张的手下。最后,他直直盯住孟千竹,冷声问道:

  “我为什么要救她?我为什么要放过她?\"

  孟千竹一愣,眼神顿时黯淡。

  她不该奢望的。在她两年前如此伤他,刺伤他又从他身边逃开之后,她怎能指望他善待她呢?        

  事实上,她早就想清楚了,他怎样对她都不要紧,只是可怜了顺儿,要是再不救治,说不定会赔上一条命……

  想到难过之处,孟千竹眼中的泪水忍不住滴落,但她倔强地扭过头,不愿让耶律肆看见自己伤心的模样。

  耶律肆眸光深敛的站在原地,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微颤的肩头却令他呼吸一窒。

  他蓦地回身,大手一扬。

  “来人,去叫大夫,把地上的这个女人和风烈都看一看!\"

  被他这么一喊,围观的人群霎时清醒过来,抬人的抬人,叫大夫的叫大夫,一个个忙忙碌碌全都行动起来。

  彷佛对周遭喧杂的一切视若无睹,耶律肆的目光透过层层混乱,牢牢定在孟千竹的身上。

  直到现在,他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真的又出现在他眼前了!

  两年未见,她比从前瘦了些、也成熟了些。脸上的神色虽然有些憔悴,却仍掩不住那清纯中带著娇艳的面容,看在他眼里竟比从前美,更能吸引他。

  她是不是都用这样的面貌来吸引男人,再给人狠狠一击呢?

  长久的思念,乍逢的欣喜和愤怒,在耶律肆心头掀起一片前所未有的狂澜。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再一次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七零八落。

  他猛地抓住孟千竹的手,不顾她跪得已经站不直的腿,拖著她就往前走。

  孟千竹被骇住了,不明白耶律肆突如其来的暴戾所为何来,但她强迫自己跟上他的步伐,强迫自己镇定,忍住欲夺喉的尖叫。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她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能崩溃。

  “就地安营!\"将孟千竹粗鲁的丢上马背,耶律肆大声命令。旋即甩开所有人的追随,带著孟千竹纵马向西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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